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都只是小节,真正让她如鲠在喉的,是,当惠帝三年如约而到,历史上的那场帝后大婚,似乎就已经迫在眉睫。

她也曾猜测着,排演着这场婚事的契机,可能以及规避,有充足的信心将之拒绝在开始之前。其实,直到事情到达之前,她并没有发现任何与这场婚事有关的痕迹,刘盈与她一直是单纯的舅甥之情,而吕后属意的皇后是吕未,除了重回长安的时候在灞上遇到的那个疯癫的方士,没有任何人事能将她和刘盈在男女夫妻情谊上联系在一起。

就算有人发惊天之想的提及,她也不是史上那个唯唯诺诺发不出一点自己的声音的张嫣,如果她坚持不答应,难道吕后想绑着她嫁不成?

匈奴使者的来访,却打乱了她的计划。

她隐约的有一种预感,有些事情,正在以一种自己不希望看见的行事发生。

“阿母。”她含糊道,“我有些怕。”

“阿嫣莫怕。”鲁元不懂她的错综复杂,却本能的安抚着她,“有阿母在呢。”

“阿母会保护着你,免受任何风雨所侵。”

“乖宝宝,睡吧。”

朦胧中她听到一些嘈杂错乱的声音,一只微凉的手探过来,抚摸她的额头。

她能够感觉到,其上厚硬的茧子,和微微的青筋。

“阿嫣,她没事吧?”

放轻了的清坚的声音如同说话的人,剥了皮可见累累坚韧的骨头。

“好叫母后放心。”鲁元的声音平和,“太医说了并无大碍。”

“臣参见太后。”张敖匆匆赶来,在室外拜道,“太后亲来探视阿嫣,是她的福气。”

“呵。”吕后笑道,“哀家这次来,探视阿嫣只是顺便,还有一件事情要与你们夫妻商量。”

张敖与鲁元对视一眼,不解问道,“什么事?”

“你们跟我出来。”

她的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急,想要喊出声,然而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压着,用尽力气也睁不开眼睛。

“咦。”荼蘼在一旁伺候着,奇道,“解忧你瞧,娘子怎么突然额头上出汗了?”

“可能是做梦了吧。”解忧轻轻道,“这屋子里闷热,偏偏太医又嘱咐了不能吹风。”她拿起绢帕,替张嫣拭汗,力道柔和。忽然瞧见少女面上挣出一种嫣红的色泽,不由一怔。

“太后对臣女的厚爱,张敖感激不尽。臣替臣女谢过太后的恩泽。”外室中,宣平侯张敖忽然跪下,大声道。

“敖哥,你疯了?”鲁元一声惊叫,不可置信的看着夫君,“阿嫣和陛下,那是——”舅甥呐。

她仿佛沉溺入海水中,风涛拍岸,一切背景皆模糊,唯余一帘之隔外,父母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字句不差,嵌入耳膜。

“那又如何?”张敖的声音透出一种热切来,“公主,你可还记得,当年阿嫣出生的时候,鸣雌亭侯许负路过邯郸,见府上云气,于是登门造访,她给我们的阿嫣相面道,‘此女命格极贵,日后当为人上之人。’”

“荒唐。”鲁元摇头道,“为人上人不一定要当皇后才可以。古往今来,没有当舅舅的娶外甥女的道理。阿嫣是我的女儿,无论日后她嫁给谁,这辈子都不会有人敢怠慢她。除了陛下。你只看的见皇后位的尊崇,可是一旦阿嫣嫁过去,她的这一辈子就毁了,敖哥,你想没想过?”

“满华。”张敖望着妻子,目光痛楚而又温柔,“这样,阿嫣至少能好好活着,活在我们照顾的到的地方。与其让她远嫁匈奴,我宁愿如此。你没有看见么,代替你去匈奴的那个须平公主,她墓上的草,应该都有一人高了。”

哐当一声,鲁元跌坐入榻。

内室之中,两个侍女对望一眼,噤若寒蝉。

荼蘼不自禁的将目光投到床榻上昏睡的少女身上,忽然呆住。

“解忧。”她讷讷道,“你看,娘子她,哭了。”

两行清泪慢慢的流出眼睑,顺着光滑的面颊,滑落。

张嫣再度清醒过来,天色已经晚了。

“娘子。”荼蘼扶起她,讶道,“你的中衣有些湿了。”

“嗯。”她的脸还残余着一丝病态的嫣红,吩咐道,“我热的很,你去把窗子打开。”

“不行。”荼蘼急忙道,“太医吩咐过了,出疹的时候不能吹风。”

“去开吧。”张嫣淡淡道,“我心里有数。”

“怎么?你是要我亲自动手么?”

