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远觉得自己骨子里一定就有某种属于犯罪者的基因,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缓缓地靠近毫无知觉的魏谦,目光像是鬼迷心窍了一样死死地盯在他身上。

  耳背的宋老太已经睡了,而小宝还没下晚自习。

  近一点……再近一点。

  近到能听到魏谦细而平稳的呼吸声,看见他一丝不动的眼睫。

  就在这时,魏之远心里涌起毫无征兆的悲伤,像是突然决堤的河,汹涌无情地冲散了他拥塞在五脏六腑中的冰冷的杀意,他听见潮汐般轰然落下横冲直撞的声音,良久,又从中艰难地辨别出了自己压到了水底的心音,那是简而又简的一句话……

  他怎么瘦了?

  臆想的怨恨和活生生的人,将魏之远心里的爱和欲撕裂开了。

  它们痛彻心扉,而后两厢抵死纠缠,最后一起归于近乎绝望的澄净。

  唯有刻骨铭心的感情能压倒与生俱来的偏执,魏之远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再动这样的感情了。

  他终于放下了端着的碗,蜷缩起被烫得发红的指尖,轻轻地推了魏谦一把,弯下腰柔声说:“哥,醒醒了。”

  ……醒醒了,我快要忍不下去了,求你看看我,我能为你粉身碎骨、魂飞魄散。

  后来什么都没发生,魏谦被他叫醒以后,光速干掉了一大碗炒饭,可能连嚼都没顾上,就直接吞了,而后他晃晃悠悠地拽起行李箱回屋,不出意料地看见了三胖干的好事——能自由出入他房间,还办得出这种无聊事的人不作他想。

  魏谦不喜欢揣度身边的人,更懒得深思三胖这是什么意思,只是感觉那胖子闲得蛋疼,自己骂了一句:“我操,死胖子。”

  然后他就把包装盒撕下来扔了,打火机看了一眼,也看不出值多少钱,随手塞进了抽屉里,最后把冯宁的照片扣过去,找了个犄角旮旯塞了起来。

  在他眼里,这只是三胖一个小小的恶作剧,小到连调剂生活都谈不上,转眼就忘了。

  他丁点也没有察觉到魏之远心里的一番天翻地覆。

  那天是旧历二月初一,似乎是应该快要开春了,可没有春意,一整天都是阴沉沉的,似乎在憋着一场大雪,河水也没有开化,春天在一片天寒地冻里被遗忘了。

  C市的项目危机正式解除,整个公司迎来了迟到的年会和格外丰厚的年终奖。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状态太放松了,那天魏谦竟然起来晚了,三胖准备出发的时候跑来敲他的门,才硬是把他从床上挖起来。

  魏谦兵荒马乱地收拾干净自己,急急忙忙地出门了,自己丢三落四了什么东西也没注意到。

  途中,三胖还在试探着问魏谦:“小远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小远?”魏谦愣了一下,“跟我说什么?”

  三胖眼珠转了转,忙打了个岔忽悠了过去,这段日子他精神也一直紧绷,唯恐魏之远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伤人伤己,然而魏之远竟然好像变成了一颗哑炮,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三胖想:奇了怪了……别是憋着什么大主意呢吧?

  三胖:“哎,对了,晚上晚会,连庆功宴一起,你知道了吧?”

  魏谦:“嗯。”

  三胖:“大股东跟以前各个合作方的请柬都送到了,家属也可以带……哦,对了,我还叫了冯宁。”

  魏谦翻了个白眼。

  三胖立刻警告说:“你可是红口白牙答应过了!”

