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重新从草原的东边升起的时候,休整了一夜的牧民从帐篷中出来,牛羊声声,踏上新一日的旅程。

多格坐在马上,与心中的少女告别,“今日里,我们必须分开了。”声音感慨。

“草原的儿女,哪一个害怕征途。”哈芰丽抬起头,笑意盈盈,离愁忧意不盈于心,“多格,希望我下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找到你的真爱了。”

将升起的太阳落在身后,在带着朝霜的金黄色的草原上奔跑了许久,终于力竭之前停了下来,捂着脸,轻轻啜泣。

孟观一直静默的跟在她的身后,直到此时,才勒马上前,轻轻问道,“没事吧?”

女子身体微微一颤,随着,泪水便从指缝中泻了下来。

孟观笨拙的安慰道,“好了,不要哭了。”

张嫣哇的一声,泪落的更厉害了,“他就那么死在我的面前,死之前还伸出手来,想要向我求救。”少女激动的语无伦次,“我却不能够去救他。我甚至,还要不停的微笑,不敢露出一点点为他难过的情绪。”

孟观强硬的将少女揽在怀中,拍打着她的背,“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只是想要活着出匈奴而已。我们根本没有哭泣的时间。我知道的,这不是你的错。”

“不,你不知道。”张嫣忽然爆发出来,“他们本是大汉的子民,也许是边郡的良家子,也许本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勤恳农人,如果在战场上,就算是死了,也能杀死几个匈奴人。却为了寻找我的下落,偷偷的潜入了匈奴,默默无名的死去,而我,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却根本没有勇气伸手去救他。”

“这不是你的错。”孟观俯视着她,灰色的猎装,发辫编成了匈奴未嫁少女的麻花辫,用光和影的效果,看上去脸面圆显,颧骨朗朗,鼻翼微宽…若不是知道她的身份,他真要以为,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匈奴人,“如果你伸手去救她,不过是付出一条性命,对事情根本没有帮助。他们都知道的。不会有人怨你的。”

张嫣抬起头,看着他,神情脆弱,“真的么?”

孟观嗤笑道,“我从小出道,不知道见过多少人在磨难中死去,如果所有的包袱都要背在自己的身上,早就被压死了。”

“是吗?孟观。”她凝视着他,忽然唤他的名字。

“嗯?”

“没有事。”

我,是不是你现在的包袱?弃之不忍,负之沉重。

这是张嫣不敢,也不愿追问的问题。

待到平静下来,她才发现,适才情绪激荡的时候,为了拉住她,孟观扣着的手,还留在自己的肩头。

第193章 思君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微微撞了一撞,随后便很快的分开。

这些日子,一同在草原上逃亡,有些分际,哪里能守的那么分明?

踱马走了一段路,张嫣忽然提起道,“我记得,解忧今年要满十八岁了吧。”

孟观的面色微微一变,又渐渐缓和下来,在马上微微欠身道,“家姐出生在冬十月,开年就到了。”

“是啊。”张嫣回忆起那个陪伴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女侍,“我记得,解忧是我在信平的第二年到我家的。那个时候,她身形小小的,瘦瘦的,后来慢慢长大,却是干练稳重,在我身边是第一的。我与她虽名为主仆,却也有些姐妹情分。孟观。”

她抬头,凝视着这位在这大半年中守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的青年游侠,“你是解忧的弟弟,我也不当你是外人,如今一路同行,也不可能一直生疏。不如今后以兄妹相称如何?”

孟观心头一震,说不清自己心头的滋味是踏实还是苦涩,“我身份卑贱,哪敢高攀于你?”语气带着说不出的讥诮与自嘲。

张嫣微恼,“你说什么呢?”

你明明应该知道,我并不是那种在乎那些身份地位的人。只要你以真心待我,便是我的朋友。

孟观沉默了一会儿,忽的扬声笑起来,“也好,我孟观今日能够与贵人结为兄妹,也是我的荣幸。”整了整面容,问道,“以后,我就唤你阿嫣么?”