不一会儿,鲁元赶过来,砰的一声将支摘窗关下,着恼道,“阿嫣你这是在做什么,不要你的身子了么?”捧起她的脸看了看,“你看看,本来你脸上的疹子还没那么多,现在…”

“阿母,没关系的。”张嫣笑笑道,“我就是想要它多长一些。”

“阿母,我有法子让那个匈奴使者放弃要我和亲的念头。”

上巳日,太后与皇帝在未央宫中设宴,邀请匈奴使者赴宴。

汉法烹制出来的牛羊肉,有一种草原男儿不解的鲜美味道,匈奴使大快朵颐,抹了抹嘴巴,道,“可惜不够痛快,若是我们匈奴男儿,便大口喝酒,整块吃肉,哪像这么秀气。”

“汉皇陛下,我在长安也盘桓很久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肯答应将张娘子嫁予我们单于?”

刘盈与吕后对视一眼,勉强笑道,“不是朕不答应,而是——,张娘子此时实在不适宜嫁人?”

“有什么适不适宜的?”使者冷笑道,“天下女子都有要嫁人的那一天,狠个心,哭一哭。也就过了。至于这么婆婆妈妈么?”

刘盈额头青筋微微跳起,勉强按捺下,深呼了一口气,招手身边内侍,吩咐道,“让张娘子过来。”

匈奴使者不由怔了一怔。

虽然一直说这位长公主之女的艳名播匈奴,令单于都心生“倾慕”,但实际上,在此之前,匈奴君臣并没有见过这个少女一面。

他不由得翘首相望。

随在侍人身后,他首先看到了一个侧影。

那是一个穿着玄衣的少女,大约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窈窕,青丝如瀑,在头上绾出漂亮的发髻,气度清华。

玄衣少女抬起头来,拜道,“嫣见过太后,陛下。”

第80章 怯情

他于是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眸。

那是一双很美丽的杏眼,像是夜空中清冷的月色,秋水潋滟生姿。

只是,有着这样一双美丽眼眸的少女,现在看起来却有些憔悴惨淡。

白色纱彀齐耳,蒙覆少女的面靥,露出光洁的额头,左眉上三寸却生出一个红痘。

“阿嫣。”吕后关切问道,“你的身上好些了么?”

张嫣倚着吕后坐下,奄奄道,“多谢太后阿婆关心,刚用过了药,只觉得浑身无力,疹子还是无法消下去。”咳了数声,声音沙哑。

齐鲁纱彀轻薄,隔着数重席位,亦可隐约见少女双颊之上,错约分布着红疹。

匈奴使惊疑不定,忍不住问道,“这位便是张娘子了么?”

“尊使这是哪里话。”吕后怫然不悦道,“哀家就这么一个外孙女,还能作假不成?”

“不敢。”匈奴使哈哈笑了两声,勉强道,“张娘子美貌名不虚传,只是…”

“只是什么?”

张嫣清冷问道。

只是再美丽的女子,若是长了一脸的红疹,也美不到哪里去了吧。

对于匈奴而言,与汉朝和亲,他们真正看重的,是汉朝作为出塞公主嫁妆所赠的絮帛,曲蘖,丝帛,金银等物,那个嫁过去的女子,究竟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无论是冒顿单于还是他,坚持要汉朝将天子外甥女下嫁,一是因为,匈奴人重信义,当初汉朝和亲使刘敬既将张嫣许嫁给匈奴,他们便不容大汉出尔反尔。二则是,此番使汉,他敏感的察觉到,大汉目前两个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年轻文弱的皇帝和精明刚强的太后对这个少女都异常的疼爱,在形势比人强的情况下,逼迫汉朝帝后让步,是他难得的乐趣。

