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阿蒂连忙摇头,神色间微微有点苦色,“我在躲人。有人问你你可千万别说我往这边来了。”

渠鸻了然笑道,“是稽粥王子?真是个傻小子。”

他翻上马,呿的一声,掉头向王城去了。

这草甸子一方天地,山明水秀,马儿低头吃着草,远远的往水那边去了,阿蒂藏在土坡后头,阳光晒在身上暖暖的,不知不觉,竟渐渐睡去。

她是被人声吵醒的。

天色已经是蒙蒙的灰色,女孩的喘息声在土坡的那一边急促的响起,像是哭泣,又像是狂喜,压得很低。

那是一对野鸳鸯在偷情。

匈奴人民风开放,对女子的贞洁远不似汉人看的那般重。少女在出嫁前,总是有着数个情人,像她一般,到了十五岁还是处子的,已经很少。

现在这个时候出去,似乎很是尴尬。阿蒂理了理头发,心里叹道,只好在这听一场活春宫,等他们走了,自己再叫马出来,骑着回城。

但是,她将青草在指间缠绕,等的很是无聊,这男人,也未免撑了太长时间了吧?

忽然间,那女子一声抽搐,低泣道,“单于,奴不行了。”

阿蒂手上使劲。

不是那个单于吧?

怀中的小白吃痛,嗷的一声,蹿了出去,声响惊动了二人。

许久,女子僵硬的声音道,“草后有人么?”

“不过是一只野猫罢了。”冒顿微笑道,“格玛你先回去吧。”

她低低应了一声,收拾衣裳,在月色下远远的跑开。

冒顿抬头看草原上的夜空,这一日是十五,月盘是一种清亮的颜色,照耀的草原上的一切无所遁形。

“出来吧。”他淡淡道。

阿蒂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如果早知道如此,就算被稽粥堵在营帐中,她也不会出来一步。只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但外头的那个男人,还真的让她发自心里的打怵。

“单于。”她探出头去,勉强笑道,“好巧。”

“不巧。”月色下他的双眸隐者幽黑的光,在少女低垂的面上打了一个转,“我听到土坡后有人睡觉的呼吸声,只是不知道是你。”

蒂蜜罗娜怔了一怔,恼道,“你知道有人,你还——”眼光扫过附近被压倒的一片草。

冒顿哈哈一笑,“我是不急,但格玛急的很。我便岁她了。”

一时沉默,蒂蜜罗娜只得没话找话,“今天不是汉匈和亲的日子么,单于怎么不回去陪你的汉人公主?”

“嗯,不急。”

阿蒂一力将身子缩的让人看不见,冒顿自然有所察觉。她的脸伏的低低的,让他看不清她的容颜,然而却露出后颈一抹微微的雪色,动荡心魄。

“那个公主的性子未免有些倔。”他不经意道,“将她放在一边晾一阵子,才容易听话。”

她不免又抖了一下。

“阿蒂。”冒顿若有所思道,“你今年,也有十五了吧?”

“还没。”她勉强笑道,“要到九月里才到周岁。”

呜,她就不该因为爱热闹而来这趟龙城。到了九月里,她便好好待在家里,再也不去蹛林了。

第85章 传承

三日后,单于使者从左谷蠡王的领地回来。

“单于。”渠鸻好奇问道,“我阿爹这是回了你什么?”

这些年,冒顿权威日重,愈发高深莫测,他虽与之是少年挚友,却也再不敢直呼其名。

冒顿弹了弹腰间黄金匕,淡淡笑道,“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在匈奴人齐聚龙城的最后一天日子里,冒顿向众人宣布道,将在八月秋肥马壮之际,迎娶左谷蠡王幼女蒂蜜罗娜为大阏氏。

石破天惊。

冒顿单于今年三十三岁,王帐中有众多女子,算上半月前受封宁阏氏的大汉公主,先后有封号的便有七位阏氏。虽然有得宠有失势,但在明面上,却从未排出个座次来。

大阏氏,却是诸位阏氏中最尊贵的一位,相当于汉人的嫡妻。

这些年,须卜蒂蜜罗娜是左谷蠡王孙毋翰最娇宠的掌珠,美艳聪慧之名远播塞外草原,隐隐有压过匈奴第一美人,茨鄂阏氏歌珊罗的声势。但今年秋天,她才刚满十五岁,而稽粥王子心慕蒂蜜罗娜多年,又是公开的秘密。

牧民们怔了一怔,欢呼喝跃起来。

美人配英雄,本就是匈奴草原上最至理的事情。

“单于。”渠鸻一把掀开王帐的帘子,大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都尉。”冒顿厉声呵斥,“这是你为人臣该有的样子么?”

