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将未央宫西天渲染成一片嫣红色泽,满宫的亭台楼阁都被这样的暮色笼罩,仿佛披上了一层绯色薄纱,十分漂亮。

自当日两宫之间的复道损毁之后,刘盈出于心结,再也不肯重建复道,此后天子和皇后来长乐宫朝拜吕太后,便回到从前复道未立时的老样子,由宫中黄门事先出宫呼警跸,遣散章台街的百姓,一切准备就绪,御驾才从未央宫东阙出来,进入长乐西阙。

进了未央宫东阙,刘盈索性弃了辇,和张嫣走回椒房殿。桐子卧在温娘的怀中,瞧见这样的美景,兴奋的啊啊直叫,十分开怀,“阿嫣,刚刚在长信宫的时候,我真担心你和母后又吵起来。”

刘盈执着张嫣的手笑着道,“你将桐子看的和命根子一样,我以为你是怎么都不肯将桐子让出去一星半些儿呢!后来却答应和母后轮流抚养桐子,倒让我十分意外。”

张嫣侧目看他,嗔道,“呀,原来就是我舍不得桐子么?陛下就舍得了么?”

“舍不得。”刘盈笑道,“我哪里就舍得了?”笑着看着桐子,时至今日,他有阿嫣陪伴在身边,又得了桐子这个宝贝儿子,着实觉得满足,对身边的一切十分珍惜,不愿意去回想那些过去不如意的事情。

他回过头,瞧着落在身后的张嫣,奇道,“你这是怎么了,不肯走了?”

张嫣停住脚步,看着刘盈,暮色中,她的面色显得有三分奇异,三分悲凉,轻轻道,“陛下竟还不知道么?母后已经病的不轻了。”

“你说什么?”刘盈霍然色变。

“陛下别去。”张嫣一把抱住他,急急道,“母后要强了一辈子,是不肯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的亲人看轻的。这才每次见咱们的时候都强撑着,又让长乐宫人将她的病情瞒的死死的。便是我,若不是董御医无意间漏了些话头,我也是查不知的。”

“咱们回沛郡前,母后已经晕倒了两三次了,这些日子,也常常心悸失眠,看着很不好。”

刘盈木然了良久,方轻轻问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是早年病根留于身骨之中,这些年来,又常常殚精竭虑,多虑少眠。”张嫣轻轻道,“若不精心调养,只怕…”

刘盈在原地站了良久,方轻轻道,“是我不好。”

他负手回头,看着长乐宫的方向,那儿的高台楼阁绵延,角宇飞翘,在昏暮的天光下,如同一只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庄严而肃穆。他和母后在长乐宫的前半生生涯并非十分愉快,“若非我这个儿子不能为她庇解一切忧思,母后又何至于思毁伤身至此!”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拖曳在地上,分外疲惫,张嫣看的难受至极,抱住刘盈,喃喃道,“持已,你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夫妇二人站在禁苑之中,身边宫人早就知机,避退的远远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绞在一起,看上去亲密异常。

过了好一会儿,刘盈才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冷静道,“你说的对,母后的性子,我这个做儿子的最清楚不过。她既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便装作不知道就是。只是咱们日后应当多盯着御医诊治母后的身体,也对母后更孝顺一些,母后倘若有什么心愿,能顺着些她的意思,就顺着些她的意思吧!”

“这还用你说不成?”张嫣睨了他一眼,“母后不仅仅是你的母后,也是从小疼爱我的阿婆呀,我当然也希望她能过的好。”

她抿嘴轻笑,声音清脆道,“我想过啦,母后心疼桐子,我也十分乐意桐子能够稍解她病重的沉郁。桐子现在还小,母后病中精力不足,照顾不过来,等他稍稍大一些,便让他去多陪陪他的大母,我们也时常接他回来,不至于太过想念。”

“这样的确最好。”刘盈点头,执着张嫣的手,慨然笑道,“阿嫣,能得汝贤妻,是我的幸事!”

夏五月辛未,天子下诏,请朝堂百官议立太上皇妃昭灵夫人及高皇帝兄姐武哀侯与宣夫人的尊号。群臣大议之后,由左丞相陈平上书,请尊昭灵夫人为昭灵后,武哀侯为武哀王,宣夫人为昭哀后。

椒房殿中,张嫣吩咐温娘道,“好好照顾二皇子,我虽时时念着他,但毕竟有时候可能顾不过来。二皇子身份贵重,你作为他的乳娘,是最贴身照顾他的人,二皇子好了,他长大会记你的好,我也念你的情。但若你有什么私心懈怠的,我也绝不会轻饶你,可记得了?”

