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四人背影远去,终于知废立之事不可为也。一时思起神仙殿中的娇儿美妾,悲从中来,举奢敲案上碗,口中唱道,“羽翼己就,横绝四海。”重复唱了两遍,住口不言,挥手道,“撤下去吧。”声音凄怆。

汉十二年,高皇帝刘邦命自己最疼爱的皇子如意去国离京,赴赵地为王。赵相周昌佐之。

赵王如意时年十二,临行之前高帝亲自在宫阙门前送他。如意拉着高帝的衣冠求道,“父皇,儿子就不可以不离开长安么?——母妃素日里最疼如意,如意走了,母妃会难过的。”

高帝长叹了一声,挥袖道,“走吧,走吧。大丈夫当效鸿鹄,安可似燕雀般终生留于父母身边?”

“如意。”高帝语重心长道,“父皇盼着你做一只鸿鹄,终有高飞一天。”

如意懵懵懂懂的感受到了一些沉重,擦去了眼泪,坚强道,“如意会学着做一个好的赵王。但盼父皇替如意照顾母妃。”

语毕登车,碌碌宫车绝尘向赵地而去。

高帝直到宫车背影消失在宫门之外,方回过头来,叹了口气,独自负手走回深宫,背影竟见了一丝苍老。

汉十二年的春天似乎到的特别晚。

开了春,刘邦渐渐开始倚重太子刘盈,在国事之上预闻太子之意,间或点评得失。而刘盈见老父形容衰退,亦有不忍之意。或真有不赞同之事,也绝不执着争论。生疏了多年的父子关系在这个短暂的春天得到缓和张弛,父慈子孝,和乐融融。

赵王如意最终的去国离京,昭示着晚年的高帝最终在立储一事上的妥协退让。一时间,吕氏权势在长安城中达到极处,吕氏族人吐气扬眉肆无忌惮。

长乐宫赴宴之后,商山四皓搬出了吕禄府邸,在长安郊处寻了数间院落比邻而居,太子时常上门请教,宾主之间相得。

第49章 刹灭

三月里,长安郊外郁郁开满了绯色桃花。

张嫣提着竹篮行于桃林之中,捡那开的好而色泽深淡一致的桃花瓣置于篮中,回头笑着问道,“景娘,你随着东园公搬出长安,可住的惯?”

景娘笑着在胸前做着手势,相交多了,张嫣终于能看懂一些,“惯。其实,只要能待在唐先生身边,无论在哪,景娘都是开心的。”

待拾了一篮子桃花,二人便在院落中制桃花胭脂。

洁净的石臼滚滚转动研磨,取来的新泉水浇上去,慢慢的,桃花汁水就顺着石臼流入下面承接陶盘。

景娘笑着“问”,“阿嫣,你也有九岁了吧?”

“嗯。”张嫣回道,“三天前刚过了九岁生辰。”

“九岁也是大姑娘了。”景娘容色开怀,“你是侯府千金,我没的送你生辰礼物,为你画个妆容,聊表存心吧。”

张嫣怦然心动。

她扮女童扮了这么多年,曾经的少女情怀,早就不知道藏在了什么地方。如今突然萌动起来,笑道,“好啊。我梳了这么多年的鸦髻,早就厌了。景娘姐姐给我梳个飞仙髻。”

景娘笑着颔首,取了木篦为张嫣抿发,掠至头顶,分为数股,盘绾成环状。

“你的发柔顺。”她用手势赞道,“用了这么多年的合香泽,果然有效。”

张嫣翘唇,想起三年前随舅舅往商山延请四皓,在农家东厢住了一夜。当时不觉得有什么,在富贵华丽的宫墙中盘桓三载后,却不自觉的怀念山野间清淡的夜风。

景娘绞干手中帕子,为她擦拭脸颊,然后薄薄的扑上一层粉,在双颊上点抹新制的桃花胭脂,最后用黛石勾勒眉线。

画好之后她执着黛石退后几步,望着端坐于前的女孩。“真漂亮。”她用手势赞叹道,“阿嫣瞧瞧可满意么?”

