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正在对第九只下毒手。

陆则找了个地方把两瓶水放下,站到桌边观摩李医生的缝合手法。

李医生动作熟练得很,两手悬空也稳如泰山,绝不会有丝毫抖动。

缝合处整齐漂亮,若是真的是在为患者缝合,创口留下的疤痕一定很小。

李医生并不介意陆则在旁边观摩学习,他默不作声把第九只猪蹄蹂躏得面目全非,随后取出第十只猪蹄,抬头问陆则:“你试试?”

陆则也挺久没练手了,闻言去洗了手,戴上李医生提供的医用手套看向眼前的猪蹄。

这猪蹄看起来还挺新鲜,大约来自是某头年轻的猪,健康干净,富有弹性。

一般来说猪皮比人的皮肤硬,下针缝合的手感和给患者缝合时是不太一样的。不过陆则实操练得很好,缝猪皮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挑战,甚至可以说,这种不需要考虑其他因素的单纯缝合他闭起眼睛都能做。

陆则稍微看了看猪蹄的情况,拿起缝合针利落地开始缝合。

他的动作非常熟练,目光也十分专注,很快将猪蹄上的创口缝合起来,缝线齐整美观,丝毫没有新手常见的犹豫和卡顿。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别人看陆则可能只觉得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着很过瘾,李医生却看出陆则已经具备上手术台的基本素质。

李医生问:“跟过手术?”

陆则老实回答:“在二院跟过。”

李医生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开始给练习过的猪蹄拆线,准备做姜醋猪脚。

陆则在一旁跟着拆,两个人配合默契,很快把十个猪蹄上的缝线统统拆完。

没过多久,李医生家开始飘出阵阵醋酸味。

到晚上九点半,李医生在同事群里发消息,让人过来自取夜宵。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陆陆续续有人过来敲门。

不苟言笑的李医生把猪脚分给所有登门的人。

陆则也分到一只姜醋猪脚。

不愧是被誉为本院一绝的美味,李医生做的姜醋猪脚非常入味,皮肉都软糯得很,吃着丝毫不腻。

陆则消灭完猪脚,洗脸刷牙回了自己的房间,这才拿出手机看消息。

几个小时没碰手机,来自联络软件的各方问候又铺天盖地席卷而至。

陆则面无表情地点开重要的消息扫了一遍,解答了几个比较有营养的专业问题,又把所有消息提示清空了。

就在陆则准备关机睡觉时,他爸的电话打了过来:“儿子啊,我想起你今年大四了,是不是要毕业了?”

“……没有,本科五年毕业,直博八年毕业。”

“这样吗?爸爸毕业太久,不太了解这些了,原来本科现在要读五年这么久。”

“一般只有医学生是这样。”

“哦哦,那你毕业提醒我一声,爸爸再忙也会安排出时间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好。”

父子通话结束,陆则把手机关机。

对于父母离婚的事,陆则其实很理解。

他爸属于对专业外的一切事情全都一窍不通的那种人,他六七岁跟着他爸到外地,他爸就曾给他留几百块钱一去一整个月、让他自己解决交通和吃饭问题。

这也不算什么大问题,他爸要是腾出空来关心他才是灾难。

比方说到他中考那年他父亲特意请假要学人陪考,结果送考送错考场,硬生生让他错过第一场考试——要不是他其他几门基本满分,可能就进不了什么好高中了。

为着这事,他初中班主任很是痛心疾首地打电话和他妈控诉:“你儿子稳到手的中考状元就这么折腾没了!”

如果不是这样,当初他妈也不会提出接他过去备战高考。

陆则对这些事不怎么在意,他爸他妈都挺好,只是不太适合在一起而已。

他将手机放远,躺下睡觉,养精蓄锐迎接明天即将到来的二十四小时值守。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最怕爸爸突然的关心。

陆爸:?

第五章 狐假虎威

第二天一早,陆则早早起来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和李医生一起去食堂吃早饭。

不管是宿舍还是食堂,离办公区都很近,方便二十四小时候命的住院医师可以在数分钟内迅速赶到,不耽误危重病人的急救。

走过一条短短的林荫道,不到半分钟,食堂近在眼前。

食堂的早饭单调归单调,胜在干净和方便,非常适合忙碌的医护人员,才六七点已经有不少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里面。

陆则和李医生话不多的人坐在一起,气场看起来颇为不同寻常,连带想上前搭话的人都犹豫再三。

一顿早饭吃下来,没有人过来打扰陆则两人。

陆则和李医生都乐得清静。

没到八点,李医生要提前去和人交班,把已经值守二十四小时的值班医生换下来。

陆则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医生。

昨天那场交通事故带来的患者已经出院的出院、转院的转院,只有不适合挪动的伤患暂时在镇医院住院。

这个点的医院应该挺安静,结果陆则两人走到值班室时没看见过来交班的朱医生,反而急救室那边传来一阵争执声:“你别走!”“站住!”“拦住她!”

