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刘盈而言,离开长安亲自来云中沙南寻张嫣,他不会后悔。但是作为大汉一国之主,抛下长安国事远行千里之外只为了成就自己的感情,心中,并不是没有一点负罪的。

这种埋在心中最深处的矛盾,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成为积郁,难得碰到一个对于他和阿嫣这些年来的感情纠葛都很清楚的张偕,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不。”张偕摇了摇头,笑意朗朗,明亮的像春日的阳光。又仿佛清泉,流过人的心上,拥有令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其实。”张偕悠悠道,“论起来,阿嫣很适合做大汉的皇后。”

他微微仰起下颔,声音雍容而带着一丝安闲,“她出身故赵国门阀,幼承闺训,誉著华娴,聪明冷静,素有谋略,却不为权势富贵所耽溺。单凭着她提出的募军之制,就能知晓,她对于大汉的价值。陛下,一直以来,她都拥有做合格的大汉皇后的能力。她只是,做不了你的妻子罢了。对于整个大汉而言,失去张嫣,是损失。”

“她是我的妻子。”刘盈只答了一句。

张偕惊讶抬头,上座之上,刘盈眸色幽深,带着点倦怠,带着点坦然,又重复了一遍,“她是我的妻子。”语气凝重而坚定。

于是他笑了,笑声中有着淡淡的洞解与了然,“那可真是一件好事。”

张偕主动提起关于那个少女的消息,“娘娘刚到北地的时候,还是年初的时候。那时候,北地的天气还冷。她披着厚重的狐裘衣裳,只露出一张脸,那脸色却白的像纸。看起来,很让人心疼不过。”眼角余光觑着,上座的那个男子依然还在饮酒,只是斟酒的速度却慢了下来,不由微微哂起唇角。

“…后来隐瞒了皇后娘娘的消息,是臣的错。但是,臣也实是逼不得已——娘娘离开雁门的时候,曾经威胁过我,若是我将她的消息告诉陛下,她便离开云中,去别的地方,只是再也不告诉我她的下落。我想着,她若在沙南,我至少还能够就近照料照料她,若是再放她去了旁的地方,才真是无音无讯了。”

刘盈一杯杯的饮着酒,同时静静听着张偕的话语。只觉得心浸润在水中,也不知道是熨帖还是难耐,忽然微微惶惑起来。

一直以来,虽然知道阿嫣性情骄傲倔强,但潜意识里,他还是认为,只要他来了,阿嫣终究会原谅自己,跟自己回去的。

只是,如今,听着阿嫣这半年来的所思所想,想着之前重逢时阿嫣的冷漠和决绝,忽然开始疑虑,这样的阿嫣,真的还愿意回头么?

他摇去心头的不安,认定自己多想,若有所思,“似乎,辟疆从小与阿嫣便交好。”

“是啊。”张偕顺着刘盈的语意,笑答道,“娘娘幼时便聪慧,臣与之投缘,总觉得前世有些缘法似的,好似亲兄妹。”

想起来少时的阿嫣,刘盈的唇角,也不自禁翘了起来。

小时候的阿嫣,娇小而聪慧,总是善解人意,尽心的把握住分寸,从来不愿意为难别人。

这样的阿嫣,自己究竟是做了什么,才逼得她慧剑斩情,将过去的一切全都抛下,只为了离开他的身边?

二人为年少好友,相对而饮,虽然后来因身份上有了差距,渐渐的生疏开来,终究有年少的情谊沉淀在岁月的记忆里,酒饮的多了,张偕就有些微醺。瞧着刘盈,“我听说你亲自来了北地,其实很讶异。”

刘盈哂笑,“若是还在以前,估计我自己都会讶异。”

事到如今,他已经能够坦然承认,自己是爱阿嫣的,爱的十分。只是一直以来,这份爱上背着一个很重的包袱。当他终于能够丢掉这个包袱,这才能肆无忌惮的去爱阿嫣。

“其实。”张偕放下酒爵,正色道,“我这次到沙南来,不仅仅是为了阿嫣。还有一件正事。”

第164章 君臣

刘盈淡淡微笑,“你刚刚提起的募军制?”