在冒顿的气势下,很少有人能够继续说话下去,然而渠鸻爱妹心切,还是顶了一句,“我不答应阿蒂嫁给你。”

冒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左谷蠡王却已经应下了。”

你只是她哥哥,不是她爹,婚姻之事,还由不得你做主。

“怎么。”他忽然冷笑道,“还是将来的左谷蠡王别有异心,不愿效忠王廷?”

“不是。”渠鸻吓出一身冷汗,单膝跪下,将左手按在胸前,道,“左谷蠡王部誓死效忠单于,并无二心,天日可鉴。但是,渠鸻还是不愿见妹子入王帐,因为,屈普勒是好单于,匈奴人愿意效忠的主上,却绝不是女人心中的好丈夫。”

“无论阿蒂嫁不嫁入王帐,左谷蠡王部落都效忠单于,但是,作为一个哥哥。”渠鸻深深拜下去,“我不想看见阿蒂哭。”

冒顿微微动容。

“阿蒂听说过诘罗阏氏的故事么?”

宁静的午后,渠鸻牵着马在龙城外的草原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就好像多年前的时光,而她荡着双脚坐在马背之上,就好像跟着哥哥,可以走到草原的尽头。

“哦?”她抬起头来,将口中含着的草梗拿开,笑道,“那位匈奴第一美人么?”

渠鸻笑了一笑,“诘罗阏氏已经老了,她年轻的时候,白云也没有她的身姿轻盈,红蓝花也没有她的容颜美丽。那一年,单于初继汗位,东胡势大,派使者索单于‘欲得头曼时千里马。’群臣都说,‘这是匈奴的宝马,不能给他们。’单于却道,‘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便将宝马送给了东胡。过了一阵子,东胡又使使索单于,‘闻诘罗阏氏美名,欲得单于此阏氏。’左右皆怒道,‘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单于却说,却说。”一时间渠鸻心如刀绞,竟说不下去。

“‘柰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蒂蜜罗娜低低复述道。

“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于是东胡王愈骄。东胡使使者向单于索瓯脱地,群臣或言,‘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与亦可。’单于大怒,道,‘地者,国之本也,柰何予之!’斩诸言予之者。遂袭击东胡。卒灭之。”她仰脸笑起来,露出浅浅的酒窝儿,“《孙子兵法》云,‘利而诱之,卑之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庶几如此矣。哥哥,我也是匈奴人。怎么可能没有听过单于的故事。”

“是啊。”渠鸻惨淡笑道,“你自然听说过这个故事。可是,你知道诘罗阏氏后来如何么?”

“如何?”

“单于灭匈奴后,接回了诘罗阏氏。我们匈奴人对女子贞洁并不是特别在意,何况诘罗阏氏又是那么美,十个月后,诘罗阏氏难产,出了很多血,巫师说,她可能再也不能生产了。阏氏哭着求单于,说那真的是单于的孩子,单于却终究没有留下那个孩子。”

蒂蜜罗娜打了个冷颤。

“所以,阿蒂。”渠鸻迎着风微笑,将手中的包裹扔到她的怀中,“你回去吧。以后不要再来王廷了,脑子里不要尽想些有的没的,如果能安安心心的在草原上过完一辈子,那也就挺好的了。”

他用力在马背上拍了一记,马儿吃痛,在草原上奔跑。马背上的少女陡然间手忙脚乱,但是草原上的儿女哪个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他不用看也知道,阿蒂终究能掌住那匹惊马。

他背过身往回走,远远望见城中耸峙的王帐,那一日冒顿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你那个妹妹太聪明,将她在外面放着我不放心。看在你的面上我又不想杀了她。那么,只有将她安在王帐里,才两全其美。”

微微苦笑,我只是一个,很爱着妹妹的哥哥。

“驾,驾。”马蹄声从背后追了上来。

渠鸻回过头,目瞪口呆的看着去而复返的妹妹,“我不是叫你走么?”

蒂蜜罗娜瞪着他,漂亮的眸子里闪出怒火,生气勃勃,“我走了,哥哥你怎么办?”

