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总是喜欢勇武好斗的东西,张嫣抿唇笑道,“你喜欢就好。”

桦弓配了十二支桦箭,俱去了箭簇,磨平箭头。张侈张弓搭箭,找了一株身边柏树射去。

黄衣少女走过树下,忽听得不远处一个男童惊呼的声音,“糟了。”讶然回头,便见一支小箭晃晃悠悠向自己面门射来,情急之下举臂格挡,“噗”的一声,缺了尖的黄桦箭隔着广袖“射”在手腕之上,力尽坠地。

一时间所有人都呆呆的愣在那儿。

张嫣首先反应过来,狠狠的瞪了弟弟一眼,斥道,“再这么莽撞,以后就待在家里,不要出门了。”

张侈缩了缩脖子,知道理亏,不敢争辩。

话虽如此,幼弟闯祸,她这个长姐还是得担下责任,道歉赔罪。

张嫣朝黄衣少女揖道,“舍弟顽劣,还请这位娘子见谅。”面颊微微困窘。

黄衣少女抚着手腕痛的弯下腰来,恼道,“你让他也给我射上一箭,我就不同他计较。”

张嫣扑哧一笑,取过黄桦弓箭双手奉上,又拉过张侈的手到面前,指着道,“姐姐爱射便射,他要是喊一声痛,就不是我弟弟。”

见过无赖的,没见过这么无赖的,黄衣少女持着弓箭目瞪口呆,忍不住也笑了,嗔道,“我才不要,他那么皮糙肉厚的,这么点子小的弓箭,哪里射的疼他。”

“妹妹瞧着眼生,敢问令尊是——”

张嫣眨了眨眼睛,道“家父宣平侯。”。

“原来是宣平侯府上的张娘子。”黄衣少女抿唇微笑,“宣平侯两月前返回封邑,我父曾上门拜见,我却不曾随之拜访妹妹。我姓孙,单名一个寤字,家父是宣平县长。”

“可巧,我适才经过的时候,似乎听说妹妹想要尝糖栗子。”她一笑展颜,如春暖花开,“我家庖人最擅长做这个,妹妹改天有空,可到我家来尝一尝。”

十三四岁年纪的少女,一笑面上现起隐隐酒窝,很甜的样子,明媚温暖。

孙寤是张嫣回到宣平后所交的第一个朋友。

从前在长安,张嫣也有过一些同性朋友。像吕伊,陈瑚,还有曹家的阿蕊姐姐。

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都还是孩子,比自己要大些的呢又当自己是孩子,都谈不到一起去。都是出身世家贵胄的人,长安城里哪个不是鬼灵精怪肚子绕三绕呢?见了面说句话笑一笑都怕对方意有所指,自己回去想想都觉得累的慌。

只有回到了天高皇帝远的宣平,才觉得一颦一笑都纯粹起来。孙寤幼承家学,读了一些书,人又灵巧,识得情趣,在宣平县中是一等一的女儿家,二人在一起说说闺中闲事,很有共同语言。

半月后,张嫣登孙府造访。

宣平县户不及万,则一县长官曰长,秩五百石,虽可维持家人度日,却远不如世荫侯爵宽绰,住处在县衙之内,内府共两进。

孙寤在角门前迎着张嫣。

茜草染红裙在夏风中招展,袅袅娜娜,张嫣叹了口气,觉得时间过的太慢,什么时候她才也有这种风情。

“弹琴都弹的累死了。”孙寤笑眯眯的伸出十指纤纤,在眼前晃荡,“阿嫣来的可巧,我才有机会歇口气。”

走上廊轩,张嫣抿唇笑道,“嫣欲先往拜见寤姐姐家中尊长。”

“就不必了。”孙寤笑道。

“不成。”张嫣摇首坚持,“礼不可废。”

“既如此。”孙寤微微翘唇,“我母亲如今应在正房,我带你行去。”

孙夫人是个穿着暗色深衣的和气女子,梳着和裳色一样闷顿的圆髻,脸形微圆,笑起来的时候,才显出和她俏丽的女儿一样的酒窝。

“不敢当。”她此时面上便在笑,稳稳的扶着了张嫣作揖加额的双手,瞧了一回,赞道,“果然是伶俐可爱的孩子,宣平侯爷好福气。”

她转脸嘱孙寤道,“好好招呼张娘子。”

“是,母亲。”孙寤柔顺应道。

孙寤的闺房精致小巧,陈设器物都不贵重,却被主人摆放的很有雅致。墙上挂着一具漆琴。

孙寤顺着张嫣的目光亦落在琴上,坐定于案几之后竹榻之上,微笑问道,“阿嫣家学渊源,当学过操琴吧?”

