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帝方议立后,欲访名家贵族之女容德出众者,太后常怜敖之废,欲为重亲以敖女配帝,乃谓帝曰:“阿嫣帝室之甥,王家之女,天下贵种,实无其匹,且容德超绝古今。吾选妇数年,无逾此女。”

帝曰:“如乖伦序何,且彼年尚幼。”

太后曰:“年幼不当渐长邪,且甥舅不在五伦之列,汝独不闻晋文公之娶文嬴乎?”帝乃从命,诏群臣议纳皇后礼。

三年春,太后遣长乐少府及宗正为皇帝纳采,用束帛雁璧,马四匹,并求见女。

傅姆八人扶女,盛服南面立。

年方十岁,太后恐人议其幼也。

使自称为十二岁,其问名告庙诸礼皆然。

然嫣体质修嫮,亦已俨如十二三矣。

望见者,皆凝睇挢舌,以为神仙中人。

还奏,言宣平侯女秉姿懿粹,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窈窕之容,宜承天祚,奉宗庙。

丞相参、太尉勃、御史大夫尧、及太卜太史等,用太牢告庙,以礼卜筮吉月日,其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典礼隆备,皆太傅叔孙通所定也。

聘仪用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自古所未有也。

由是汉天子立后者,必稽孝惠皇帝纳后故事云。

后弟偃尚幼,见黄金累累在堂上,奔入告曰:“嫣姊,皇帝买汝去矣。”

鲁元公主叱之曰:“孺子毋多言。”

偃乃挽姊手曰:“姊何不出观?”嫣用好言遣之,遽遁入房,闭户不出。

汉沿秦制,每纳后妃,必遣女官知相法者审视。

秋八月,诏鸣(此鸟)侯许负至宣平侯第,许负者,河内老媪,以善相封侯者也。

负引女嫣至密室,为之沐浴。

详视嫣之面格,长而略圆,洁白无瑕,两颊丰腴,形如满月,蛾眉而凤眼,龙准而蝉鬓,耳大垂肩,其白如面。

厥颡广圆,而光可鉴人,厥胸平满,厥肩圆正,厥背微厚,厥腰纤柔,肌理腻洁,肥瘠合度,不痔不疡,无黑子创陷,及口鼻腋足诸私病。

许负一一书之册,催嫣拜谢皇帝万年。

嫣忸怩不应,劝之数四,始徐拜,低声称皇帝万年。

负以状密呈太后及惠帝。

帝览而大悦,付宫史掌之。

冬十月壬寅,诏丞相参、御史大夫尧,迎皇后宣平侯第。

皇后礼服,上绀下缥,深领广袖,巩带霞帔,衣长曳地,不见其足。

首戴龙凤珠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拜辞于张氏之庙。

理妆之时,循例当用假髢,傅姆以后鬒发如云,请于鲁元公主而去之。

张敖抱女登车,称警跸,入未央宫前殿。

天子临轩,百官陪位。

皇后北面,礼官读册文毕。

皇后六肃三跪三拜,女官引后至帝前谢恩。

后拜伏,久无音响。

女官附耳教之,后乃称“臣妾张嫣贺帝万年”。

其幽韵若微风振箫,又如娇莺初啭。

帝为动容,后起退立。

太尉勃授玺绶,中常侍太仆跪受,转授女官。

女官以带皇后,皇后拜伏,复称臣妾,谢恩讫,即位,群臣皆就位,行礼退。

皇后乘软舆入中宫,群臣以帝立后,不娶于功臣之家,而自私其外甥,皆有不平之色。

后至中宫,四壁皆涂以黄金,椒芬扑鼻,缀明珠以为帘,琢青玉以为几,旃檀为床,镶以珊瑚,红罗为帐,饰以翡翠,锦衾绣枕,皆有织金龙凤。

其他陈设诸宝玩,五光璀璨,不可名状。

帝与后行合卺礼。

后从女官之教,奉觞于帝,自称女甥阿嫣贺舅皇陛下万年。

帝笑曰:“汝尚仍前称耶。”

