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这一战之后,他便在朝中攒下极高的声望,忠义之名传得京城皆知,而得知此事的苏卿言,只下了如是评语:是个会审时度势之人。

如今,这位风头正劲的中丞大人就站在她面前,墨色官服衬得眉目俊雅,宽袖一摆,便如青山间的竹柏,温润而凊逸。

苏卿言不由有些失神,心想着:这位谢大人,倒是与她心中描摹过的书生模样十分相似。

谢云舟行了礼后被皇后赐坐,然后便开门见山道:“微臣今日前来,是有一件要事禀报。”

苏卿言见他面色凝重,便也凛起心神。然后才知,御史台里被偷偷递了一封密信,说有皇后在宫变时通敌的证据,还称这般失德败行之人,根本没资格成为太后,希望御史台能在大典后拟旨,由群臣决议,逼太子下令废掉皇后。

苏卿言听得啼笑皆非,故意问了句:“谢大人可看过那证据,真的信那些祸水通敌之言吗?”

谢云舟微微一笑:“微臣早闻得娘娘贤德之名,怎么会信这些无稽之言。何况太子视娘娘为亲母,若是逼他废母,岂不是有违纲常伦理,令外人所不齿。”

苏卿言心说:这人果然个聪明人,太子虽然年幼,可注定是要继承大统的,无论那信是真是假,若将这事摆上台面,必定会惹得新君怨恨,日后的仕途也就断了。

真是可惜了那背后暗害之人机关算尽,明白苏相向来和御史台政见不合,才故意将这样东西递给了御史台,想借他们来做文章扳倒皇后,谁知却被谢云舟反用来作为投靠苏氏的筹码。

那一边,谢云舟还在继续道:“那封密信和所谓证据微臣都一并来带,请皇后一定查证,究竟是谁在背后使这些阴损招数。”

苏卿言忙让旁边的女官接过,又与他客套寒暄了几句,只觉得他谈吐不俗,有着超脱年纪的沉稳气度。

待内侍将谢云舟送出殿外,苏卿言回到内殿,边让宫女替她揉肩,边感叹难怪谢云舟寒门出身,却能在短短几年就升至文官之首,光努力勤勉哪够,关键还得懂得识判时务,好风送我上青云。

然后她又哀怨地想着,全怪她在闺中时太懒,不然这么个活生生的理想夫婿人选,竟然被她给错过,真是太不甘心了。可这念头很快被她掩下,因为再过两日就是登基大典,她得去盯着小胖子太子,不能让他有所松懈,没空再为这些虚无的事去伤冬悲秋。

苏卿言被宫女领着进了东宫,一眼就撞见,太子正毫无仪态地趴在桌案上,眉眼耷拉着,抱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在啃。

她摇了摇头,走过去他身边坐下道:“殿下就要登基了,怎么还能如此懒散,之前让您背的那些,都背好了吗?”

她瞥见盘子里还剩一只苹果,红彤彤还挂着水珠,看起来十分诱人,顺手抄起来咬在口里,太子眼巴巴地瞅过去,撅起嘴道:“姨姨,那是最后一个苹果了。”

苏卿言瞪起眼:“不是早告诫过殿下,不能贪口腹之欲,如今殿下要登上帝位,更要懂得律己。还有,要记得叫我母后。”

太子欲哭无泪,缩着脖子道:“母后让典膳司精简伙食,儿臣吃不饱,全指着这苹果充饥了。”

苏卿言怔了怔,然后盯着手里的苹果莫名有些愧疚,再瞅一眼太子的圆肚子又狠下心肠道:“殿下登基后,要学的事还要更多,若这点苦都熬不住,还怎么做令天下臣服的君主。”

太子抱着头带着哭腔道:“姨姨,儿臣不想做皇帝,我害怕。”

他心头惊惧,话也说的语无伦次,苏卿言听得莫名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后颈,柔声道:“殿下,这世上之人,大都有惶恐、惊惧,却又不得不做的事。这是你父皇为你留下的江山,他如今不在,你便有责任看顾好它,做一位不逊色你父皇的明君。”

太子抬起头,用一双晶亮的眸子瞅着她,似乎隐有所感。

这时,只听见殿外有内侍高声喊道:“太子殿下,魏都督在外求见。”

第9章

“太子殿下,魏都督在外求见。”