“正是。”

“这新军制才是臣这次来沙南参见陛下所为的正事。臣本已经写了奏折上行到长安的,如今听说陛下亲来了沙南,这才过来拜见,并将此事呈于圣听。”

张偕慷慨激昂的陈说,“大汉一直实行的是从先秦传承而定的征兵制:百姓到了一定年纪便征为军人,同时边境各郡维持一支一定数量的军队。这些年,边郡军队的战斗力一直积弱,且在与匈奴对战时处在下风。大汉天下初定,先帝不得已,以长公主和亲匈奴,匈奴这才减少了侵扰汉边境的次数。此后,又有楚国公主和亲事,维持了几年清净。——但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他的声音忽然高亢起来,“总不能我大汉毎隔几年,就送一个公主去匈奴吧?”

从长安到龙城的路上,一路是和亲公主的血与泪。将娇弱美丽的宗室女子送往野蛮而落后的匈奴,是这位和亲的公主的惨痛人生,何尝又不是整个大汉的耻辱?

他被张偕的热血所感染,袖中掩起的握拳上现出青筋。

他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先帝决意和亲的那一阵子,平静而豁达;而他继承皇位之后,为匈奴所逼,再度和亲的时候,只觉得平生大恨,莫过于此。但凡大汉血性男儿,此后当秣兵厉马,踏平匈奴方能血平此恨。

只是,后来,做了这些年的皇帝,对大汉一应军政国情通透洞然,知道了民生多艰,一战难求,岁月磨砺的自己沉稳下来,回望从前,发现自己成为了父皇当年的样子,有些无奈,又有些满足。

做皇帝,就是这样子吧。

刘盈沉吟,忽然问张偕,“阿嫣怎么说?”

张偕便呆了一呆,硬生生的将家国天下的豪情转折成了儿女情长的沉湎。

“张皇后实是睿才。当初,她在雁门养病的时候,正逢我对边军积弱愁眉不展。有一次和我说话,听了我的心中忧虑,想了半日之后,便跟我提出了募军。”

刘盈的面容用手轻敲案面,面容也变的严肃了起来。

大汉如今实行的征兵制,男子到了二十岁达到“傅”龄,在本郡先做一年“车骑材官卒”(郡国兵),获得必要的军事技能,便成为国家预备兵。日后根据需要,或者征发“戍卒”,在类似云中这样的边塞当一年边塞兵;或者当一年“卫卒”,上京服役。结束之后,每年还需在家乡服一个月“更卒”劳役。

征兵制曾经在大汉初年很好的完成了它的作用,成为刘邦对峙西楚霸王项羽并最后取胜的坚实基础。只是,在大汉建立十多年后,它的弊端也渐渐显露出来:征兵而来的边塞军来自全国各地,良莠不齐,短短一年的军事训练显然并不能将一群农夫变成一个强战斗力的军队,与马上长大的匈奴人相对,极为弱势。

而张嫣提出的所谓募军,却是从征兵的窠臼中跳出来,另选募年轻强健的百姓,重新成立一支军队。

不同于只服役一年的征兵,这支军队是长期专职军队。将得到更多更专业的军事训练,从根本上提升战斗力,从而将大汉从对抗匈奴的疲态中解救出来。长此以往,更是有一定的可能能打开一个新的局面。

他做了七年的皇帝,对大汉一应军政制度都极其了解长短之处,自然听得出募兵制的好处,不由问道,“这真是阿嫣的主意?”

“自然。”张偕颔首。“此制锐意大胆,单凭这个军制,皇后娘娘的确无愧于敏慧二字。”

募军本身,并不是一个复杂工巧的概念。但是,在张嫣提出之前,没有一个人在朝堂上提出,缺乏的,究竟是洞悉的智慧,还是打破旧制陈规的勇气?

