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了女主人的椒房殿依旧金碧辉煌,却少了一份生气。得知帝驾到了,楚傅姆领了椒房宫人匆匆迎出来,在廊下伏拜道,“参见大家。”

——庭中梅树虬枝劲桠,卧于一角,进了冬日,已见点点花苞。檐角髹朱红色漆,柔缓高啄。廊下挂了一行宫灯,在冬日的北风中轻轻摇摆。椒房殿一切依旧,还是阿嫣在时的模样,阿嫣却已经不知道身在何处。只一名缃衣女官跪在殿门之下,身子看起来极是单薄,脸色惨白,双目慌浊,已经是摇摇欲坠。

“这是?”

楚傅姆的目光中露出一丝复杂意味,解释道,“鸣风已经是个在这儿跪了一天两夜了。…皇后娘娘出了这样的事情,她自认有失职之罪,跪在这儿请求责罚。”

刘盈心中的怒火骤然扬起来,沉声道,“让她回去——”

他瞧着宋鸣风抬起头疲惫但透着讶然的眸,冷笑道,“你是皇后的人,待皇后娘娘回来了,自有对你有所处置。”

“朕是不会代她处置她的人的。”

宋鸣风悚然而惊,大声应了一声,“诺。”面色却明亮起来。

在殿下伏跪下去,“鸣风知道了,必用尽一切心力,寻找皇后娘娘的下落。——待到娘娘平安回来,奴婢会再向她请罪,自请得一个惩处。陛下,鸣风这就先去了。”再拜了一拜。她自小习武,体质较于常人好了很多,虽然跪了一天两夜十分颓丧。但一旦重新振作起来,便显出一分神采奕奕,十分精神,起身出了椒房殿。

刘盈一腔怒火悬于半空之中,又是为阿嫣欣慰,又是燥郁,空落落的没有一个着处,心中念念,都是妻子。自张嫣失踪之后,这两天的时间里,从最初的不可置信,到之后的心急如焚几欲疯狂,到如今,他看起来已经平静的差不多没有什么异样,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将心中对阿嫣的怒火和思念一层层的压了起来,放在心中最底旁的地方,不去看,不去想。只一力稳着,用尽心力寻找阿嫣的下落。只因着他害怕,怕若是放纵自己想阿嫣,想着她如今面对的状况,他怕自己根本撑不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下一刻就做出什么事情来,若出于冲动做错了什么事情,反而害了阿嫣,他又如何面对,此后没有阿嫣的自己?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他知道的明明白白,但他忘记了,想念又岂是那么容易克制的,总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如影随形的泛上来,挡也挡不住。刚刚他为了躲避王陵,从宣室回到后宫,明明没有打算回椒房殿,脚步却无意识的带着他回到这里。但如今,站在椒房殿的殿门之前,他却竟生近乡情怯之感,站在殿门之外,不敢跨进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阿嫣。”声音呢喃几近于无,梗塞在喉咙之间,默默难言。

韩长骝无言的跟在他身后伺候,看着皇帝的表情,忽的生出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些年来,他一直陪在这对少年夫妇的身边,将他们的所有故事起承转合看的清楚明白,未央宫中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帝和张皇后能够走到今天,有多么的不容易!他们冲破了那么多险阻,跨越了那么多困难,终于能够琴瑟相和,幸福美满,以为能够相许相知,白头到老,却忽然遭嫉,逢此噩耗,再度被分了开来,更是连生死都不知道,莫非,苍天真的是见不得人好,这才非要再生些波折?