听见这声通传,苏卿言一口苹果差点噎着,忙一下下拍着胸口,脸蛋涨得通红。

再抬头时,发现小胖子太子露出恐惧神情,将她的胳膊一抱,颤着声道:“母后,你说魏将军来做什么,儿臣…害怕。”

苏卿言见不得他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斜瞪他一眼,揶揄道:“如今知道怕了,当初在乾元门外,殿下不是唤他唤得挺有底气嘛。”

太子扇着浓密的睫毛,怕被她笑话,才硬忍着住没哭出来。

那日他哭得厥过去,又被魏钧抗在肩上颠得七荤八素,等到再度睁眼时,迷糊地看见魏钧正将带血的铠甲扔到一边,似是听见这边的动静,眼锋往这边淡淡一扫,吓得太子嘴唇都开始发颤。

以往只听父皇说过,大越疆域全靠魏将军守护,今日他又如天神般出现,救下岌岌可危的宫城,太子对他满怀信赖,可没想到真正和他面对面时,竟是这般可怕。

要说魏将军五官也算是俊美,偏偏压不住周身的血腥味,尤其是眼角的那道刀疤,半寸长的浅褐色延伸到额角,对于武将来说,其实并不违和,相反为他添了刚毅的气魄。可太子日日在宫里见的都是阴柔脸孔,刚又受足了惊吓,乍然见到这么张脸,小心脏实在有点承受不住。

魏钧走到床边,见太子惊恐的圆眼里又噙满了泪,皱眉道:“殿下是大越男儿,国之储君,老哭哭啼啼像什么话。”

若按辈分来说,魏钧算是太子的表哥,再加上他征战杀场多年,这么教训他也没错,太子嘴一扁,硬将眼泪忍下去,委屈道:“父皇在哪里?孤…孤只想要父皇。”

见他怕得要命,还勉强想撑着太子的尊严,魏钧更是板起脸孔道:“陛下的下落,臣会竭尽全力去找,可若天不从人愿,殿下也得早做打算,承担需承担的后果。”

这话听起来太像一句威胁,再加上他伸出手臂去扶他时,那身剑拔弩张的肌肉,让太子回宫后连做了几天的噩梦。后来又听太监们偷偷议论,说魏钧如今有兵有权,陛下若回不来,太子还未成年,他想弑君夺位,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怜的太子,从此更加惶惶不可终日,这时听见魏钧突然求见,便缩起脖子怯怯道:“母后,他不会是来杀我的吧。”

苏卿言觉得自己如果是属耗子的,这小胖子一定是属耗子仔的,堂堂一国储君,怎么能比自己还没出息。

没忍住伸手戳着他的脑袋道:“魏钧是统帅千军的人物,就算再蠢,也不至于堂而皇之冲进东宫来杀你。”乌黑的瞳仁滴溜溜一转,又故意吓他道:“殿下若再不传他上殿,魏将军发起火来,就不知会做出什么事了。”

太子吓得一个哆嗦,忙高声道:“快让魏将军进来。”

然后他仔细整理了会儿衣冠,再抬头时,发现身边只剩一个空瓷碟,姨姨早不知溜到何方。于是小胖子扯着衣角,愤愤地想着:“这什么母后,也太不仗义了!”

太子的座椅后有一处暖阁,与正殿只隔着一道垂帘,苏卿言选了个能观察外面形势,又不至于被发现的好位子,满意地啃了口苹果想:小胖子可别怪她无情,若是被魏钧认出她就是那日蹲在地上的宫女,日后在他面前,哪还有太后的脸面可言。

哎,能避一时就是一时吧…

她咬着苹果,手扒着垂帘往外一瞅,发现高大威武的魏将军,周身的桀骜与霸气,就差把“我要谋反”写在脸上了。

而且,他竟是带着佩刀进来的…

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那边中气十足一声喊:“大都督魏钧,参见殿下。”

苏卿言被吓得一哆嗦,忘了口里还叼着的苹果,再想猫腰去捡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只苹果从暖阁滚到正殿,再从台阶落下,正砸到魏钧的靴子上…

魏钧是久经沙场之人,一察觉那边有动静,手便按住了刀柄,待看清只是一只苹果时稍稍松了口气,可谁知那苹果锲而不舍地往这边滚,直到磕到他的靴面上才将将停住。

魏将军征战半生,未想到今日被一只苹果暗算到,微眯起眼,冲垂帘后冷冷喝道:“是谁?”

