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卿言听出他话外之意, 坐起一些转头问道:“你找过我吗,怎么找的?”

她猜测既然连魏钧都能说出“艰难”这个词汇, 其实必定藏着她所不知的波折, 果然魏钧将她的身子重又着贴回他的胸前,沉声道:“你没有回去, 我却回去过。”

苏卿言立即明白他的意思,惊得高声问:“你回去后发生了什么?”

魏钧低头沉吟, 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 过了半晌还是轻声将一切都说出:“我回去后就立即去找你,可你却并未苏醒, 我觉得奇怪, 却不知该怎么办, 于是又去翻了卷宗, 根据记载,段家上下十口被人灭门,小厮、丫鬟倒是记载着全被驱散, 并未有人亡故。”

苏卿言失望地垂下眸子,问道:“所以,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却并没有改变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

魏钧点头道:“我猜测, 是谢云舟的悔悟, 让时间出现了裂隙,这一边,因为有了我们的参与, 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好,所有的遗憾都能被挽回。可我们原来所呆的地方,却仍是留在该有的轨迹上,不过,也不能说我们的努力白费,我来离开前,已经差人去找谢云舟与木崖通敌的证据,还派了我的副将所有军营的兵士集合起来,等待一个机会前往木崖讨伐,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卿言轻轻叹了口气,所以一切早成定局,在这里得到救赎的谢云舟,注定要在另一个世界走向绝路。她突然想起父亲曾经说过: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定数。谢云舟曾经犯下过令段家灭门的罪孽,哪怕他曾经悔悟,或是挽回补救,可业障难恕,他必须用余生来偿还。

魏钧看着她的表情,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胸口立即被塞得发闷,突然将她的身子压下去,两人在花海中翻滚,伴着向日葵径被压倒折断的声音,灵蛇绕着湿润的崖壁打转、再攀上山峦,留下暧昧的“啧啧”水声,最后,只余一声声求饶似的吟哦声…

苏卿言刚收拾齐整的衣衫,转眼间被弄得又乱又皱,脸上的红霞褪了又起,全身都落入他的掌控中,声音软腻的像刚从水中捞出来:“不要乱来了,你还没说完呢!”

魏钧翻了个身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息,压抑腹中那团烧得发痛的火,若不是刚才答应了她,真想就这么将她吃干抹净。

午后的日头爬过树梢,太过茂盛的金光将他的双眼猛刺了下,忙用大掌覆在她额前,为她挡去这恼人的光亮,然后阖着双目继续道:“做完这一切,我就去等你醒来,可你睡了好久,仍是不醒。你父母对我有所怀疑,更着急的,是你的安危。后来,连小皇帝都去了相府看你,找了些道士做法,可我明白,你一定是去了什么别的地方,让你不愿醒来的地方。”

“于是我安排好了所有事,就借着那面铜镜再去找你,可我去过许多地方,一次又一次,有时你是在母亲身边玩耍的总角小童,有时又成了豆蔻年纪,成日在花园做梦的少女,有时你正及笄,和丫鬟偷偷议论来求娶的世家子弟,甚至有一次,你已成了人妇,膝下还有一双儿女…“他想着想着,便笑起来道:“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看着你一点点从女童长成人妇,可我心里很清楚,她们都不是你。”

苏卿言听他语气轻松地说着这一切,内心却隐隐作痛,无法想象他是用何等的执着穿梭在不同的时空里找她,其实有几次,他是可以留下的,以他魏将军的身份,无论何时去提亲,相府都会欢天喜地地答应下来。可他明白,那个人不是她,于是宁愿继续寻找,直到找到她为止。

她觉得眼睛发涩,撑起上身,将头枕在他胸口,道:“那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人,就一定是我。”

魏钧用手指绕着她软软的发尾,道:“我来到这里时,正好在和木崖交战,那时我就觉得不对,因为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没有这样的一段,于是我派人加急送书信给了陛下,问他你的事,谁知他立即明白,就将一切都告诉了我。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太上皇失踪这么久,最后竟是来到了这里。”

苏卿言被他弄得有些发痒,翻身对着他笑着道:“这次,你又不吃醋了?”