  魏谦只好摆摆手,随他去了。

  结果到了晚上庆功宴会的时候,张总又出来作妖,提议他们把C市那项目的大实景图挂出来,大家好一起沾沾喜气。

  虽然张总这货是把他们弄得如此灰头土脸的罪魁祸首,不过面子毕竟还是要给的,魏谦让人一找才发现,他早晨被三胖催得急,压根忘了带出来,只好临时给家里打电话,让刚好在家的魏之远给他送过来。

  魏之远到他们公司楼下的时候,董事长秘书正在等着他,忙迎上来亲切地说:“你就是魏董的弟弟吧?他让我在楼下接你一下。”

  这位董事长秘书三十来岁,长相是纯姑娘,性格却能毫无过度地分裂出一个糙汉,刚春风和煦地和魏之远说完话,转眼接了个电话就开始瞪眼骂人:“你说你把演讲稿放他桌上了?你指望魏董自己发现?你怎么不指望哥伦布再他妈发现一次新大陆啊?就你们这帮小孩,办事能不能仔细一点?我提醒你多少次了这个要你亲自交到他手上,用你的嘴告诉他这个是晚宴开始前的开、场、白,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合作方发来的贺电!你不告诉他还有这么个东西存在,他敢直接上去鞠个躬告诉大家吃好喝好,你信不信?”

  随后,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在人家弟弟面前抱怨了老板,连忙冲魏之远挤出了一个笑容,以其极快的变脸速度,用小碎步日本女人般微弱和缓的声音说:“你还是学生吧?唉,我们这些人的工作就是替老板注意这些他们无需注意的鸡毛蒜皮,想起来还是上学比较有意思呢。”

  魏之远礼貌地冲她笑了一下,心里却着魔一样地反复回想起面前女人方才说过的话。

  你指望他自己发现?

  用你的嘴告诉他……

  电梯很快到了,秘书小姐接过魏之远带来的东西,细心地给他安排了位置:“谢谢你啊,专门跑一趟,魏董让你吃完饭坐他的车一起回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跟姐姐说。”

  说完,她踩着高跟鞋,犯了狂犬病的炮仗一样跑了。顺着她的“发射轨道”,魏之远抬起头,就看见了他哥。

  魏谦穿了正装,一手插在兜里,上衣衣摆被他的手腕折起一点,微微翘起的一侧就露出若隐若现的腰身,脖子上的领带还是当初魏之远给他买的那条。他手里拿着一张别人刚递给他的纸——大概就是方才秘书小姐说的开场白。

  他满脸不耐烦,似乎想说什么,一个秃顶老头向他走过去,他只好短暂地收起自己的个人情绪,也露出一个热情得恰到好处的笑容。

  魏之远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全场的灯都暗了下来。

  他看着魏谦把那张愚蠢的纸随手一折,塞进董事长秘书的杯子里,空着手走上台,做了一个简短又得体的开场。

  大厅里唯一一束光跟着的是他,所有人的目光跟着的也是他。

  魏之远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更多的事——那十多年前用板砖拍死野狗的少年,被那封经年日久的“遗书”逗得前仰后合的大笑,那大步走过来抱起他、让他松开手里铁管的怀抱,那染上时光般的跌打损伤药膏味和烟味,那异地他乡宾馆深夜里一身的伤痕……

  冷漠的,坚定的,温和的,焦虑的,愤怒的,无奈的……所有那人脸上出现的表情。

  觥筹交错的宴会开始,每个人都如释重负般地轻松愉快。

  魏之远毫无食欲——他看见了那个照片上的女孩,她本人似乎比照片上更漂亮一点,站在三胖旁边,羞涩地看了魏谦一眼,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就是她吧?

  以魏之远的聪明,他后来冷静下来,其实就已经猜到了他哥和这个女孩还没有开始过,多半是三胖故意刺激他的……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完全可以现在开始。

  魏之远没吃东西,他只是空腹灌着酒,在酒精的味道中心神俱疲地想,我要放弃吗?

