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温柔而又坚定的看着母亲道,“女儿是你的女儿,难道还不为你打算?母亲,戚懿已经败了,赵隐王的死,对她而言,就是最大的惩罚。母后已经赢了,又何必一定要她的性命?你想想看,到底是儿子重要,还是一个戚懿重要?”

吕雉神色变幻不定,只觉得额上青筋突突的跳,不由得扶着自己的额,过往的记忆一幅幅划过脑海:小时候的刘盈,呀呀学语,跌跌撞撞的学走路,眼看就要跌倒,自己一把扶住,他忽然抬起头来,张口喊了一声,“阿母。”

那一年,她从楚营回到汉宫,戚懿跟在刘邦身后走出来,盈盈一拜,道,“见过姐姐。”

那一年,楚军的铁骑踏破丰沛宁静乡村,她一把将盈儿交给满华,推他们出门,吩咐道,“找个地方躲起来,躲的越久越好。”

满华满心惶惑,拉着弟弟的手就跑。奔跑中刘盈不住的回过头来,稚嫩的童声一直在喊,“娘亲。”

酒池之上,戚懿妖媚的笑着,她一步步走过来,轻吐檀唇,“皇后娘娘,你已经老了,老的没有男人想再看你一眼了。你还霸着皇后这个位置做什么呢?”

“啪——”

“母后——”

这是刘盈初登帝位的那个夜晚,告辞椒房殿之时,站在殿门之处,骤然叫起的声音。

吕雉蓦然间眼前有些发晕,抚额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鲁元也有些恻薄,叹道,“母后慢慢想就是了。”

席上一时无言,张嫣左右张望,好奇问道,“怎么不见五娘子,她回家去了么?”

吕雉哼了一声,没好气道,“女大不由人,她如今,哪里还记得家人啊。”

她愕然,正想在追问,鲁元握了握她的手,怔了一怔,不再说话。

“也怪我之前忘了提醒你。”上了回侯府的宫车后,鲁元端坐道,“以后不要在你阿婆面前提起吕伊。”

张嫣沉默了一阵子,问道,“吕伊,她,怎么了?”

鲁元叹了口气,“小伊她比你大两岁,今年满十二了。论起来年纪还小,但若要嫁人,也可以了。吕家如今门第高崇,为子女择婚配对象,在门第人品上都是有一定标准的。阿伊本身也是眼光极高,却不知为何,偏偏看重了一个廷尉府的小吏,要死要活的要嫁他。你二舅公和阿婆现在还气着呢。”

车帷帘一抖一抖,许久之后,张嫣吁了口气,“这样啊。”声音淡淡。

“那个小吏,人怎么样呢?”

“韩幄的祖父是战国时楚国贵介。大汉兴建,其父因余荫得赐爵,为右更。”

汉承秦制,设二十等爵,最高为彻侯(武帝年后因避讳改为列侯),张嫣的父亲张敖即为彻侯,领一县封邑,封地称国,受命于所在郡守。

而右更只为其中第十四级,受宅82,田82顷,岁俸七百石。在权贵如云的长安,实在是排不上号,也难怪身为长公主的鲁元嗤之以鼻了。

“不过好在。”鲁元若有所思道,“性子倒是老实。吕伊若真的嫁过去,不会吃亏。”

整个长安城,没有人懂,那个深受吕太后宠爱的吕家少女,为何看中了这样一个平庸的少年,为此不惜得罪家人和太后,甚至迫不及待,连等到成年都不肯。

可是我懂。

一刹那间张嫣的鼻子有点酸。

她想起故太子妇薨逝之夜,吕伊逼死羡荷之后,对自己喊道,“我讨厌死这座宫城了。”

这个心思灵透的女孩平日里一直在微笑,在人前完美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可是在聪敏的表面下,她藏起了自己的一颗敏感的心。

因为藏的太久了,所以一旦找到发泄的时机,才会失控如斯。

吕伊无疑是聪敏的,理智的,但是同时,她也是偏执的。她不是吕后,她生命里遭遇的挫折太少,才会将自己的小心事当成搬不开的山。吕后教了她审时度势,教了她权谋算计,但是,她忘记了教她,怎么放开自己的心。

甚至不能怪吕后藏私,因为在这一点上,吕后自己都没有学到足够。

可是吕后有自己必须要保护捍卫的东西,所以她可以忍受一切苦难,继续在自己的道路上前行。而吕伊没有,所以她可以任性的想要抛掉自己的道路,想要寻求一个心灵的解脱,而不惜否定掉自己的前半生。

在身为妾侍的母亲去世之后,她不惜抛掉吕后的欢心,家人的看重,同龄人的欣羡,一切的一切,只为实现心中最真切的愿望,远离那座束缚她的黑色宫城。

一瞬间张嫣有一些摇摆,如果在当日,自己肯告诉她吕后对她的看重,吕伊的心会不会柔和一些,成长的途中会不会少一些偏执?

