老熊短促地点评了一下他的意见:“头发长见识短。”

  三胖忽摇着蒲扇,笑得牙床都露出来了。

  魏谦决定赶在开学前,把自己奔着野兽型艺术家方向去的半长头发剪一剪。

  “当初可是你死皮赖脸要搭上我这贼船的,小魏子先生你别颠倒黑白啊。再说了,你应该感谢我,我把你们拉上的这条贼船是真正的诺亚方舟,”老熊大言不惭地一敲桌子,开始发表个人演讲,“我跟你们说,未来的十年是个什么样的十年吧。首先,劳动密集型的行业没有任何未来,像那些个什么……开饭馆的、做制造的、做代工的,那都不行,他们只能在日复一日的同行竞争和劳动力价格上涨中被挤压得没有生存空间。”

  “比如你,”老熊指着三胖,“三同学,你那个什么开火锅店卖五花肉的想法,就最好丢开,你那玩意勉强糊口尚可,想做好,太艰难了,以你的智商,甭想多有出息。”

  三胖遭到了人生理想层面上的打击,呆若木鸡地看着熊老板。

  “技术密集型的企业……哦,什么文艺的、高精尖的,全都算上,它们比前者有生命力得多,所以上大学是有好处的,知识和技术的确能改变命运,”老熊扫了魏谦一眼,加重了语气说,“但是,技术密集型企业的春天至今还走在半路上,咱们整个社会没来得及到那个层面上,说不定十年后,我们会培植出技术产业的温床,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还在萌芽,未来十年间,这种产业会在一种被垄断的阴影下,跌跌撞撞地成长,你在里面很容易混成中产,也可能会有出息,但是后者就需要时间了。”

  魏谦闭了嘴,仔细地听着老熊的话。

  老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用力吧嗒了一下嘴:“只有资本密集型的行业,那才是未来十年间不会衰落的真高端,一两个人,几个亿,几十个亿的项目,你都可以撬动,那是什么境界?你手上源源不断的现金流流过,你脑子里将根本就没有‘挣钱’俩字这种小气吧啦的概念。但是一条,这种行业有天然的高门槛,就是你首先得先有资本,资本的原始积累是一个筚路蓝缕的过程,比你后来所做的一切都要艰难,你搭上我的方舟,就等于走了原始积累的捷径,懂吗?啧,不识好歹的小崽子。”

  三胖用胳膊肘撞了魏谦一下:“谦儿,他的意思是,你跟着他出生入死一回,是中彩票一样的运气。”

  魏谦说:“是呢,你说我怎么就没把这点稀有的运气用在买彩票上呢?”

  老熊睨了魏谦一眼,表情略微沉了些:“不过我承认错误,我这次是有点错估形式,对风险判断有误,特别是对不住小六,可惜,他们家没什么人了,不然我还能弥补弥补。”

  提到小六,三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唯一没有参与的三胖叹了口气:“兄弟没这个命。”

  老熊点了根烟,倒插在烟灰缸里,让缕缕的香烟自己上升,就像插了根香。

  三胖和魏谦对视一眼,突然觉得有点亲切——他们俩在大槐树下纪念麻子的时候,也是这么着倒插了根烟。

  老熊对魏谦说:“其实我一开始不想带你,你这个人……”

  魏谦:“跟你三观不合。”

  老熊翻了个白眼,魏谦跟他出生入死一番,说过命的交情也不为过,很多话他就不再有顾忌,于是直白地说:“你第一次上我这看店,有条不紊没麻爪,我本来觉得你是个人才,事实证明你确实是,胆大机灵会抓机会——可那回我给你五千块钱,你就真接着啊?”

  魏谦:“哦,合着你没真心想给啊?”

  “不是……”老熊噎了一下,“我倒不是那个意思,超出你应得,你起码要推拒一下吧?”

  魏谦:“我推了你就不给了?”

  老熊:“还会给。”

  魏谦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吧熊英俊同志?”

  老熊叹了口气:“你要知道,你这个年纪,机会、眼光和见识经验才是最重要的,总盯着那么两块钱干什么?钱是一时的,长远得了吗?我跟你说钱就是水,越攥越少,你信不信?”

  贫穷,原本是魏谦的逆鳞,然而此时他的账户里已经有了六七万块的资产,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财产了,奇迹般的……他对这片逆鳞的态度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了些,甚至能自嘲似的拿到桌面上和人讨论起来。

  魏谦一笑:“您也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大道理谁不会讲?我不知道钱就是王八蛋吗?你一个穿金戴银的富二代,别跟我们小老百姓来这套。你要是也上有老下有小,过过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随时随地捉襟见肘的日子,你也得和我一样,一分钱一分钱的卡。”

  老熊双手捏住魏谦的脸,硬生生地把他的眼皮往下一拉:“你把白眼给我翻回来——咱俩到底谁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哥我是正经八百改革开放前的一代,你回家问问你们家老太太,我们小时候有什么?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我十来岁跟着我爸冒着杀头的风险下海那会儿,你们这帮小王八蛋的还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扯旗呢。”

  他说得是事实,魏谦和三胖不吱声了。

  “头发长见识短,你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老熊恨铁不成钢地说,“伤害人的不是贫穷和物质上的匮乏,是对比,对比懂吗?你是总看着别人,心里焦虑,没底气。”

  三胖想起魏谦做过的那些混账事,立刻拍手称赞:“谦儿,熊哥说得对啊!”