暖阁内外,全被一股浓重的杀气震慑到,太子一颗心悬到嗓子眼,想着他该不会为了只苹果杀人吧,忙尖着嗓子喊了声:“母后,魏将军来了。”

魏钧有些讶异,他原本猜测后面会是某个心怀叵测的宫女,谁知竟是新封的皇后,于是他大刀阔斧地往前一站,等着见一见这位传闻里能以美貌祸乱宫廷的“妖后”。

苏卿言攥着衣襟满心悔恨,早知道还不如堂堂正正坐在前殿等他参拜呢,可事已至此,只得故意做出刚睡醒的慵懒模样,端起架子走出,在太子身边坐下,装作没事笑道:“本宫早听闻魏将军大名,方才在暖阁里小寐,未能及时相迎。”

魏钧也不戳破她,虚虚行了一礼,可抬眸看清她的容貌,竟是失态地呆愣在当场。

他不开口,太子与苏卿言心头惴惴,也不知该说什么,殿内气氛凝固,苏卿言被他盯得一阵不自在,心想这人就算再不顾君臣之别,这么直勾勾地瞅着她,未免也太过冒犯了吧。

她那知魏钧心头正是惊涛拍岸,他如今已经二十有三,少年成名到权倾朝野,府里却无一名妻妾,长公主与魏老将军急得给他塞过不少贵女的画像,可只有他自己明白,除了因忙于四处征战,无暇娶妻,他心里还藏着个秘密。

他在十几岁时,曾持续地做过一个梦,梦里细节清晰,甚至还相互关联,而内容全关乎于一个女子。

梦里场景仿佛就在将军府,可又和他当时所处的有些不同。他与那女子时而携手低语,时而嬉闹调笑,更多的时候…却是在床笫缠绵。

他记得那女子的每一次娇吟,动情时脸上现出的媚色,还有一双皎皎玉臂,如何水蛇似的,滑腻腻地缠在自己腰.上、背上,或是…

那样销魂蚀骨的滋味,他怎么也没法忘记,由于梦中的细节太过真实,他也曾试图找过这样的女子,偏偏被依着画像送到府里来的女人,他一见就索然无味,根本提不出半点兴趣。

直到今日见了未来的太后,他却震惊的发现,她与自己记忆中那女子的容貌,至少有九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她不似梦里那般娇嗔可人,虽低眉顺眼坐在上首,却散发出一股心机深沉的妖气。

可他到底是久经历练之人,顷刻间,便掩下心头的惊疑,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道:“皇后看起来有些面善,不知是否曾与臣有过一面之缘。”

苏卿言的脸有点僵,难怪方才这么看她,该不是想起乾元门前那一幕了吧,连忙瞪起无辜的眸子,斩钉截铁地道:“没有,本宫从未讲过将军。”

魏钧淡淡收回目光,手指在膝上轻叩着道:“看来…是臣眼拙了。”

被晾在一旁许久的太子,这时终于决定找些存在感,挺直背脊,有板有眼地道:“不知魏都督今日来找孤王,所谓何事。”

魏钧朝他转过头:“再过两日,殿下就要举行继位大典,届时殿下便正式改年号称帝。臣与相国和六部大臣商议过,殿下还未到能独理朝政的年纪,需得有人从旁辅助。左相苏桓、御史中丞谢云舟和尚书府吴启,愿为殿下的辅政大臣,但大越国事纷杂,外有异族进犯,内有岐王余党还未尽除,光靠几位文臣辅助,只怕迟早还有大乱。臣身为兵马大都督,愿尽全力辅佐圣驾,但毕竟师出无名,还请殿下早日定夺。”

太子被这一连串听得发懵,苏卿言却是懂了,魏钧不甘只做个祁阳侯,屈居在六岁的皇帝之下,这是专程过来逼宫,想要太子登基后,为他封个摄政王的名号。

可太子很快转过弯了,看了眼魏钧腰间佩刀,摸了摸脖子没出息地问道:“那魏都督觉得,孤王该为你封个什么名号呢?”

苏卿言皱起眉,这是毫不抵抗,拱手将权柄让人啊,于是握起拳,放在唇边重重地咳了声,提醒他失言。

魏钧脸上闪过丝寒意,眼峰扫到苏卿言身上,笑道:“皇后可是身体不适?”

