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娘子显不愿跟你回去,你又何必强人所难。”许襄护在女子面前,质问来人,忽瞥见站在一旁轻服打扮的刘盈与张嫣,眸中闪过一丝异色,正要过来参拜,却见刘盈伸出手来,轻轻的摇了一下。

他便犹豫了一下。

“兰娘不过是个卖唱女子,我既看上她,便是她的服气,你又是什么东西。”对面玄衣少年嚣张叫道,“我可是张皇后的族人,你掂量掂量,惹的起么?”

一旁,本是抱着糖炒栗子看热闹的张嫣闻言一个跄踉,险些立仆在地。见刘盈投过来疑问眼神,连忙摇头,眼神无辜。

张家族人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她哪里全能认识?

而她是他的皇后。

刘盈蓦的心中一拧。

他可以自欺欺人,将她当做从前那个小小的可爱的甥女对待疼宠。可是无论如何,她已经是他的皇后。

仿佛一瞬间被蛇虫叮咬,他放开了握着她的手,微微别开目光。

张嫣看着空荡荡的手心,心里难过的紧。

就这么略略一走神,场上形势已经变化,疑似张姓纨绔子弟抱着脸痛指许襄道,“你,你好大的胆子,有本事摞下名字,本少爷日后和你算账。”

许襄无谓笑笑,“我是许襄。”

四周长安百姓便发出惊呼。

搜粟都尉许襄。

发明先进农具,改良农稼技术,令关中百姓仓廪足的许襄。

而歌女兰娘望着许襄的目光亦染上了钦佩的光彩。

打发了兰娘离开,许襄走过来,拱手拜道,“这位…刘兄台,上次相别,暌违不久,今日偶遇,我们倒是有缘。”

刘盈微微望地一笑,他并不知道阿嫣是认识的许襄的,回头看了看张嫣,道,“这位是…”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

该怎么介绍阿嫣呢?

说她是自己的皇后自然是不行的。不要说中宫皇后此时正应该端坐未央宫中掌后宫之事,哪个为人妻子的,会扮成男装出游于长安市井之中?

说她是自己的外甥?然而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嫡亲外甥,宣平侯世子偃,今年年方七岁。

他心念还没转明白,张嫣却从他身后探出身来,笑道,“咦,这位便是关中百姓交口称赞的搜粟都尉许大人啊。我姓孟,是刘家哥哥的表弟。”

她笑盈盈问道,“哥哥,是吧?”发狠捏了下他的手指,以泄私愤。

“呃——”

食肆之上二楼雅间,张嫣从支摘窗中望下来,见街边有老婆婆背着妆奁在兜售胭脂水粉饰物,因候着菜百无聊赖,便下楼去挑拣一番。

“主子金枝玉叶,家中什么金贵东西没有,还会喜欢这些?”奉命护卫她的侍卫尹勤在一边探出头来,好奇问道。

“是不缺啊。”张嫣笑眯眯的拣出一个刻鉴梅花的木簪,“不过还是很好玩。”回头问道,“你身上有没有带钱?”

“呃,没有。”尹勤傻眼道。他是侍卫,不是付钱的跟班。

“还不快上去向韩长骝要。”张嫣瞪了他一眼。

尹勤摸摸鼻子,左右看看,长街之上一片热闹而安详,离开片刻,皇后娘娘当不致有什么危险。于是快步上楼,在楼梯之上险些与下来的许襄撞了一下。

“张公子。”许襄唤她道。

张嫣回过头来,见他亦弯下腰来挑选饰物,不由笑问,“你也给你的夫人挑饰物么?”

“咳。”许襄咳了一声,轻叹道,“我至今尚未有夫人。”

“抱歉。”然而许襄究竟如何,并不是张嫣有兴趣了解的事情,复低下头来。

“张公子。”身后,许襄又道,“适才你说起我的事,旁人不得而知将荣誉加于我身上,我自己却是知道,前后张公子实助我良多。我并不该不知好歹,只是志实不在农稼,在离宫辛苦了有这么些年,是否可以暂离?”

张嫣意外回头看他,问道,“现在这样不好么?”

经此一事,你简在帝心,甚附民望。这三年的离宫农稼之习研,对许襄而言,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我是儒家子弟。”

“哦?”张嫣应了一声。

儒家尊孔子,而孔子贱农。昔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她只是没有料到,这样的思想,在许襄的脑海中也刻的很深。

明明是农稼给予了许襄入仕朝廷的资本,但偏偏,他骨子里还是看不起农稼。

“陛下还说过农为天下本呢,孔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忍不住出口道,“若天下没有一个农人种地,他难道打算吸风饮露?”