但是,单于娶回去的女人,毕竟不是摆在王帐中干放着的。

冒顿单于似乎很喜欢汉女的柔弱风情,当年静阏氏在王帐诸阏氏中便颇为受宠。

匈奴人长居草原,饮食居止与大汉百姓相差甚远,很少有得水痘的,他并不清楚面前这个少女所得的究竟是一种什么病,但是少女面上长满了红疹却是眼见的事实。若是这红疹很长时间都消退不下去,或是就算消退下去,却在面上留下痕迹,当冒顿单于发现自己为他迎回去的是个一脸红疹的汉“公主”,使者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只是张娘子身体病弱,大概受不了匈奴的风雨摧折。”

“是啊。”吕后面上难掩忧虑,“本来和亲之事既定,大汉不该推脱。只是我这个外孙女身体娇弱,此番又忽得怪病,太医署会诊,众说纷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尊使不妨回去禀告冒顿单于,反正阿嫣年纪还小,不如单于再等个数年,待阿嫣的病痊愈了,咱们再行和亲之事。”

“不必了。不必了。”使者连忙摇头,事实上,不仅大汉需要这场和亲,匈奴也需要,去年匈奴草原大旱,草原上饿死了很多野兽,若无汉朝赠礼相送,则到了冬日,整个匈奴族都会面临无猎可打,无粮可食的境地,只能再度劫掠汉朝。

他哈哈一笑,“张娘子虽可以等得,我们汉匈两国之间的盟约却等不得。听闻汉朝多美人,汉皇不妨另择人选,我匈奴与大汉和亲后便为兄弟之邦,和平共处。”

刘盈将心中屈辱硬生生吞了下去,淡淡颔首道,“既如此,便这么办吧。”

他大口饮尽杯中酒,将心中一口浊气吐出,笑问道,“阿嫣,你还好吧?”

“嗯。不好。”张嫣迷迷糊糊道,凭着一股绝对不能倒下的意念才能支持,待使者离去后,便再也支持不住,砰的一声摔倒。

“阿嫣。”刘盈惊了一跳,连忙去扶。触手肌肤的热度高的骇人,连忙唤道,“快召太医。”

“出痘期间宜静养,最忌吹风,张娘子却忧思郁结,这才令痘象凶险起来。”老太医的心中未免没有怨气,只是不敢透出来,“为今之计,只有用金银花、连翘、车前子、六一散各六钱,黄花地丁,紫花地丁九钱,煮汤头煎内服,次煎敷患处。切忌不可再移动病患。”

“知道了。”吕后点点头,吩咐道,“那便让阿嫣在未央宫择一宫室静养。太医署仔细照料着,再不能出事了。”

临离去的时候,刘盈回头看榻上少女,她侧卧于被衾之中,身形娇小,因为休养,适才戴着的白纱彀便揭了去,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面上烧成一片嫣红的色泽,稀疏的落着几颗红疹。许是因为一直心中喜爱的缘故,他一点都不觉得这样的阿嫣惨淡,反而很是有几分可爱。

天色晚下来的时候,宫人在宣室殿中点亮两排四十八盏灯火。

“陛下。”宫人在外禀道,“长乐宫苏摩姑姑求见。”

“让她进来。”

苏摩手捧木匣入殿,拜道,“参见陛下。臣奉太后之命,送给陛下这个匣子。”

刘盈好奇的从内侍手中接过,展开见其中整齐折着一卷帛书,“这里头是什么?”

苏摩再拜,淡淡道,“听说,是吕九娘子离家之前的手书。”

刘盈一怔。

“东西既已送到。”苏摩屈膝道,“臣便先告退了。”

“三年春光,弹指而过。君不误人,人自误之…使君珍重,后会无期!”

刘盈看了许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长骝。”他问道,“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长骝一时摸不着头脑,不敢随意搭话,只好小心翼翼道。

“朕一直只想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却不曾为九娘想一想,她的委屈和难过。这才——”

“孙奉常说过,陛下是不能做错的。”长骝敏捷接过,“这件事纵然有不是,亦不是在陛下身上。”

“是么?”刘盈惘然道,又问,“九娘的下落找到没有?”