张嫣微微蹙眉,复又嫣然笑道,“我怕旁人听了不好,大哥便唤我淑君吧。”

“好,淑君。”

孟观应了。兄妹二人相对而笑。

折了一根树枝,孟观在地上划出方位,“如今我们已经越过了祁连山,到了匈奴草原的边缘。再往西南行便是月氏,穿过月氏,是羌地。而大汉蜀郡与羌地相联。从这一路回去,便可绕开匈奴的大举追踪。月氏与羌土虽然陌生危险,但毕竟已经不是匈奴的领地,咱们只要小心点,应该能够平安的回去。”

“淑君。”他抬头,看着面前被一个多月的风霜折腾的面色有些憔悴的美丽女子,忧心忡忡,“你撑着点儿。你要记得,在遥远的长安,有人在等你回去。只有你回去了,他才能安心。”

清晨的阳光下,张嫣迷茫了一下,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我明白的。”

“嗯,那就好。”孟观安下心来,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一时有些吞吐。

“怎么了?”张嫣的心情好起来,问道。

“那一天,在篝火大会上,你跳的舞,跳给你舅舅看过么?”

张嫣愣了一会儿,轻轻道,“没有。”

那样的一支舞,太过奔放,而热烈多情。是她前世的时候和罗蜜学来的,适合一个女子跳给自己心悦的男人看,而不是乖巧的女孩奉献给长辈。对于从前的刘盈而言,自己更多的是他的外甥女的角色,若她真的胆敢在他面前跳这种艳舞,只怕他不但不会喜欢,反而会黑下脸将自己训斥一顿。便是后来,终于在一起了,聚在一起的时间也终究太短,来不及享受人世间所有属于情人的甜蜜。

“你可以找一个机会跳给他看。”孟观骑在马上,目光悠悠看向前方,“相信我,我向你保证,他会喜欢的。”声音有些意味深长。

是么?

张嫣不免有些怔忡。

其实,认真说起来,哪怕直到现在,自己对他,在复杂的感情中,也终究含了一分对长辈的敬畏,于是不自觉的希望在他面前保持乖巧,端庄的形象,从来没有露过与性感、奔放相关的一面。

前世听说过一个说法。只有男人看男人,眼光才见的毒。

如果,这次,她能够平安回到刘盈身边,是不是,也该要跨出新的一步,重新营造一下两个人间的感情气氛?

她正心思动荡的时候,忽听得前面,孟观顿了顿,终于声音别扭的问道,“到底那些匈奴女人送腰带是什么意思?”愣了一愣,咯咯的笑出声来,“你真的想知道么?”

孟观见她一副嘲笑的模样,打了个冷颤,“还是算了。”

“别呀。”张嫣手提马鞭,眼波流转,“我告诉你就是了。匈奴民风开放,女子最慕英雄。她们见了你力败了另外一个匈奴角抵手,自然就当你做大大的英雄,以腰带为信物上前求欢。你若接下了她们的腰带,就得给别人一夜春宵。我本是不该阻你艳福的。可是,我想着,冬歌姐姐还在家中倚门望归,大哥怎么能独自享欢,便都帮你拒了,你不会怪我吧?”

孟观的眉头越听皱的越紧,最后怒斥道,“塞外蛮族,不知羞耻。”

“那又有什么要紧。”

张嫣轻轻嘟哝,不以为意。

纵然是大汉,现在也有着三月三男女约奔的遗俗,所谓“仲春三月,奔者不禁。”在仲春时节,男女之间因情生发而出的举止,都是可以被谅解祝福的。

孟观大约是不喜匈奴夷族,便连匈奴的一切都不喜欢了。实际上,中原再往古早溯一会儿,在春秋战国时期,男女民风也大抵如此,并不比如今的匈奴好上多少。

她摇摇头,咯咯的笑起来,冷不丁听得孟观在身边忽然问道,“篝火晚会上,多格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张嫣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抬眼望着草原的蓝天,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漂亮,“想与哈芰丽结为婚姻。”声音沉静,仿佛月夜的湖泊。

孟观啪的一声折断手中马鞭,怒从心起,“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匈奴裨王,他想的倒美。”

在他的心目中,张嫣便算不是这些日子一直以来和他在一处的淑君,也是一国的皇后,每个大汉子民心目中的国母,如今被匈奴小小的部落首领恋,不是什么艳福,而是实在是实打实的侮辱。牙痒痒了好一会儿,问,“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张嫣瞧了他一眼,笑盈盈道,“我跟他说,我心里头有个大英雄,便是匈奴左谷蠡王渠鸻,让他什么时候能胜过渠鸻,再来东地找哈芰丽。”

孟观沉默了很久,面色难看,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许久之后,又问道,“为什么后来,那些匈奴人一个个都来找我比试?”