  在他的印象里,凡是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而这样的傲慢终于经历了一次毁灭性的打击。

  魏谦不知是为了给三胖面子,还是出于本心,在冯宁面前表现得像个真正的青年才俊,三胖看着他们言笑晏晏,不动声色地走开了,脸上是一块石头落了地的松快。

  魏之远闭上眼,心里纠结起伏不休的天平终于往一边偏去。

  他想:好吧,我放弃了。

  随后,一整杯的烈酒被他一股脑地灌进喉咙,火辣辣地一路烧进胃里,舌尖上残留的却全是苦味。

  直到宴会结束,魏谦才摆脱了其他人,在秘书的指点下找到了魏之远。

  魏之远一身酒气,眼神已经不对了。

  魏谦只好架起他:“臭小子,还学会喝酒了,没人管你了是吧?”

  魏之远痴痴地盯着他,一声不吭,顺从地顺着大哥的手劲站起来。

  魏谦一路把他扶到了自己办公室,把魏之远丢在椅子上,倒了杯凉茶给他:“醒醒酒再回家。”

  说完,魏谦脱下西装外套,准备一会出门换上大衣。

  魏之远轻轻地开口:“哥……”

  魏谦拽松脖子上勒得他有点难受的领带,随口应了一声:“嗯?”

  “他就要属于别人了,”魏之远绝望地想,“我已经放弃了,他却还从来不知道……”

  秘书的话鬼使神差地又在耳畔响起。

  用你的嘴告诉他……告诉他……

  魏谦发觉他半晌没出声,还以为这醉猫已经睡着了。

  他的领带解了一半,几根手指还在当中缠着,侧过半个身似乎想要回头看魏之远一眼,就在这时,魏谦猝不及防地被一个人猛地扑得后退了几步,直抵到墙上。

  “哥……”

  那人重重地压在了他身上,又这样呓语一般地叫了一声,在魏谦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那还被松松垮垮的领带缠着的领子突然被人粗暴的拽了过去,一个灼热的吻堵住了他尚未开口的疑问。

  孤注一掷般的激烈,转眼就摧枯拉朽地席卷过每一个角落。

  魏谦脑子里一片空白。

  直到这时,他才嗅到了对方身上的酒味,浓烈到无法言说。

  就在这时,魏谦办公室的门被人打开了,门响终于唤回了魏谦的神智,他一把推开魏之远。

  门口站着的是吃了一惊的老熊。

  魏之远踉跄着往后倒去,后腰撞在魏谦的办公桌上,桌上的文件摇摇晃晃地掉了下来,魏之远烂泥一样地滑了下去,他感觉自己下巴上挨了一拳,嘴唇被牙碰破了,血腥味冲鼻,满眼的金星。

  老熊很快反应了过来,迅捷地回身把门反锁了,而后冲过去一把拽住魏谦又要落下去的拳头。

  “谦儿!”老熊用肩膀顶了魏谦一下,把他拖开了一段距离,冲着他的耳朵说,“别在这,行了!”

  魏谦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带起了眼角一阵没完没了的乱跳,站直了之后眼前几乎一黑,脸色顿时煞白,魏之远把他气得胸口一阵阵地尖锐地刺痛。

  老熊硬把他按在了椅子上,皱着眉看了魏之远一眼,弯腰查看:“没磕着后脑勺吧?还站得起来吗?”

  魏之远拒绝了他伸过来想要扶他一把的手,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他的酒已经醒了,却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站在了一边。

  魏谦胸口堵着的一口气好半晌才上来,他不想和老熊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好故作镇定地说:“找我什么事?”

  老熊看了看这一地的混乱,叹了口气,弯腰捡起被魏之远撞掉的文件,沉默了一会,轻声说:“谦儿,我想走了。”

  魏谦:“什么?”

  “我打算带陈露走了。”老熊低声说,“不干了,我的股权会转让出来,你要是愿意接,就接过去,不愿意的话,我转给第三方。”

  魏谦深吸了一口气:“你决定了?”

  老熊:“嗯。”

  魏谦长长地沉默了好一会,终于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好,我接。”

  老熊冲他点点头,不打算再逗留下去,转身走了,临出门的时候,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阴影里的魏之远,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给你们叫个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