“张公子。”许襄忍不住微微色变。

“好了。”张嫣摇摇头,“我也不爱强人所难,你既不喜欢,便不做吧。不必问我。其实。”她若有所思,道,“我心里倒有个构思,虽然不够成熟,但若能够成功。有个职位倒挺适合你的。”

“只是,凡是有所始必有所善终。你既然做了这么久,再离职前,不妨将这些年的心得,结合前人所著,写出一部农书,也好为天下人所借鉴。”

你又有什么主意?许襄忍不住想问,然而一群人从食肆上头下来,为首刘盈匆匆道,“阿嫣,家中有事,我必须先回去一趟。”

她啊了一声,站起来,兴味索然了。

“对不住,阿嫣。”他歉意道,“答应了与你一起的,却食言了。”

过了一会儿,她笑道,“没关系,‘阿哥’”眼角温柔,“只要你有那份心,阿嫣便开心了。”

椒房殿。

解忧抱着一个漆匣进殿来,拜道,“娘娘,宣平侯府传来消息,说第一批良纸已经产出来了?”

“这么快?”

张嫣沐浴更衣,抖了抖尚滴着水的发稍,讶异回头道。

“不快了。”解忧抿嘴笑道,“墨门的那些先生们都很讶异,按娘娘的说法,择楮皮,并一些旁的东西抄纸,果然比大麻来的好。打浆之后更是化腐朽为神奇,抄出来的纸便如脱胎换骨一番。”

她将青丝沥干,接过木匣,取出一张纸,弹了弹,抿唇道,“还不够。——你转告他魏夔,让他再试试别的法子,要更白一些,也更光亮才好。”

“皇后娘娘。”沈冬寿在一旁侍立,她本是稳妥之人,只是于文字之道颇有些痴迷,见了这种能够改变日后书籍样式的纸张,不由心中大动,忍不住开口询问,“这新纸,真能方便书写而长久储存么?”

“自然。”张嫣愣了一下,勾唇笑笑应道。

“那可否借给微臣一观?”沈冬寿跃跃欲试,殷殷相问。

她一笑,递出来。

纸质其轻,其薄,其白皙,其品相,在沈冬寿看来,已经是颇出乎意料的好了。她赞叹的抚摸,抽出袖中竹笔,沾墨在纸上书写。

一路出奇的顺畅。墨色在纸上发散开来,筋骨可现,鲜艳夺目,沈冬寿如陷痴迷,忍不住再伸手摸了摸,喃喃道,“若有了这种纸,日后,我记史便可以不必拘限于篇幅字数,才可一展心中所学。”

“别。”张嫣抽回她手中的纸张,道,“你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若是再写的更多,岂不是我在这中宫之中的一言一行,都要曝于天光之下。”

“——陛下驾到椒房殿。”

一声突兀的通报声忽然从殿外传进来。

张嫣惊的一跳,连忙将纸团了塞进漆匣之中,“啪”的一声合上。

而殿外,刘盈的脚步声颇快,似乎已经要掀帘进来。

她左右张望,殿中案几屏风一目了然,竟找不到藏东西的地方。情急之下,将木匣背手藏在背后。回头笑唤,“陛下,平日里您不是要到酉时才过来我这儿的么,今个儿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将她的勉强神色看在眼底,刘盈笑笑道,“朕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想要与阿嫣你说说,便赶着回来了——你头发还没擦干,说多少次了,这样子会受凉的…”忽又绕过去问道,“你身后藏的是什么?”

第102章 嫣卿

“没有什么啊。”张嫣随着他转了一个身,依旧是面对着他,却在背后伸手将漆匣塞入左手广袖之中。

“是么?”刘盈慢吞吞的问道,倒没有恼,只是带些了然的忍俊不禁。

她便在这样的目光之下觉得自己简直是孩子气到无所事事,十指交拧,微微忸怩。

“那你过来些。”他吩咐道。待小丫头走到他面前,才伸手从她身后把她的衣袖牵出来。

春日渐暖,她穿的是一件白彀绿缘单裳曲裾,长袖广裾,足以将一方漆匣藏下,只是再怎么样也做不到完全不露痕迹。匣子带的她左手的袖口往上翻,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肤,瞬间又滑落,尚带着新沐浴后的清香。张嫣微微哼了一声,双颊潮红。