苏卿言被这目光吓得颈后发麻,迫不得已又捂着唇多咳几声,谁知假戏成真,呛到口口水,扶着桌案脸憋得通红,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太子这时倒是灵光一现,忙走过去关切地拍着她的后背道:“母后方才就说受了风寒头疼,这下只怕是加重了,孤先陪母后去歇息,封号的事以后再议吧。”

魏钧冷眼旁观,然后站起掸了掸衣角道:“那臣就不多打扰了,今日之事,还请殿下早做定夺。”

眼看着他的背影转出殿外,太子重重松了口气,又一脸艳羡地问苏卿言:“母后,你说我何时能长成魏将军那般魁梧威风。”

苏卿言捏了捏他脸颊的肥肉,一脸嫌弃:“殿下先管住这张嘴再说吧。”

另一边,魏钧走出宫外,翻身上马,对旁边的副将道:“给我好好查查皇后的底细。”然后又扯了扯唇角道:“看来苏相这个女儿,只怕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角色。”

可那一晚,威风凛凛的魏将军又做了个难以启齿的梦,这一次,那张脸被换成了皇后今日的模样,惊醒之后,他开始认真思索该讨一房媳妇儿了。

第10章

魏钧走后,苏卿言把又小胖子太子哄的练了两遍大典时的礼仪。

可怜的太子紧绷着神经应付完权臣,筋骨也不能放松,最后累得瘫软地趴在案几上,远远看上去,像一坨被甩在砧板上的五花肉。

苏卿言作为偷懒怕苦的前辈,对这一幕十分感同身受,难得没再嫌弃他,喊了宫女进了扶太子躺在床榻上歇息,太子把脸舒服地挨在枕上,嘴里还在迷糊地嘟囔着:“我不想登基,我想要父皇…”

他喊着喊着,紧闭的眼睫上便滑出颗泪珠,苏卿言坐在床沿,怜惜地摸着他的脸蛋想:再怎么盼着他早日坐稳帝位,太子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而已,他们对他好像太过苛刻了点儿。

可那龙椅高高在上,一旦登顶,便享有无边的权力,但自古踏往龙椅的这条路,都是没法回头的。

往上,是耀目的帝王尊位,往下,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太子年幼便登基,不知多少人在旁虎视眈眈,如同守在肥肉旁的秃鹫,各个怀着诡谲难辨的心思,盼着在小皇帝手上拿到更多好处。

如果她没猜错,她的父亲也是其中一个。

苏相走进坤和宫时,苏卿言正在训斥尚服局的女官绣错了太子的冕服,言语间,已经颇有皇后的威严,他微微一笑,待那女官离开后,才撩袍行礼道:“微臣参见皇后。”

这是宫变以来,他们父女俩初次见面,苏卿言虽然强忍着,眼眸间还是不自觉带了泪,但只能在离他几步处,低头喊了一声:“父亲。”

“你说魏钧想要做摄政王?”

苏相用杯盖轻磕着茶杯沿,轻轻朝热茶上吹出一口气,语气淡淡,似乎并不觉得出乎意料。

苏卿言点头道:“父亲觉得如何呢?”

苏相露出个苦笑,眼看左右无人,便抿了口茶,叹气道:“他魏钧就算想做皇帝,又有谁能奈何的了他。”

苏卿言想了想道:“可我觉得,魏钧既然愿意尊太子为君,到底是还顾及着名声,暂时不会有废君自立的念头。但他若做了摄政王…”

“摄政王的权力无异于皇帝,一旦他享受过这种滋味,往后太子成年独自理政后,他只怕再难将这权力拱手让出。”苏相沉吟着接口道。

苏卿言点了点头,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件事。其实她并不在乎他们如何明争暗斗,可她曾答应过靖帝,必须保护太子的安危。

此前听魏钧提到三位辅政大臣,她便觉出端倪,父亲苏桓和吏部尚书吴起在朝中各为派系,再加上个素有清流之名的谢云舟,这份辅政名单,必定是由三方制衡的结果。

若不是顾忌魏钧手上的兵权,他们是绝不愿将治国的权力分与他人,所以魏钧才会直接找上太子,想由他直接下旨封王。

可如果由辅政大臣一齐上书,这摄政王可就没那么容易封得成。

苏相将茶杯放下,已经明白女儿让自己进宫的用意,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明白了,我会努力去斡旋,不让太子为难。”