温娘神色恭戒,深深伏拜下去,“谨诺。”

张嫣问道,“这些日子,大公主怎么样?”

楚傅姆笑着答道,“大公主十分懂事,近来已经学完了《急就篇》,开始随桑娘读诗写字了。”

张嫣的唇角微微翘起,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繁阳公主居住的椒房殿偏殿布置的十分明丽,绛色的罗纱帷幕随着从打开的支摘窗中吹进来的初夏南风而轻轻扬起,荡漾出水波一样轻盈的褶皱。好好坐在锦榻上,执着一支紫霜毫笔,伏在朱漆螺钿楠木书案上写着什么。这个年纪的女孩儿,仿佛每天都在抽长着个儿。张嫣瞧着好好,仿佛比年前又抽高了一截,身着一件白色冰纨绫衫,领缘袖口绣着同色线暗花,绯罗长裙宛如野地里开的活泼热辣的花朵,身肢窈窕,已经初现动人风姿。

张嫣望着自己的女儿,忽然有些不记得,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侍立在殿中一旁的桑娘和白果瞧见张嫣,连忙想要行礼,张嫣打了一个手势,悄悄的走到好好身后。

好好看见了投在雪白纸笺上的影子,抬起头来,面上露出欢喜神色,唤道,“阿娘。”

张嫣抱住女儿,笑道,“好好在画什么呢?”

“没什么。”好好陡然害羞起来,忙回身趴在案上,将纸笺上的涂鸦遮住,“阿娘不要看啦。”

张嫣作势道,“真的不给阿娘看?那阿娘可要走了。”

好好噘着唇好一会儿,终究将身体让开,露出了书案上的纸笺。

笺上画着的是三个人,两大一小,手牵着手在一起,仅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画风十分稚嫩可爱。

“哟。”张嫣忍不住笑了,问道,“这画的是什么呢?”

好好指着右边大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翁。”指着左边稍微小一些的人道,“这个是阿娘,中间那个小小的孩子是好好。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

张嫣扑哧一笑,瞧着好好的神情,连忙拼命忍住了,赞道,“好好画的很好。可是怎么没有画弟弟呢?”

好好犹豫了一下,低头道,“阿翁阿娘有了弟弟,就不要好好了。”情绪十分低落的样子。

“谁说的?”张嫣嗔道,将好好抱在怀中,“阿翁要是知道他最心爱的女儿这么说话,可是会难过的哦!呐,桐子弟弟刚刚生下来呢,这个时候最需要人照顾了,好好像桐子这么小的时候,阿娘也是时时刻刻盯着好好的。可是,阿翁和阿娘都不会忘记好好的。”

好好疑惑的看着张嫣,“真的?”

“真的。”

好好吁了一口气,神色就活泼起来,抱怨道,“可是我上次去看桐子弟弟,桐子都不跟我说话?”

“…弟弟还小呢,等弟弟再长大一些,就会和好好说话了。”

好好想了想,扑到案上,提笔在画上添上一个更小的人儿,自言自语补道,“阿翁,阿娘,好好,还有桐子弟弟,我们一家人亲亲爱爱的在一起。…啊,对了,我把团子哥哥也补上吧!”

张嫣听到最后一句,唇角刷的一声往下撇。

“皇后娘娘。”回到寝殿的时候,荼蘼上前伺候着她换了一套素绿色的燕裳,小心翼翼的劝道,“大公主还小呢,等到她长大了,便知道哪个是她的亲近手足,哪个是旁人了。”

张嫣杏核眸微微一扬,“我不跟她小孩子计较。”

但您这音调听着,和小孩子也没啥两样,荼蘼在心中腹诽着。

张嫣接过了石楠递过来茶盏,在唇边饮了一口,放在一旁案几上,唤道,“冬寿。”

一身朱色女官服饰的女史沈冬寿将手中的彤史合上,从缄默的椒房殿角落中行出来,对张皇后拜下去,“不知皇后娘娘唤奴婢有何事吩咐?”神情恭敬。

张嫣凝神想了一会儿,迟疑问道,“你是宫中女史,负责记录教导妃嫔们的言行规则,对掖庭那些妃嫔是最熟悉不过的,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若我给掖庭中那些女子一笔钱财,让她们离开未央宫,你觉得她们会愿意么?”