张嫣宛然而笑,“匈奴民风开放,那些人不敢求婚姻,却求一夜露水姻缘。我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能够打败我身边的奴仆,我就答应他们。”

“你…?”孟观气结,指着她的手抖索了好久,方才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一时失手,你要怎么办?难不成真的…?”说不下去,干脆抽了一马鞭,策马想前奔去。

张嫣叹了口气,抬头向前,东南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是一望的草原,草原的尽头,有山峦绵延的线条。策马追了上去,问道,“生气了?”

“大哥,你不要太认真。”

她褪去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伪装在脸上的欣喜,声音认真而带着一丝清愁,“如今,我只想要回到汉地,其他的那些,不过是口头便宜,不需要太在意。我们过日子,喜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既然如此,何不把握有限的一生,尽情的欢乐?”

孟观无言了许久,终究道,“我们继续走吧。”

张嫣点点头,牵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抓紧了马缰,才稳住了身形。

“你没事吧?”孟观忙扶着她。

“没事。”她在马上静待了一会儿,等晕眩散去,才抬头微弱微笑,“大概是我身子娇弱,最近容易疲累的很。”

“那就好。”孟观按下心头深深的忧惧,“天色不早了,我们继续走吧。”

从祁连山走过去,已经是匈奴的边缘。这里的部落虽然名义上臣服于冒顿单于的统治,实际上,已经离单于庭很远,更多的听从的是右屠耆王与右谷蠡王,渠鸻与蒂蜜罗娜的影响力已经不大。

夜色中,漫天的大雪下下来,落在草原上,落在原处的山峦,很快的,便染上了隐隐的白色。

孟观提着灯笼,用着他这些日子以来学会的几个匈奴词汇之一生疏的唤道,“哈芰丽。”远远的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

他拎着烤制好的炙养腿,循着声音找过来,见张嫣坐在这户投宿的牧民家的帐篷帘下,仰首望着天空,看扯絮一样的雪花一片片的从天空落下来,轻轻的唱着一首歌。

许是因为害怕被人听到,她的声音放的极小,仿佛是含在嘴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听清楚了,声调很是缠绵动人。

“…西北望长安,但见可怜无数山。

山映碧水水映山,碧水青山不相见…”

张嫣仿佛没有听见他来到身后,只是反复的唱着这两句。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于是咳了一声,唤道,“吃饭了。”

张嫣回过头来,面上已经是一片灿烂的笑意,“知道了。”

“怎么,不喜欢吃炙羊肉?”孟观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现在没有办法,等回去以后,就好了。”

夜里,张嫣紧了紧身上的毡被,轻轻唤道,“大哥?”

帐篷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她于是在暗夜里起身,披着毡被,掀开帘子一角。

夜里,雪势变的小了许多。她伸出一只手,看着一朵雪花落在掌心,有着漂亮的六角形状,不一会儿,便融化在掌心,除了一点湿印,不留一点痕迹。轻轻叹了一声,“冬十月啦。”

三更更鼓在某一个角落敲响。

今天,是大汉中元元年的第一日。

这时节,在长安城,未央宫中应当正举行岁首大典吧。

刘盈,你可好?

在烛火点明犹如白昼的未央前殿上座接受群臣参拜的时侯,你是否会悄悄的在心底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云中的时节,那时候,在绿野斑斓的原野中亲吻。身边,飞云声声长嘶。

我们曾经发誓,要天长地久。

暗夜里,孟观悄悄的坐起来,来到她的身后,无声无息的看着她在中元元年的第一天,在寂静的暗夜里,泪流满面。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的异国,痛彻心扉的思念你。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在未央宫华丽庄严的大殿之上,无比的思念你。

一身玄衣帝王冠冕的刘盈出现在前殿上座的时候,耳边却好像重又响起阿嫣在离开时带泪的话语:“…等我。我会好好回去的。”

这一年,张皇后在信平侯府为母“侍疾”,于是免了椒房殿的内外命妇参拜之礼。

左右相国的眸子的余光在空气中交碰,又重新转回来,带领身后文武群臣俯身长拜,“愿陛下长乐未央。”

上座之上,刘盈点点头,于是便有天子的制诏一封封的传下来:“曲周侯郦寄,大败匈奴,斩首一千八百,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安国侯王陵,恪尽职守,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右丞相陈平,功在社稷,加食邑五百户。”

从前殿退出来的时候,陈平看着落在廷中的洁白的大雪,微笑着想,“陛下的手段愈发成熟,又是恩宠又是敲打,看起来,是成熟了。”

宣室殿中,火光一照,刘盈回头问道,“皇后娘娘有消息了么?”