可是不。

她挺了挺腰。

每个人犯错,都要付出代价。谁都不是谁的圣母,自己的路,便要自己来走,哪怕头破血流,那也才是自己的人生。

若能安于贫乐,对吕伊而言,未始不是一种幸福。

“阿嫣。”鲁元拨开她覆额的发,盈盈笑道,“我的阿嫣也要长大了,阿嫣放心,母亲一定给你挑个如意郎君,必不会像吕伊那样。”

第68章 春宴

“阿母。”张嫣愣了愣,没有料到鲁元会说到自己身上,刹那间微微红了脸颊,嗔道,“你胡说些什么呀,嫣儿还小。”

“不小啦。”鲁元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青丝,“阿母初遇你父亲那年,也不过是十一二岁年纪。”她的唇边噙起一抹温柔的微笑,眼神也幽远起来,显然是记起少年时的旖旎甜蜜。

“那么。”鲁元收回心神,瞧着女儿笑道,“阿嫣可有中意的人,譬如——”

张嫣的心在母亲拖长的打趣声中怦怦的跳起来。

“——张偕?”

张嫣呼了一口气,“母亲怎么会这么想呢?”她细声细气道,说不清心中涌上是放松是失望的情绪,“我和燕隐只是。”那一年上元,端雅少年男子伸出秀气的手指,为她理发鬓的场景蓦然闪过脑海,那一刹那,肌肤相接的热力仿佛又回到心头。

“兄妹情。”她迟疑道。

鲁元也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她,“阿嫣,你可知道,楚国翁主刘撷心系张偕,为何这么多年没有结果?”

“因为燕隐无意于她?”

鲁元出神了一会儿,摇头道,“你不知道阿撷,从小,阿撷就心高气傲,总不肯比平辈姐妹低了一个头去。却在结识张偕后,做尽了低头伏小的事。其实啊,楚国翁主艳名满天下,倾心她的人哪里少了?留侯世子张不疑便艾慕于她。张偕敬重兄长,不会为了阿撷让张不疑难过。所以阿撷委屈的很,一直不给张不疑好脸色看。而楚王叔其实也不愿意将她许给张偕…”

她的话说的含糊断续,个中的意思,张嫣却听懂了,“阿母。”她打断鲁元,抿唇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鲁元笑得一笑,“留侯与你父虽非同宗,却为同姓。周礼有云,‘同姓为婚,其生不蕃。’故张偕虽是妙人,却非吾女良配。”

“唔。”张嫣闷闷答道,“我知道了。”

“那便好——我与你阿婆为你看中了齐王世子襄,这次太后寿辰,他将代父来贺,便可一观人品,若是好的话——”

“阿母。”张嫣吓了一跳,连忙截断她道,“我不需要。”

“好。”鲁元柔声道,“阿嫣若听的不开心,阿母就不说了。只是阿嫣,阿母要你知道,母亲总是想将最好的捧给你。凭着阿婆和舅舅的照拂,日后你可稳坐齐王妃之位。”

鲁元的话语柔和的像一汪泉水,听在张嫣心头却梗郁,母亲对她的心意,她都知道,只是她无法接受这种纯粹为了地位利益而结缡的婚姻,“阿母。”她蓦的抬眸,直视鲁元,“若当年赵王世子不是爹爹,你,会答应下嫁么?”

鲁元在女儿晶亮的眸前哑然失语,利益和真心能够相合,是一种幸运,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有这样的幸运呢?她和从前的母亲一样,坚定的认为,自己的女儿,该当一个诸侯王妃才能配的上。

可是,纵是地位再尊贵,若是枕边的人不是自己真心所系,又哪能真正幸福?

这一日是樊伉与曹蕊的长子景的百日宴。

樊景出世的时候,张嫣远在宣平,并未到贺,这一次便分外郑重,选了厚礼早早上门。

水阁之上,曹蕊哄着怀中的孩子,将樊景交给奶娘,回头看见张嫣好奇的目光,笑问道,“阿嫣,怎么了?”