他却似没注意到,左右看看,见木樨侍立在一边,便吩咐道,“你伺候着帮娘娘把头发擦干。”

木樨屈膝应了声是,抱着搭在一边的白色巾帕上前。

还真把她当小孩子了。张嫣微微噘唇。唇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

十三岁正是少女发育最盛的时候,她的个子还不够高,白巾绵长吸水,而木樨擦拭的动作又很轻柔,帕子足够宽广,将她的半张脸都给盖住,给了她一个半隐秘的空间,不用掩藏面上的神情,漂亮的眸子咕噜噜的转着,得意的数着,“一,二,三…”

身后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当她数到七的时候,刘盈霍的站起来,“阿嫣,这是什么?”声音激动。

“就是——纸啊。”她慢吞吞的回道,旋身转过来,拂开脸上巾帕,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眸。

“我阿父亦是爱书之人,深感竹简缣帛之不便,于是遍延墨门高明之士,历时研制出这种可供书写久存的良纸,愿献给陛下。”张嫣喁喁道。

“难得姐夫有这份心。”刘盈叹道,将紫霜兔毫笔搁回笔架之上。“朕真该谢谢他。”

“嘻。”她轻促的笑了一声,取了他适才在新纸上默的《孟子》篇,求道,“陛下将它送给阿嫣可好?”

“那又不值什么数。”刘盈不在意道,“朕适才不过是随手写写。”

“怎么不值数。”张嫣扬声道,“这是陛下第一份在良纸上书写的墨宝,当然是极具纪念意义。”

刘盈失笑,“你爱要就要吧。只是,阿嫣。”他迟疑问道,“这良纸出产是好事。适才,你又何必费心瞒着我?”

“我没想要瞒着陛下啊。”张嫣微微撇唇,道,“只是时候还没到,而且,这纸也不够好。想再抄一批更好的手抄纸,再送给陛下过目的。”

“时候未到?什么时候?”刘盈奇道。

“那个。”她赧然,低首垂视丝履鞋弓之上的纳的云草绣纹,“不是马上便是陛下加冠的日子了么。我本来打算到时候再给你看的。”

“谁知道。”她恼道,“你不打一声招呼忽然就过来了,害我手忙脚乱,藏都没地方藏。”

刘盈怔了一怔。

他转身,看着张嫣的侧颊。

她睫毛微翘,长长的像一把扇子,而肌肤是一种很粉嫩的白色,其上毛孔几近于无,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又像是开在春风里的杏花香。

阿嫣一直是很美丽的。这还在他很久以前,第一次在长乐宫前见到那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的时候便知道。

阿嫣也是很聪明的。她喜欢冷眼观着世事,在心里思量,但在面上绝不表露出来。若不是事关己身,她很少真正出头。

可纵然如此,在他作为一个长辈看来,他总是觉得,她还只是个孩子。

在之前那场荒唐的大婚闹剧里,他力陈词说服母后,信问阿姐,却从没有张口问一问她,阿嫣,你愿不愿意嫁给朕呢?

至始至终,他忽略了她的意见。

潜意识里,他认为,在这场婚事中,她是全然被动的。

她被动的听到吕后提及大婚,她被动的随鲁元避归宣平,她被动的接受了外祖母和母亲的安排,她…被动的,盛装打扮,踏上迎亲的墨车,嫁入未央宫,嫁给自己的舅舅,做了十三岁的小皇后。

他一直以为,这其中的悲伤,她是不够足够懂的。

阿嫣,你想要什么呢?

刘盈张了张口,想要问些什么,最后却发现无从言说,只道了一声,“你的心意,朕谢谢啦。”

“这份礼,朕很喜欢。其实,这样也很好。朕和你一同等着看良纸一点点的进步,到最后定下来的时候,一定比开始就看到最后的良纸要开心。”

张嫣愣了愣,随即“嗯”了一声大大的点头,将双眸笑成了一对弯弯的月牙儿。

阿嫣,你不要太沉迷。

这椒房殿里朝三暮四来的温馨岁月,朕其实也很留恋。但是,如果这样子过下去一辈子,对你,就会成为一种折磨。

终有一日,你会恨我的。

刘盈几乎感觉到一种痛楚的温柔盘亘在胸口之处,咽不下,吐不出。勉强静了静心神,笑道,“巧的很,朕是忽然想到了当日你说的事情的解决法子,这才等不及酉时,便匆匆的过来了。”

张嫣愣了一楞,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柔声道,“陛下这几天一直再为这事烦神么?”

