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得倒还象!”石伯一挥马鞭,快若闪电,噼啪两声,已经打断了马儿的腿骨,两匹马惨叫着倒在地上。马上的人忙跃起,挥刀去挡漫天的鞭影,却终究技不如人,两人的刀齐齐落地,虬髯汉子微哼一声,石伯的马鞭贯穿他的手掌,竟将他钉在树上。

我一惊,又立即反应过来,石伯的马鞭应该另有玄机,绝不是普通的马鞭。另一个青衣汉子呆呆盯了会石伯手中的鞭子,神色惊诧地看向石伯,忽地跪在石伯面前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被钉在树上的虬髯汉子本来脸带恨色,听到同伴的话,恨色立即消失,也带了几分惊异。

石伯收回长鞭,喝问着跪在地上的青衣汉子,两人一问一答,我一句听不懂。九爷听了会,原本嘴边的笑意忽地消失,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吩咐道:“用汉语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青衣汉子忙回道:“我们并非跟踪石府的马车,也不是想对石府不利,而是受雇查清落玉坊坊主在长安城的日常行踪,伺机暗杀了她。”他说着又向石伯连连磕头,“我们实在不知道老爷子是石舫的人,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和石舫交情好,若知道就是给我们一整座鸣沙山的金子,我们也不敢接这笔买卖。”

仿若晴天里一个霹雳,太过意外,打得我头晕,发了好一会的懵,才问道:“谁雇你们的?”

青衣人闻言只是磕头,“买卖可以不做,但规矩我们不敢坏,姑娘若还是怪罪,我们只能用人头谢罪。”

石伯挥着马鞭替马儿赶蚊蝇,漫不经心地说:“他们这一行不管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说出雇主的来历,其实就是说了,也不见得是真的。既然是请人暗杀,自然是暗地里的勾当。”

我苦笑道:“也是,那放他们走吧!”石伯看向两人没有说话,两人立即道:“今日所见的事情,我们一字不会泄漏。”

石伯却显然还是想杀了他们,握着马鞭的手刚要动,九爷道:“石伯,让他们走。” 声音徐缓温和,却有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石伯凌厉的杀气缓缓敛去。

石伯看着九爷,轻叹一声,冷着脸挥挥手,两人满面感激,连连磕头,“我们回去后一定妥善处理此事。老爷子,以罗布淖尔湖起誓,绝不敢泄漏您的行踪。”

我有些惊讶,对沙漠戈壁中穿行的游牧人而言,这可比天打雷霹不得好死的誓言要沉重得多。

两人捡起刀,匆匆离去,那个手掌被石伯刺穿,一直没有说过话的汉子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向马车,忽地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跑回,扑通一声跪在马车前,刚才生死一线间都没有乱了分寸的人,此时却满面悔痛,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着说:“小的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竟然恩将仇报,想杀了她,真正猪狗不如。”挥刀砍向自己的胳膊,一只袖箭从车中飞出,击偏了刀,他的同伴赶着握住他的手,又是困惑又是惊疑地看向我们。

九爷把小弩弓收回袖中,浅笑着说:“你只怕认错了人,我没有什么恩给过你,你们赶紧回西域吧!”

刚才的一幕刀挥箭飞,我全未上心,心里只默默诵着“这位姑娘是公子的人”,看向车下的两人,竟觉得二人长得十分顺眼。

虬髯大汉泣道:“能让老爷子驾车,又能从老爷子鞭下救人的人,天下间除了公子还能有谁?我一家老小全得公子接济才侥幸得活,娘日夜向雪山磕头,祈求您平安康健,我却糊里糊涂干了这没良心的事情。”他身边的汉子闻言似也明白了九爷的身份,神色骤变,竟也立即跪在一旁,一言不发,只重重磕头,不几下已经血流了出来。九爷唇边虽还带着笑意,神情却很是无奈,石伯眼神越来越冷厉,我叫道:“喂!你们两个人好没道理,觉得心愧就想着去补过,哪里能在这里要死要活的?难道让我们看到两具尸体,你们就心安了?我们还有事情,别挡路。”

两人迟疑了一会,缩手缩脚地站起,让开道路。我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真对不住,你们认错人了,我家公子就长安城的一个生意人,和西域没什么干系,刚才那几个头只能白受了,还有…”我虽笑着,语气却森冷起来,“都立即回西域。”

两人呆了一瞬,恭敬地说:“我们的确认错了,我们现在就回西域。”石伯看看我,又看看九爷,一言不发地打马就走。

马车依旧轻快地跑在路上,我的心里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我和西域诸国的人从未打过交道,又何来恩怨?目达朵不小心泄漏了我还活着的事情吗?我目前的平静生活是否要改变了?