魏钧轻哼一声:“现在的大越,谁不知道陛下和皇后如同神仙眷侣,陛下心如皎月,还不至于会生出娥皇女英那般的龌龊念头。”

苏卿言弯眸笑起,尖下巴压着他的胸口蹭啊蹭,差点把魏钧的火又蹭出来时,突然向上抬头,在他脸上重重亲了口道:“魏钧,谢谢你。”

魏钧眸色一沉,抬手捏住她企图溜走的下巴,脸朝她靠近道:“你只想和我说这个吗?”

苏卿言被他看得一阵羞赧,想偏头却被他逼着与他对视,只得把心一横,眼一闭道:“还有…我很喜欢你。”深吸口气,声音越发低下来道:“大概,就像你喜欢我那般的,喜欢你…”

魏钧压在她下巴上的手指微微发颤,眼眸里竟好像有一闪即逝的水光,然后将脸埋在她颈窝里,鼻子蹭着锁骨处的凹陷,闷声笑了许久,才哑声道:“明日就成亲,然后就把你接到将军府,往后,咱们就再也不用分开。”

苏卿言却沉默下来,手指伸进他粗.硬的发间,似乎想了许久,轻声问道:“我们难道,不再回去了吗?”

魏钧抬头问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苏卿言为难地咬着唇瓣,道:“我当然喜欢这里,这里有姐姐、姐夫,我们能堂堂正正地成亲,再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可原来那个世界该怎么办?

魏钧不在,大越还能不能挡住木崖的进犯,谢云舟筹谋数年,又怎么会乖乖束手就擒。还有,那么依赖她的小胖子,若是知道自己再不会醒来,想必会哭个天崩地裂。可偏偏他是皇帝,所以喜怒都不能显露在人前,想着小胖子躲在帷帐后无助哭泣的模样,苏卿言觉得自己的心被绞成一团,将手臂绕在魏钧的脖颈上,望着他道:“可那里是我们的责任,小皇帝在等着他唯一的亲人,大越臣民,在着他们的战神!”

魏钧默默看着她眼中的坚定,随即轻轻勾起嘴角,在她唇上轻啄一口道:“我的嫣嫣总是让我惊艳。好,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苏卿言好不容易做出这个决定,听他也应允下来,终于轻松地笑了出来,可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陛下呢,他会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魏钧想了想道:“回不回去,都有他的理由,我们都不该苛责他。”

而在一个时辰后,奉文殿里正批阅奏章的靖帝,原本正笑看着魏钧和苏卿言牵手走进来,刚想道一声恭喜,却听见两人方才做出的决定,那笑容便一点点敛下,微皱着眉头问道:“你们真的想回去?”又转向苏卿言,道:“难道,你不想留在你姐姐在的地方。”

苏卿言表情有些哀伤,垂着下巴道:“我自然舍不得姐姐,可那里,还有我更难以割舍的东西。”

靖帝轻叹一声,按着额角道:“罢了,朕明白了,朕要再想想…”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皇后驾到”的通传声,靖帝连忙起身去迎,苏卿叶手里提了个精致的竹篮,笑眯眯地仰头道:“刚才我让他们摘下的杏子,我尝了个又甜又脆,记得陛下最爱吃白杏,就赶忙送来给陛下尝尝。”眼神往旁边站着的苏卿言和魏钧身上一瞥,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道:“妹妹和未来妹夫也尝尝吧。”

靖帝摇头道:“随便找个宫女送来就好,何需劳动你跑一趟。”

苏卿叶嗔笑着瞪眼,道:“我这个做娘子的,想自己给夫君送些吃的也不可吗?”

靖帝也跟着笑起,然后掏出帕子倾身,为她擦着额上的汗,苏卿叶往旁边瞥了眼,脸上添了些红晕,不自在道:“不必劳动陛下,我自己擦就可以了。”

靖帝学着她的语气:“我这个做夫君的,给夫人擦擦汗也不可吗?”他见苏卿叶笑得又羞又甜,内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刺了下,捏着帕子的手指渐渐收紧,突然间,竟是哽咽难言…

苏卿言和魏钧对看一眼,心中已经明了了许多,行礼后便要告退,魏钧想了想,走到靖帝身边小声道:“陛下无需自责,您已经做到了一个君主该做的一切,大越臣民会为您而骄傲。”

靖帝紧紧抿唇,他何尝能放下曾经的一切,可他好不容易才得回妻子,得回这个四海清平的大越,内心挣扎拉扯,终是满心涩意长叹一声,又对魏钧投去个托付的眼神,道:“你们先成了亲再走吧。”

苏卿叶正将那笼白杏放下,交代宫女去洗干净,闻言转头问道:“走去哪里?”

