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坐车走了多远,公交车一路开到了终点站,市区里活活能把人挤成相片的车厢里只剩下他一个乘客。

  乘务员奇怪地看了一眼这个年轻的乘客,走过来提醒他:“小伙子,终点站了,下车了。”

  魏之远这才如梦方醒,浑浑噩噩地在陌生的地方下了车。

  有时候,城市的郊区就像隔壁县城一样遥远,魏之远先开始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他在马路边上站了一会,看见了一个非法的“一日游”散团。导游举着个小红旗,正唾沫横飞地在前面领路,后面跟着一排累得像狗一样的游客。

  讲解词有只言片语飘进了魏之远的耳朵,他听见了某个寺庙的名字,好一会,他才想起来,这好像就是老熊出家的地方。

  魏之远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态,跟着这群游客一路走到了寺门口,他原本就是想来看一眼,没指望会遇见老熊,没想到在售票点就看见了那货。

  只见老熊顶着个光溜溜的大秃瓢,身披袈裟,一手收钱一手递票,还不忘唾沫横飞地对游客推销一番:“施主要买香吗?本寺许愿很灵的——想求桃花的女施主请在这边排队,今天特价促销,买香送平安符,大师亲自开过光的,等等,今天只限女施主,那边那个小伙子你不要混进去!”

  魏之远:“……”

  一大波旅游团过去,老熊才歇下来,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把额前的汗,拿起旁边的矿泉水一口气灌了半瓶,然后舒服得长长叹出了口气:“阿弥陀佛!”

  魏之远这时才有机会走过去:“我以为你是来清修的。”

  老熊抬头看见他,有些吃惊,忙招手叫过了一个半大的小和尚接班,问魏之远:“小远?你怎么来了?”

  魏之远苦笑了一下。

  老熊觑着他的神色,想了想,说:“那行吧,既然来了,你跟我去我住的禅房里坐一会。”

  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刚要抬脚跟上他。

  老熊又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等会,你先把票买了,我们这小本买卖,你不许仗着熟人逃票。”

  魏之远无奈地掏出一把零钱,他算是明白了,老熊所谓的“出家”就是专程来亵渎佛门的。

  寺庙在山间,炎炎夏日,山上郁郁葱葱的植被被当做旅游区保护,一个个养得翠绿欲滴。

  穿过游客遍布的前院,老熊带着魏之远走进了“游客止步”的后院,里面却一下子清寂了下来。

  门口卧着一条长毛大狗,看见人,丝毫也不惊诧,一个小和尚正在打扫院子,见了他们,客客气气地和老熊打了招呼。

  远近有似有若无的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融化在一片久久不散的蝉鸣里,香烛杳杳,“佛门清净地”的感觉扑面而来。

  这里是古刹,毫无疑问的,禅房都很破。当然,作为本寺的大财主,老熊住的地方已经是条件最好的了。

  老熊烧了壶热水,给魏之远泡了茶。

  魏之远端起来尝了一口,只觉得是一股粗茶梗子味,他低头一看,只见里面的茶叶舒展地上下起伏,一片片翩翩起舞,都长得十分粗枝大叶,活像直接在大柳树上撸了一把,弄下来的树叶就直接给客人泡茶喝了。

  于是他又把水杯放下了。

  老熊问:“这都快吃晚饭了,你大老远跑这来,跟家里说过了吗?你哥知道吗?”

  魏之远两只手指悬在杯沿上,把濡湿的茶杯转了一圈,答非所问地低声说:“我明天的飞机,要出国了。”

  老熊先是一愣,而后他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也挺好的,将来你回来就是‘海归’了,比我们都出息……起码比我出息。”

  魏之远的嘴角机械地提了一下,他想:回来?我还回得来吗?

  他生硬地转换了话题:“当和尚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厨房不做猪肉炖粉条,怪想的。”老熊抽了抽鼻子,“干嘛,你也想来?”

  魏之远笑了一下,没吱声——他没告诉老熊,远远地看见山寺的一瞬间,他心里真的冒出过这个想法……不过后来被售票处的买一送一打消了。

  “别来,你心里有十丈软红尘,肯定待不下去。”老熊说着,想起了什么,语气低沉了下去,颇有些自嘲地说,“我就不一样了,我的十丈软红尘已经化成彩霞飘走了。”

  魏之远问:“你除了卖门票卖香,每天还干点什么?”

  “什么卖来卖去的?多难听?和尚也是要吃饭的弟弟,贫僧主业依然是清修,只是偶尔以寺为家,想方设法给大家创点收而已。”

  魏之远没和他计较,仍然问:“你修什么?”

  老熊说:“小乘,我修自己的‘我法空有’,学不会大乘里面‘四摄’‘六度’的那一套,我就想自己脱离苦海,没打算普度众生带着别人,你要是来找我求安慰,就省省吧。”

  魏之远摇摇头:“我没打算求安慰,我已经死心了。”

  老熊嗤笑了一声:“少年,我信你啊?”

  魏之远长久地沉默不语。

  两人两厢无话半晌,老熊终于又忍不住开了口。

  “我是站在槛外的人了,你再惊世骇俗,也惊骇不到我这里了,给你几句忠告吧。”老熊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跟你哥说过,你是个很‘薄’的人,这几年我和你接触不多,不过每次看见你,都觉得你是越长越薄,快要薄如蝉翼了。”

  魏之远神色不动地说:“熊哥,你是说我很狭隘么?”

  “没错,有慧根,我就是那个意思,”老熊坦率地承认了,“你想想,你感觉你一生中最不可逾越的东西、最得不到的东西、最战胜不了的东西是什么?”