李医生想也不想地转了个方向,带着陆则往急救室那边走。

两人还未走近,已经看到五个男男女女堵住一个胖女孩去路。

那个女孩真的很胖,像个被吹过头的气球,鼓胀得过分。

任何人胖到这种程度都不会好看,这女孩也一样,她身上还穿着身绿色的工作服,看起来像是在为邮局工作的。

不过她年纪不大,看着也才十七八岁的样子,遇到这种事明显有些手足无措,眼眶都要急红了。

此时她被两对凶神恶煞的夫妇和一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堵在那里。

那流里流气的青年恶声恶气地叫嚷:“不是你撞了我爷爷,他怎么会倒下?他平时那么健康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倒在路边?不是你撞的,你会那么好心送我爷爷来医院?”

陆则脚步一顿,看向那个胖女孩。

相比起人多势众的病人家属,胖女孩显得势单力孤,但她还是努力反驳:“我没有撞你爷爷爷爷。看到有人倒在地上,帮忙急救和把人送到医院不是应该的吗?”

青年冷哼:“谁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我听人说你在学校还偷过别人东西,像你这样的人能那么好心?”

胖女孩捏紧拳头,一张脸涨得通红。

因为她长得格外胖,又不会说话,所以朋友很少,有时就算被诋毁和诬陷也没有人会站到她这边。

要不是她力气比一般男人都大,现在这份工作也轮不到她。

见胖女孩满面通红,青年冷笑说:“怎么?还想动手?被我说中了吧?你别走,等我爷爷醒了就知道你撞没撞了!”

听着青年不依不饶的话语,胖女孩眼眶湿润了。

她外婆和她说,不管别人怎么样,她们都要做个问心无愧的好人。

人在做天在看,别人学坏是他们的事,自己不能没了良心,更不能因为受了委屈和不公就变成和对方一样的人,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事,日子总能好起来的。

外婆教她的她都记得。

可是,好难啊。

真的好难做到啊。

这时急救室的门打开了。

朱医生看了眼病房前闹成一团的几人,点两个直系家属入内。

事实证明,这位老人身上并没有撞击伤,完全是突发性心梗。

因为鹿鸣镇发展成了旅游小镇,远道而来的旅客多了,基础建设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马马虎虎、随随便便应付着,近两年政府也招了不少清洁工维持街道和景区的整洁干净。

这位老人家中儿女众多,不缺吃不缺喝,房子也有,就是闲不住,就出来干清洁工,每天一大早穿上工作服出来溜达,扫扫大街、捡捡垃圾。

没想到今天一早他扫着扫着大街突然发病,直直地倒地。

事情和胖女孩说的一样,街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她一个,她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倒地,想也不想就下车去对老人展开急救。

朱医生说:“病人抢救得很及时,住院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青年听了朱医生的话,没敢去看胖女孩。

胖女孩还被他们挡着,见朱医生已经证明她没有撞人,对那几个患者家属说:“我可以走了吧?”

几个患者家属默不作声地让出一条道。

他们平时横行霸道惯了,这会儿虽然知道胖女孩没有撞人也说不出半句道歉的话。

开什么玩笑,他们怎么可能跟这个胖成猪的家伙道歉?

这事不能怪他们,怪只怪她自己不像什么会做好事的人。

李医生皱起眉,但没说什么。

陆则却伸出手拦住了要越过患者家属往外走的胖女孩。

胖女孩看了陆则一眼,目光下意识地闪躲起来。

哪怕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她也能看出这是个长相非常出色的男孩子,这样的人以前一向离她很远,是她永远说不上话的类型。

她感觉自己连和他们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陆则却目光平和地对她说:“你等等。”

胖女孩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着陆则。

陆则上前对那几个家属说:“我很理解你们因为担心家人而恶言相向、无理揣测,现在你们已经知道这位病人不是因为撞击倒下的,她不仅没有撞病人,还救了病人一命。”

青年嘴硬:“昏倒而已,哪有那么严重……”

陆则定定地看着那三个家属,有条不紊地解释:“心梗在老人之中非常常见,对心梗病人来说时间就是生命,一向有‘黄金三分钟’之说——若是在病发的第一分钟开始抢救,救回来的机会是百分之九十;三分钟内进行急救,也有一半的机会恢复过来。要是过了这黄金三分钟,想救回来就比较困难了,哪怕救回来恐怕也会要在床上躺完下半辈子。”

青年语塞。

陆则目光落到青年身上:“因为误会了别人而口出恶言,难道不该道歉吗?家里人命悬一线被人救了回来,难道不该道谢吗?”