  魏谦一摆手:“你说的这都是废话,深山老林里那些七老八十的大和尚,他们一个个比你还想得开呢,有本事你跟人家比坐禅去。我没见识怎么了?我焦虑怎么了?我一个泥里滚出来的小青年,我拿什么当底气?卖身吗?真是最烦你们这种严于待人宽于待己的老男人。”

  三胖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有道理,于是立刻倒戈:“熊哥,谦儿说得对啊!”

  魏谦和老熊同时看了他一眼,无视了这棵墙头草。

  九月份,魏谦终于短暂地离开了老熊的铺子,去学校报道了,经过了一场军训,一个多月好不容易白回来点的皮又光速黑了回去,拎行李回家的时候撞上了三胖,三胖指着他笑得见牙不见眼:“来,兄弟,快给哥唱一出铡美案,你这造型,不用上妆,贴个月牙就能‘夜审阴、日审阳’!”

  而魏之远上了初中,开始展露他更加非人类的一面,第一年上初一,第二年他就跳进了初三重点班。

  仿佛是为了验证老熊的话,他真的越长越“薄”,后知后觉的魏谦终于对他留了心,魏谦发现这小孩不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平静的眼神里像是藏了两把锋利的小刀子,唯有在家里,还依然像以前一样懂事贴心。

  可是魏之远小时候就知道装傻卖可爱,只是那时候尚且能看出形迹来,眼下,魏谦却有些摸不准了。

  只是偶尔饭桌上,全家人就着电视里的大小新闻顺口闲聊的时候,魏谦才能从魏之远的只言片语间,听出一点不经意流露的、偏激的蛛丝马迹来。

  还有就是魏之远不爱粘着他了——当然,男孩长到一定年纪,这本来就是一个必经之路,魏谦以前觉得小崽子粘人很烦,现在却突然觉得失落起来。

  而魏之远对他其实还不止是“不黏”。

  有一天,小宝瞥见魏之远用的演算纸是学校关于冬季长跑大赛的通知,就随口问了一句。

  魏之远摇摇头:“我不想参加,不报名。”

  他嘴上说得客气,其实心里想,一圈一圈绕着一个东西跑,那是驴才干的事,蠢死了,他才不去。

  幸亏他嘴上的话听起来很客气,宋小宝才接了他的话茬继续说:“我记得哥上初中的时候好像参加过,好像还拿了个二等奖……哎,是二等还是三等来着?记不清了。”

  魏之远笔尖一顿。

  半个月以后,小宝就在他桌上看到了“冬季长跑大赛一等奖”的奖状和奖品本。

  宋小宝长到了这个年龄,晚熟的心智总算跟上了平均水平,她没有蠢到开口问魏之远不是之前说不想参加,只在心里暗暗地寻思:二哥这是在和大哥比吗?

  魏谦平静地度过了他半工半读的大学生活,他选择性地无视了老熊告诫他“别钻钱眼里”的话,接受了“万物皆可倒腾”的那部分——小到学校里的电话卡,大到跟着老熊倒卖医疗器械,一天到晚不闲着。

  别人的业余时间是“踢球玩耍谈恋爱”,魏谦的业余时间就是“卖东西卖东西卖好多东西”。

  魏之远也仿佛成了一座休眠的火山,一直牵着魏谦一根心神,却也一直老老实实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没人刺激他,他也没干任何出格的事。

  当然,出不出格只是魏谦不知道而已。

  魏谦十天有八天跟着老熊在外面或者是住学校,忙起来恨不得一个礼拜回家看一眼。

  而每当他回家的时候,睡眠就会变成对魏之远的折磨。

  随着魏之远一点一点长大,身高赶上甚至隐隐超过大哥,某种说不出的躁动越加难以忽视。

  那一小片少年时候被他锁在心里最深处的阴影愈加浓重、愈加弥漫。

  魏之远本能地抗拒,却日渐抵挡不住那种说不出的干渴和焦躁。

  好在,这时候,也就是魏谦大四这一年,一切仿佛否极泰来一样,他们这城市里毒瘤一般的棚户区终于被整改了,他们要从这里搬出去了。

  第三十六章

  老城区,多好的地方,虽然一堆七扭八歪的小胡同,可是走出去就是市中心,去哪都方便。

  因此刁民众多,钉子户们一会排成“人”字一会排成“一”字,让拆迁办好生滚了一番钉子床,险些剥掉了一层皮,才总算把这些人都摆平了。

  老街坊们都能得到一比不小的补偿款。

  三胖一家人和魏谦都商量好了,在老熊的撺掇下,他们在一个不错的地段看中了三套房,正好是一梯三户——剩下那个他们俩打算留给麻子妈,她是个残疾人,干什么都不方便,得有人就近照顾才好。