“咿啊——”女童含糊的声响从偏殿传来。

刘盈浑身一震。

好好。

这两日,他为阿嫣的消失辗转焦急,竟是将这个女儿给忘了干净。

他失了妻子,犹如三魂丢了气魄,不能俱安。刘芷却自幼在阿嫣身边长大,忽然不见了母亲,又怎么会完全无事?所谓母女连心,只怕不知道多么难过。他这个当阿翁的却只顾得自己的伤痛,淡忘了她,着实是不该。

——繁阳长公主对于母亲目前遭遇的险情并不能够理解,只是她已经有足足两天时间没有见到娘了,虽然脾性随着母亲的教养和年纪的长大而渐渐好转,但这么长时间不见母亲,终究令她的脾气微微暴躁起来。这日清晨,她起身便冲到阿娘寝殿中寻找母亲的身影,自然没有见到阿娘的身影,已经是赌了气,白果伺候着她在廷中坐了一会儿秋千,便起了一身的汗。乳娘取了真红袄子为她披上,她身上却暖和的很,不愿意穿衣,推揉起来,不一会儿,便涨红了脸,推拒着乳娘和白果,啊啊做声。

忽听得身后传来男子严肃的声音,“怎么回事?”瞬时肃静下来,众人回头,跪伏在地上,齐声拜道,“大家。”

刘芷越过众人,一头扎在阿翁怀里,不肯抬起头来。

刘盈抱起女儿,尚觉得双手微微颤抖。

怀中的这个女孩,是他和阿嫣的孩子,面容清艳,娇软的身体发出炙人的热力,明暖的像是初生的朝阳,又像是他和阿嫣全部生命的延续。

“下去吧。”他吩咐道,声音不自觉的放柔。

乳娘应了一声,“诺。”领着宫人匆匆从殿门退下去。

阿嫣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本就该当将好好照顾的好好的。

刘芷紧紧抱着阿翁,将头埋在刘盈怀中,不肯抬起。刘盈轻轻拍打着女儿的背,安抚道,“好好,你不要怕。”想要将她的脑袋从怀中拉出来,刘芷却分外固执,咿唔出声,越发将头死劲低着,不肯服帖。

刘盈不知怎的,心中一酸,不再勉强她,叮嘱道,“好好,你要乖乖的,等着阿翁将你阿娘带回来。”

刘芷在刘盈发呆的时候,从他肩膀上悄悄抬起头来,看了阿翁一眼,小小的脸蛋上,神情似懂非懂,很快的又重新埋进去,一双小手,越发将父亲抱的紧紧的。

三日后,刘盈往长乐宫朝母亲吕太后。

长信殿的墨绿色帐幔垂了下来,“陛下担心阿嫣,我是知道的。”吕后的声音带着一分和蔼和缓慢,眼圈微红,“可是陛下要记得,你是一国之君,你要为大汉子民保重身体。若是你这般挥霍自己,便是阿嫣知道了,也是不会高兴的。”

刘盈便抬起头来,凤眸深深的看了母亲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移了开去,轻轻道,“母后的教诲,朕听到了。”语气低平。

从长乐宫出来,管升问,“大家可要招御辇?”话还没有说完,皇帝已经拂袖道,“不用。”也不搭理从人,径直沿着宫道前行,将从人落在后头。

他走的极快,皇帝仪驾只得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前面皇帝纷飞的衣袂。忽然到了长乐西阙,皇帝忽然停下来,从人们措不及防,吃足了力气,才止住势头,没有撞上前去。

皇帝却没有说话,只静静的站在阙门之下,看着长乐西门外雄丽高耸的双阙,和其外空旷的章台大道。

在半个月之前,这儿本应有一座辉煌的复道,从章台大街上临空跨过,交接未央、长乐二宫,文采琳饰,雕龙画栋。世事变幻,犹如白云苍狗。现如今却已经是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大街街面。因着之前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依旧又南军之人守卫街道两侧,九车并行的空旷街面,此刻空无一人。

而刘盈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妻子当初失踪的地方,仿佛入痴。

良久之后,刘盈轻轻吁了口气,道,“回吧。”

式道令应了,往前跨出一步,称道,“天子驾出,众人警。”