九爷温和地问:“能猜到是谁雇佣的人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我一直在狼群中生活,应该只和一个人有怨,他们从西北边来倒也符合,那边目前绝大部分都还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可那个人为何要特意雇人来杀我呢?他可以直接派手下的高手来杀我。还是因为在长安,他有所顾忌,所以只能让西域人出面?”

九爷道:“既然一时想不清楚就不要再伤神。”我头伏在膝盖上,默默思量,他问:“玉儿,你怕吗?”我摇摇头,“这两个人功夫很好,我打架不见得打过他们,可他们却肯定杀不了我,反倒我能杀了他们。”

石伯在车外喝了声采,“杀人的功夫本就和打架的功夫是两回事情。九爷,雇主既是暗杀,肯定要么怕玉儿知道他是谁,要么就是没机会直接找玉儿,只要西域所有人都不接他的生意,他也只能先死心。这事交给我了,你们就该看花看花,该赏树赏树,别瞎操心。”

九爷笑道:“知道有你这老祖宗在,那帮西域的猴子猴孙闹不起来。” 又对我说:“他们虽说有规矩,但天下没有天衣无缝的事情,要我帮你查出来吗?”

现在的我可不是小时候只能逃跑的我了,我一振精神, 笑嘻嘻地说:“不用,如果是别人,这些花招我还不放在心上,如果真是那个人,更没什么好查的,也查不出什么来。他若相逼,我也绝对不会怕了他。”九爷点头而笑,石伯呵呵笑起来,“这就对了,狼群里的丫头还能没这几分胆识?”

九爷的山庄还真如他所说就是农庄,大片的果园和菜田,房子也是简单的青砖黑瓦房,方方正正地分布在果园菜田间,说不上好看,却实在的一如脚下的黑土地。

刚上马车时,石伯的神色让我明白这些客人只怕不太方便让我见,所以一下马车就主动和九爷说,要跟庄上的农妇去田间玩耍,九爷神情淡淡,只叮嘱了农妇几句,石伯却笑着向我点点头。

虽然路途上突然发生的事情让我心里有些许愁烦,可灿烂得已经有些晒的阳光、绿得要滴油的菜地,以及田间地头辛勤劳作的农人,让我的心慢慢踏实下来。我的生活我自己掌控,不管是谁,都休想夺走属于我的生活。

眼睛扫到石伯的身影,忙对一旁的农妇道:“大婶,太阳真是晒呢!帮我寻个草帽吧!”大婶立即笑道:“竟给忘了,你等等,我这就去找。”她一走,我立即快步去追石伯,“石伯,你不等九爷吗?”

石伯回头盯着我一言不发,我道:“放过他们,你瞒不过九爷的。”石伯冷着声说:“我这是为他好,老太爷在也肯定支持我这么做。”我道:“如果你做的事情让他不开心,这就不是为他好,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好罢了!况且你现在的主人是九爷,不是以前的老太爷。”

石伯有些动怒,“你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吗?这么心慈手软?”我笑起来,“要不要我们性命相搏一番,看谁杀得了谁?石伯,九爷不喜欢莫名地杀戮,如果你真的爱护他,不要让他因为你沾染上鲜血。你可以坦然,可他若知道了,却会难受。每个人处理事情的手段不一样,既然九爷愿意这样做,他肯定已经考虑过一切后果。”

大婶拿着草帽已经回来,“我要去地里玩了,石伯还是等我们一块走吧!”我向他行了一礼,奔跳着跑回田间。

“这是什么?”“黄豆。”“那个呢?”“绿豆。”…“这是胡瓜,我认识。”终于有一个我认得的东西了,我指着地里的一片藤架,兴冲冲地说。一旁的大婶强忍着笑说:“是黄瓜,正是最嫩的时候。”我蹿进地里,随手摘了一个,在袖子边蹭了蹭就大咬了口,真的比园子里买来的好吃呢!

挽着篮子在藤架下钻来钻去,拣大一点的胡瓜摘,一抬头却意外地看见九爷正在地边含笑看着我,隔着碧绿的胡瓜腾叶,我笑招了招手,向他跑去,顺路又摘了两个胡瓜,“你怎么来了?你的客人走了吗?”