“这募军一事,若能真正实行,的确有莫大的好处。”刘盈将事情前后想了一遍,“只是,变征兵为募兵,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其中章程,需要从长计议。”

“陛下说的是。”张偕笑着递上一份奏折,“自月前皇后娘娘提出募兵制之后,这些日子,我仔细思虑,拟了一份奏折,已经送去了长安,这一份是副本。”

刘盈接过奏折打开,正要观看,管升匆匆进来,在刘盈耳边禀道,“主子,许欢刚刚传来消息,夫人出门了。”

张嫣刚出了沙南城东门不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踏踏马蹄声,柳眉微微颦起,回头相望,果见是刘盈带了身边侍从跟在身后。

“大娘子。”小刀不悦抱怨道,“这群人怎么又跟着我们,我去把他们赶开去吧。”

“怎么赶?”张嫣唇角噙起一抹冷笑,“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到时候人家说,这条路又不是咱们家开的,他们自想出城,难道不行么?你能说什么?——咱们还是自走自的吧。”

她答应了为赵覃制一品熏香,整理起来,才发现缺了其中最重要的一味主料——百年分的桦树皮。制香之道上,最重的是一种感觉,对于香料的年份,品质都有着严格的要求,不是轻易托旁人代劳能够办的成的。只得自己亲自出门,才给了刘盈追过来见自己的机会。

郎卫所乘的都是骏马,出了城门,很快就缀上了张嫣的脚程,在五十丈开外的时候,不动声色的缓下来,刘盈独自骑着飞云上来,在张嫣身后三步处停下,唤道,“阿嫣。”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欣喜与想念。

张嫣哼了一声,淡淡道,“吕郎君,好巧,你也来东城啊?”

刘盈苦笑。

看起来,阿嫣的气到现在还没有消呢。

“你明知道。”他深深的凝望着近处这张熟悉娇美的容颜,低声下气,“我是为你来的。”

“吕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张嫣沉下了脸,“我们不过是沙南城中有过两面之缘的邻居罢了,其他的话,我不想听。”

东山之上,山路曲折盘旋而上,草木丛生。张嫣沿山路而上,见了中意的香草,便停下来,用铁小心连根带土的挖掘,置在背篓之中。回过头来,见刘盈正侯在她身后。

他一直跟在自己身边,不近不远,也不开口和她说话,只是用目光凝望着动静皆宜的她,沉静而又温柔。

“姓吕的。”小刀终于忍耐不住,跳起来,“你听不懂话么?我家大娘子都说不认识你了,你还跟在我们身后,想要干什么?”

刘盈面色一寒,小刀只觉得面前原来柔和的面孔骤然间凛冽起来,饶是他半大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霎时间也觉得背后冷汗都浸了出来,仿佛面前这个男子,在表象的温和之下,有着他所不能承受的威压。

“小刀。”张嫣急声斥道,声音带着浓重的斥责,和隐藏在其中的维护。

刘盈听明白了,收回目光,“沙南不过是个边陲小城,小厮亦缺乏礼义。”目光转回到少女身上,轻哼一声,“这次我看你的面子,放过他。若他不思悔改…”

话语中对自己的不屑,小刀听得明显,忍不住心火暴跳,却害怕连累到自家大娘子,勉强忍住了,去看张嫣,张嫣面色一阵淡淡的红,淡淡的白,横了他一眼,“对客人这般无礼,家里阿媪就是这么教你的么?”