张嫣瞧着铜镜,铜镜中的少女也正瞧着她,一点眸光漆黑灵动,清纯而又妖娆。

飞仙之髻高挑崇圣,却又带着点青涩的小妩媚。将长成未长成的少女有着一种这个年纪特有的清纯,灵魂却远不止九岁。天真与成熟在这具稚嫩的躯体里矛盾的互存着,景娘敏锐的抓住了这个矛盾的所在,并用脂粉为画笔,将它放大出来。

这镜中的少女可真的是我?张嫣不自禁的伸手去触摸,却只摸到冰凉的镜面。而镜中少女的乌眸似乎蒙着一层若有所求的雾气。

我想求的又究竟是什么?

她瞧不出来。

她抬头瞧着举镜的景娘,她的容颜明媚,双眸熠熠生辉,充满幸福的光芒。

女为悦己者容。我若生的美,又最想为谁所看到?

“景娘姐姐。”她张口问,“每一年上巳节渭水河边有不少青年男子向你献殷勤。你就瞧不上一个人?”

“嗯?”景娘怔了一下,笑“道”,“我情愿一生伺候在先生身边,渭水春色虽好,不是景娘所求。”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年华却易逝。姐姐就不愿意做一个君子的淑女?”

景娘微微仰首笑了,张嫣瞧见她下颔温柔的弧度,“先生就是我要求的君子。纵然有一日他垂垂老矣,躺在榻上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他也是我心中最好的君子。”

“阿嫣。”她语重心长,“等你到了年纪,你就会懂,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是多么难得,而心有所慕的女孩子,能为她爱的君子,做到什么地步。”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回到侯府张嫣心中犹有所思,我找的到那个爱我的男子么?爱,又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过了些日子,宫中派人来说,皇后娘娘的胭脂用完了,请张娘子再送些过去。

“这么快?”张嫣愕然,她亲手所制的脂粉,不过只供几个亲近的女眷使用,皇后,阿母,吕伊,以及太子妇陈瑚。从来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爱俏,却居然每次都是吕皇后那边最先用完。

“回去跟皇后娘娘说。”她吩咐来人道,“明儿个阿嫣亲自进宫去看她,顺便为她带过去。”

那时已经是快进四月了,张嫣想起陈瑚素日最爱桃花,便亦带了些桃花胭脂赠给她。

这些日子吕雉过的极是舒心,接过脂泽笑眯眯道,“阿嫣的心思总是最巧,苏摩,你说,我抹了阿嫣制的胭脂香泽,可比的过西边的那个戚懿?”

苏摩亦笑眯眯的答道,“论狐媚,皇后或许不及那戚懿,但论起大气雍容,一百个戚懿,也不及皇后的。”

张嫣抿嘴一笑,问道,“有些日子没入宫了,不知道舅母腹中胎儿可好?”

谈及陈瑚,吕雉便微微皱了眉,道,“她身子重,少走动,我也有些时候没见了。”

转过酒池,她远远的就看见陈瑚。

彼时陈瑚已经身孕足七月,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白地锦袍,手扶着腰,转脸和身边的香覃在说着些什么,侧影看上去竟有些消瘦的感觉。

香覃将手中漆盘递给她,陈瑚伸手去接。

张嫣举手,正欲扬声叫唤,忽然目瞪口呆,远远的见陈瑚不知怎么没站稳,跌了下去。四周宫人惊叫着去搀扶,却根本来不及。

陈瑚重重的跌在地上,抱着肚子呻吟了一声。

“啊——”

张嫣放声尖叫。

她抓着荼蘼的衣角瑟瑟发抖。

闭了眼睛,她仿佛都能看到,适才血色一点点的从陈瑚身下流出,染透了裙摆,像开出一朵朵艳红色的花。

内殿中,陈瑚似乎喊着什么,因气力不继,听来有些模糊,仔细听清楚了,却是太子二字。

“舅舅呢?”张嫣抬头问道,“有没有让人去前面通知舅舅。”

青衣小宫侍红着眼圈抬起头来,“早就叫人去叫了,可是——”他单薄的身子愤怒的瑟瑟发抖,“太子参乘说殿下正在与陛下商讨国是,不能打扰。”

“胡说八道。”张嫣气急起身,“我去找舅舅。”

刚步出耳殿,忽听得对面陈瑚所在之东次殿中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回过头来,看着东宫威严的殿尖,她抓着荼蘼的手,将指尖捏的发白,“去看看,太子妇那边怎么了?”