他点点头,笑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指指我头上的草帽和胳膊上挽着的篮子,“把衣服再换一下,活脱脱的一个农家女了。”我把篮子拿给他看,“这是我摘的豆角,这是胡瓜,还有韭菜。”他笑道:“我们在这里吃过晚饭再回去,就吃你摘的这些菜。”我喜出望外地跳着拍了拍掌。

我和九爷沿着田边慢步而行,日头已经西斜,田野间浮起朦朦暮霭。袅袅炊烟依依而上,时有几声狗叫鸡鸣。荷锄而归的农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时,虽有疲惫之色,神态却安详满足,脚步轻快地赶着回家。

我脑子里忽然滑过“男耕女织”四字,不一定真的男要耕,女要织,其实只要能如他们一样,彼此相守、和乐安宁。偷眼看向九爷,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两人的眼神蓦然相对,彼此一怔,他的脸竟然有些微红,视线匆匆飘开。

我第一次看见他脸红,不禁琢磨着他刚才心里在想什么,直直盯着他,看了又看,九爷轮椅越推越快,忽地侧头,板着脸问:“你在看什么?”我心中仍在思量,嘻嘻笑着随口说:“看你呀!”

“你…”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竟然如此“厚颜无耻”,一个字吐出口,被我噎得再难成言。我看到他的神色,明白自己言语造次了,心中十分懊恼,我今日怎么了?怎么频频制造口祸?

想道歉又不知道该从何道歉,只能默默走着,九爷忽地笑着摇头,“你的确是在西域长大的。”我放下心来,也笑着说,“现在已经十分好了,以前说起话来才真是一点顾忌没有。”

自从城外的农庄回来,心中一直在琢磨,却总觉思绪零乱,难有齐整,找出预先备好的绢帕,边想边写,“一,儒家那一套学说,你显然并不上心,只是《诗经》翻得勤。既如此,应该并不赞同皇权逐渐的高度集中,也不会认同什么天子受命于天、为人子民除了忠还应忠的胡扯八道。二,你显然极喜欢老子和庄子。黄老之学,我只听阿爹断断续续讲过一些,并没真正读过,但也约略知道一二,如果你喜欢老庄,那现在的一切对你而言,岂不都是痛苦?三,你最崇敬的是墨子,墨子终其一生为平民百姓奔走,努力说服各国君主放弃战争,帮助小国建造城池兵器对抗大国。你心中的大国是汉朝吗?小国是西域各国吗?你愿意选择做墨子吗?可那样不是与老子和庄子有些背道而驰吗?”轻叹一声,在砚台边轻顺着笔,是我理解矛盾,还是你心内充满矛盾?我不关心你的身世如何,现在又究竟是什么身份,我只想明白你的心意如何。

收好绢帕,匆匆去找了红姑,“你帮我请个先生,要精通黄老之学和墨家,懂诸子百家的。”红姑惊疑道:“难道还要园子里的姑娘学这些?认识字,会背几首《诗经》已足够了。”我笑道:“不是她们学,是我想听听。”红姑笑应了:“行!派人打听着去请,你再学下去,可以开馆授徒了。”

因为不管出多少钱,先生都坚决不肯到园子中上课,所以我只好“山不就我,我去就山”,到先生那里听课。今日听完庄子的《逍遥游》,心中颇多感触,下了马车依旧边走边琢磨。

人刚进院子,红姑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兴冲冲地说:“猜猜有什么好事?”我故意吃惊地看着红姑:“难道红姑有了意中人想出嫁?”红姑伸手来抓我,“你这张刁嘴!”我闪身避过,“谁让你不肯痛痛快快地说?”

红姑见抓不到我,无奈地瞪了我一眼:“公主派了人来,赏赐了很多东西,你不在,我就代收了,不过你最好明日去给公主谢恩。听来人说,李…李已经被赐封为夫人,今日的金银玉器是公主赏的,只怕过几日李夫人会派宫中人再来打赏。”

我笑而未语,红姑笑道:“难怪人人都想做皇亲贵戚,你看看公主历次赏你的那些个东西,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她朝院外看了眼,低声道:“李妍也真是争气,去年秋天入的宫,这才刚到夏天就位居夫人,仅次于卫皇后。”

我脑子里似乎有些事情,不禁侧头细思,看到鸳鸯藤架上,嫩白的小小花骨朵,猛然一拍额头,“这段时间光忙着老子庄子、大鹏蝴蝶了,皇上可有派大军出发?”红姑愣愣问:“什么?”