“我…”渠鸻一时语塞。

她在马上咬着唇笑了一笑,柔声道,“傻哥哥,就算我回到了部落,阿爹也不会像你一样帮着我,更不要说。”她将声音压得低低的,空余叹息,“我怎么可能,一辈子安安分分的,终此余生。”

“回去吧。哥哥。”

骏马刨了刨蹄子,慢慢的向龙城回奔。

一队匈奴人从龙城城门出来,为首者遥遥拜道,“左都尉大人。”

“单于吩咐了,若是您一个人回来,便请您到楼仓去住几天,咱们这队人即刻去追阿蒂阏氏。若是阿蒂阏氏与您一块回来的。”他笑笑道,“您请自便,阏氏请随我去见单于。”

——“你和单于说了什么?”

夜色中,渠鸻不停的围着篝火边的蒂蜜罗娜问。

“小白,咬他。”阿蒂烦不胜烦,脆声吩咐道。

小雪狼呜咽一声,箭一般的射到渠鸻面前,张开森森的牙齿。

“哎呀。”渠鸻笑骂着拎起小白颈后柔软的皮肉,“畜生就是畜生,也不想想当初是谁赛马把你赢回来的。”

忽听得帐外错乱的马蹄声,一个人从马上跳下来,大声的喊,“阿蒂。”声音呜咽,不是稽粥却又是谁?

渠鸻沉默下来,抱住小白,道,“我先进去了。”

“阿蒂,你,跟他好好谈谈。”

阿蒂披了白狐大氅出帐,见稽粥牵着马立于其外,气喘吁吁,额上发间尽是汗水。

“我傍晚从外面回来,听人说,你就要嫁给我父汗了。”稽粥专注的望着面前的少女,年轻晶亮的眼眸里是满满的乞求,“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阿蒂回避了他的目光。

“为什么?”稽粥委屈质问。

“稽粥。”阿蒂不忍道,“你这是何苦,我从来就不曾喜欢过你。”

“那你就喜欢我父亲么?”

“也没有。”蒂蜜罗娜摇摇头,苦涩道,“我才见过他几面,而且我一向就比较怕他。可是稽粥,他是我们的单于,为部落计,我不可能违抗他的意思。”

“那。”稽粥心生希望,急忙道,“我回去求父亲,求他收回主意。”

“稽粥。”阿蒂叫住他,“你以为,单于不知道你的心意?他既然还是选择这么做,那么即使你去了,他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更何况,我并没有不愿意。”

“为什么?”稽粥又是愤怒又是不解,“你明明说了,你不喜欢他的。”

面前少年的一片真心,蒂蜜罗娜不是不感动的。

可是,“稽粥。”蒂蜜罗娜沉默了一阵,开口道,“很久以前,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

“他很好。到现在我都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孩。他长的好看,事业虽然不是最好,但是养活一家人绰绰有余。他性子温柔,照顾家人,爱笑还体贴人,会烧一手好菜,并且愿意天天为我洗手作羹汤。而且我相信,如果我们最终在一起,他绝对不会背叛我,我们可以一起好好的执手到老。周围的人都说,错过这样的男孩,你一定会后悔的…”

草原上会有这样的男子么?稽粥心中疑惑。匈奴的男儿都是行走像一阵风似的,他们在马上出生,马上死亡,最崇尚的是勇士,永远不会腻腻歪歪于儿女琐事。

只是,月光下,阿蒂似乎陷入甜蜜的回忆,忍不住微笑,那神情如是真挚,做不得假,右颊上一个小小的酒窝儿,浅浅的荡着,荡的稽粥心中一阵绝望。

能够让她有这样温柔的神情,阿蒂一定,很爱,很爱口中的男子吧。

“可是。”蒂蜜罗娜忽然板下脸,“我和他在一起,偏偏不能真心快乐。”

“所以,稽粥。”她道,“我想要的,本来就不是感情。”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她逡巡着月色下的土地,长到半人高的草在帐篷之间蓬勃的生长着,蕴着潮湿的水气,忽然道,“我想要匈奴人能够在这片草原上,长长久久的生活,传承下去。我想要千百年后,还有人能够拍着胸膛说,我是匈奴人,并以此为骄傲。我不要匈奴只是个人英雄主义维系而成的匈奴,而在英雄逝去后,很快的分崩离析,渐渐消弱。我不要,后世人只能够通过汉人的史书典籍才能略窥匈奴一貌,所有属于我们的辉煌,都消逝在时间里。”

稽粥张目结舌,讷讷道,“可是,我们只能管到生前的事情,百年之后,谁又能看的见?”