沈冬寿蓦然抬头,望着张皇后,“皇后娘娘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张嫣心中微存一丝疑惑,却依旧还是道,“虽然陛下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但以你我的交情,我也不打算瞒你:之前我觉得宫中徒留那些形同虚设的嫔御在掖庭,虚掷年华,未免有些可怜,便向陛下求情,想将她们放出去。我刚刚生下二皇子的时候,陛下在产房里答应了我。我如今想着手办这件事情,想问问你的意见。”

张皇后娓娓说着,声音回响在沈冬寿的耳边,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沈冬寿的身体因着极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砰的一声跪在椒房殿大红团花地衣之上,道,“奴婢恳求皇后娘娘一件事情。”声音清亮而决绝!

第273章 旧事

张嫣心中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凝神看着自己扣在朱红茶盏的手指,洁白如栀子花盛放,精致美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问道,“哦,你想求我什么?”声音轻忽,略带了一丝飘渺。

沈冬寿眸中沁下泪来,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维持勉强的平静,“奴婢少小入宫,在宫中待了十多年,到如今已经有二十九岁,早已经厌倦了宫中的生活。求皇后娘娘恩准,放奴婢出宫吧!”说完深深的拜了下去,不肯抬头。

张嫣坐在椒房殿中厚重华丽的锦榻上,望着殿中沈冬寿深深伏叩抵地的身影,声音十分奇异,“沈女史,我们相识也不是一两年的事情了,这些年,我和你也有几分情谊,你若真的久有此心,平日里若向我提起,我虽爱惜你的才华,到最后却还是会应下,为什么你却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沈冬寿伏跪在地衣上的身体微微颤抖,显见得内心思绪极为激烈,过了良久,方抬起头来,对着张嫣诚心行了一个再拜大礼,“皇后娘娘,奴婢当年曾犯过一桩大罪过,欺瞒了娘娘这么些年,如今甘愿向娘娘请罪,领受处罚,只求皇后娘娘看在奴婢多年随侍在身边的情分上,饶恕奴婢一命,放奴婢出这座未央宫。”

“哦?什么罪过?”

沈冬寿面上闪过些微恍惚神色,最后毅然,朗朗的声音响彻椒房殿,“臣私篡彤史,犯有欺君之罪!”

椒房殿檐牙高啄,朱红色罗锦帷幕悬施于殿中柱梁之上。楠木十八枝青铜宫灯烛火微微摇晃,将张皇后的剪影映照的分外肖薄,静默不发言语。

“那还是前元二年的时候的事情。”沈冬寿眉目间一片豁出去的神色,既然已经决定吐实,她便再不犹豫,将当年旧事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娓娓道来,“那时候皇后娘娘还没有进宫,先帝戚夫人和赵隐王先后为太后所患,遭遇不测,大家与太后闹的十分不愉快,肆意于酒色之间,常在未央长乐二宫中随意临幸宫人,宫中彤史记录十分凌乱。那一日,我在彤史馆整理竹简,忽听见馆外动静,便走出去好奇看看…”

尘封多年的记忆被再度翻起,沈冬寿的面色一瞬间极为复杂,仿佛有些抗拒,也似乎有些苦涩幽怨,静默了一会儿,方继续道,“…事后奴婢十分害怕,因着先前被大家临幸的那些宫女随后都被太后派人处置了,再也没有回来,奴婢不愿落到如此下场。且奴婢亦是良家出生,在家之时自幼也与一位表兄感情十分要好,表兄曾戏言,待到长大了,定上门向舅舅提亲,迎娶我为妻室。虽然后来因为家中贫困将我送入宫中而成为空谈,但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在心中。女史馆地方清幽,除了陛下身边的一位小黄门,和负责记载彤史的师傅,并无旁人看见,我左思右想之下,干脆大了胆子求了师傅,将此事隐瞒了下来,没有记入彤史之中,当时那段日子未央宫中行迹混乱,那位小黄门果然如我所料,没有记下我这个宫人,后来师傅去世,我便接任了女史,在皇后娘娘身边记录彤史…”

她抬起头来,看着张皇后,“我这些年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自知陛下一颗心都系在皇后娘娘身上,对世间其它女子都再不肯顾上一顾。我对陛下亦从无非分之想,只是自来宫中宫律,被君王幸过的女子一辈子都不得离宫,我身为女史官,本最当明白宫中女子的规矩准则,却犯下此事,明知故犯,本已经当罪加一等,再不敢违背此律,早已熄了这份出宫的心思。如今闻得皇后娘娘一片慈心,竟肯恩放妃嫔出宫,冬寿余生惟愿重得自由之身,还请皇后娘娘成全。”将右手压左手,额头抵触在手背之上,深深伏拜下去。

