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找人帮忙就是了。”张敖道,看见了顾嬷嬷,扬声道,“嬷嬷帮着接手一下母妃的参汤,可好?”

顾嬷嬷笑容满面,“自然是好。”

她犹豫了片刻,便伸手,随着张敖奔出了王妃的院子。

张敖将她带回了第一次见面的书阁,“…闲暇时候,我便在这儿看书。”

“可是。”她茫然不解,问道,“奴婢能够帮世子什么呢?”

张敖低头,瞧着在槛窗照射进来的天光下,少女面颊上雪似的肌肤和细细的毛孔,不由失笑。

“我给你重新取个名字吧。”

“啊?”她十分意外,“可是,这是王妃…”

张敖淡淡一笑,“我自会去和母妃说。”

这间书阁是张敖闲暇是燕居的地方,五丈见方,沿着北墙摆着一溜的书架,一卷卷竹简累积于其上,在南是一座槛窗。张敖望着窗外浓秣春色和一株翠绿的杞树,忽的笑道,“有了,就叫折杞。”

她拗口的重复道,“折…杞?”

“是,折杞。”

他走到她身后,看着窗外的那株杞树。鲜嫩嫩的枝条,在春风中舒展着自己的风彩。张敖墨黑的眸色带笑,深深的望着她,“古有采薇,今有折杞,喜欢那株杞树么?”

她被他的目光给逼的几乎抬不起头来,面红过耳,答道,“喜欢。”那声音低的,却是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认字么?”

“不认得。”她微微咬唇,摇头答道,眸底有着深深的遗憾。

再受父母疼宠,王妃喜爱,她终究也不过是个村女,奴婢,如何有机会去习字认书。

“我教你好不好?”

她猛的抬头,“这样不好吧?”明里拒绝,眼底却有着浅浅的期盼。“你是世子,每天都要忙好多大事。哪里有空教我认字?”

“再忙,这点时间还是抽的出来的。”张敖笑道。

转到书案前,用镇纸压住帛书,抬起头来向她招手,“过来,我教你写你的名字。”

他取了笔架上的一支狼毫笔,在砚池中蘸墨,在帛书上写下了“折杞”二字。字迹端正而风流。

第312章 折杞(下)

她瞧着帛书上的两个字,激动异常,“这就是我的名字么?”

“嗯。”张敖朝她点点头,笑容鼓励,“你要不要跟着写一遍?”

她抖抖索索的伸出手,握住了他递过来的狼毫笔,珍重如同信念。一绢帛书在书案上平展,其上的“折杞”二字,风骨劲瘦,飘逸俊发。

张敖朝她笑一笑。

她瞧着张敖的笑容,一颗心好像飘在桃花水面,慢慢浸的饱满发坠。

帛书轻浮,写了一横,手上劲力不对,那墨便写散了。张敖从身后抱过来,握住她执笔的手,带着她在帛书上书写。

一竖,一提,一撇…

端重的两个字便在帛书上慢慢的呈现出来。

“好像是梦一样。”

“怎么?”张敖漫不经心的笑。

“我很害怕。”她低低的道。

“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轻轻道。

那一个春夜,于她,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已经不大记得了,只觉得一种郁酸胀涩,带着浅浅羞涩的喜悦,却又忍不住想要回头,风暴的浪头却一直不停的推着她向前走,终至于灭顶,埋葬了少女的美好祈愿,和慢慢翻起来的晦涩情绪。

张敬掩口一笑,望着屋中男女投在茜纱窗上的倩影,在喝退仆役后掩上重门。

第二日,折杞直到辰时才起身,只觉得折杞起身,匆匆来到王妃院中,掀开帘子,见到王妃身边的张敖,不知怎么的,就呆呆的怔在原地。

顾嬷嬷给张敖端茶进来,见她站在门前,不由奇道,“春枝,你傻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傻孩子。”朱王妃便朱王妃握住她的手,眉开眼笑道,“好孩子,果然让我心疼。”吩咐顾嬷嬷,“将库中的那卷冰纨取过来,赏给春枝。”

“哦,不”她拍了拍折杞的手,“世子已经是给你改了名字,从今以后,就该叫折杞了。”