靖帝忙轻咳声掩饰道:“西南还有些乱子,要让魏将军去一趟。”

苏卿叶听得不乐意了,走过去握起苏卿言的手道:“再大的事也不能刚和我家妹子成亲就走,必须得等一个月后。”

苏卿言再也忍不住,抱住姐姐的肩膀放声大哭起来,苏卿叶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却莫名被她哭声里的悲意感染,眼眸也涌起雾气,抱紧了妹妹的身子安抚,并不知道,这就是一场告别。

第72章

这两日的京城, 街头巷尾、酒馆茶舍最热门的话题,就是左相府二姑娘和镇国大将军魏钧的婚事。

熙熙攘攘的茶舍内, 有位穿着黑色布衫的长者, 手指叩着桌上木纹,扫了眼四周满脸写着期盼之色的人们, 一脸骄傲道:“那日我可亲眼看见了,魏将军果真是天生神力, 竟然单手就将苏家娘子给抱上了马, 两人都是神仙般的容貌,同乘一匹毛色黝黑的骏马, 更衬的魏将军气宇轩昂, 小娘子娇媚, 老夫枉活几十年, 从未见过如此般配的人儿。”

旁人听得露出艳羡神色,向往着英雄美人从长街策马而行的画面,又见那老者喝了口茶继续道:“这魏将军一回京城就去相府提了亲, 又当街把人给带走,可见是铁了心要娶这位苏家娘子。随后今上便下了谕旨,称苏魏两家门第相当,小儿女又是倾慕, 不如早日完婚。可苏相觉得自家嫡女出嫁, 自然要隆重气派,哪能随随便便就嫁了出去,选来选去, 才定到下个月初八…“他左右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道:“我认识一位将军府当差的,据说魏将军根本不愿等到下个月,恨不得明日就抱的美人归,可是连长公主都觉得,这婚事不能如此草率,现在才刚过了纳采之礼,”

这老者年轻时当过说书人,众人见他消息灵通,口齿流利,各个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自己也亲眼见到那位在沙场所向披靡的魏将军,是如何为了婚事急得团团转,偏偏还无计可施,看来即使是这样尊贵的人儿,对心上人也没法说娶就娶,于是彼此对看了眼,露出会心的微笑。

而被他们谈论着的魏钧,虽不至于急得失态,却也是寝食难安,他原本想着和苏卿言快些办完婚事,洞房花烛之后,便能弥补两人不能正式在人前拜堂的遗憾,然后心无旁骛地回去他们原来的世界。

可谁知他那个未来岳丈如此难对付,说什么也不愿提前办婚事,说他们相府和将军府联姻,若是太仓促排场不够,只怕会被其他世家爵府看了笑话。偏偏他那个公主娘也十分赞同,在原来那个世界水火不相容的两家,这时竟是一拍即合,硬逼着他们把婚事定在下个月初八。

为此,他专程去宫里找过靖帝商议,可皇帝就算再霸道,也不至于强逼着两家完婚。最令他郁闷的是,苏卿言日日在宫里陪着姐姐,再加上婚前不能相见的规矩,可怜他千辛万苦求娶到的佳人,竟沦落到连面都见不上的地步,倒还不如以往她做太后的时候,他还能闯去坤宁宫一亲芳泽。

可惜魏钧不知,被他心心念念想着的那个人,此刻却正悠哉地夹起块栗子蒸糕,张唇轻咬了口,便被过热的温度烫到,挥手不断往口里扇着风。

皇后在旁边看的摇了摇头道:“你是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和弘儿一般急躁,也不知吹吹再吃。”

苏卿言苦着脸道:“我哪知道这栗子糕会这么烫。”她便往口里吸气,边用余光瞥向不远处刚刚两岁的太子,他正努力撅着还不太肥的屁股,往比他还高一个头的罗汉塌上爬。

于是她一口将栗子糕咽下去,放下银箸,郑重地对苏卿叶道:“姐姐,你可得让太子少吃这些甜食,不然以后太胖,就不像个储君的模样了。”

小太子正在为爬上了榻而开心的两手乱挥,一听这话,扁起嘴“哇”的哭了出来,他说话还不太利索,只能单个词往外蹦表示他的愤怒:“要吃…姨姨…坏…”

苏卿言一挑眉,走过去弯腰狠狠道:“姨姨是为你好,不然往后太胖,还得辛苦减重,那可比你现在克制要难的多,你懂不懂,姨姨对你的一片苦心!”