张嫣摸了摸鼻子,惭愧道,“从前在长安的时候习过一些,不过只会些基本指法。我回宣平未久,父亲已在打算为我延请琴师,只是这些日子府中着忙,还未顾的及而已。”

“这你便可以不用着忙了,我倒可以告诉你一些。”孙寤自得一笑,“我父从前亦好琴,于是结识县中琴师颇多,宣平最好的琴师,姓朱,字照邸。如今寤便在他堂下习琴。”

“哦。”张嫣微怔楞。

“阿嫣若想习琴。”孙寤道,“寤倒有个主意。我家也只得我一个女儿,习琴的时候很是单调。不如你也过来一起。两个人还能切磋切磋。”

“也好。”张嫣笑着,“只是我还得回去禀过父亲。”

外面有轻轻叩门声,孙夫人端着藤盘进来,笑道,“听说张娘子爱吃糖栗子,正好家中新做了一些,端过来让张娘子尝尝。”

张嫣大喜,颔首道,“多谢伯母。”旁边解忧上前接过,置于案上。

栗子干爽微热,张嫣剥了一个尝,讶道,“这味道?”

“如何?”孙寤含笑道。

“不是饴糖。”

“嗯。”孙寤颔首,“是柘糖。”

这时候,柘糖又比饴糖要昂贵些,但是口味也胜于饴糖,尝在嘴中的栗子,热烫烫间偏让人觉得甜憨,别是一番风味。

她也伸手取了一个剥食,“栗子以燕冀出产闻名,燕冀栗比一般的栗子更饱满甘甜,若是九十月刚采摘的新栗子,就着晴天晒几个日头,本身就甜的可口,根本不必加糖。其实,论起来,还是本味最好。”

“栗子不宜多吃。”她放入口中,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待到了冬日,宣平这儿有一种凫茈果,乡里人叫它地栗子,皮儿乌黑乌黑的,又薄,一掐都能掐出水来,尝起来鲜甜鲜甜的,和栗子一样好吃,又多汁水,不比栗子这么干,阿嫣到时候一定喜欢。”

“嗯。”张嫣剥了不少栗子,笑道,“到时候我一定尝尝看。”

回到侯府,晚饭时,张嫣向张敖禀明习琴之事。

张敖皱眉道,“凭咱们家的身份,可以延请琴师入府,嫣儿又何必去别人家中?”

张嫣笑道,“话虽然如此,我一个人学琴,会闷的很。不如和人一起,才有劲头啊。”

于是张敖便颔首答应。

第三日,张嫣抱了琴,家中御人驾车送她去朱师傅家中。

琴舍中,朱师傅已收了宣平侯的束修,淡淡道,“你先弹一曲听听。”

张嫣弹了一曲《春日》。

琴之一道,大半靠练,太久不曾上手,指法上的生疏是骗不了人的,一曲磕磕绊绊下来,张嫣的脸微红,不敢看师傅抿成一条直线的唇。

“水平太差。”朱师傅毫不留情的指出道,“指法一看就不成熟,很多都是错的。弹琴之人,连指法都不熟,就像不起地基而筑房,房起之日,塌陷亦不久也。”

张嫣起身拜道,“还请师傅一一教导。”

朱师傅教过她指法,最后道,“你就先练着这指法手势,什么时候指法纯熟了,什么时候我才真正教你操琴。”

张嫣被斥的面无人色,从她来到这个时代起,还没有人这么严厉的斥责过她,不由也激起心气,将一切暂且抛到一边,专心摆弄指法。

夏六月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日子,这一日,孙寤到宣平侯府做客,聚于水阁。

“对,就是这样。”她瞧着张嫣抚琴的姿势,“阿嫣进步快的紧,再有一阵子,朱师傅就该满意了。”

“嗯,嗯。”她应道。

身边,红泥小火炉上熊熊的烧着,待水沸过一滚,张嫣停下手,命荼蘼加入茶叶粟米。

荼蘼用铜杓盛了两碗茶,奉过来。

“味道太淡。”孙寤尝了一口,颦眉道。

“不怪荼蘼,是我让她少放粟米的。”张嫣道,“我更喜欢茶本身的味道,淡一些才能显出来。”

“是么?”孙寤又尝了一口,茶水滚烫,空气中残留着暑气难耐,二人面上渐渐渗出汗,孙寤瞧了瞧张嫣,取罗帕拭额上汗渍,忽得欣羡道,“阿嫣你涂的粉看起来真好,出了汗也不见花。依旧清清爽爽的。”

张嫣怔了怔,取罗帕拭额上汗渍,笑道,“本来可以送些给你的。不过我现在用的脂粉都是外祖母按季从长安送来的。手头没有多的。”