“无。”

第194章 月氏

月氏自古即存,一直在河西走廊放牧,周时称为“禺氏”,二十年前,月氏势力强大,与另一个国家东胡共同胁迫地域在两者之间的匈奴。匈奴曾送质子于月氏。这位质子,就是如今的匈奴冒顿单于,栾提屈普勒。

“后来,他从月氏逃回,杀父自立。”张嫣牵着马前行,向孟观介绍着冒顿单于的事迹,“此后秣兵厉马,东败东胡,西击月氏,成为草原上的霸主。月氏不敌匈奴,于是放弃了原来的大片丰盛草原,向西迁徙,到如今这个地方。”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栾提屈普勒的确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枭雄。”

“冒顿有什么了不起。”戴着毡帽的青年不服气反驳道,“大汉天家宽仁和著,比他那个野蛮人强多了。”

闻言,张嫣扬眉,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似乎愉悦至极。

“怎么了?”

“没什么。”张嫣嫣然,“只是想谢谢你对…的看重。”其中的那个字,咬的极为模糊。

游侠,是大汉历史上最自由并遵循本真的一群人。他们无视法纪,相信着自己手中刀剑的力量。若是连这样的人都能够对刘盈赞誉有加,也就说明,这些年,刘盈的这个大汉皇帝,做的还算是成功的。

如今的河西走廊,月氏,匈奴,羌人混杂而居,极为复杂。相对于汉匈边境的严阵以待,据险而守,同样为游牧民族的匈奴与月氏之间的边防便松的多。自十几年前,月氏与匈奴一战败后,对河西故地控制力就大不如前,这些年下来,已经有不少匈奴人进入这一块地盘。

“不过,不管怎么样。”孟观回过头来,朗声笑道,“我们总算逃出见鬼的匈奴了。”声音愉悦,充满了感慨之情。

“是啊。”张嫣也忍不住微笑。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紧绷的心也渐渐松弛下来。

此时正是冬十月的月半,两个人从雄渠草原一路向西,穿越了大半个匈奴,到达月氏,扮作一对乌孙兄妹的模样,牵着马穿过集市。

“也许再过十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大汉了。”张嫣心情忍不住飞扬起来,回过头,倒退着行走,踮起脚尖,想要跳起来敲打孟观一下,忽然间却见孟观的神情变紧绷起来。

“不要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凝重的意味,“躲到我背后去。”

大片靴子踏在地上的脚步声从身后不远处缀上来,不一会儿,一队百余人的月氏武士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围了起来,远远的张着弓箭,蓄势待发。

“什么人?”孟观神色郑重,喝道,“鼠辈既然都已经摆出这副围攻的架势,却不敢露面,忒也无耻。”

没有人回答。

这些围着的月氏武士偏了偏脑袋,一副仿佛没有听到的模样。

张嫣拉了拉他的衣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举动,又用匈奴语重新将孟观的话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长笑道,“果然是个美人,难怪让匈奴的左谷蠡王念念不忘。”

于此同时,前排的月氏武士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走出一位一身白衣的男子。

“在下月氏五王子安支,有礼了。”

月氏王庭北侧的一顶宽大帐篷中,张嫣看着侍女呈上来的那件颇显艳透的月氏衣裳,眼角微微抽搐,问道,“给我换件能遮住全身的衣裳来。”

“你主子呢?…让你主子来见我。”

她用汉话,匈奴话反复说了几遍,面前的两个侍女依旧一脸巧笑,只是神情茫然,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听懂了装作没有听到。

张嫣只得认输,待了三日,终于在第四日傍晚,有侍女前来客帐帘前召唤,“孟娘子,我们大王请你过去。”

现任月氏王甘泽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身材痴肥,已经到了略动一动就会喘气的地步。此时正携大王子莫伊鸥与五王子安支在殿上欣赏歌舞,听见寺人尖细的声音高高喊道,“孟娘子入殿参见。”于是在首座上抬起头来,不由呼吸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