宫侍回来的时候,面色骇的发白。

“怎么了?”张嫣问。

宫侍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到底怎么了?”张嫣勃然变色,斥道,“你再磨唧,信不信我掌你的嘴?”

宫侍不敢再瞒,惨淡道,“奴婢不敢——太子妇刚产下了一个男婴,已经是成形了。脸色却是乌紫的,没有——没有呼吸。”

张嫣愣了一会儿。忽然哇的一声,抱着柱子就想呕吐,偏偏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口腔中含着些腐败的气息。

“娘子。”荼蘼垂泪扶她道,“咱们,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张嫣惨笑道,“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那时候,她站的远远的,看见众人簇拥之中,陈瑚就那么倒下去,她从来没看过一个人原来能流这么多血。

抿了抿眼泪,她摇摇晃晃站起来,勉强道,“无论如何,还是请舅舅回来一趟。”

“胡闹。”一个声音威严道,从宫门走进来,带着一群黑压压的宫人,“这儿哪是你该在的地方?”为首之人玄色的衣袖拉住了她,沉声吩咐道,“佟禾,你去前殿找太子,若有人敢拦,当众发作了他;张泽,你将太子妇出事时,身边的所有宫侍全部押起来,问清楚了太子妇到底怎么出事的——苏摩。”那声音微微一沉,叹道,“进去瞧瞧,太子妇如今状况究竟如何了?”

张嫣松了口气,缓缓靠在身后的人身上。

吕皇后终于赶到了。

苏摩红着眼睛从内殿出来,摇了摇头。

其时阳光在东宫檐角之上闪耀一丝金线,照在走出大殿面色灰败的苏摩脸上,一刹那间有些模糊。

张嫣只觉眼前一黑,就厥过去了。

朦胧中她听见少女清亮的嗓音,“阿嫣还没醒么?”

“没有。”荼蘼轻轻回道。

“莫不是吓坏了吧。”那声音向床边行来,“也是。”她叹道,“好好的一个人,转眼就没了。谁见了能不难过的?”她伸手欲探张嫣的额。

张嫣蓦的睁开眼睛。

“哟。”吕伊左手挽袖,右手覆在她额上一寸的地方,倏然顿住,微笑喜道,“阿嫣,你终于醒了啊。”

她点了点头,坐起身来。

天色果然已经微黑了。房中点上了数盏豆灯,只是都罩上白布。

目光逡巡自己所在的地方,依旧是一张桧木漆床,上设精致床屏,悬珠四阿顶帐如烟如雾罩着,上绣四合云纹。无一不瞧着眼熟——竟是上次陈瑚安置自己的偏殿。

张嫣一时间掩面哽咽。

还记得上次陈瑚来探自己,彼时还是她最舒心的时候。夫君平安得胜,自己又有孕在身,整个人轻快飞扬,鬓角眉梢都扬着笑意。怎料得不过半年,来看自己的却换成了吕伊。而昔日那个容颜鲜亮的女子,却再不见了踪迹。

世事翻覆,有时候只需要一个弹指,譬如陈瑚。一刹那前她还是风光鲜亮夫贤子足的太子妇,一刹那后便挣扎在生死一线之上,连自己都输个精光。

张嫣抬头,轻轻问道,“太子可见了太子妇一面?”

吕伊面上便见了痛惜之意,“不曾。”她轻轻摇头道,“那时候太子妇刚刚闭了目,太子在她榻前站了大半个时辰,又瞧了那个死去的孩子,面色苍白,一句话都没有说。”

张嫣簌簌泪下。

吕伊轻叹了一声,取了帕子为她拭泪,“阿嫣,你还是莫太伤心了。想想自己吧。”

第50章 河桥

张嫣愕然。

“娘子你还不知道。”荼蘼站在一边,已经是忍了好一会儿,此刻嚷出来,“东宫上下,已经是翻天了。太子妇出事,皇后震怒,下命拿了所有的为太子妇诊治的太医。”

“这还不止。”吕伊出言补充,翘了翘唇角,“曲逆侯到陛下面前哭诉,言要为爱女讨一个公道。陛下将此事发还给皇后,拿了香覃姑姑在永巷。当时在场的所有宫侍也都定了个护主不周的罪名,关押了呢。”