先帝之时,未央长乐两宫之间,本无复道连接。今上登基之后,以未央宫作为日常起居处政之所,因为常往长乐宫中朝见母亲。帝驾每日里来往于两宫之间,便须清道章台大街上的行人,出警入跸,太过于麻烦,乃命将作大监做复道,太常叔孙通闻而谏之,“乃以帝置于高祖衣冠之上,不孝。”上惧而欲毁之,叔孙通又道,“我闻古往今来,皇帝是不会做错事的。”于是在长安城中为先帝做原庙,改祭于城中。直到当日事情发生…

此后,终孝惠皇帝一世,虽然朝长乐宫清道警跸制度依旧,未央长乐两宫之间的这条复道,却再也没有修建起来。

第252章 焦悴(下)

未央前殿筑于外宫高台之上,从南到北,宫殿依次上升。宣室殿庄严沉扑,位于宫城最高之处,冬十二月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刘盈披了一件玄色大氅,负手站在宣室阶前,俯瞰未央前殿,整个大汉皇朝的锦绣宏图,在他的面前次第展开。

“陛下。”韩长骝从廊上走过来,在他身后停下,轻轻唤道。

刘盈轻轻应了一声,回过头问道,“有没有阿嫣的消息?”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作答,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他的意愿能够决定的,因此,最后他只能轻轻答道,“没有。”

然后,他就看见,皇帝的凤眸瞬间黯了下去。

妻子出事,刘盈心中担忧不已,情绪也就显得十分焦燥。最让他难以言说的,是,在他心中,竟是最怀疑自己的母亲。

他明知道这并不应该,但细细思虑过之后,却又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千里之外的匈奴,除了长乐宫的母后之外,又有谁能在自己坐在帝位上的长安城,一击雷霆,掳走一国皇后,并不留丝毫痕迹?

而母后对阿嫣的心结,近年来,也是愈演愈烈。

这些年来,妻子与母亲的矛盾。他都看在眼中。阿嫣性子自我,不乐意折腰。但母后偏偏是希望万事都顺着自己心意的人。自阿姐鲁元过世之后,少了阿姐在中调和,愈发显得剑拔弩张起来。他居于二人之间,十分苦恼,但在此之前,纵然给他千万次机会,他也不会想到,母后竟会对阿嫣出手。

在妻子失踪之后的最初,刘盈便在心中,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了一个对手,反复的推演,若母后有意对阿嫣动手,她会如何筹谋,又会在各种情势下有如何的反应。自己则一边做出通彻全城寻找的模样,一边谨言慎行,生怕激怒了母后,反而陷阿嫣于危难之中。只悄悄的命人在暗地里查找母后身边可能得用的每一个人的踪迹,期望在不惊动母后的情况下,找到阿嫣的线索,从而先一步救出妻子。

然而,时间一日日的过去,郎卫却依旧没有传出好消息,这让他忍不住失措,甚至禁不住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方向。而自己毎拖延一日,阿嫣便多一日的风险。这种沉重的负担几乎禁不住让年轻的皇帝疯狂。勉力维持着,仿佛只要再有最后一点刺激,便会爆发。

十七岁的张偃坐在郎署堂上,听着郎卫再一次禀报没有找到消息,蓦地起身提起手中宝剑,“我再带人去索一遍。”

“——鲁侯。”宁炅一把拉住他,劝道,“如今天色已经晚了。这些日子,我们前前后后已经将长安城翻过两遍。”便是你再去亲自带人全城搜索一趟,也找不出什么线索来,“不若,还是侯一侯吧。”

他话虽好意,但张偃忧心胞姐,如何听的进去?抬起头来瞪着宁炅,眼眸已经呈出赤红之色,语气冷的像冰渣子,“那不是你姐姐,你自然不放在心上。”

宁炅愣了愣,只觉得额头青筋直冒。

他本是今上为皇太子时的潜邸旧臣,今上登基之后,任为郎中令,掌着皇帝扈卫安全之责,虽无侯爵之位,但实实是皇帝最心腹之人。然而眼前这个少年更非一般人,却是张皇后胞弟,吕太后的嫡亲外孙,纵然是他也不敢轻易得罪,只得压下心中火气,平和劝道,“鲁侯心思焦急,我自然也清楚。只是此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还请鲁侯稍安勿躁。”