那也是恶客自己越礼在先啊。

小刀在心中嘟囔,只是怵于张嫣的积威和钢槽对刘盈的畏惧,没有说出口,不甘不愿的喏道,“吕郎君,奴婢刚才无礼,还请见谅。”

张嫣在这场与刘盈的对峙中,本是一直站在上风,却因为小刀的这次莽撞,在气势上弱了下来,吃了不小的亏。负气道,“小刀,东西已经采够了,我们回去了。”

小刀应了一声,将铁扔到了背篓里,背到背上,率先走到山道上去了。

与刘盈擦肩而过的时候,张嫣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你出来这里,家里不能没人,还是尽早回去吧。”

刘盈凤目一闪,透出欣慰意味,“我自然是要回去的。——只要我妻子肯原谅。”

张嫣哼了一声,迤逦转身去了。

晒干的辛夷有一种芬芳辛辣的味道。将白桦皮磨成粉末,以一定的比例混合,再添上苏木,白矾,清香中略带一点骨子里的涩,便是她心中想要的香骨。

——香亦有骨。如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一样,毎一品香各有不同。香与人相得益彰,才是真正的香道。

香粉尚带着潮湿的气息,张嫣用铜拨子拨弄着圆簸中的香粉,听到廊上急急的脚步声。

“大娘子。”青葵在门外禀道,“有县府吏官上门寻你。”

“县府吏官?”张嫣讶异抬头。

服役于各县县府的吏员为县令自行聘雇,并无品级,但是因为操持经手实务,在平民之间有相当大的权威。此时,两个青衣小吏便在堂上候着,见一个女郎从里面出来,拱手问道,“可是孟家娘子?”

“是。”张嫣问道,“不知两位此行前来是…?”示意小刀将荷包递到二人手中。

这二人不动声色的接过,捏了捏,面上便笑的更加和善,“孟娘子放心,不是坏事情。吕御史两天前到了我们沙南县,请孟娘子去叙话。”

张嫣古怪的朝院子东墙望了一望,喃喃,“这样啊,我知道了。”

这事情定是与刘盈脱不了关系。

她心中怄气,刘盈的这一招,出的算是点到了她的软肋上。

她不愿意跟他回去,继续做大汉皇后,那么,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沙南县的一个平民罢了。与他相对的时候,还可以由着自己的心意,不需要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但若他通过官府的手段权威。

年长的胥吏等了一会儿,见她不曾动弹,便不耐烦声气起来,“孟娘子还是快点跟我们走吧。不然御史大人等久了,我们可吃罪不起。”

看吧?一个没有任何权势的民女,又如何能抵抗官府的权威。

今上七年秋六月,长安中的天子遣十三监御史分赴大汉各郡县,以九条察事,为司讼者,盗贼者,伪铸钱者,恣为奸诈论狱不直者,擅兴徭役不平者,吏不廉者,吏以苛政故劾无罪者敢为逾侈及弩力十石以上者,非所当服者,凡九条。御史虽本身官秩只有六百石,并且只有察举权,没有治事权,但所察几乎包括地方所有政事,并且直达天听。素来被地方官员极为忌惮尊敬。吕御史刚刚进入沙南县,唐县令便将县衙让了出来,自己另找了一间民居办公。

府吏领着张嫣入了县府,却没有带到二堂,而是往东跨院而去,在门前立住,“小的奉命领路到这里,孟娘子自己进去吧。”

整间屋子在县府东侧,虽然不是在正中轴线上,但独立成院,构建清雅之处,不下于正堂,此时门扇虚掩,四周屋舍俨然,只是静无一人。

她推门而入,见屋中靠墙的一面设着一排书架,上面放着密密的竹简。一方长案设在上首。案后二人一坐一侍立,案上灯光明亮,刘盈坐在案前,正在看文书,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头来望过来。

“阿嫣。”

好像一如当年。

“我该叫你吕御史呢,还是县官大人?”张嫣冷笑。

“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用么?”刘盈淡淡笑道,“无论如何,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而阿嫣你。”他顿了顿,若有实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既然你说要放弃从前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民女,想来,不至于摆皇后的款拒绝接受官府召问吧?”