  魏之远没有说话,年轻的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痛苦神色,老熊不用问,就知道他想起了谁。

  然而他只是毫不怜惜地一摆手:“你想说是你哥?你这个过不了青春期的小男孩啊……你哥疼你都来不及,你说他可有多冤枉啊,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一生中最大的心理创伤。”

  魏之远的手指快要掐进茶杯里了。

  老熊:“年轻人啊……走了也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每天给自己十分钟,好好想想自己这二十多年都是怎么过的。谦儿不是你的问题啊孩子,哪怕有悖伦常,他只要还好好地活着,就不是你的问题,你的问题多了去了,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你自己。”

  魏之远茫然地抬头看着他。

  老熊指了指自己禅房里破破烂烂的蒲团和墙壁:“今天来也来了,你就坐在这好好参个禅吧,我出去卖门票了。有些事,想清楚了你就无坚不摧,想不清楚你就困在里头了。你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你还有机会。”

 

  第五十四章

  魏之远从老熊那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他沿着寂静无人的公路找来时的公交站,稀疏的路灯光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一阵风吹散轻薄的云层,就露出了漫天的星光来,浩瀚宇宙一览无余,显得人间更加鸦雀无声。

  由于寺庙作为旅游景点,过了下午四点半就不再售票了,接待时间有限,所以为了节省资源,每天过了五点半,最后几班去市里的车的间隔是四十五分钟一趟的。

  孤零零的公交车站,就只有魏之远一个人靠在车站的柱子上,低着头等车。

  也许有些地方的确适合思考,比如监狱之于韦伊的黎曼猜想,大菩提树之于释迦摩尼的佛。在老熊那小小的禅院中,魏之远内心的痛苦、纠结与偶尔恶毒的不甘都在起伏后,缓缓地沉淀了下来。

  一开始,魏之远无法抑制地无数次想起魏谦,那是他日思夜想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描述出魏谦的每一根头发丝。

  魏之远没有压抑,他放任了自己信马由缰的亵渎那人的渴望,因为他很可能很快就连思念的权力都没有了。

  然而随着太阳西沉,溽暑渐消,檀香的味道从古旧木架的缝隙里透出来,他浓烈的情绪几起几伏,终于疲惫地安静了下来,不知怎么的,魏之远忽然想起了那个死在冷库里的人。

  很多年了,魏之远从未忏悔过,从未认为自己有一点过错,更是在事件平息之后,就很少想起。

  现在,他已经很难回忆起那个人的形象,唯有当时的感受,还清晰地印在心里。魏之远还记得,在知道魏谦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以后,他独自一人从老熊的药店回来,把车支在一边趴下去时碰到的那个冰冷的车把,和上面隐约的铁锈味。

  为什么要杀死那个人呢?

  仇恨吗?

  不……没到那种地步,毕竟那个人只是个胆小鬼,没有给他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

  那是为了正义吗?

  当然更不可能——魏之远觉得,如果自己心里有那东西,他第一个要干掉的人就是自己。

  他的精神世界封闭,自私冷漠而又偏激,或许会一时心情好,出于举手之劳把胡同里遇见的小男孩拎上他的车,这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当时不是他哥出事,他真的会做到那一步吗?

  冥想的思绪把他带回到十三岁的夏天,分毫毕现的记忆回放,某种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魏之远突然一下子明白了过来——那就是他二十多年来萦绕不去的噩梦,那种深邃到了骨血里的无力感。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补偿自己幼年时代的无力感,那使得他变得时时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甚至到了极致,就做到了谋杀的地步。

  可那些东西就像一个张大了嘴的黑洞,只会让人越来越深,哪怕他最后成为一个连环杀手,也永远都无法弥补自己的心。

  好在,那场无望的暗恋随即成了他的新的精神支柱,回想起来,魏之远可以为了大哥无数次地敲响无数个人的门,然而只此一次,至他挑明了一切,被打碎最后一丝幻想的时候,那根支柱就塌了。

  自古华山一条路,而他就走在这条越来越窄的路上,死不停步,死不回头,哪怕前面是悬崖,他也会一路走下去,直到摔个粉身碎骨。

  ……好像这样他就能安慰自己说,自己是一个强者了。

  就在这时,一片车灯打过来,魏之远以为是公交来了,一抬头,却看见了魏谦的车。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提线木偶一样僵立的动作让他看起来有几分拘谨。

  魏谦拉下车窗,对他做了个“上车”的手势。

  魏之远犹豫了一下,坐进了副驾驶,偏头看了看魏谦冷漠的侧脸,试探地问:“是熊哥通知你的吗?”

  魏谦简短地应了一声:“嗯。”

  就再没了下文。

  他不想说话,魏之远看得出来。

  他肯半夜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区来接自己,却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魏之远靠在座椅背上,周而复始的无力感漫过了他全身,他想,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魏谦没去公司,开车送魏之远去机场。

  魏谦替他拎了一个箱子,一路沉默地把魏之远送到了海关口,把箱子竖在地上放好,难得正眼看了魏之远一眼,跟他说了一句话:“走吧。”

  说完,他就好像摆脱一个沉重的包袱,转身就走,似乎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魏之远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哥,你能……能让我抱一下吗?”

  魏谦垂下眼,目光落在掐在自己胳膊上那只近乎痉挛的手上,然后他缓缓地伸出手,把魏之远的手扒拉了下去,就这么一声没吭地转身走了。

  他就是这么的铁石心肠,只要是拒绝,就连一丝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当魏之远独自走过海关的时候,他似乎觉得整个国门都在自己身后关闭了,难以言喻的孤独从光可鉴人的地砖上反射出来,刺得他眼睛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