小太子没想到姨姨会这么凶,将脖子一缩哭得更惨,眼瞅着母后走过来,忙手脚并用爬到她怀里,吸着鼻子往她脖颈上蹭,一副饱受委屈的可怜模样。

苏卿言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小胖子在娘亲面前这么会装可怜,倒显得自己像个欺负小孩子的恶人。突然,心里像被谁狠狠戳了下:在另外一个时空,小胖子从未有机会抱着娘亲撒娇,只能努力在姨姨身上找出娘亲的温度,而自己曾经那么嫌弃他,如今还走了这么久,将他一个人留在他从不知该如何适应的皇位上。

她想得内心一阵酸涩,站起对姐姐行礼道:“时候不早了,姐姐好好陪陪太子吧,我突然想起有些事要办。”说完她立即转身,生怕被姐姐看出脸上倏然而落的一滴泪。

苏卿叶以为她是生太子的气,忙将怀里的儿子抱起道:“你别和小孩子计较,他现在懂什么胖不胖的。”又低头逗儿子对她道歉:“以后可不许对姨姨这么没礼貌。”

苏卿言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转身笑着道:“不是,我是突然有点困了,想回去歇息下。”她望向赖在姐姐怀里,泪眼婆娑看着她的太子,弯腰摸了摸他的脸道:“姨姨没有怪你,姨姨很喜欢你。”

太子用圆脸蹭着她的手心,突然大大地咧开嘴,还挂着泪珠的眼笑得眯起来,呀呀叫着:“我…喜欢…姨姨…”

苏卿言望着他天真的笑脸,忙忍下又再汹涌的泪水,深吸口气对苏卿叶道:“那妹妹先告退了。”

“你说你现在就想回去?”

奉文殿里,靖帝刚批完奏章,正想去坤宁殿看看皇后和太子,突然接到通传,说苏家二姑娘求见,忙让她进来,谁知竟听见她说,等不及下月成亲,想要立即回去。

他弯腰将刚批了奏章的印鉴放回,沉吟一番,又道:“可若是如此现在回去,你们就没法再有媒妁之言,也不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办一场盛大的婚事,你不会后悔吗?”

苏卿言低头道:“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其他的,不过是虚礼而已。”她扯了扯唇角:“我既然决定要回去,便不在乎什么名分或是亲事,可若是为了婚事一再耽搁,我怕原来那里…”

她垂眸想了想,怕会唤起靖帝对小胖子的担忧,便转了个话题道:“我这几日总觉得头疼,有些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于是猜测,如果我在那个世界的身子沉睡太久,只怕就不能那么轻易回去了。”

靖帝皱眉道:“真的这般严重?那是否该让魏钧进宫来,和他好好商量一番。”

苏卿言抬起下巴道:“他说过:我去哪儿,他就去哪儿。我想,他也会尊重我的意思,不在乎是不是非要办婚事…”她顿了顿,又在心里轻哼着想:大概他对婚礼后面的事,会更在乎一些。

靖帝见到她脸上的自信神色,不由笑了起来,道:“看来,他对你真的很好。说起来,全怪朕妄自做主,不然…”

两人陡然沉默下来,脸上都有些尴尬,靖帝轻咳一声,道:“其实,朕已经为你们想了个法子。在皇宫后的南山里,流着一汪寒潭,跳下去人会觉得寒凉刺骨,意识会有一刻抽离。到时,朕亲自带人去把守,你们一跳下去,便将你们救起来,对外就说你们是失足落水,朕觉得,那在片刻之间,足够让你们离开。”

他想了想又道:“况且,朕在这镜中呆了很久,觉得它能够通晓所用之人的心意,若你们决心要回去,它一定会带你们回去。”

苏卿言觉得这方法十分妥当,突然又想起件事:“可若是我们回去了,这里原本的苏卿言和魏钧怎么办?”