“嗯。”刘盈颔首起身,踱步道,“朕其实一直亦有隐约感觉,只是抓不到症结。得阿嫣你挑明了说,朕既身为天下之主,自然要想法子解决。”

“哦?”她知他以其为苦,亦以其为乐,于是安定的敬佩。跪坐在榻上仰脸看他,“陛下想到什么法子了呢?”下颔皎洁。

他的目光掠过殿中书架上的累累竹卷,再望向案上叠成一叠放在一边的新纸,“秦皇之时实焚书坑儒之道,并制挟书律,除贵族及博士官者,天下不得藏诗书百家之语。汉兴,萧何定九章之律,却未废除挟书律。这些年,大汉百姓虽说辛勤耕植能温饱度日,却少能如春秋战国之时习字认书,民风日渐鲁愚,长此以往,大汉自然无人可用。朕欲废除挟书律。”

“嗯。”张嫣忍笑点头,“除挟书律自然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这么说,阿嫣支持朕除挟书律?”

“为什么不呢?早就该除了。”张嫣笑道,“秦皇怕儒生乱政,故焚书坑儒,偏偏最终颠覆了他的大秦江山的,无论是陈胜,吴广,还是西楚霸王,抑或是先帝,哪个是读书的人?可见全不靠谱。

他削兵器,铸金人,焚书坑儒,欲要削弱民间力量,行愚民之策。可是,他没有想过,百姓再不聪明,有一件事也是他们不读书就弄的清楚的——他们明天米缸中还有没有米,自己还活不活的下去。几千年前,大禹治水就知道,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心犹有过之。愚民开始愚弄百姓,最后不过愚弄自己。水落石出与水涨船高,我更倾向于后者。”

“阿嫣。”刘盈愣了片刻,赞道,“按说,朕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却不知道你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很多的事情,宿世学者也未必能想明白,你却总能不经意间一针见血,鞭辟入里。”

“啊。”张嫣忽然就感觉到脸发烫,喁喁道,“人家哪有那么好。”

“已经很好了。”他笑盈盈睇她道,“那么,以阿嫣看来,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她依旧端出她那幅人前端庄模样,“那是陛下和相国要烦忧的事情,阿嫣是后宫女眷,不好干——”

“少来这套了。”刘盈截着她道,“你适才说除挟书律只是要做的第一步,可见日后该当如何,你心里有法子的。朕与你亲近如斯,你有必要瞒着朕么?”

她想了想,笑盈盈道,“那,我说错了,陛下不可笑我?”

他已是笑了,应道,“自然。”

她取了笔,在纸上画一池水,又作一条河,抬头问刘盈道,“未央宫中有沧池,长乐宫中有酒池。陛下可知为何此二池池水终年清冽?”

“自是。”刘盈答道,“因有飞渠从潏水引活水入,流经二池,最后注入堨水,汇流渭河。”

“是这个理。”张嫣颔首,“大汉朝臣体系与天下百姓犹如沧池之于渭水河,陛下要做的,就是找出一条飞渠来,为仕官引入活水。则源源不竭。而天下百姓有了一条晋身正途,纵对朝政有所不满,也可凭自己本事参与进来影响朝政。不会冒大干系思谋反之事。”

“那么。”他肃然问道,“如何开出这条飞渠?”

她嫣然而笑,左颊之上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儿,张口吐出两个字,“察举。”

“再加上太学。”

“战国时,齐有稷下先生之设,辩论于君王之前,并教导子弟,于是临淄城中,百家学说争鸣,蔚为一时盛况,而齐强盛百年。陛下可于长安城中兴办太学,广邀天下才学之士为博士。命各地郡守每年在治下推荐卓异人才,入太学学于博士门下。两年之后以试测其才,优异者入朝为官,次等放归地方为吏。”

这是史上汉朝的确实行过的察举之策,保西汉百年安平。因贵族子弟可凭祖上余荫入太学,而太学人数若能控制在一定限度,便不会过大的冲击固有的功臣集团,亦可给朝堂带来一股清流。

刘盈思忖良久,觉此察举策略为注意细节,便可堵住方方面面的漏洞,越思越妙,不由得望张嫣赞道,“阿嫣,你若是男儿,定可成为朕的股肱之臣。”

张嫣诘的一声笑了,起身退后一步,左手压右手,揖拜道,“臣张嫣叩见陛下。”动作豪迈。(这是男子揖礼。女子揖礼为右手压左手。)

刘盈伸手虚扶,亦笑,道,“嫣卿,平身。”

第103章 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