陆则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人完全无法忽略、无法闪躲。

青年感觉所有医护人员都在看着自己。

他对上陆则清明而坚定的双眼,再看向那个站在两个医护人员中间的胖女孩。

陆则气势不一般,身边那个李医生更是身高直逼190,看起来很不好惹。

青年只能梗着脖子说:“对不起,谢谢你。”

陆则看向另外两个中年女人。

两个儿子出去看老人了先不说,刚才这两个中年女人刚才也曾对胖女孩恶语相向。

两个中年女人见平时桀骜不驯的青年都悻悻地低了头,只好跟着说:“对不起,谢谢你。”

胖女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刚才她一直红着眼眶,但没有哭出来。

以前她在学校哭不仅没人同情,还被人围着嘲笑,说她丑人多作怪。

“谢谢。”胖女孩没有看向青年几人,哽咽着对陆则说完就走了。

也许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没有人会在意,对她来说却很重要。

若是一个站出来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可能再也没法说出“看到有人倒在地上,帮忙不是应该的吗”这种话,也没法再去践行它。

她和外婆相依为命,她还要工作养活自己和外婆。

如果真的被人讹上了,别的不说,她的工作肯定要丢了。

陆则看着胖女孩走远。

叶老头若有所思地盯着胖女孩的背影。

“这女孩生病了。”叶老头笃定地告诉陆则。

陆则收回目光。

叶老头知道陆则在外面不爱和他说话,也不再多说。

他发现陆则虽然冷淡,遇到不平之事却还是会出头。

这人品配得上当他徒弟。

陆则退回李医生身后,又变回了一开始那个不起眼的见习生。

李医生没反感陆则给胖女孩出头,年轻人合该有这样的心性。

若是年纪轻轻就学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那一套,遇事只想着明哲保身,哪怕学问再高、能力再强又有什么用处?不过是给浮躁虚伪的名利场又添一名新丁而已。

李医生带着陆则去等朱医生交班。

朱医生给患者家属交代完注意事项就找了过来。

和李医生在心里默默赞许不同,朱医生直接当面夸:“小伙子不错啊,很正直很勇敢。”

他们医生上班期间有许多限制,一般能不和患者家属起冲突就不和患者家属起冲突,避免患者家属情绪激动之下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故。

陆则能用言语压制住那几个明显不好惹的患者家属,顺利让对方低头道歉,着实让朱医生感到欣慰。

朱医生看向陆则的眼神充满欣赏。

陆则看了李医生一眼,很坦然地说:“我狐假虎威而已。”

李医生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类型,威胁性很强。

人这种生物自保意识非常强,平时横惯了的人遇到比自己强悍的人也会下意识收敛——因为他们会按照自己的行为逻辑去推断别人的行为,他们觉得对方肯定也会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朱医生听陆则这么说,不由也看了李医生一眼,哈哈一笑:“不错不错,下次李医生在场,我也狐假虎威一下。小李啊,你以后可得多锻炼锻炼,把这体格好好保持下去,要知道你可是我们院的守护神!”

李医生:“……”

三个人在融洽的交谈之中完成交接,值守了二十四小时、刚完成一场心梗急救的朱医生没有丝毫疲态,还对陆则多有鼓励:“小伙子好好干,我很看好你!”

陆则一本正经地答应:“好。”

毕竟只是镇医院,只要不是遇到昨天那种重大事故,值班医生也不算太忙,一早上下来看的都是些小毛病。

陆则也没失望,没哪个医生盼着人生病。

医生护士工作了一早上,中午齐聚食堂吃饭。

刘倩和沈丽丽壮着胆子端着饭菜过来拼桌。

今天早上她们也在急救室门口,看到了急救室门口那场气人的冲突。

刘倩气愤地说:“现在的人怎么这样?”

沈丽丽应和:“就是,家里人被救了不说,还反咬一口说是别人撞的,以后还有谁敢救人?”