汉二年,常山国被陈余攻破,常山王张耳败走,其后投靠刘邦。此后转转折折,重又被汉室封为赵王。

汉三年,张敖已经在栎阳迎娶了汉王的嫡长女鲁元公主刘满华为妻。

而她,纵然再得张敖宠爱,也不过是一个妾侍。

鲁元公主温柔敦厚,但是她的父母,汉王,也就是如今的汉帝刘邦和吕皇后并不是俊男美女,因此,她生的模样也不过平常,自小也只是在沛郡乡间长大,若非汉王登基为帝,她和折杞不过差不多。

但如今,她已经是大汉的嫡长公主,皇太子刘盈的同胞姐姐,赵王世子张敖的正妻。

“这位就是赵氏了?”鲁元忙扶起拜在地上的折杞,问张敖道。

张敖尴尬的咳了一声,“是的。”

“是个极美的。”鲁元打量着折杞的容颜,“叫什么名字?”

“妾名折杞。”

鲁元微微愕然,就瞟了张敖一眼,张敖微微低头,伸手握成拳头,遮在唇前,尴尬咳了一声。

折杞察觉了这种微妙,抬头觑了一眼,带着疑惑。

“倒是个好听的名字。”鲁元笑道,“你我一同伺候世子,也是有缘分,今后当多多扶助夫君。下去吧。”

承欢未久的少女,有着雪肤花貌,和清晨荷叶上滚动露水一样的娇态。远逊于鲁元公主的端庄可亲,却是男人愿意掬在手心的女子。张敖虽敬重鲁元公主,但是在她这儿消磨的时间也不少。耳鬓厮磨间叮嘱她道,“公主是个极好的人,你在府里待着,不必乱想。”

她没有应答,别过头去,一滴泪珠清浅划过脸颊。

“折杞。”

出门的时候,张敖回头看折杞娇美的容颜,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会好好的待你的。”

襄国的风烟色一如从前,绵密而轻暖。折杞推开门窗,望向远山上静谧的青蓝色泽,明明是盛宠,却忽然觉得寂寞。发疯的想念起在家中时候,徒四壁也淡不掉的爽朗笑声。

她是怎么一步步的走到今天的呢?

折杞问自己。

记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没有被送入外黄朱府的时候。她还是家中最疼宠的幺女,阿翁将她抱过肩头,疼宠慈爱道,“囡囡是阿翁最心疼的女儿,等到囡囡长大了,阿翁给你找一个夫君嫁了,囡囡会一辈子恩恩爱爱的,无病无灾。”

在她还懵懵懂懂,不知世事的时候,她已经被当成礼物送到了张敖的手上。如今,她明白了当初的事情对自己的意义之后,已经是回不了头了。

赵王府管家的媳妇子张黄氏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来到她的面前,笑道,“这是分配过来伺候赵夫人的丫头。”转头吩咐女孩,“还不过来拜见赵夫人。”

女孩便上前来,拜倒,“奴婢大妮,拜见赵夫人。”粗陋陋怯生生的,一如当年初入外黄朱府的自己。

“起来吧。”她道。

“谢赵夫人。”大妮又拜了一拜,“请赵夫人赐名。”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道,“大妮这名字挺好的,我听着顺耳,就这么叫着吧。”

鲁元公主表里如一,是一个极温厚的主母。她不知道这位尊贵的元公主在面对着丈夫之前拥有的别的女人,是否心中真的能够不起波澜。但至少,元公主并没有亏待于她。

张敖迎娶鲁元公主的那一年夏日,一双娇妻美妾双双有喜。元公主贤惠堪为妇德典范,见自己和折杞都不能再伺候丈夫,便替张敖又纳了两门姬妾,便是夏姬和沈姬。

那个时候,她想,自己的一生,想来就会是这么个样子了。

做一个赵王世子豢养的姬妾,生儿育女,夫君虽然敬重元公主正妻,夫妻情深,偶尔的时候,也会来眷顾自己一次。

秦汉乱世,能够有这样的结局,不能说是不幸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很怀念常山王府,书楼中,张敖握着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的时候,婉转在二人之中的旖旎情意。

汉四年三月,鲁元公主生产,元公主胎位不正,生了两三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襄国城中的所有大夫医婆,都被请到鲁元公主生产的正院外。

“也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能生下孩子。”大妮伺候她用汤羹,嘟囔道。

她的笑意尚凝在唇边,腹中却已开始抽动,握住大妮的手腕,“大妮,我也要生了。”