张偃稍稍冷静下来,便也明白自己莽撞了。

阿姐出事以后,自己那个皇帝舅舅用自己,便是因为自己是阿姐的嫡亲弟弟,是最希望阿姐能够平安回来的人。但他并无太多实务经验,真正要在茫茫长安城中寻到阿姐的踪迹,还要多多倚重宁炅。这些年,他离开富贵安逸的信平侯府,独自一人在洛阳历练,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性自我的侯府公子,一想明白,便立即起身,诚心道歉揖道,“偃刚才莽撞了,还请宁君见谅则个。”

宁炅连忙上前扶起他,“鲁侯礼仪重,臣不敢当。”

“只是偃实在担心家姐。”张偃已经是红了眼圈,一把抓住宁炅的手,求道,“家姐与偃自幼感情极好,家姐出了事。偃着实已经是方寸大乱,还请宁君鼎力相助,若能平安找到家姐,信平侯一系感激不尽。”

“鲁侯言重了。”宁炅道,声音有些无可奈何。

他瞧着张偃的背影,心想,鲁侯年纪虽不大,倒并无太大骄气,能屈能伸。又有着这样高贵的身世,便是无什么才能,这一辈子,也是高位无忧了。只是张皇后——

这么多郎卫天罗地网的寻找张皇后的踪迹,却一直无果。想来,情形多半是凶多吉少。他身为皇帝最亲信的郎中令,这些年,皇帝对于这位皇后的感情,他是知晓的,也就越发心惊肉跳,转眼又记起皇帝秘密吩咐他的话语,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冷颤。

张皇后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两宫之中出了事,身为深爱妻子的皇帝,刘盈焦躁担心,本是正常的事情,但他竟会怀疑是吕太后做的,自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皇家的事情,子弑父,父亡子,并不少见。但相杀到这个地步,让宁炅不寒而栗。

他以潜邸信臣的身份,从龙上位,做上郎中令一职。不能不说是官运亨通了,但在这一日未央宫的星空下,在心中生出凉意,不由得起了待这件事结束了辞官归家的念头。

不如归去,这长安虽好,却非老死之处!

棕红色的地衣上,织着柔美的云气花纹,吕后从寝殿中起身,看着朱雀铜镜中自己眼角遮也遮不住的皱纹,不由叹了口气。

岁月不饶人,纵然再有经天纬地的豪气,也挽不住时光匆匆流逝的尾巴。

在这样的一个清晨,她忽然奇异的想起已经龙驭上宾多年的先帝刘邦来。

在他生命中最后的几年,他是不是也有这样无力的心情?

她便忍不住微笑起来。

他当时的痛苦,却是自己和刘盈的福音,假若刘邦身强力壮,再多在位几年,安知他是否能够回天,将这个皇帝的位置传到那个如意小儿手中?

一个人的衰老死亡竟是亲人儿女的福音,那么,他是否做人足够失败?如今,刘如意死了,戚懿死了,那些曾经让她不快的人都已经死在了她的手上。她吕雉,从来都不是心慈手软的女子。

苏摩捧着铜盆进来,将帕子在热汤中拧了,伺候吕后净面。

“阿摩在想什么?”吕后不经意的问道,眉梢唇角,俱含着笑意。

“奴婢在想着。”苏摩将帕子摞在汤盆中,取过一只朱漆篦子,站在吕后身后为吕后梳头,小心翼翼的道,“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还没有消息,元公主和皇后母女情深,若是地下有知的话,该有多伤心啊!”

她的满华,也去了!