父女俩又寒暄了几句,说的都是些府里家人的琐事,苏卿言得知母亲的旧疾一直未再犯,弟弟的学业也被夫子肯定,心情转好了不少,等到苏相要离开时,她又生出些不舍的离愁,亲自将他送到宫门前,交代宫女递上她特地为母亲和弟弟准备的礼物。

苏相心疼地看着刚封后就守了新寡的女儿,这些日子,那些外面的流言他也多少听到一些。他知道以女儿向来散漫的性子,这段日子必定过得辛苦。

可宫里这地方,不知哪里就藏着谁的眼线,有些话不便说,只有如小时候那般摸了摸她的脸颊道:“卿卿,难为你了。”

两日后,太子对全国发出靖帝失踪的消息,然后登基继位为熹文帝,封靖帝为太上皇。左相苏桓、御史中丞谢云舟、吏部尚书吴启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帝理政。大都督魏钧封为祁阳王,领辅国之位。

辅国虽也是辅佐幼帝统领军政,但到底不及摄政王,权势离皇帝不过一步之遥。新帝在念完封号后颇有些忐忑,生怕魏将军一个不满意,拔出刀来血溅当场。

若不是旁边围着群臣,他简直想把小胖身子缩进龙椅里躲着,幸而魏钧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跨步上前接了旨意,黑眸垂了半晌,终于启唇道:“谢陛下龙恩。”

小胖子皇帝将手缩回椅把上,大大松了口气。

在他御座之下,弓腰持笏的苏相也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满朝文武全松了口气。

而在朝堂上瞬间轻松下来的气氛里,只有还没把太后座椅坐热乎的苏卿言,紧张地连脚趾都出了汗。因为她清楚地看见,魏钧在接旨时,似是不经意地,抬眸往她这边瞥了眼。

这一眼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宣告:他明白这一切是由她所为。于是可怜的太后脑海里迅速闪过红颜薄命之类的不详语句,她怯怯地摸了摸脖子,瞥见旁边瞬间得瑟起来的小胖子,愤愤想着:我若是死了,也算是为国捐躯吧。

可她还没心疼自己几天,宫里就起了更大的波澜。

事情的起因是坤和宫里死了个宫女。因那宫女是贴身服侍苏卿言的,她派人查了几日,确定那宫女确实是自缢以后,便让人带她的亲人进宫来认尸,再拨了笔银子让他们回去好好安葬。

她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了了,谁知两日后,萧太妃竟领着这些年极少在宫里出现的长公主来了坤和宫。

按辈分来说,哪怕是苏卿言如今已贵为太后,也得尊长公主为长姐。是以,苏卿言虽然内心疑惑,仍是恭敬地请公主坐下。

长公主今年已经四十有余,却仍是云鬓娇容、顾盼神飞,哪怕与足足小她二十岁的萧太妃站在一处,无论模样还是姿态,竟是分毫也不输。

她轻抬手腕让宫女扶着入座,绣着金丝孔雀翎的宽袖滑下几寸,露出一截凝脂般的雪白手腕,并着膝,眯起眼,周身散发着由皇家娇养而出的雍容与高傲。

苏卿言吩咐宫女奉茶,又扫了眼始终低头站在一旁的萧贵妃,对公主问道:“不知公主今日驾临坤和宫,究竟所谓何事呢?”

公主叹了口气,道:“按说本宫已成婚生子,本不应再管宫里的事。可母后走的早,后宫里出了事,也不便让大理寺或刑部插手,所以本宫只能勉为其难,回来主持个公道。”

苏卿言放在膝上的十指收紧,面上仍是笑着问:“本宫倒不知,后宫究竟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劳动公主大驾?”

公主眯起眼,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本宫听闻,坤和宫正位德行有损,为掩盖丑行,不惜谋害人命,最后还草草将人安葬,惹得冤魂作祟,许多宫人都不得安宁。”她看见苏卿言骤然冷下的脸孔,突又笑着摸了摸鬓发道:“当然,这些无稽之谈本宫自然是不信的,可既然话已经传到我这里,今上初登基又年幼,还未到明辨忠奸的地步,身为他的亲姑姑,本宫自然有责任来查问一二。”

苏卿言沉着脸,看向从进宫后就未发一言的萧太妃,冷声道:“究竟是何人向公主冤告本宫,大可站出来与本宫对质。”