“这倒不曾。”长骝摇头,“吕家前些日子不敢大张旗鼓的找,到了如今,早就没有二人的踪影了。”

“盼她日后安好吧。”刘盈道,“长骝,朕书一道手书,你交给周太尉,命他在全国各郡县暗暗寻访,若是找到九娘的下落,便——”

便能怎样呢?

刘盈最终只能轻轻道,“让当地官员暗中接济些,注意别让他们知道了。”

“诺。”

长骝有心想让皇帝放松些,便笑着揖道,“还没告诉陛下,刚才怀兰阁那边来人禀道,阿嫣娘子醒了。”

“哦。”刘盈愣了一下,才应道。

“陛下不打算去看看她么?”长骝问道。他素知皇帝对张嫣爱护有加,不由有些讶异。

“不必了。”刘盈苦笑道。

若是从前,以他对这个外甥女的疼爱,自然不吝于走上这么一遭。但是,自从十日前,母后在宣室殿中对自己道,她欲为自己纳阿嫣为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至今依旧无法描摹,当时听了母亲的话,他心中的惊骇。

“母后,阿嫣,她是朕的甥女啊。而且,年纪还那么小。”

“那又如何?十二岁,已经不小了。还是你想眼睁睁的看着她被迫和亲匈奴?当年晋文公还娶过文嬴呢,舅甥,本就不在五伦之例。”

那又如何?

如果这个不如何,那么还有什么很如何?

阿嫣,在他心目中,就是那个长乐宫初见是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儿,是那个在商山下的原野唱着赵歌的女孩儿,她总是小小的,抬着头用软软的声音喊他做舅舅。她有时候很脆弱,有时候却又很坚强,很多时候,他都认为,作为一个孩子,阿嫣太过于聪明,虽然她似乎想要极力的隐藏着。

为此,他总是为她,多担着一份心。

阿嫣很美丽,她有着一头柔软的青丝,杏核儿一样的眼眸,笑起来的时侯,会变成一弯月牙儿,甜美可人。

她不骄纵,顾惜人,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他一直很喜欢她,作为一个舅舅。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有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外甥女和妻子,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角色。如同茉莉与芍药,一个观之可亲,一个掬之秣艳。不是可以等同的。

他永远无法想象,他会有想要热烈亲吻,爱抚阿嫣的冲动。

这场尴尬的姻缘,阿嫣是否知情,他不知道;是否懂得,他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从此之后,在面对她的时候,他会很尴尬,再也没有昔日的亲昵自然。

“长骝。”刘盈叹了口气,吩咐道,“朕就不过去了,你代朕去看看她吧。嗯,她在未央宫静养的日子,吩咐宫人尽心伺候着。”

“诺。”长骝也叹了一声。

怀兰阁。

珠帘将阁内遮出一个阴翳的空间,张嫣拥衾而坐,神色古怪的问道,“皇帝舅舅不过来么?”

“陛下政事繁忙,就不过来了。”长骝叹了口气,面不改色道。

他一直对张嫣很有好感,如果不是这个女孩是陛下嫡亲的外甥女,那么,做陛下的皇后,也是很好的吧。

可惜了。

“不过陛下心中很是记挂着阿嫣娘子。”长骝微笑道,“岁前陇西郡守进献了两株雪莲,太医说此物对娘子此时很有好处,陛下便吩咐将一株雪莲赐给娘子。此时应该已经由医童取去熬药了。”

张嫣颔首道,“替我多谢陛下。”

和亲匈奴之事,最终终于将张嫣从其中开解出去,这对吕太后与刘盈都放下一种心事,然而和亲一事却要继续进行下去,尽快的选出一个和亲的人选便是当务之急。

这一日,吕后将她择定的三名宗室女子的帛书交给刘盈,要他从中做一个最终的选择。

刘盈瞧着帛书自嘲笑道,原来就算救下一个阿嫣,终究还是有第二个牺牲的人。

而这张帛书上书写的三个名字,不是像昔日刘丹汝,与他只是陌生人。她们的血缘,都与他有着同样的牵系。

大汉初立,宗室人数并不多。而适婚龄的少女,更是很少。

“长骝,你说,这个被选中的人,会不会恨朕?”

他提起朱笔,在帛书上圈下一个名字。

第81章 错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