张嫣面上微微泛起一阵红晕,道了一声,“你起来吧。”声音极不自然,掩在广袖之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皇后娘娘昨儿不还好好的?”刘盈沿着两宫之中一条长长的永巷进入后宫,大踏步的进了椒房殿的大门,在朱檐画廊上匆匆行走,带起广袖一阵风,“怎么忽然就不高兴起来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呀。”管升小跑步的追着他身边行走,“只听说今儿皇后娘娘去看了大公主,回来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不知怎么,就发起脾气来了。”

“大家。”椒房殿中的宫人见玄裳峨冠的天子进了殿,纷纷禀声敛气的屈膝下拜。

刘盈刚进了寝殿殿门,便被迎面的瓷枕给扔了出来,张嫣愤怒的声音从殿中传来,“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接住瓷枕,愕然不已,“阿嫣,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敢问我怎么了?”张嫣冲出寝殿,握住珠帘,一身明艳的朱红锦衣将杏核眸子中的怒火映衬的愈发明艳,“我还想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呢!”望着刘盈,眸子瞬间红了一圈,负气道,“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给我出去。”

“阿嫣。”刘盈被妻子的怒火发作的晕头转向,他从未见过阿嫣如此蛮不讲理的发作,几乎有了几分泼妇之风,无奈抚额道,“你便真要朝我发脾气,也总要告诉我为什么是不是?”

张嫣站在珠帘下,露齿冷笑,神情讥诮,“我怎么敢对你发脾气?我发什么脾气?”她看着面前自己最爱的男人,这是她的丈夫,一向自诩他们夫妻情深,在帝王家是一对难得的恩爱夫妻。但他今天却让自己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之下,让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丈夫过往的女人面前,失态的差点下不来台。她越想越气,一双杏核眼红肿的像个核桃一般,寒声道,“刘盈,我喜欢你,不计较你从前的事情是因为我喜欢你,但也不代表着,你可以把我当傻子耍!”甩了珠帘背身回殿,再也不肯见人。

刘盈一头雾水,问椒房殿中的宫人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殿中扶摇和石楠等人面色发白,将头深深的埋下去,恨不得没有生耳朵嘴巴,什么也没有听见,一句话都不敢说。楚傅姆叹了口气,上前道,“还是奴婢来说吧。”

“大家。”楚傅姆缓缓道,“你也别怪皇后娘娘,娘娘今儿是受了大刺激。”

“今天皇后娘娘在殿中召见沈女史,想要问问女史对遣散掖庭妃嫔的意见。沈女史听了这件事便跪了下来,恳求皇后娘娘放她出宫。并向娘娘禀了一件旧事,她曾在前元二年女史馆被您临幸,虽彤史上没有留下记载,但久苦其事,不能自请出宫。如今听了娘娘德政,甘愿自请受罚,只求能出宫回家。”

刘盈愕然,“你说的可是那位经常随侍在阿嫣身边的女史?”

楚傅姆应道,“正是。”

刘盈在殿中顿了一会儿,方轻轻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椒房殿中一片静默,角落里的饕餮鎏金香炉中吞吐着袅袅香烟,刘盈在张嫣寝殿的珠帘外站了一会儿,回想起沈冬寿,却只依稀记得一个极为端肃模糊的身影,至于面容什么模样,却是早就记不清楚了。他叹了一口气,掀帘进殿,来到妻子身边,道,“阿嫣,我真的不记得这件事情,你别生我的气了!”

张嫣不肯理会她,恨恨的转过身去。

刘盈在心中再度深深叹了口气,重新起身,走到张嫣的面前,按住她的肩膀,重重唤了一声,“阿嫣——就算是刚刚听楚傅姆说了这件事情,我也想不起来。那是得了你之前的事情。”说起这件突然之间知闻的事情,他难得有一丝尴尬,轻声道,“你知道,那段时间,朕还年轻,又遭逢一些变事,着实荒唐了些。”