这时,有人自萧贵妃身后走出来,竟是贵妃宫里的一位嬷嬷。她缩着脖子跪下,被太后逼视的目光看得两股战战,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公主抬手道:“你不用怕,有本宫在这儿,谁也别想威胁到你。就将你之前说的话再说一遍吧。”

于是那嬷嬷颤颤巍巍地说起来:“太后身边的宫女秀儿是老奴的侄女。有一天,秀儿哭着来找我,说当日护着太后出乾元门的一名侍卫程峰,与她本已私定了终生,却在那场宫变里为保太后而受了重伤。听闻程峰伤重不治时,秀儿偷偷去看望过他,谁知竟被告知了一个秘密。原来太后与岐王早就暗通款曲,那时名为寻找太子,实则是想投奔岐王。程峰亲眼看见岐王将一块手帕交给太后,后来在混乱中被遗落,他便留心收在了身上。”

她擦了把额上的汗,继续道:“程峰自知时日无多,便将那帕子交给了秀儿,秀儿觉得害怕,又偷偷给了老奴。谁知刚过了几日,老奴就听见秀儿的死讯。思来想去,实在不敢怠慢,便将这事告诉了太妃,然后,太妃就领着我去找了长公主。”

苏卿言听到此处冷哼一声,道:“太妃果真,宫里的事不找今上、不找本宫,竟一状直接告到了公主那里。”

萧太妃用帕子擦着眼角,一脸愧疚:“臣妾那时也是六神无主,因驸马与臣妾的妹婿同为魏氏,才想到要去公主府求助,还请太后莫要怪罪臣妾啊。”

“罢了。”公主按着额角挥了挥手,道:“太后大可放心,若是诬告,本宫自然会好好惩罚这刁奴,绝不让太后声名平白受辱。”然后她对那嬷嬷抬起下巴道:“你将那帕子呈上来吧。”

嬷嬷颤颤巍巍地站起,将一块帕子递上去,公主涂了蔻丹的指甲按在半旧的绸布上,慢慢念出那上面所题诗句:“嫣嫣芙蓉花,秀出清霜晨。众卉已昨梦,孤芳若为新?。”

“奴婢听秀儿说,嫣嫣是太后的小字,这首诗便是岐王赠予太后的信物,以诉相思之情。”

苏卿言冷眼旁观至此,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当日乾元门外的事死无对证,太子还太小又吓得魂不附体,不一定能记得多少事。如今她们竟能造出一样证物出来,无论是真是假,她这身污名都再难洗去。

看来长公主是打定主意,要帮儿子除去苏家最重要的一个人。

她深吸口气道:“本宫从未见过这块帕子,当日今上一直和我在一起,若是公主不信,可与我一同去奉文殿求个真相。”

公主摇了摇头道:“今上还太过年幼,那时又受了惊吓,就算所记着的也不一定为真。再说他今日正在听辅臣教诲,本宫不想去打扰他。不过,既然祁阳王受了辅国之位,那日他又正好在乾元门外,不如,就由他定夺来这件事吧。”

苏卿言听得想咬牙大骂,这娘俩就是故意趁小皇帝和父亲都不在时,想一起玩死她啊。可她还来不及抗议,公主已经派人将在宫外等候的魏钧给宣了进来。

魏钧一身黑袍,气宇轩昂地走进来,朝两人行礼道:“参见太后、公主。”然后便撩袍坐到了一边,听那嬷嬷又将这事絮叨了一遍。

苏卿言心灰意冷,手扶着额头懒得言语,魏钧抬头往这边看时,正好瞅见她大红的衽领斜开几分,纤纤脖颈弯成诱人的弧度,豆腐似的嫩白肌肤上,微微沁出些细汗来。

他被这一幕唤起某些记忆,目光渐转幽深,竟久久忘了回神,直到公主提高声音问道:“不知祁阳王以为如何?”

她满心得意,等着儿子附和她的意思,直接将太后定罪。谁知魏钧只是浅浅勾起唇角,瞥着苏卿言道:“原来那日在俘虏营里的人,真的是太后。”

苏卿言回想起当日狼狈模样,暗骂这人陷害她就算了,还要故意羞辱她,谁知听见魏钧继续道:“太后若是真要去会情郎,又何必弄成那副模样。至于这所谓信物和秀儿的供词,根本毫无对证,本王一个字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