亦以金樽酌后。

后赧然,辞不能饮,勉尽一樽。

及夕,后端坐床上。

帝秉烛谛视,见后首垂双鬟,清矑神彩焕发,不傅脂粉,而颜色若朝霞映雪,又如梨花带雨,诸体位置,各极其妙。

后羞畏俯首,两旁口辅,微晕如指痕,如浪波之沄沄。

帝乃谓后曰:“吾向以汝外甥之故,恒避嫌疑,未尝迫视。不料汝怡人心目,至于此极也。”

当是时,后年始十岁,虽正位中宫,而帝未尝留宿。

宫中之政俾后宫美人年长者摄之。

后宫见后无权,尝侵侮之,且私议曰:“张淑君虽居尊位,实一童女耳。且入宫后于吾辈,将何畏焉。”

后五日一朝太后,奉案上食,鞠躬屏气,愉然肃然。

帝以后东朝长乐宫,每行经街衢,数跸烦民,乃筑复道,属之长乐宫。

后每将出,侍女先移辇入内室,后坐其中,施帘幔焉,乃舁以行。

虽宦官宫人,或未能一见后面。

后每清晨对镜理妆,有一小鸟,五彩毕具,飞集帘外啼啭,若云“淑君幽室裹去”,“淑君幽室裹去”,如是者十余年。

及后徙北宫后,鸟始不复至。

四年春三月,惠帝二十,后年十一,帝行冠礼,率皇后见于高庙。

宫中孔雀及白鹤,见后过必舞。

鲁元公主入宫视后,后送迎如家人礼,有依依恋母之意。

公主指后向惠帝曰:“阿嫣颇如意否?”帝曰:“阿嫣不类大姊,而酷类宣平侯,使朕六宫粉黛,为之减色。其端静慧愿之性,则与大姊同。”

时后弟张偃在侧,帝抱而弄之曰:“此儿体格颇似其姊,若为女子亦一佳人也。”

帝每晨起,特至椒房,观后盥(面页)。

尝语宫人曰:“皇后之色,欲与白玉盘匜争胜矣。”

又曰:“皇后神态俨然一宣平侯,但形模较小耳。”

因戏呼之曰“张公子”。

傅姆见帝将至,必先捧金唾盂,盛紫薇露进后,以漱檀口。

帝常抱后置膝上,为数皓齿,上下四十枚,又研朱以点后唇,色如丹樱,犹觉点朱之淡也。

一日帝至后宫,后方卸裳服,两宫人为后洗足。

帝坐面观之笑曰:“阿嫣年少而足长,几与朕足相等矣。”

又谓宫人曰:“皇后胫跗圆白而娇润,汝辈谁能及焉。”

七年春正月,惠帝猎于上苑。

俾皇后及诸美人皆骑以从,装束皆如男子,其袍色或绛或黄或绿。

后身御狐白裘,服色深青,裳色纯黄,外披红锦大袍,以红绡抹额,驰驱交错,花草生光,皆翩翩如二八美公子,见者不知为后妃也。

而后尤惊艳独绝,旋卸装登厕,一野彘突入犯后,碎其下衣,后尻有微伤。

帝方惊惋失措,后引剑刺彘杀之,诸美人皆称贺。

后下衣既毁裂,仓猝露体不自觉,帝笑而指之曰:“何肥白也。”

后方惊悟,羞赧无所措。

急呼侍女进下衣,两颊晕赩,默然无言者半日。

夏四月,皇后亲蚕,御礼服盛饰以出,乘鸾辂,驾驷马,张青羽,盖龙旗九斿。

太尉妻骖乘,太仆妻御前,长安令奉引,金钲黄钺,卤簿鼓吹,虎贲羽林骑导前。

皇后躬采桑于蚕宫,手三盆于茧馆,礼毕还宫。

是日长安观者如堵,诸功臣家妇女皆啧啧叹羡曰:“张敖之女乃有此福,特恨未能一睹其面也。”