他的力道用的颇重,张嫣躲避不开,抬头看了他一眼,眸光含恨,渐渐沁出一滴泪来。

这泪水仿佛灼到刘盈的心里去,烫了个疤,还在丝丝心疼。从前的那些女子容颜生死皆不能让他动容,但阿嫣的一滴眼泪便能让他心魂失守,他狠狠揽住张嫣,慌乱道,“阿嫣,你别生气。从前那些已经过去了,我只知道,从云中得了你的那一刻起,我便发誓与你相守,再无二宠,掖庭中那些女子的债,我来背。我只希望你能在我的护持下,幸福一生,不用掉一滴眼泪。”

“是么?”张嫣终于开口。神情冷静而犀利,“我知道那是你从前的旧事,也不想拿这个和你和自己生气,为难我自己。所以,就算我好好的从外头回来,忽然知道你多了一个袁美人和皇长子,我也只是自己和自己生闷气,没和你说过半分恶言。但是刘盈。”

她斜睨着丈夫,目光冰凉而微伤,“你究竟在外头留了多少风流债?这满未央宫中,究竟还有多少如沈冬寿这样你曾经临幸过我却分毫不知道的宫人?”想起之前在椒房殿中发生了场景,声音激昂起来,“你知不知道,沈冬寿刚刚跟我说的时候,我有多尴尬,又对她有多愧疚?”

刘盈在妻子面前狼狈非常,在和阿嫣的这段关系中,他是她的夫、亦是君长,从来都是站在宠溺优容的角度上,难得有这样对她理亏之时,尴尬道,“阿嫣,对不住。”

“你何止是对不住我。”张嫣霍然抬头直视着他,“你更对不住沈冬寿,也对不住掖庭中的那些女人。持已,你是皇帝,可以说只要你愿意,这满未央宫中的女子便都是你的人,你可以随意亲近。但她们同你我一般,也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若你能决意负担一人的一生一世还好,否则的话,随意动取,便将她的一生系在了这儿。是不是未免太凉薄?”

最终此事以沈冬寿妄篡彤史之故,在掖庭中受责二十大板终结。其师徐女史为同谋,念其已经身故,不予追究。沈冬寿养好伤后,便自请求去。

送别沈冬寿那天,初夏的长安城难得下了点雨,天气十分凉爽。

“臣蒲柳之姿,且当年之事早已经久远,只怕陛下当时都没有看清臣的相貌。娘娘若是因为这个缘故跟陛下生分了,损毁了跟陛下之间的情意,岂非太不值得?”沈冬寿一身青色布衣立在作室门前,将满头青丝用一块绿巾扎起,潇洒利落,望着张嫣淡淡笑道。

张嫣翘唇微微一笑,神情微郁,“无论如何,是我夫妇对不住你。”

沈冬寿微微一笑,眉眼舒扬,“娘娘,从前的事情便让她到此为止吧,此后我不想记住,也请你忘记!”

第274章 放女

“皇后娘娘。”沈冬寿引出身后的一个青衣少女,向张嫣介绍道,“这孩子是我的徒弟,虽然年纪不大,胆子也有些小,但性子十分良善。我出宫之后,还请皇后娘娘多加照顾。”

十三四岁的小女史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里见到冲冠后宫的皇后娘娘,神色之间有一丝敬畏,局促屈膝拜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点了点头,“起来吧。我记得了。”

沈冬寿抬头,看着未央宫外的广阔天地。她们所在之地是宫城西北的小小的作室门,门内是大汉最贵重之地,天子所居帝宫未央,里面层层绵延的是宫殿楼台,庄重肃穆;门外是熙熙攘攘的长安藁街,行人们沿着街道来来往往,一片生机勃勃的烟火气息。

沈冬寿瞧着藁街的烟火人生,面容上露出一丝欢畅的笑意,问道,“皇后娘娘上次不是问我,我觉得掖庭中的那些嫔御是否愿意离开么?”

“是的。”

沈冬寿笑道,“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种,以我而言的话,我如今已经以行动告诉了你答案。比起宫中生涯,我宁愿去看看宫外更宽广的风景。但人间事事不同,若有人贪恋宫中富贵荣华,眷恋不去。也不以为奇。无论如何。”她右手压住左手,举袖向张嫣拜了一拜,真心道,“冬寿祈愿娘娘一生珍重!”

张嫣瞧着她眉眼间欢畅之意,不知为何,自己连日里心里的郁郁也消散了一些,笑道,“多谢。”

“此趟出宫,你有何打算?”

沈冬寿笑道,“我打算先回老家一趟。”

“你入宫日久,家中只怕人事早已经淡漠,你不担心么?”