张嫣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折回来坐下,“那,大人召民女过来,是想问什么?”

刘盈睇着面前的妻子,她意态悠闲,背挺的笔直,好像春风中青翠的杨柳。身姿瘦削,比从前在家时候仿佛瘦了一两分。乌黑的青丝挽成民间常见的椎髻,鬓角落下一缕散发,但并不显凌乱,柔顺的贴着肌肤垂落下来,年轻的肌肤上闪耀着玉一样的光泽,眉目宛然,好像过去那些年里,一直一直,都跪坐在那里,自己一回头,就可以看的见。

“你的病可好透了?”他忽然问道。

张嫣愣了愣,才想明白刘盈指的是自己年初刚到北地时生的那场大病。

“早就好了。”她答道,心中升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别过头去,“吕大人若是找民女来有正事,民女奉陪便是;若是只为了叙这不必要的旧,就请恕民女要回去了。”

“阿嫣,你又何必如此。不过。”刘盈带着深深的失望,见张嫣作势起身欲走,转了口气,“我这次的确是为了正事找你。”

他从案上取过一份奏折,“我这两日看了一份关于设募军制的奏折。听说,这募军一制,是你最先提出来的。所以,想听听你的具体看法。”

张嫣瞟了他手中玄色奏折案板纸一眼,抿唇自嘲,“看起来,张辟疆曾经来过云中?”

“嗯。”刘盈颔首,“他前日过来,这便是他拟的关于募军的章程。”

“我生病的事情,也是他告诉你的——到底是你的忠心臣子。”她的声音低下去,“所谓兄妹之情,抵不过君臣之义。”

“阿嫣。”刘盈微微蹙眉,凝望着她,不赞同道,“你未免太妄自菲薄。张偕一直信守对你的承诺,直到我亲自找到这儿,他才上门坦诚之前的事情。他也是为你好,世人大都劝和不劝离,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劝我真的放你离开不成?”

张嫣不愿意再接这个话题。接过奏折仔细看了一遍,张偕不愧是一代人杰,她当初只提了一个点子,他随之发挥,便将完善成了一个可以切实实行的方案。关于如何招募军队,以及随之的军队服役年限、物资供给,包括训练的诸多细节都落到实处,纵是自己,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将奏折合起来,推回到案上,“我只是一个闺阁女子,提一提点子已经是勉强,至于军队和打仗的东西,我是不懂的。张都尉这份奏折已经是拟的很好了。我没有其他意见。”

被她的拒绝噎了个透心凉,刘盈悻悻,暂时将儿女私情放到一边,认真商讨起募军制来。“张卿的章奏的确已经算完善。”神态郑重,看起来好像他和张嫣之间的一切私情都不曾存在过,他只是一个一心为公为国的官员(天子),而面对的少女,也单纯只是提出新军制的百姓。

“只是我想着,毕竟你是最初提出募军制的人,也许在这些章程之外,还有什么特殊的见解。不妨提出来,若能完善一二,也是好事。”

张嫣也认真起来,身子微微前倾,沉吟,“大人可曾考虑过,天下有一种东西,叫做势?”

“大凡制度,都有一定的适应性和生命期。征兵制是从战国传承下来的军制。当时天下瓜分,以秦国为例,国土不过关中一地,若有外敌入侵,秦王发下征军令,老秦人背上干粮,从国土最西的地方,只需要一天,就能赶到函谷关。到了如今大汉,天下一统,国土比先前何止大了三五倍?百姓无论是‘戍卒’还是‘卫卒’,花在戍卫外的成本,就是从前的十倍不止。单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征兵制的改变,是必然的趋势。”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目光璀璨有神,散发出自信的光芒来,亮的比过月夜里,最闪亮的星星。

第165章 香事

刘盈为这样的光华所诱惑,移不开目光,依稀不知自己应答了些什么,耳边听得张嫣续道,“…征军制实行已久,不是一时半会之间能够彻底改变的。我的意思,募军暂时在北地数郡实行,并且在长安设一支募军,不需要多少多的人数,只需要保证绝对的精锐,而这支军队,你一定要确保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能给任何旁人控制的可能性…怎么了?”