阿蒂忽然笑了,“也许。”她嫣然道,“可是我们什么都不做,谁又知道不可能。”

“但是,我需要你父亲的支持。所以,我答应嫁给他。”

“阿蒂。”稽粥像是绝望中抓住一根稻草的人,“如果你只是想要大阏氏的位子,等我长大了,接替父亲当了单于,我也可以给你啊。我可以支持你,做你一切想做的事情。”

“真可惜。”蒂蜜罗娜闭眼,“我们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你的意思是。”一瞬间稽粥心中冒起大逆不道的念头,可是转瞬间他又掐灭了火苗,父亲在他心中是一座越不过去的大山,这么多年,他和他的臣民一样,只能仰望,不敢起一丝不敬。

“怎么可能?”蒂蜜罗娜失笑,“我希望匈奴强盛,一点也不希望他消磨在内讧里。”

“稽粥。”她弯腰道,“在我心中,你还是个孩子。”忍不住自嘲一笑,“也许在你父亲心中,我也只是个孩子。我们都要快快长大,你要学着你父亲,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稽粥喃喃问道,“阿蒂喜欢英雄?”

“是的。”她盈盈颔首,“我很喜欢英雄。”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月亮在她的眉眼上撒上一层柔和的光。那么近,却不是他可以一掬的美丽。他想要哭泣,想要放声大喊,想要奋歌。

可是这一刻,他的心底有某一处地方,居然是平静的。

这一天,他从城外打猎回来,惊闻消息,满心愤懑委屈,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他。可是,在蒂蜜罗娜柔和却远大的语言中,他忽然沉寂下去,发觉他的愤懑是那么渺小。和她相比,这么多年,他都只是个不值一道的孩子。

第86章 大氏

姑衍山下,匈奴王廷。

舒兰领着一个匈奴女奴入帐,“公主,这位它它阏氏帐下的女奴说是要求见你?”

小女奴行到帐中,再拜叩道,“朱朱见过楚国长公主。”将额头枕在双手之上,哭泣着不肯起身。

刘撷怔了怔,放下手中竹简,百感交集。

不过是月余,就好像是一辈子,有多久,没有人在她面前行一个汉礼,喊她一声,“楚国长公主殿下。”

“你就是朱朱?”她温言道,“身上伤好了?”

朱朱受宠若惊,抬起头来,应道,“已经好了,多谢宁阏氏垂怜。”

一声冰冷冷的胡称让刘撷陡然清醒,心中暗悔,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她大约二十余岁年纪,容貌与当日洛洛相比远逊,面色蜡黄,身体枯瘦,显是没有遭受太好的对待,却有一双温润而明亮的眼眸。

“好叫宁阏氏得知,它它阏氏有孕了。”

“唔。”刘撷在心里沉吟,它它年纪不轻,女子需要子嗣安命,无论是在大汉还是在匈奴,都是一样的。接下来的日子,只怕她心事多怕要放在腹中骨肉上,旁的事情无暇顾及。

只是,刘撷挑眉,“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巴巴的跑过来和我说一声?”

朱朱再叩一个头,道,“婢子求宁阏氏趁此机会,将离离居次要到帐下。”

有孕的它它必无心力再照顾离离,这个时候将小离离从她身边索走,既有妥帖借口,便不会伤她的面子。

只是刘撷新来乍到,不知因了什么缘故,冒顿对于这个美貌的汉女,并不见特别宠爱,更是下个月即将迎娶左谷蠡王部的贵女蒂蜜罗娜,两次娶妻的时间相隔如此之近,不能不说有打压刘撷的意思在其中,舒兰为主子打抱不平,不由冲口道,“说的容易,你要公主去找谁张口,它它阏氏要是不肯放人,公主有什么法子?”

“阿蒂阏氏是大阏氏,理论上可以节制单于内帐。”朱朱道,“她又是匈奴三大贵族后裔,有左谷蠡王支持,众位阏氏应该不敢驳她的面子。阿蒂阏氏再过大半个月便要过嫁入王廷,虽然宁阏氏面子上过不去,但是持平而论,她入主王廷对宁阏氏是有好处的。”

对于冒顿诸位阏氏来说,蒂蜜罗娜给予她们的威胁,可比一个汉女要大多了。她们集中精力对付阿蒂,投诸在刘撷身上的敌意便会少很多。而对阿蒂而言,她虽然身世高贵,名分为大,但毕竟太过年轻,想要在王帐中建立自己的权威,如果稍稍聪敏的话,便会从实力最弱的宁阏氏这儿打开缺口。

不是不明白这个理,只是,刘撷太心高气傲,要心甘情愿的折腰,对她而言,太难。

朱朱在刘撷带了一点冷一点潮的目光下局促的低下头去,勉强道,“只要宁阏氏开口,阿蒂阏氏会答应的。”

“哦?”这下刘撷倒好奇了,“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