  新房子那边,被老熊的夫人大包大揽地全权接过去了,三胖的父母还会经常过去,三胖和魏谦压根就当了甩手掌柜,看都不看。

  老熊的夫人是个挺让人费解的人,她的性格就像个随时准备奔月升天的二踢脚,火爆极了,尤其对待老熊,动辄抓耳朵拧肉地家庭暴力一番……当然,老熊这个趴耳朵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就好像《红楼梦》里那个王熙凤,但凡碰见一点能显示她能力的事,都忙不迭地往前凑,重在搀和地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她办事也如同她的人一样干净利索,面面俱到。

  魏谦有一天顺路,过去看了一眼,被半成品给吓了一跳,像他这种五星酒店和猪窝一样住的人也不得不承认,熊嫂子的品味是达标的。

  种种迹象,说明熊嫂子这个人很可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而这样一个性格和能力都不安于家室的女人,竟不知道怎么的,离奇地做了老熊的全职主妇——说真的,老熊家实在没什么好全职的,双方老人都不用他们费心,家务请人做,而这两口子结婚十年也没孩子,熊夫人一天到晚在家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非得闲得蛋疼不可。

  三胖曾经好奇过她为什么不工作也不要孩子,被魏谦没好气地喝止了,魏谦从小就不耐烦打听人家家里的鸡毛蒜皮。

  熊嫂子那边进展一切顺利,魏谦他们却不怎么顺利。

  这天三胖跑到了魏谦家里,魏谦也少见地早早回家哪都没去,俩人主要是为了合计麻子妈怎么办的事。

  他们俩这几年,经过了苦日子,后来跟着老熊,也确实是东奔西跑、小有积蓄,然而从始至终,都兑现了说给死人听的诺言。

  麻子妈没短过一口吃穿,时刻有人照应,逢年过节,一定是三胖和魏谦轮流把她接到自己家里。

  可干儿子再亲,也不是亲儿子。

  六七年了,她那丑儿子麻子一眼也没回家看过,除了汇款回家,就只有偶尔寄来几封信。字迹稚拙可笑,歪歪扭扭,话也是只言片语,每次魏谦念给她听,她都觉得没来得及听出滋味来,就没了。

  然而伪造书信的办法已经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几年随着手机的普及和通讯的便捷,麻子妈有时候总是疑惑,她的儿子出去跑生意,每次给她那么多钱,为什么自己就不装个电话呢?

  每次她跟魏谦他们絮叨这件事的时候,都能让那俩小子出一后背冷汗。

  好在,最近她已经不提了。

  眼下老房子就快要拆了,麻子妈不出意外地不乐意走,纵然俩人已经轮番把新家吹得天花乱坠,她依然舍不得——麻子妈说,她怕搬走以后儿子回来找不着家。

  魏之远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发现三胖和魏谦站在窗边上,一人手里夹根烟,一人靠着一边的窗户,一同望着大槐树的方向,比着赛的沉默。

  魏之远猝然见到魏谦,在门口迟疑了一下:“三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他一嗓子打破沉默,三胖这才动了动,回头仰望了这个大小伙子一眼,痛苦地说:“谦儿,咱弟弟让你喂了什么东西,怎么长成了一个大房梁呢?”

  魏谦心里很烦,随手把烟掐在窗台上:“房梁也比你长成个大门板强——你……唉,算了,我再去和她说说。”

  说完,他快步地走下了楼,麻子妈正坐在大槐树下纳凉,她的脸依然是凹凸不平的,才不过中年,眼珠已经浑浊了,泛起老年人那种沉沉的暮气来。

  看见他来,麻子妈抬头对他笑了笑:“谦儿。”

  “姨。”魏谦走过去,拎起裤脚蹲在她身边,同时心里琢磨着措辞,他实在是已经没词了,但凡能想到的他都说到了,再说就成车轱辘话了。

  魏谦真有点崩溃,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自己新家只匆匆看了一眼就再也抽不出工夫了,还要一天到晚地打击精神,来跟麻子妈来回扯皮。

  要是别人他早跳脚急了,可麻子妈……魏谦委委屈屈地蹲在地上,苦笑了一下,只好捏着鼻子忍了。

  他有点郁闷地对麻子妈说:“我就不明白了,咱们这鬼地方有什么好住的,新房子哪不比这好啊?”

  麻子妈缓缓地垂下眼睛,温柔地看着他。

  魏谦继续说:“我觉得您想得也太多了,麻子都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三五岁的小崽子,回来就算真找不着家,他就不能跟谁打听打听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