“没什么。”张嫣垂眸笑道,“我觉得,蕊姐姐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少了一份灵动娇俏,多了一分柔和沉稳。

嫁入樊家的时候,曹蕊不过十四岁,生樊景之时亦连十七岁都没有满。若在两千年后,十七岁,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年纪,在汉代却已足够为人妻为人母。张嫣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个时代盈儿存活率低,母亲怀孕年龄太小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当初陈瑚“病”逝,除了吕家的因素,也有太早怀孕身体不好的缘故。

曹蕊扑哧一声笑出声,亦叹道,“都嫁人两三年了,怎么还可能和从前一样。等阿嫣以后成婚就知道了。”

“少夫人。”家人在阁外禀道,“吕九娘子到了。”

“快请进来。”曹蕊连忙起身道。

这是张嫣第一次见到声名斐然的吕九娘子。

吕未的个子不高,但身材纤瘦,就显得很窈窕,一头黑泉水般的青丝在身后结了个椎髻,家仆将之迎到水阁之时,岸边的白花树落下花瓣来,少女捻起一片落在胸前的花瓣,映衬着湖水中清凌凌的倒影。一瞬间让人微微目眩,漂亮的像一个冰雕美人。

大汉贵族男女盛行早婚,十六岁的吕未按理早该婚配,却一直没有许人。长安的王侯贵介皆心知肚明,吕太后与建成侯早有默契,待陛下父孝满后,便为他迎娶吕未。因此,可以说,实际上,吕未便是大汉的未来皇后。

这也是曹蕊特别尊重吕未的缘故。

见了襁褓中虎头虎脑的男婴,吕未唇边闪过一丝柔和的笑意,想要弯下腰去摸一摸,却旋即放弃,抿去笑容,奉上了礼。

她送的是一卷手抄《诗经》。

昔年孔子删定《诗经》,其后辗转传于荀卿。楚王刘交少年时,曾与申培,鲁穆、白生受《诗》于荀子的学生浮丘陵伯。吕未生来好学,虽身在闺阁,却志气不小,知晓此事后,便在楚王来朝之时亲向刘交请教。而刘交看在她身世的份上,倒也教导过她一阵子。

这卷《诗经》,便是她按楚王的教诲结合自己的理解批注而得。秦皇焚书坑儒之后,《诗经》晦涩,其中微言大义,有些模糊,有些已有分歧。所以这卷《诗经》极其珍贵。

但是,张嫣一头黑线,这可是一个小娃娃的满百日宴啊,送《诗经》,是不是有点,不适合啊。

未来皇后送的礼,再不适合,也得笑着接着。说了几句话,曹蕊便笑着道,“九娘子还未见过宣平侯家的阿嫣吧,她刚从宣平回来。”

张嫣起身揖道,“阿嫣见过九姑姑。”

吕未微微颔首,眼神很是清冷漂亮。

到贺的人慢慢多了起来,身份贵重的年轻女眷,便被迎进了樊府的花园,张嫣站在一株扶疏花木之下,回身看了看水阁之上独坐的吕未。她的白色衣裙在湖风之上飞扬成一种涟漪的弧度,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

“吕九娘子果然名不虚传。”身后,荼蘼翘舌难下。

“不食人间烟火怎么行呢?”张嫣嘟囔着,如何能襄助舅舅担起大汉的万里天下?她本对吕伊盛情提及并一直敬慕的吕九娘子心怀期盼,一见之下,竟是隐隐失望。这样独善其身的女子,不是不好,只是,配不起她的皇帝舅舅。

一瞬间张嫣哑然失笑,其实,论起来,刘盈自己也有千不好万不好的地方,只是自己心极偏颇,却是全都忽略了过去。

“阿嫣。”身边,太仆夏侯婴之女夏侯玥细声细气的笑道,“你今天穿的衣裳真好看,嗯,这四叶纹饰是怎么绣上去的?”

张嫣回过神来,笑道,“我于绣法之上没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在宣平的时候见了田野边的野花草,画了样子,要家里绣娘照着绣罢了。”

她因从后世而来,审美上打了很多后世的烙印,虽然并未刻意张扬,但是在妆饰用物之上,毎有新意,又因为太后之孙的地位,不知不觉便成为长安风潮的带领者。

“果然漂亮的很。”另一位贵介女子傅岚欣羡道。

忽有人在园外禀道,“楚国撷翁主到,吴国留翁主到。”

张嫣回头去看,果然见当前走入花园的刘撷,一年不见,刘撷越发美丽了,右眼三分一下,一粒泪痣,妩媚添华。

而其身后的黄衣少女,和刘撷一般年纪,乍一看上去容貌不及刘撷娇艳,只是若多看几眼,便可觉得少女身上有一种安谧气质,爽朗大方。

她从前,并未见过这个吴国翁主。

“阿嫣可能不知道。”身边,夏侯玥解释道,“先帝十二年时归沛县,封沛侯刘濞为吴王。这位留翁主,就是吴王的妹妹。”

“哦。”张嫣笑着点了点头。

少女们咯咯笑道,“这两位翁主,怎么一起来了?”

“怎么了。”张嫣怔了一怔,奇道,“她们之间不和么?”