“那女孩我认识,叫单小云,是我表弟的同学。”刘倩叹气,和陆则说起胖女孩的身世,“她太倒霉了,从小到大没遇到什么好事。”

李医生和陆则都看向刘倩,表示自己在听。

刘倩说:“她家重男轻女!为了生儿子,他爸妈把大女儿送人了,二女儿早早嫁了,那也是个可怜人,只比单小云大一岁,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

小镇上什么事都没藏不住,沈丽丽显然也很清楚单小云家的一堆破事:“她姐姐第二个孩子是在小诊所生的,产后大出血差点没救过来。”

刘倩点头,接着往下说:“单小云排行老三,本来也要被送人,她外婆看不过眼叫她妈送过来,一个人把这个外孙女养大。本来从小到大都挺好,没想到到了初中之后吹气球一样胖了起来。她因为长得胖在学校被人排挤,书都差点念不下去了,好在她也算坚强,硬是撑到拿了高中毕业证才出来工作。”

沈丽丽感慨:“是啊,她力气比男人还大,现在在帮邮局下乡送信和送快递,一个村一个村地跑,辛苦得很。”

陆则认真听着。

叶老头说那女孩生病了,和她的突然长胖有关系吗?

上了初中的男孩女孩正是青春期,他们大多会躁动不安,甚至生出不少叛逆心思。

很多时候他们还会对弱小的人进行排挤,嘲笑那些和他们不太一样的人,比如胖子,又比如领先进入发育期的女孩子。

陆则当初念初中就见识过一堆男生对着胸部发育的女同学大肆讨论,甚至还公然给对方起绰号叫“大胸妹”之类的。

都是些心智不太成熟的小屁孩,根本不会去想高矮胖瘦、胸大胸小不是自己能决定的,一般取决于父母的基因、家里的饮食条件。

他们不会知道自己轻轻松松说出口的恶言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今天那个女孩就有明显的自卑倾向,说话不敢和人对视,被人冤枉、被人针对也放弃为自己讨回公道。

刘倩说:“她父母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宠溺得不得了,今年念高中了,学费要单小云出,谁叫单小云出来工作了?现在单小云除了养活自己和外婆之外,还要给弟弟攒学费和生活费。要不是她勤快又力气大,她这年纪还真是两头不着岸,拿不到多少工资。”

沈丽丽贡献了另一个大消息:“我听人说,她其实考上大学了,可她父母黑心截下了录取通知书,要她早点出来工作赚钱。”

刘倩明显没听说过这一茬,惊讶地说:“不是吧?还有这样的事?”

沈丽丽说:“我也是前两天回家才听说的,她姑姑是高中老师,把录取通知书给了她父母。她外婆身体不好,她自己学了挺多急救知识,还想着去学医,现在只能卖力气。”

刘倩说:“这也太过分了吧?考出一个大学生也不容易,为了让她早点赚钱就不让读吗?”

沈丽丽说:“这事太惨了,不好拿来说。要不是今天又碰到那么气人的事,我也不会提。”

想想要是自己生在那样的家庭,别说像单小云一样救人了,说不定连报复社会的心思都有了!

陆则也觉得这单小云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真是倒霉透顶。他追问:“是今年的事吗?”

沈丽丽说:“对,今年她才高考完。”

陆则没再多说,因为李医生已经解决了自己那份午饭。

陆则飞快把最后几口饭消灭完,让沈丽丽两人慢慢吃,自己跟着李医生一起回去值班。

作者有话要说:

小陆:眉头一皱,想要搞事。

第六章 很好的医生苗子

李医生当值的这一天基本平安无事。

本来夜里李医生让陆则回去,陆则没回,跟着守一夜。

上半夜没什么情况出现,李医生和陆则轮流眯了一会。

到下半夜,一对父母急匆匆抱着孩子赶过来。

镇医院最近缺人,夜里值守的医生只有李医生一个,这小孩自然也由李医生负责。

儿科不是李医生的专长,不过医生在住院医师期间一般要各个科室间轮转,把各个科室都熟悉一下,基本的头疼脑热也能搞定。

父母显然很焦急,情况都说不清楚,孩子又不会说话,只会哭,尖锐的哭声划破镇医院还算平静的夜晚。

孩子父母只能恳求李医生:“医生,快给我孩子看看吧!”

李医生看起来高大威猛,哄孩子却挺有一手。他让孩子父母把孩子放下,自己蹲下和小孩说了会话,小孩就不哭了,抽噎着告诉李医生哪里疼。

孩子父母关心地问:“要打针吗?”

李医生还没说话,小孩已经忙不迭地摇头,又带上了哭腔:“不打针,我不打针!”

“不用打针。”李医生说,“勇敢的小孩能自己吃药,不需要打针。”

“自己吃药!”为了不打针,小孩一脸坚毅地保证。

李医生点头,给小孩开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