“哐啷”一声,大妮手中的漆碗落在地上,“…我…我立刻去叫人。”

她发动了三四个时辰,终于平安生下了孩子,婆子将婴儿抱起来,拍了拍背,笑道,“恭喜赵姬生下了一位小翁主。”

她躺在产床上,筋疲力尽,面上却忍不住浮出笑容,“将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初生的婴儿生的很小,尚有些皱巴巴的,看不清模样。她她却从这个皱巴巴红通通的女婴身上,看到了世间最美丽的风采。

“赵夫人。”大妮兴高采烈道,“世子派了张总管过来看你。”

赵王府总管张襄,是世子张敖身边小厮张敬的父亲,素来受赵王父子信重。鲁元公主虽身份尊贵,但作为世子姬妾的赵夫人,身上宠爱亦是不弱。在鲁元公主生产的时候,世子听说赵夫人亦生产,能够立刻遣张襄过来看看,显见得,是将赵姬母女放在了心上。

她有礼道,“张总管,还劳你特意跑这么一趟。公主那儿情况怎么样?”

这时候,她坐在产床上,神色舒展。

她为妾侍已久,如今,身边又有了女儿,也算是,能够真正的安定下来。

“老奴见过赵姬。”张襄眉目不抬,欠身道,“听闻赵姬产女,赵王和世子都在守着公主,走不开身,便遣老奴过来看看,夫人有没有缺着什么。”

“多谢你老看顾。”

“…赵夫人。”医婆抱着婴儿匆匆的赶过来,“小翁主的情况看着不大好。”

她一惊,“怎么了?”问的极忙,心中忐忑。

“翁主的神色有点不对,一口奶都喝不进去,只是干呕。”

她险些要从产床上挣下来,被婆子和大妮压住,医婆已经是将婴儿抱过来。襁褓中的婴儿看着恹恹的。

“小翁主病了。”她急急的抬起头来,“张总管,你快去派人请个大夫来。”

张敬皱起了眉头,“这时候,襄国城里的大夫都在给公主诊脉。”

她的眸子一瞬间睁大,又慢慢恢复过来,求道,“总管,这是翁主啊,是世子的亲孩子。我也知道鲁元公主正难产,过的很艰难,但公主那儿已经有那么多大夫了。我只求你,那些医术高明的我也不敢开口,你随便找一个小大夫过来,帮着翁主看一看。”

婴儿在嫩黄黄润布裹成的襁褓中憋了气,脸上已经露出惨白的面色来。

张襄犹豫了片刻,抬头道,“既是如此。赵姬,公主那儿实在走不开人,你将小翁主交给老奴,带过去找个大夫看一下。”

她怒极,“翁主还那么小,怎么可以让她颠簸?”

“赵姬。”张襄冷笑道,“你要知道,若是一般时候便算了,这时候公主正难产,谁也抽不出时间来看你这边。便是世子在这儿,也只会这样做。你是小翁主的生母,若是执意不肯,耽搁了小翁主的病情,赵姬可要想好了。”

她怔怔的,抱着孩子的手臂就慢慢松了下来,抖索着将女婴交给了张襄,泪意满眼求道,“张总管,还请你关照小翁主则个。”

张襄走到门前的青色背影便顿了一下,不曾回头,留下一句话,“赵姬,小翁主是世子的亲女,世子不会不管的。你就放心就是。”

丢了女儿的她,便像丢了魂魄似的,坐卧不宁。大妮便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的,翁主可是世子的女儿呢。在这赵地,身份也是数一数二的。天生贵人,如何能够出事?”

“我就是觉得。”她心烦意乱,捂住胸口,“很不安的样子。”

当天巳时,鲁元公主亦产下一女。

她生产已经是耗尽了力气,又折腾了许久,终于支撑不住,陷入迷糊的浅眠中。忽听得一声呜咽,立时惊醒过来,却见大妮立在窗前,红着眼睛道,“赵夫人,方才世子身边的人打发过来传消息,说是小翁主…已是夭折了。”

她一时间呆呆的,只觉得面前所有的声音色彩都离自己远去,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道,“你说什么?”