靖帝思忖片刻,笑起来道:“朕是不是同你说过,朕呆在镜中时,见过许多片段在眼前流转,那里面有过去,也有未来,朕看见过许多个你…”顿了顿,又道:“最后,都是与魏钧在一起。”

苏卿言瞪大了眼,突然想到魏钧曾做过的那个梦,也许他们都弄错了,那并不是他们原本的时空。这时,又听靖帝道:“所以,就算是原本该留在这里的你们醒来,朕会告诉他们,你们因湖水刺激而失去一部分记忆,这莫名订下的婚事,也许正是你们在这里该有的姻缘。”

见苏卿言听得低头笑起,脸庞仿佛开了朵艳丽的芙蓉,靖帝觉得十分欣慰,他无意间犯下的错,总算没将这命定的姻缘拆散。于是继续道:“接下来的事,朕会来安排。明日就传魏钧进宫,准备将你们送回去。”

苏卿言连忙对他行礼谢恩,正稳下心弦,准备离开,突然看见靖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似乎挣扎许久,仰头叹了口气道:“朕还有件事,一直不知该不该同你说。”

见苏卿言抬眸疑惑地看着他,靖帝将手指屈起又松开,终是下了决定,对她道:“其实朕在镜子里,不仅看到了魏钧,还看到了你和谢云舟的一段往事…”

第73章

当苏卿言走出奉文殿时, 脚步尚有些虚浮,紫红的袖沿交叠在一处, 十指无意识地绞紧, 怎么也没法消化方才所听到的一切。

据靖帝方才所言,她那次上到将军府王成的身, 其实并不是第一次进入镜中。真正的开始,是在她十四岁那年, 某日去慈宁寺上香, 恰逢一场暴雨将她们留在了寺内。

慈宁寺的方丈是一位远近闻名的高僧,可他见到苏卿言时, 对她端详许久, 然后将她单独领到一间禅房, 说她有慧根, 可在此慢慢参悟。

那时的苏卿言就已经养成懒散个性,在禅房坐了许久,就觉得有些困了, 于是让丫鬟在外守着,和衣躺在了床上。她并未发觉,在自己背后的墙壁上,就挂着那面铜镜。

那天她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变成了定远县一个师爷的女儿, 和邻家的书生相恋,书生誓言金榜题名时便娶她过门,让她做状元夫人。谁知当书生考上举人时, 却突逢变故,他的大哥被人冤枉入狱,她为了能帮书生在县衙奔走,谁知惹到县令垂涎,差点被奸污,她在逃走时不慎落水而亡。

那个书生便是谢云舟,她在镜中与他相恋,告诉他自己祖传的方子,甚至为他失了性命,可苏卿言却想不明白,为何当她醒来后,就彻底忘掉了这段记忆。

也许,她并没有彻底忘记。好像就是从那时起,她心中有了个模糊的认定:想要嫁个绿衣郎做夫君,想要用相府的权势让他脱离寒门的牵绊,助他金榜题名,自己则做个安稳的状元夫人。

那便是她入宫前,所能想到最美好的归宿。可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她究竟为何会生出这样的念头。还有,第一次见到谢云舟时,她为何会有熟悉感,觉得他和自己想象了许多年的书生相差无几。

她想着想着,心中莫名惆怅,又忆起靖帝最后的话:“也许,在御花园里,他听到你说起那方子,带你见过国师后,知道这镜子能带人往来于过去和现在,便已经猜出了你的身份。然后他才真正决定配合木崖王的一切,以他的身份,若不让这江山倾覆,如何能得到你。”他叹了口气道:“这便是因果循环,命运之误。若你回去后,能劝便劝他悔过吧,谢云舟不是个坏人,只是执念太深,而你,便是他最初的执念。”

“二姑娘,小心着点…”旁边的宫女见苏卿言失魂落魄地走着,差点要绊上门槛,忙走快两步扶住她的胳膊,再出声提醒。

苏卿言这才回过神来,被宫女扶着进了寝殿,按了按发麻的额头,道:“我有些乏了,先睡一会儿。”她正要更衣,突然又想起件事:“若是魏将军进宫了,一定要告诉我。”