“撷翁主喜欢燕隐公子,阿嫣你是知道的。”夏侯玥轻声道,“往日里她身份尊贵,又是宗室第一美人,旁人皆不敢争锋。自从吴王携妹朝长安之后,不知怎么的,这刘留便和张偕结识,一副交情很好的样子,你说,楚国翁主那个爆炭脾气,如何能忍的下去,这半年来,每次再宴会郊游中遇见,都要明争暗执一番呢。”

真是,男颜祸水啊。

张嫣逗笑出声,往花园中心瞧去,果然见刘撷与刘留在争执些什么,刘撷激烈质问,神情激动,对面的黄衣少女却好整以暇,绵里藏针的挡了回去,不落下风。

不多时,管家前来吩咐开宴,于是女眷们纷纷走出园子。

“呀。”夏侯玥轻轻呼了一声。

走出小径之时张嫣衣袂勾在伸出来的树枝之上,所悬香囊从中滚出,一路滚到黄衣少女脚下。

刘留弯腰拾起。

“多谢留翁主。”张嫣笑道。

少女抬头眯眼看了看站在假山路径的女孩,她约莫十岁左右,带着青涩的美丽,像是将开未开的花骨朵,于是微微一笑,递还了香囊。

“阿嫣,走了。”不远处,夏侯玥唤了一句。

刘留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问道,“你是宣平侯家的张娘子?”

张嫣愣了一愣,答道,“是。”

“单名一个嫣字?嫣然的嫣?”

“…是。”

刘留狠狠的剜了她一眼,转身而去。

“——那个。”夏侯玥讷讷道,“阿嫣,你得罪过这位留翁主么?”

“…我从前见都没见过她,谈何得罪?”

张嫣叹了口气,这场宴会还没有开始,她便已经觉得食不知味了。久别长安,那些人,那些事,一瞬间她都有些隔膜。

长安·楚王邸。

刘撷从樊府回来,看见马夫将停在府门前的马车驾入府中,小厮上前来揖道,“翁主,王爷在书房等你。”

“父王。”刘撷上前拜道,“您不是说明日再入长安么,怎么今天就到了?”

“路上走的快了些,便索性入长安了。”刘交将手中竹卷放置架上,回过头来,案上烛光照亮那张中正平和却略带风尘的脸。

“撷儿,待这次太后寿辰过后,你便随我回楚国,行及笄礼。”刘交道。

“我不。”刘撷吃了一惊,抬头果断拒绝道,眼睛明亮坚定。

“撷儿。”刘交抬高了声音,严厉道,“你还想这般胡闹,让长安百姓看笑话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不小了。”

刘撷落下泪来,“我只是喜欢一个人,便是胡闹么?”

看着爱女这般模样,刘交恍然失神,想起早逝爱妻,不由就软了口气,叹道,“撷儿,你该心知肚明,你跟在张偕身后这么多年,若是他有心,早就向我来提亲了。既然他没有,你也该死心了。”

刘撷摇摇头道,“也许父王说的是对的,可是对我而言,也许再坚持一会儿,他就会爱我了。除非他娶亲,否则,就这么放弃,我会不甘心的。”

刘交哼了一声,“纵然张偕回心,为父也不会答应。张偕人品气度虽好,却只是次子,无袭爵之分。倒不如他的长兄张不疑——”

“父王。”刘撷打断他的话,神色不善道,“是不是张不疑到您面前说什么了?”

“让他不妨死心吧。我纵然嫁不成张偕。也是绝对不会嫁给他的。”

她负气转身,哐当一声摔门而去。刘交看着她的背影,许久方叹了一声,“痴子。”

与她的母亲如出一辙。

第69章 情动

转眼就到了六月六。

这一日是吕后的寿辰。

鲁元起了个绝早,与赶到长安不久的夫婿带着一双子女入宫贺寿。宫车进入长乐宫的时候张嫣还在靠着车壁眯眼打盹,鲁元扑哧一笑,吩咐宫人带她到侧殿休息。

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张嫣踏上鞋。

这些年,长乐宫于她便如第二个家,醒来发现家人不在身边,也不惊愕,召来一个宫人问道,“长公主如今在哪里?”

宫人屈膝禀道,“大宴设在永寿殿。长公主与宣平侯此时都在那边。”

她点了点头,洗了把脸,走出来。

她沿着宫中陈道缓慢的行走,天光很好,清晨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惠帝搬到未央宫之后,整个长乐宫便显得有些空荡,昔年高帝朝见群臣的前殿,如今已不再启用,只是庄严依旧,沉沉的庑殿顶,重檐飞翘,犹如一只匍匐雄鹰展翅欲飞向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