回宣平之前,她将各种脂粉的方子交给了少府。高帝已经逝去,吕太后成为大汉最尊贵权势的女人,从前她的理由已经不适用。更何况,她本来也没有打算将那些方子留个一生一世。

少府的脂粉制作更加精良,能由他们效劳,自己也省一些心力。

孙寤笑羡道,“太后娘娘真是疼阿嫣。”

她取过侍儿手中的羽扇,用力扇了一阵子,一小根鹅毛绒飞下来,咳嗽不已,噘唇抱怨道,“我体质特异,碰不得这些带羽毛的东西,偏天热起来的时候,不用羽扇更遭罪。大热天的,摸着更渗的一手的汗,只觉得越扇越热,真不趁手。”

张嫣闻此言,偏头想了想,略带神秘的笑了,“我有主意。”

注:柘糖即蔗糖。

糖炒栗子做法,用砂置铁釜中,加以饴糖置火上炒热,投栗其中滚翻炒炙,熟后栗壳呈红褐色,去壳后果实松、软、香、甜,为小吃珍品。

中国为产栗之乡,质优首推燕冀。史记载:燕秦千树栗,其人与千户侯等。可见出产之丰。

据《析津日记》载苏秦谓燕民虽不耕作而足以枣栗,唐时范阳为土贡,今燕京市肆及秋则以炀拌杂石子爆之,栗比南中差小,而味颇甘,以御栗名。由此可见燕冀产栗战国时已负盛名。

第62章 团扇

张嫣的确有主意。

她命张管家寻来一个竹匠手艺人,指手画脚形容了一通,用竹篾编成圆环,首尾相接处削竹签以为柄,复以素绢绷在上头,用蚕丝细致的绞好。

第一把团扇做出来的时候,孙寤的眼睛便亮了。

“这个好。”她拿在手中扇了几扇,大喜笑道,“又轻巧,又比羽扇漂亮,扇的风也比羽扇清凉些,若做的再精致些,配以雅人在上书写作画,就更棒了。”

“难为阿嫣了。”她赞叹着,“看起来很简单,可是难为你怎么想出来的。不过是几片竹子一块纨,百十年来,却从来没有人想起拿它来做扇子。”

“因为大家都习惯了羽扇啊。”张嫣暗叹一声惭愧,“我也是见了寤姐姐你用不惯羽扇,才灵机一动想起来的。”

然而看着手中的团扇,张嫣也相当的得意。照样子再做了十数把,作山水人物修仙各色扇面,往三位姨娘处各送了一把,往长安中鲁元,吕后,曹蕊,邯郸的如意,商山的景娘,各寄了一把,因吕家的几个表姐妹以及那位闻名贯耳的九姑姑也都分到一把,倒也不好单独落下吕伊。

只有往张偕处寄了两把,一把是画过扇面的,是送给他的,另一把却是素扇,却是求扇面的,燕隐公子书画双绝,自然要好加利用。同时随扇附寄了几道清心明目的菜谱。

瞧着案上的纨扇,张嫣犹豫了半响,吩咐荼蘼道,“都收起来,让小厮送到驿站去吧。”

荼蘼应了一声,抱起问道,“娘子要赠的都是贵人,只一把扇子,是不是太轻了?”

张嫣伸手点了点荼蘼道,“赠多了才显得礼轻呢。这种轻巧玩意儿,谁看了都能做出来。我送的,不过是份心意,还有,第一的名头。”

练了月余指法后,张嫣再赴朱师傅处,师傅的脸色已经好的多。

他拣了一些中正平和的曲子,弹了数遍,让她慢慢习着。

张嫣的记性极好,只听了数遍就记下来了,弹的时候虽然有些不流畅,但是乐感不错,偶有忘记的,便用错音带过去,不仔细追究的话,闭着眼睛听,倒也是动听的紧。

朱师傅轻轻咦了一声。

他又弹了一首更复杂的曲子,罢手让张嫣凭着记忆弹。

这一趟虽然忘了几个小转折,但大体曲调都表现出来了。

朱师傅闭着眼睛听完,哼了一声,板着脸道,“还不错,回去每日里练两个时辰。”

张嫣点头应了,出门呼了一口气。

转眼就到了七月流火的日子,天气转凉。

收到团扇的人都陆续回礼过来,鲁元在信中很是夸耀了自家女儿一场,说这纨扇轻巧别致,又是太后与长公主两位贵重女眷用着,旁人见了都是赞叹,如今也在长安城中风行起来。只是进了秋,很快也要压到箱奁里了。