那宫女笑着点头,心说这二姑娘和魏将军还真是恩爱,才不过两天未见就已经憋不住了,想必是想趁魏将军入宫,偷偷去看上他几眼。若是让他们忍到成亲时再见,还不知得多难受呢。

可苏卿言好不容易等到魏钧进宫,已经是第二日早膳后。她听到内侍的禀报,粥都赶不及喝完,就提着裙摆匆匆去了甘露殿。

进殿门时,靖帝正在与魏钧说话,两人面色都有些凝重,一见到她来,靖帝在放松了神色,对她招手道:“你来的正好,我已经都同他说了,剩下的,就你们小夫妻自己商议吧。”

然后他遣散了殿内的其他人,自己也走了出去,苏卿言与魏钧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出思念与复杂的情绪交缠,然后同时开口道:“你已经知道了吗?”

苏卿言一怔,随即问道:“你说的不是我们要提前回去那件事吗?”

魏钧本就无所谓办不办这场婚事,反正他早认定她会是他的妻子,哪怕回归到太后的身份,他也有办法将她明媒正娶回来,给她堂堂正正的名分。

可他所在意的其实是另一件事,于是牵起她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边,话从舌尖吐出时,还是绕着些酸溜溜的滋味:“陛下对我说,他告诉了你,有关谢云舟的事。”

苏卿言瞪大了眼,脱口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随即她就反应过来,魏钧曾经在不同的时空找过自己,想必在某个地方,也看到过那一段故事。于是提高了语气嗔然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魏钧想想那情景就没法保持冷静,他专程为寻她而去,却看见她和别人卿卿我我,气得他差点想上前将谢云舟给揍一顿,可又怕自己横加干涉,会让整个时空越来越乱,只得攥着拳忍住,发誓回去必定要好好找谢云舟算账。

苏卿言见他脸色黑沉,也明白这人是醋劲犯了,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脸伏下,挨着他粗粝的掌心摩挲道:“你说,是不是因为我,谢云舟才会变成这样的?”

她语声渐渐哽咽,从昨日起就陷入浓浓的自责之中,魏钧挑眉,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柔声道:“我不告诉你,其一是因为我介意,其二,也是因为我怕你会因此而愧疚难过。”他扶着她的脸颊,引她抬头和他对视道:“你记好了,谢云舟会走上那条路,是因为他有贪.欲,你只是他贪欲中的一部分。正因为他一步步屈从于贪.欲,屈从于内心的魔障,才会视人命为棋子,在歧路上再难回头。”

苏卿言眨了眨眼,仍是悻悻道:“可若是我没有忘记他,是不是…”

魏钧眯起眼,咬牙切齿道:“没有若是,在我最初的梦里,你就是和我一起度过余生。你要是敢记着他,同他私定终身,走到天南海北我也将你追回来!”

苏卿言轻哼一声,佯装不满道:“魏将军如此霸道,我可要后悔答应嫁你了。”

魏钧低头一下下咬着她的唇道:“臣若是不霸道,以太后这般畏缩的性子,咱们何年何月才能成好事。”

苏卿言没想到他在皇宫也毫不避讳,忙红着脸躲避,可魏钧想她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到了嘴边,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于是追着又想去亲,最后是她瞪起眼半真半假的发怒,魏钧才只得无奈作罢,只将她的手牵起放在唇上着解馋。

苏卿言被他一闹,内心的愧意倒是被冲散不少,这镜中几度轮回,次次都有不同的故事发生。他们改变了翟府的案子,没在定远县遇上谢云舟。可换了个地方,还是以怀玉的身份与他有了重重牵扯。想来她和谢云舟命中也是有缘,只是这缘分到底太浅,注定不可能善终。

所以她才会在第一次梦醒后尽数忘记,黄粱一梦,也好过经历怨憎后的无奈别离。

她轻吐出口气,伸手将魏钧的腰抱紧,道:“魏钧,我们今日就回去吧。”

魏钧被她如此乖顺的模样撩的心弦微动,低头在她发上轻蹭道:“可我的洞房花烛该怎么办?”

苏卿言抬眸瞪他一眼,戳着他的胸口愤愤道:“魏将军,你心里便只装着这事吗?”