“赵夫人。”大妮看着她的神情,面上逐渐出现被吓着的情绪,“你不要吓奴婢。说起来,小翁主生下来就体弱…”

她已经是充耳不闻,掀开被衾就要下榻。大妮拼死拦住,“赵夫人,你做什么呢?你才刚刚生产完,下红还没有止呢…”

“我要去见世子。”她怨极道,“我要问问他,公主生的是他的孩子,我的女儿就不是他的女儿么?凭什么,公主生产,全城的大夫都在那儿守着,我的女儿病了,却连一个大夫都找不过来给她看。”

“赵姬,你不能——”大妮大惊,却是拦不住她,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了产房。

捧着托盘站在门前的黄门夏方俯视着她,眼神冷酷。

“本是公主听说了你的小翁主夭折,担心你,特意遣我过来安抚。却不料,你便是这样诋毁于公主。”

夏方冷笑道,“咱们公主是天子长女,身份尊贵。如今得贵女,世子在一旁陪着,正是一家天伦的时候。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村姑,连公主的一个指头都比不上。难道还想要世子和公主给你赔不是不成?”摞下盘中的绫罗绸缎,转身而去。

她坐在原地,看着飘飘落在地上的华丽冰纨,眸色一片死寂。

大病了一场之后,她直到半年之后,才能起身下床。深刻的失女之痛,让她蓦的沉默起来,愈发只瘦的一把伶仃。秋风泠泠的吹起了一头乌丝,仅仅瞧着杞树下的背影,便觉得冷艳动人。

张敖心生怜惜,抱着她安抚道,“折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

“世子。”她抬起头,一双眸子黑泠泠的,“…孩子,她是怎么去的?”

张敖沉默了一会儿,“折杞,虽然孩子不在了,但是,我们可以再生一个——”

“我问她是怎么没的。”

“…当时公主的情况很险,所有大夫都在抢救公主和阿嫣。张襄就一时没来得及将孩子的事禀报我。等到后来,公主平安产女,再派黄大夫去看的时候,已经是…返不过来了。”

她心头一酸,泪珠便滚滚的落了下去。

“折杞。”张敖抚摸着她乌黑的青丝,柔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那个孩子。…”声音戛然而止,迎上了她冰冷锐利的如同出鞘利剑的眸光。

“——所以,你就这么任她病死了。”

“折杞。”张敖皱起了眉头,耐心哄道,“你不要太难过,孩子虽然不在了,我们以后可以…”

“她也是你的女儿。”她充耳不闻,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

她从来没有这么冷静的看过这个男人,他容貌姣好,比鲁元公主还要漂亮。是世间女子欣羡的好夫君,如今,却是她和孩子的噩梦。

“她还那么小,刚刚来到这个人世,还没有喝过我的一口奶,还没有开口叫过一声阿娘。她一直在哭,她在叫她的阿翁,她说她很难受很难受,希望她的阿翁救她一救。但是她的阿翁根本没有听见,他只是顾着他的公主和另一个孩子。她悄悄的死掉,病死的原因,不是因为她阿翁家穷请不起大夫,而是因为…她阿翁根本没心思管她。”

“你凭什么以为还有以后?”她立在杞树下,笑的极为讥诮。

“折杞。”张敖面色气的青白,怒喝道,“你在发什么疯?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她的声音轻薄,而又带了一丝恶意的愉快,“我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比这更知道自己的时候。”

张敖面上却又现忍耐的神色,带着淡淡隐痛,掩不去的惊讶,“折杞,有些事情,你不懂。你只要乖乖的听我安排就是了。总有一日——”

她浅笑嫣然,微微仰起下颔,带着决然和不屑的笑意,逼退了他剩下的话语。

“折杞。”张敖怒极,“记住你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姬妾,你如今的一切都是靠着我,不怕我赶你出府么?”

折杞举步回房,无谓一笑,“张世子,你以为,我的女儿死了,我还在乎活不活么?”笑的极艳丽而张扬,这一刻,她身上的风姿浓秣而夺人光彩,竟是炫目的让人移不开眼。

自当日她和张敖激烈的争吵过后,她便闭门不出。张敖气怒于她,不再涉足她的小院。渐渐的,赵王府中便遗忘了还有一个赵姬的院子,送到她这儿的分例也渐渐差起来。

桂树叶在秋风萧瑟中落下来,一滴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