张嫣有些黯然,母亲字里行间透出的意思,她暂时还是不能回宣平。

宣平再好,没有母亲在身边,总是不足。

而且,她真的有些想弟弟了。

接下来是吕太后赏下的金饼和极品白玉璧,以及各位吕家表姐妹和曹蕊如意的回礼。

最后收到的是张偕的信及回赠的画扇。

信中道,目伤已愈,食谱已经收下,令府中疱人照谱烹食,滋味不错,但还不知效果如何。多谢阿嫣妹妹关心愚兄云云。

阅毕,张嫣放下帛书,拿起回寄的纨扇。

她怔了一怔。

张偕画的扇面是一幅嘻鸟图,凭阑侧立的少女仰首逗弄廊下的鹦鹉,侧影剪剪。张偕画风精致写意,尤工于人物,扇上少女微微仰首而站,面颊弧度莹然姣好,分外熟悉,不过数笔勾勒,神韵尽出。

但第一眼让她看到的,竟是那只笼中的鸟儿。

那似乎是一只鹦鹉,立于竹篾编织成的精致鸟笼中,婉转啼啾,飞腾跳跃,却飞不出笼子的束缚。似乎想要展翅欲飞,却在一刹那间似乎意识到不能逃离的事实,于是无奈的收回。

天凉如水,早就用不上纨扇了。张嫣却捧着扇愣了许久,望着鹦鹉的眼睛,一粒黑豆样的眼睛轻轻巧巧的点上去,瞧久了,不知不觉,满心悲伤。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在灯下回书张偕,提笔却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于是拉拉杂杂道了一堆家常,却在信的末尾装作用不经意的语气问起,画这幅嬉鸟图,他是否有何特别用意。

天气渐渐冷了,西风渐起,再下得一层秋雨,出屋子便觉得遍体生了凉。

有人在院门外喊,“阿嫣。”

张嫣探出去,瞧孙寤一身蓑衣,墨青绿色宽广像江上垂钓的老渔翁,踏脚走上抄手游廊来,靴子所及之地,留下湿湿的水渍。

“天好冷。”她解下蓑衣,除靴进得房中,搓手道,“早知道外面这么冷,我就不出门了。”

“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张嫣笑眯眯的示意解忧为她斟一杯新沸热茶,“真巧,今儿我让岑娘敖枸杞羊肉羹,等会儿你也尝尝。”

“好啊。”孙寤咕咚咕咚的喝下半盏茶,拢着暖手。“岑娘的手艺素来没的说。我端的有口福。”

“你家的疱人也不差啊。”张嫣笑眯眯的,“他在敖煨两道上火候极深,我便一直想偷学艺呢。”

她们最近又迷上了六博,便摆开杀局对战。

张嫣幼时在长安,也曾与人学过六博,知道六博的规矩。

孙寤看张嫣避开自己的劫杀不顾,径自掷卢,走了边角的步数后,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嗔道,“阿嫣你平日里看起来也是聪明的很,怎么玩的一手臭六博呢。六博虽然一半靠掷卢运气,可也要人走一步,看三步,心中有数。没的像你这样横冲直撞,莽撞的不忍卒睹。”

语罢,她移动局上自己的散子,一举搏杀了对方的枭棋。

输了棋,张嫣也不在意,笑眯眯倚着凭几道,“我也不是不会,只是那样费脑筋,多累啊。六博本来就是消遣的东西,大家嘻嘻哈哈,随心所欲的走棋,不是更开心么?”

近年来,她遵循淳于臻的叮嘱,少动脑,多养身,竟也觉得,实拙也有实拙的好处,不关己身的事情,都懒洋洋的不愿去想,如今看起来,倒是卓有成效。有句老话,叫心宽体胖,现在在宣平颐养的自己,到底将养胖了一些,不再像初来长安时的瘦骨嶙峋,叫父母悬足了心。

只是,事物都是相对两面的,有好处也有坏处,譬如说,她近来也觉得自己的脑子钝了不少,有些从前一眨眼就能通透的事情,此时却要在心头品个几番才能品味出神来。

第二盘博局到中局的时候,解忧在堂外叫唤,“娘子,驿站刚刚送过来燕隐公子的信。”

“拿进来吧。”她道。

对着烛台剔去封泥,抽出帛书,张嫣揽书卒读,不觉怔在那里。

“怎么了?”孙寤侯了许久,察觉她心神不对,关心问道。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

正在此时,荼蘼推门道,“娘子,羊肉羹敖好了。要不要现在就盛上来尝尝味?”

“盛上来吧。”她道,推开面前博局盘,笑道,“改日在继续下,总有一天,我、一定能赢过寤姐姐。”

“等下辈子吧。”孙寤逗笑道,凭你那臭棋篓子,如果不肯认真起来罢。

羊肉性温补,大冷天里做羹最好。孙寤尝了一口,只觉得从喉到肺,一路都暖烘烘的。“只要不是在外头走。”她笑眯了眸,惬意道,“我是最爱下雨天的,听得屋外头哗啦啦的雨声,自个在屋子里干燥温暖,做什么都觉得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