吕后蓦然心中一恸。

怒意却渐渐泛上来,缓缓遮住心恸。

她牵扯嘴角笑道,“我也很担心阿嫣啊!但。”

“可能是年纪大了。”

她偏了偏头,不顾苏摩挽了一半的青丝,站起身来。苏摩不敢扯痛了她的发丝,连忙松手,一头斑白的头发便散了开来,泄露了她早已苍老的事实,“愈大就愈信命。这命里的东西,是避不掉的。如果…如果阿嫣这次真的出了事。”

她郁郁的叹了口气,“可能,就真的是命罢。”

“啪。”苏摩手中的篦子便倾覆在地上。

吕后凤眸一挑,回头笑问,“阿摩这是怎么了?”似笑非笑的模样。

“没什么。”

苏摩胆战心惊,拾起了篦子,勉强笑道,“奴婢只是不小心,一时惊到了。”

“是么?”吕后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道,“那阿摩可要小心一些,一时惊到了没关系,若是一世都惊着,可就不好了。”

“…辟阳侯审食其毎数日入长乐宫一次”郎中令宁炅将查到的行踪禀报给皇帝,“期间滞留长信殿,至申时方出宫。”

六十四支蜜烛在殿中两侧两排灯架上依序燃烧排开,将宣室殿照的亮如白昼,烛光照在皇帝疲惫的面色上,染上了淡淡的昏黄之色,眉心跳得几跳,刘盈复又问道,“那吕氏的人呢?”

“吕氏人中,郦侯吕台闭门不出,镇日在家饮酒作乐;洨侯吕产虽呼朋饮酒作乐,仔细排查,并无真正出格,建成侯吕泽与武信侯吕禄亦一切正常。便是陛下曾经提到过的长乐卫尉杜延之,还有大谒者张泽,臣都秘密使人盯着,一举一动都在郎卫耳目之下,没有发现什么无可疑之处。”

郎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力量,大多出身陇西六郡良家子,由皇帝简拔,亦只效忠皇帝。是长安城中最精锐的一只力量。花了这么多天的功夫,竟连阿嫣的一点线索都找不到,刘盈心中一阵烦躁,扬声斥道,“长安城就这么大的地方,皇后总不可能凭空消失,郎卫查了这么多时日,竟什么都回不了给朕。宁炅,朕很怀疑,你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宁炅哑口无言,拜道,“臣无能。”

刘盈闭了闭眼,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再去找,若找不回皇后——”

他没有再说下去。

挥退了宁炅,他细细思虑可能的漏洞,却始终不得头绪,不由得心里急起来,快步行到案前,取笔写诏,不意碰到茶盏,滚烫的热水泼出来,溅到手背上,微微惊呼一声。

“大家。”管升吓了一跳,连忙赶上前来,“可要?”

“滚。”

皇帝已经是发作道。

皇帝的脾气一向十分温和,在他身边伺候,是极好做的差事。管升少见的见了皇帝发怒到不能克制的地步,不敢撄他的锋芒,沉默的退了出去。

刘盈喘息着坐在了宣室殿的地衣之上。

长安城就这么大,阿嫣出事伊始,北军便及时关闭了长安九门。此后三天,城门虽然开启,但对于出入百姓都严格搜查,没有人能够在这样森严的防卫下将阿嫣带出长安去。因此,阿嫣现在定然还在长安城中。但,正如自己所言,长安城就这么大,郎卫前后三次大索长安城,都没有发现阿嫣的踪迹,阿嫣如今又究竟在哪里?

阿嫣出事的时候,他极度忧疑,不知道动手的心怀叵测的藩王,还是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更甚者,是万里之外的匈奴人。但他自信,没有人能够在长安城劫走自己的妻子,而不留下一丝痕迹被自己的人发现。除了,长乐宫中自己的母后。

因此,阿嫣出事后的第三天,他便笃定,这件事与母后有关。

对于这样的结果,在他心中,不知道是提起了心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阿嫣是个女孩子,若是落到母后的手中,必不会受旁的侮辱。但身为一个儿子,他也十分了解自己的母后。母后历经苦难,心性酷烈手段狠辣,她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十分喜欢。但若转了憎恶,动起手来,也是不留半分余地,若是真的恨了阿嫣,只怕阿嫣多半会无幸理。