初,辟阳侯审食其得幸于太后。

惠帝闻之,怒辟阳侯,下之狱,将杀之,既而释之。

太后惭怒,又以皇帝无子,而后宫美人多子,愈不怿,乃议尽斥诸美人,盖欲令皇后得颛房宠也。

帝忧甚,无以为计,乃哀恳于皇后。

俾谋寝其事,后性浑厚,不知妒忌,又素得太后驩心,为泣言诸美人无罪,妾嫣自以薄祜,不能生子也,太后乃止。

五月,太后闻后宫美人有娠,复发怒将杀之。

后为力请,太后忽生一计,使后佯为已有身数月者,将俟美人生男,即名为皇后所生,立为太子。

后不得已从之,退语其母鲁元公主曰:“嫣于狐媚委琐之事,素所深耻。然嫣无子则太后终不乐,而诸皇子亦危。帝益将郁郁增疾矣,所以(面页)颜为此者,上以娱太后,下以保皇子,中以调和两宫,而安帝躬耳。”

太后下诏,皇后孕将达月,可免朝朔望。

帝亦累月不至后宫,后深居习静,不出寝闼一步。

侍女有黠者,窃相语曰:“皇后将育太子,而腹不大何也?”六月美人生男,太后使取之,裹以文褓,送匿后宫而杀其母。

即日,太后使宫娥教皇后佯称腹痛,顷之,则呱呱者已在抱矣。

告祭宗庙,立为太子,群臣奉表称贺。

越三日,皇后使赐美人以药物文绮,黄金百斤。

或言太后已杀之矣,后惊怛,涕泗交颐,红袖尽湿,密告惠帝曰:“妾所以隐忍为此者,欲救此人耳。今仍见杀,岂非命邪。”

是时,惠帝后宫已有六子,其名为后所生者,乃其最幼者也。

后抚之皆如己出,并以时调护其母。

是岁,帝弟淮南王来朝,王之母,故张敖家美人也。

敖献之高帝而生王,故与张氏最亲善。

至是请于惠帝,愿朝皇后。

帝曰:“汝嫂年未及笄,朴讷畏人,犹童女也,其可以已乎。”固请乃许之。

王跪拜尽恭,后答拜于帘内,环佩声璆然,起而肃曰:“九叔无恙。”

遂端坐无一言,亦未尝仰视。

王退而语人曰:“吾嫂古今第一丽人,亦第一善人也。”

八月帝不豫,皇后问疾。

帝忽使后登床,扪其乳而叹曰:“阿嫣今已长成,令人爱不忍舍。然汝凝脂竟体,恐后日为我消瘦矣。有如此人而不能一日为夫妇之乐,亦命也夫。”

戊寅,帝崩于未央宫,年二十三。

后年方十四,哭踊如礼,沐浴如礼,方敛。

诸侯王群臣立殿下,皇后在殿上,东向,太子西向,皆伏哭。

诸妃嫔公主宗妇,皆从皇后伏哭殿上,不下百余人。

鲁元公主亦与焉。

群臣遥闻之,声音娇细,而哭尽哀。

远望之,则年最幼,而色绝艳,盖皇后也。

后两目已红肿如桃,屏去容饰,缞麻满身,转益靓丽,光彩照耀,殿之上下皆使耸动。

太子即位,太后临朝称制,从居未央宫正殿。

后称孝惠皇后,仍居中宫之椒房。

每日一朝太后,太后欲乘此时尽诛功臣,后苦谏而止。

其语秘,外人不知也。

是时大谒者张卿用事,出入太后卧内。

后每朝太后,张卿窥见,后循循如处女,不问不敢对,不命之坐不敢坐,口操赵音。

卿出语人,以为图画中所未睹也,且曰:“欲识张皇后,但观后弟张偃,盖已十得五六矣。”

后年十五,鲁元公主薨,太后使后归临母丧。

后既幼弱嫠居,愁闷悲思,乃作歌,辞曰:

“系余童稚兮入椒房,默默待年兮远先皇。

命不辰兮先皇逝,抱完璞兮守空床。

徂良宵兮华烛,羡飞鸿兮双翔。

嗟富贵兮奚足娱,不如氓庶之糟糠。

长夜漫漫兮何时旦,照弱影兮明月凉。

聊支颐兮念往昔,若吾舅之在旁;飘风回而惊觉兮,意忽忽若有亡。

搴罗帐兮拭泪,踪履起兮彷徨。

群鸡杂唱而报曙兮,思吾舅兮裂肝肠;冀死后之同穴兮,傥觐地下之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