我放下心来,“看来没有了,照老规矩办,公主赏赐的东西你仔细地一一记录好,看着能用的,实在喜欢的留下,不适合我们用的,想办法出售了,那些个东西没有金银实惠,慢慢卖能卖出好价钱,如果将来一时着急仓促出手就只能贱卖。李夫人知道我喜欢什么,不会给我找这个麻烦的,肯定是真金白银。”

红姑频频点头,乐呵呵地说:“我们都是红尘俗人,那些东西看着是富丽堂皇,可还是没有金银压箱底来得实在。”

(二)

朔方是秦始皇设立的一个郡,位于黄河河南。秦朝覆灭,群雄逐鹿中原时,被匈奴乘机夺取。匈奴在朔方的前锋势力距离长安城最近的只有七百里,轻装骑兵一日一夜就可以跑完全程。匈奴每次在朔方发动侵略,长安城就要戒严。

汉武帝刘彻登基后,立志要除去大汉帝国的这个心腹之患。元朔二年,卫青大将军由云中出塞,率军西行,一面切断河南匈奴的后路,一面包抄攻击,将陷于困境的以白羊王、楼烦王为首的河南匈奴势力驱逐出去,一举收复河南。

刘彻立即下令移民十万到河南地区,加筑朔方城,但匈奴却不甘愿丢掉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河南地区,遂频频出兵攻击朔方城。刘彻为了保卫河南地区,巩固朔方城,于元朔六年夏诏令卫青为大将军,以合骑侯公孙敖为中将军,太仆公孙贺为左将军,翕侯赵信为前将军,卫尉苏建为右将军,郎中令李广为后将军,左内史李沮为强弩将军。卫青大将军统率六军从定襄出发攻打匈奴。十八岁的霍去病被任命为骠姚校尉,统领八百年纪相当的羽林男儿,随着舅父卫青和姨父公孙贺出征。

我坐在大树的顶端,遥遥望着大路。碎金般的阳光下,铁甲和枪头反射着点点银光,晃得人眼睛要微眯。霍去病身着黑色铠甲,正策马疾驰。相较广袖宽袍,一身戎装的他,少了几分随意倜傥,多了几分骁勇飒爽,真正英气逼人。

一月未见,他的皮肤变得几近古铜色,看来是日日在阳光下晒着。隔着老远,却仍旧能感到他内心紧绷着的肃杀之气,我忽然觉得他很象我的同类,很象狼群中初绽锋芒的狼兄,当年狼兄每有重大的攻击前,不动声色下也是凝结着一股一往无前、决不回头的气势。

他不时眼光会一扫路旁,我站直身子,立在一条探出的树枝上盯着他。他终于迎上我的视线,我笑着向他挥了下手,伸手遥指着长安城中一品居的方向。他在马上端坐未动,马速丝毫不慢,冷凝的神色也未见任何变化,两人视线相碰间,他的马已冲过了我所在的树旁,我扭头目送着他的身影在烟尘中迅速远去消失。

人刚进城门,就碰上了正要出城的石慎行和石风,石风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朝我大喊了几声“玉姐姐”,叫住了我。我对慎行道:“石二哥,你这个徒弟怎么没有半点你的风范?”

慎行微露了一丝笑意,看着石风,没有回答我的话。石风哼了一声,“九爷都说了,人贵在真性情,喜欢说话的人就说,不喜欢说话的人就不说,干吗喜欢说还非要逼自己不说?想当年我可是靠着一张嘴吃遍四方,我…”

我乐道:“你叫住我究竟什么事?难道还要和我在这里讲古?”石风瞪了我一眼,“九爷好象派人去找你呢!”我听完,笑说了声“多谢”,转身就走。

竹馆内日暖风清,翠竹依依,九爷穿了一件水蓝袍子正在喂鸽子,我刚走进院子,地上的鸽子纷纷腾空而起,扑扇的白色间,惊破的光影间,我却只看到那一抹柔和的蓝。

他招呼我坐,我笑问:“找我什么事情?”他斟了杯茶给我,沉吟着没有说话,我收了笑意,轻声说:“你对我说话,不必有任何顾忌。”他看向我道:“只是有些难以解释,我想问你借用一笔钱,数额不小,按常理,我应该告诉你钱财用途,让你考虑是否愿意出借,但我不能告诉你钱的去向。如果生意顺利,石舫明年应该可以归还。”

我笑道:“没有问题,那么大个石舫放在那里,难道我还会怕?你要多少钱?”

他用手蘸了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字,我倒抽一口冷气,抬头看向他,他看着我的表情,忽地摇头笑起来,“不要怕,我已经有了一多半,剩下的你能出多少就多少,不要勉强。”

我皱了皱鼻子,“谁怕了?只是我需要点时间,剩下的我应该都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