“而且——阿嫣。”她凑到张嫣耳边,轻轻道,“虽然皇后硬将那些人的声音压下来了,——但的确有当时跟随太子妇的宫侍胡乱攀咬,说啊。”

“说什么?”张嫣一时没回过神来。

“说是阿嫣到处你的到来,惊到了太子妇,才致使她失足。”

一颗心黑漆漆的往下沉。她费了好大劲才能够止住哆嗦的手指。

“当然。”吕伊在一旁安抚道,“那都是那些人想推卸责任胡说的。阿嫣别放心里去,皇后娘娘不会信的。你今日吓到了,皇后娘娘让你今日就不必出宫了,晚上住椒房殿就好。”

“嗯。”她点头表示知晓。

“阿嫣。”离开的时候吕伊忍不住回头,嘱咐道,“你也别想太多,好好休息吧。”

“多谢表姐。”张嫣微微一笑。

“娘子。”荼蘼轻轻问道,“可要再睡一会儿?”

“不了。”张嫣摇摇头,下床披衣道,“我想去看看香覃。”

“娘子。”荼蘼脸上显然浮现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来,“皇后娘娘命你静养。你又何必…?”

“我总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我想去问问香覃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见到香覃的时候张嫣吓了一跳。

那待在永巷阴暗的蚕狱中,浑身伤痕血污,已经看不出原有俏丽容貌的女囚,就是昔日太子妇身边的干练女官?

“香覃。”

张嫣轻轻的唤她的名字。

唤了几遍后,香覃才知觉听到。动了动眸子,瞧过来,忽然潸然泪下。

“香覃。”张嫣抓住铁阑干问里面的人,“太子妇出事时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香覃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自从怀孕以来,太子妇一直很辛苦。成天成天的吐,服了御医的药,睡下才好些。今天早晨,太子妇醒过来,不知怎的,兴致很好,想出来晒晒太阳。我亲自在一旁伺候,太子妇跌倒的时候我就在一边,真的没有什么异样,她一个不稳,就失足了。”

她闭了眼睛靠在墙上,泪水缓缓睡着脸颊流下来,“太子妇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力气,却费尽了全力将小皇孙生下来,走的时候,她的脸上还带着笑,婢子没有敢告诉她,小皇孙生下来就是没有呼吸的。”

张嫣走出蚕室,脑海中还回响着香覃适才的话语。

“太子妇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她最后说,太子最重情分,她若走了,太子肯定会很难过的。她还说,她想念那一年,渭水河边的风。婢子也想念那一年的河风——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

是的。她走出昏暗蚕室,夜风吹拂到她的身上,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回不去了。

面前永巷庭当中堆出一片火堆,有数名青衣宫人捧了些衣裳鞋袜抛进火焰中,火焰扑的一旺,转瞬将之吞成灰烬。

“你们在做什么?”

张嫣问道。

宫人行礼如仪,禀道,“太子妇刚刚殁了,上面吩咐,将她故去时的身上衣衫全都烧了。”

她缓慢的从鼻腔中轻轻的哼了一声,瞥见站在宫侍身后缩手缩脚的青衣小宫女,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微微抬眼瞥探自己,撞见了自己的目光,吃了一惊,连忙又低下头去。

“我见过你。”张嫣笑笑道,“在太子妇身边,你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拢袖答道,“婢子羡月。”

“哦。”张嫣应道,又问,“太子妇身边的侍从如今都羁在永巷,怎么你没有事情?”

羡月不安的动了动身子,道,“太子妇出事前,遣了婢子去织室取物。”她啜泣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婢子是宁死也不肯离开太子妇半步的,若婢子在,若婢子当时在太子妇身边,说不定就能拉住她了。”

“哦。”张嫣叹道,“你倒忠心可嘉。”忽然又道,“我渴了,去给我斟杯杏酪来。”

——羡月讶然,然而只好应道,“诺。”

她捧着杏酪行在宫道之上,宫墙影壁沿着忽然吹起一阵阴深深的风,羡月背上寒毛直立,一颗心险些跳出胸膛。呼了口气,走入永巷。

庭院中的火堆已经熄灭,里面的衣裳残物不见遗骸,灰堆里扒拉出数条树枝的划痕。

羡月的手一抖,盘上耳杯哐哐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