沈冬寿笑的十分洒脱,“皇后娘娘说的是。我离家日久,家中阿翁阿娘已经苍老,只怕早就不挂念我这个女儿,当年那位允诺娶我的表兄,也多半另娶了他人。但无论如何,老家总是我的根本,总要回去看看才能安心。若是能够待的住,便留在父母膝前尽孝,再不离开,若是不行。”

她柔软的面庞上蓦然涌出一种豪气,“这大汉天地这么大,难道我便不能闯荡闯荡么?”

这一刻,张嫣倒有些羡慕面前的女子,她少年时亦有走遍天下的心愿。后来有了刘盈,有了好好和桐子,便都埋藏在心里,再也不复想起。

“你…”她忽然想问一问沈冬寿,这些年来,对刘盈便真的没有一丝心动么?但刚刚出口便又停住,觉得这话由自己问出口,十分不合适。

沈冬寿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道,“娘娘,未央宫殿阁楼台,人间至富至贵,是娘娘的夫君和儿女生活的地方,因此对于娘娘,便是心之安处;但一丝一毫的不是我的,所以我能够抛下离开,毫无留恋之意。”

“娘娘如今膝下有子有女,又手握陛下无双爱宠,想来可能是古往今来最无双的一位皇后了,冬寿祝愿娘娘一辈子幸福!”

张嫣嘴角噙起一抹笑意,“你一路走好!”

“我会的。”沈冬寿扬眉笑道,她眉宇之间有书卷灵气,于容貌本身并不太出色,但这一刻眉眼舒扬,竟别有一样美丽,令人心折。

沈冬寿的事件,犹如未央宫的一个小插曲,船过无痕。

这一月的十五日,张嫣携了大公主刘芷和二皇子刘颐,往长乐宫去朝见太后。

郎卫清了两宫之中的道路,重重护持,护送张皇后的凤辇往长乐宫而去,在长乐宫外,张嫣远远的望见一人在阙门下守候。

“皇后娘娘。”荼蘼道,“那个人好像是辟阳侯。”

“辟阳侯?”张嫣愣了一愣,抬头仔细望过去。

辟阳侯审食其一身列侯官服,持着象牙笏立在长乐宫西阙阙门之下。

长乐宫门开处,一个长信殿的小黄门出来,走到审食其面前,神色怜悯,传话道,“辟阳侯,太后娘娘今日身体不适,不召见外官,你还是先回去吧!”

审食其面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苍凉神色,沉默片刻,收起了手中的笏板,回头见到了张嫣的凤辇,连忙伏身参拜道,“臣审食其参见皇后娘娘,愿皇后娘娘长乐未央!”

张嫣抬了抬广袖,矜持道,“辟阳侯请起。”

“你这是…?”

审食其面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似乎并不愿意将自己的苦处告诉外人,只是终究抗不住对吕后情况的担忧之情,禀道,“皇后娘娘,自去岁中起,臣屡次在长乐宫外求见太后,太后娘娘从未应允。不知太后如今凤体情况如何,皇后娘娘可否见告?”

张嫣怔了怔,瞧着审食其如今的模样。

这么些年过去,当年年轻硬朗的太后身边詹事也已经变的苍老,审食其本便并非以外貌见长,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侵蚀痕迹十分显著,渐渐的便成了一个常见的干瘦老者的形象。倒也难怪自己一打眼没有认出来。

她不知为何,心中便有些可怜起来,答道,“母后自入冬后便有些消瘦少睡,不过精神还好。”

审食其目中露出欢喜神色,拜谢道,“多谢皇后娘娘。娘娘想来是要进宫朝见太后的,臣便先告退了。”

桐子“哇”的一声叫唤起来,张嫣忙低下头来,手忙脚乱的哄着,待到过了一会儿,桐子抽抽噎噎的不哭了,张嫣吁了一口气,方抬起头来看,审食其早已经是走的远了,张嫣瞧着审食其的背影,带了一丝萧瑟颓然的意思。

“阿娘。”好好挨到张嫣身边,问道,“这位辟阳侯是什么人呀,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他。”张嫣想了想,“算是你的一位长辈吧!”

这世间有些事情极是奇怪,便比如辟阳侯审食其,在他的夫人看来,自己的这个夫君薄情寡义,不仅辜负了自己,对家庭也是十分不负责任的。又比如吕后,曾与先帝誓愿来生永不相见,受尽了男子的伤,但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意,倒颇有几分真挚之意。对错好坏之间,这般的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