而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这些年,他作为皇帝权威日增,母后的影响较自己登基初年也就有所下降。如意在未央宫中横死的时候,自己无法悖逆母后,却腰斩了对如意亲自动手的杨力士。长安城的人都知道,自己对于张皇后十分宠信,纵然是母后,也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命人在自己的羽翼下伤害阿嫣。她能够动用的,也只有自己极度心腹之人。他命郎卫一一盯着吕家一系与太后亲信仆役,相信总能找到这些人的动作,从而找出阿嫣,但经过这么些日子,居然毫无所获,纵然再劝着自己冷静,也有些惊慌不定起来。

“参见大家。”

椒房殿中,荼蘼领着宫人拜见道。

刘盈点了点头,“下去吧。”

荼蘼轻轻一颤,抬起头来,露出苍白消瘦的面色,想要说些什么,然而看着疲惫焦虑的皇帝,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叹息了一声,带着人退下了。

刘盈极目看着阿嫣曾经待过的寝殿,朱檐依旧,帐幔柔和的下来,在腰上用组绶挽起,形成一个柔软的弧度。饕餮香炉被掀开盖子,里面尚放置了新添的沉水香…一切都和阿嫣尚在的模样一样,只是佳人失去了踪迹。

“大公主——”伺候的人惊慌的声音从廊上传来。

繁阳公主赤着脚,从侧殿奔出来,一头扎进父亲的怀中,委屈痛哭起来。

刘盈安抚道,“好好,不哭。”

他抱起女儿,苦笑道,“小鬼,你知道什么?你阿娘对你掏心掏肺,她若是回来,你可要对她孝顺。”

刘芷嘶声哭了好一会儿。她听不懂刘盈的话语,但阿翁熟悉的怀抱大大缓解了她这些日子思念母亲的焦虑情绪,泪水渐渐收了起来,抽抽噎噎,眼眸红彤彤的,大大的凤眼里尽是水意。

刘盈只觉心中骤痛,对阿嫣的思念,也就愈发痛楚分明起来。

阿嫣,你在哪里?

你在不知名的地方,可觉得寒冷?

你可害怕?

刘盈回过头来,椒房殿中帘影低垂,无语徘徊,仿佛在下一个刹那,佳人从中走出来,眉似远山,眸如秋水。不由激动起来,喊道,“阿嫣。”却在下一刻,只闻见扑鼻沉水香,哪里有妻子的身影。

刘盈骤然心酸。

阿嫣,明明我们昨日还花好月圆,两相缱绻。只要和阿嫣你在一处,我便觉得这天青日朗,世事没有不顺心处,纵人生有些许遗憾,只有有心,总能补全,怎么就忽然,琴弦一个急转,由盛而衰,不得归途?

明明头一天晚上,你还陪在我身边,弯着眸子,笑盈盈道“等过一阵子,我给你做一件中衣,可好?”怎么第二日一次普通的早晨离别,就骤然分别,再也寻不到你的踪迹?

我尚在等着你缝制的中衣,你却已经是杳然无踪我是如此思念着你,既然已经尝到过和你在一起的甜蜜生活,又如何能够回到失去你的日子中去?一生一世独憔悴。

刘盈抱着女儿娇软的身躯,只觉得心中抽痛,抱着女儿,“你娘那么狠心,抛下了我们,待她回来,我们不理她好不好?”

刘芷咿咿呀呀摇头,瞪着阿翁。

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明明知道她听不见自己的话语,却觉得她像是为母亲出头,大力反对自己的话。

刘盈苦笑了一声,又觉心酸,抱紧了女儿,“好好,这未央宫,如今也只有我们父女两相依为命了。”

长骝站在椒房殿门前,焦急的等待,过了一会儿,方见皇帝抱着大公主出来,连忙迎上去,“大家。”

“将大公主的东西收拾一下,送到宣室殿。”刘盈吩咐道,眼光扫过椒房殿之后的掖庭,“将掖庭里的人都给朕看好了。绝不能出乱子。”

韩长骝吃了一惊,不敢再说,弯下腰去,“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