“没什么。”刘盈微微一笑,收回了目光。

刘盈颇觉玩味。

他发现一个事情。张嫣排斥他身为夫婿的身份,却对“吕御史”的官方身份保持一定程度的尊敬,且臣服于吕御史身后自己作为大汉天子的皇权。最重要的是,她对曾经的刘盈舅舅有着极度程度的尊敬维护与好感。

他怅然的想,这是不是一个怪圈?

当他只愿意将她当做外甥女的时候,她站在自己身后,用一种单纯而深刻的爱,执着的爱着自己;当他想要低下身子做她的男人,她却已经退了回去,只愿意做自己的臣民和外甥女。

他们总是在错过彼此。

那支设在长安三辅的募军,是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吧?

阿嫣,你在嘴上说着我们再不相识的话,但在心里头,总还是惦念着我的。

刘盈心头欣慰,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辛苦和徒劳,也就都有了意义,若有所思道,“若募军开始实行,征军就要收缩了吧。”

“是的。”张嫣颔首,“整个大汉维持的军队当是一个上下浮动的常量。若是少了,可能无法保证地方安全;多了则徒耗民力,且浪费大笔的军费。当募军达到了一定的规模,征军自然当相应收缩。”

“但征军实行了多年,自有它的道理。每个大汉成年男子都有一年‘戍卒’和一年‘卫卒’,有些人家境贫苦,甘愿服兵役;但那些家境宽敞的人家,只怕更愿意花钱免去劳役的。你不妨考虑一下,按着每年所需募军数,算一算能空出的征军空额,将这些空额分配到各郡,让富民以钱代役,如此一来,募军的军费也就有了着落了。”

“大善。”刘盈击节赞叹。

张嫣的这个主意,不仅填补了骤然实行募军制的漏洞,同时不至于造成军源短缺,还机动灵活,极具可操作性,很见高明。若能实行,则朝廷,百姓,募军都能受益,端的是刀切豆腐,两面光。

“阿嫣——”他望向少女的眸光明亮。

“嗯?”张嫣微微得意之下,靥上染了笑意,梨涡隐现,眉眼舒扬,美丽的仿佛三月春光。

刘盈如受蛊惑,目光痴迷,轻声道,“其实,你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是么?”

笑意渐渐收起来,张嫣防备着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懂的——阿嫣,你聪明,敏慧,有着女子难得一见的政治国事的敏锐见解。”刘盈不顾张嫣的回避,想要揭开她想要隐藏的面纱,望到她的心灵深处,话语仿如剖析,“而且,其实,你很喜欢这种在政事中进言的感觉,它会让你觉得对大汉起到了好的作用,得到一种成就感。阿嫣,你不必不敢承认这一点。”

“阿嫣。”他垂下身去,欺近少女,将声音放软,“跟我回去好不好?”

“你应该知道,只有在我身边,你才能够实现你的所有想法,同时,将你的智慧应用的淋漓尽致。若你真的隐姓埋名做一个民女,这些事情,就会离你很遥远。你所有的聪明才智理想抱负,将都会掩埋在黄土白沙之中。百年之后,回望的时候,是否会觉得太过可惜?”

“自作多情。”

怒火直冲张嫣的脑海,尖声驳斥,“你以为我是骊姬还是芈八子?从前的我,之所以愿意将自己的心力花在那些有的没的事情上,不过是因为,我爱你,才愿意因为你进而爱这个大汉。否则,我一介闺阁女子,难道不愿意天天调香弄脂、煮酒烹茶,过自己的悠闲日子。如今,我既然已经决意放弃你,难道还能眷恋那些不能吃不能用的禄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