谁知魏钧将她的手一按,用十分认真的语气道:“不是,还装着你。”

苏卿言抿着唇继续瞪他,却根本掩不住不断往上翘起的唇角:

那些冥冥中错过的,注定会消散无踪,而对她真正重要那人,早已放在她的手心。

第74章

这日天际擦起白边时, 苏相府里,日日守着太后床边的秋婵打了个哈欠, 将熏炉里的香灰拨出, 再打了盆热水过来,按着布巾一角, 轻覆上太后的脸庞。

从饱满的额头往下,擦过尖尖的下巴, 抿起的朱唇仍是丰润嫣红, 倾城的花容从未褪色,外人看来, 会以为太后尚在熟睡而已。

可秋婵却明白, 太后已经睡了太久, 若是再不醒来…她将布巾重又浸回盆中, 垂眸叹了口气道:“太后,你到底何时醒来,再不醒, 夫人估计也熬不下去了…”

她想着周夫人如今的模样,鼻子就有些发酸,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哪还能承受再一次的重击。秋婵吸了吸鼻子, 正想将洗好的布巾再挨上太后的脸, 突然发现那双长翘的羽睫颤了颤,然后…倏地睁开来…

手里的布巾被吓得滑落到地上,卧房门外, 来来往往的下人们,全听见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尖叫:“太后…太后她醒了!”

这消息跨过京城的街市井巷,飞快地传到了皇宫的小皇帝耳朵里。

于是,当苏卿言被爹娘和幼弟围着,在一圈饱含慈爱的目光下把粥喝完事,意识还未彻底从那个世界抽离出来,突然听见门外的管家惊慌失措的喊声:“圣上…圣上驾到。”

小皇帝只带了贴身伺候的福公公,这时只嫌腿太短,撩着袍裾,半点皇帝的威仪也不顾,一进门就扑到苏卿言怀里,“哇”地哭了出来。

苏相忙朝旁人使了个眼色,和福公公一起领走了众人,将房间留给了她们娘俩。

苏卿言口里还含着粥,耳朵里陡然塞进撕心裂肺的哭声,忙“咕咚”将粥给咽了下去,低头看小皇帝哭得肩膀都在发抖,轻抚着他的头发,心头也是酸涩难言,想了想,又板起脸孔道:“陛下在位即将一年了,怎么还能在外人面前失态,记住了,为人君者,喜怒都不可露于人前,这样人家才会敬你怕你,而不是在背后笑话你小孩子心性,不该坐那个位子。”

“可是…”小皇帝仰起头来,圆圆的眼里不断往下掉着泪:“可是我好想你啊,母后!”他情绪太过激动,说话都带着抽气声:“我好担心你会醒不来,这些天连饭都吃不下,可又不敢追着外公问,怕他怪我没出息。只能天天让福公公派人来打听,每次我都怕他们回来的太早,错过了你醒来的时候,于是让他们去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宫门下钥,可怎么都等不到你醒来的消息。”

苏卿言被他害得也没忍住泪,将他抱进怀里柔声道:“母后回来了,放心吧,母后再不会离开了。”

两人抱着哭了一阵,苏卿言才想起他方才某句话,捧着他的小脸蛋抬起仔细端详,然后惊讶地道:“陛下,你变瘦了!”

小皇帝吸吸鼻子,一脸骄傲地退后转了个圈,小下巴一抬道:“怎样?母后现在是不是对我刮目相看,觉得我总有了些一国之君的风范了吧。”

苏卿言“噗嗤”笑了出来,摇头道:“就你这沉不住起的模样,还早着呢。”

小皇帝的脑袋立即耷拉下来,往苏卿言旁边一坐,抱怨道:“我可是为了母后才饿瘦的,母后就不能夸夸我吗?”

苏卿言摸了摸他的头,又瞪起眼道:“你就为了本宫减了些肉,你可知母后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

小皇帝疑惑地抬头,谁知:“总之你好好当皇帝,将这江山守好,为了…”她的声音低下来,将小皇帝的头抱在怀里,道:“为了先皇未完成的志愿。”

小皇帝在她怀里倏地瞪眼,眼泪又再涌出来,挣扎着想探出头来,苏卿言却将他的身子死死按住,在他耳边道:“陛下若是信我就不要再多问,往后,母后会陪着你,看你长成沉稳强大的帝王,看你带大越走出一个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