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奇怪的是,公主府里最近也十分冷清, 公主和老将军成日不见人,府里只剩几个低等的奴仆进出, 于是许多人开始猜测, 公主和老将军只怕已经悄悄离开了京城, 这其中的缘由,可就不由得不让人深思。

一时间朝野内外、风声鹤唳,两位平日里互不对付的辅臣难得同心起来, 连夜召集内阁大臣商议对策。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魏钧现在有兵有权,经过这一役,在大越西南的百姓心中,已经有了胜过天子的威望。如今小皇帝虽有了些长进, 但说的难听点, 他这皇位到底坐的稳不稳, 可全凭魏钧在背后攥着的那根线呢。

照如今的形势来看, 魏钧只怕不甘心只做持线人, 而是想要亲手执掌这江山了。

以魏钧的能力,手下虽然只领着两万兵马, 但京城的守卫对他来说根本不堪一击。更何况,许多禁卫统领都与魏钧有过交情,能坐到这样的官职,所谓忠心也是带着几分考量的。一个是有兵权战功的大将军,一个是根基不稳的小皇帝,到了真正的危机时刻,他们究竟会对谁忠心,谁又能说得准呢。

这一头,大臣们如同火烧上眉毛尖儿,急得不知该如何应对,而被他们苦心防备的魏将军,却也并不太轻松。

他好不容易将军士们都安顿好,回到郡守府的偏厅,刚进门,就看见公主正高高坐在上首,倨傲的脸上写满了不耐。

魏钧忙遣退左右,走到公主面前问道:“娘亲究竟为何要写信让我留在邺城,又为何要把东西都搬出公主府,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公主抬眸看了他一眼,语声冷硬道:“钧儿,你可知你犯下了什么大错?”

魏钧听得一愣,随即听她继续道:“第一,错在你这场仗打的太快太漂亮,大越军伤亡不到万人,就斩除掉木崖这个长久以来的心病。如今西南乱党,虎狼外族,全被你收拾得不敢再有进犯之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你魏钧对朝廷只剩威胁,而再无功用。第二,错在你一路上受百姓大礼恭迎,他们甚至为你设立战神庙,日日烧香叩谢,如今宫里都在传你功高盖主,这江山迟早要改姓魏。你可知,若是你现在回京,多少禁军在守着你入瓮。到时候,你被强行夺走兵权,小皇帝身后那群人,再随便给你按个谋反的罪名,本宫还住什么公主府,咱们母子就等着诏狱里相见吧。”

她边说边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低头时,向来齐整的发髻里散落下一丝白发,看起来委屈又悲凉。

魏钧皱起眉道:“我在宫里也有暗探,娘亲所言,我从未听闻。况且,就算有奸人进谗言,光凭小皇帝和那些文臣,也根本不敢夺走我的兵权,那些禁卫军,我也从未放在眼里。”

公主将手倏地放下,面色凝重道:“钧儿,你还不明白吗?那小皇帝就算现在不敢,你手里的兵权、在百姓中的威望,迟早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哪有君主能容得猛虎在旁酣眠。你不趁现在做出决定,等他羽翼养成,再后悔可就晚了啊!”

魏钧目光一凝,道:“娘亲这是想让我谋反?”

长公主瞪起眼,厉声道:“你是我的儿子,也流着皇家一半的血脉,况且你对大越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比小皇帝更适合坐那个位子。”她见魏钧的眼神越来越冷峻,索性把心一横,护甲在桌案上划出尖锐的长响:“还有,你若对小太后是真心诚意,以你现在的身份,若不用破釜沉舟之法,如何能堂堂正正将她迎娶过门?”

果然,魏钧听见此言,表情明显松动了一刻,长公主心中暗喜,连忙继续劝道:“你若是对小皇帝不忍心,根本无需要了他的性命,大可封他做个闲散王爷,给他一块富庶的封地,也足够他安稳地享乐一世。”

魏钧长吐出口气,仰起下巴,微微阖上双目,似是在沉思,周身的空气仿佛随之凝固。长公主生怕会动摇他的决定,也屏息不敢出声。

整座皇城,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沉默地走向未知的命运。

越过宫墙,早闻得风声的苏卿言因内心难安,早早就来到小皇帝的寝殿,明面上是问他的课业,其实是他一个人会太害怕,想好好陪着他。

她专程让典膳司做了他最爱吃的几样糕点,可向来食欲良好的小胖子皇帝,这时竟怏怏坐着,眼角快垂到耳根,身子蜷缩着,连银箸都懒得碰一下。

苏卿言心中忧虑,却仍是笑着给他夹了块豌豆黄递过去,道:“陛下如今清减了许多,也无需再节食,想吃什么就好好吃吧。”

谁知小皇帝一听这话,更是要哭出来,道:“朕…朕听闻那些死囚行刑的前一天,也会让想吃什么就好好吃。”

苏卿言觉得十分头疼,将银箸重重一放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哪能如此怯懦,别说魏钧还不一定会反,就算他真的带兵杀进京城,陛下也得做个铮铮铁骨的皇帝,不能在他面前输了气势。”

谁知小皇帝一点也没被激励到,五官都快拧在一处,低头望着交缠的胖手指,怯怯道:“母后…你说魏将军,他真的会谋反吗?他…会杀了我吗?”

他吓得都被逼出了小奶音,苏卿言想再骂他两句又不忍心,轻叹了口气,将他抱进怀里,本想好好安慰几句,可临到要开口,突然发现连她自己也不确信,魏钧究竟会不会谋反。

对木崖的这一战,让他的威望几乎达到了顶峰,也为大越除去最大的敌人。往后四海清平,魏钧手里的兵权就成了皇权最大的忌惮。这一点连她都能想明白,魏钧又怎么会不懂,更何况,他给自己写的信里曾说过:等他回来,他们就再不分离。这是不是一种暗示,如果魏钧能称帝,他们就能光明正大的相守。

可小皇帝该怎么办,魏钧难道真的会为一己私欲,不顾那么多人的性命,甚至不顾她会因此而伤心或失望。

苏卿言忍不住暗自伤叹:即使他们曾经那么亲密地交融过,她却从不觉得自己拥有能令他动摇的力量。那个男人有着纵横沙场、运筹帷幄的本事,心里装的是宏图大业,哪怕对她真心不渝,又怎么会被儿女私情影响,因顾忌她的感受,舍弃唾手可得的一切。

于是,坐在灯柱前相拥的两人,同时发出一声叹息,小皇帝抬起头,看见苏卿言脸上的悲伤,故作坚强地道:“母后莫要担心,若是魏将军真的杀进皇宫,朕一定会保护你,绝不让他为难你。”

苏卿言听得感动不已,心中更是愧疚,小胖子若是知道,这一切多少还是因着她的关系,还不知会怎么看她。许多情绪交杂在一处,汹涌的泪意再也压不住,可她怕小皇帝看了会更难受,正想躲着把眼角的泪擦掉,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大声通传:“陛下,魏将军求见!”

魏钧进宫了!他为何会直接冲到皇帝寝宫,难道是为了弑君夺位…

苏卿言倏地站起,再一低头,只见小皇帝双腿发软,身子粘着软毯,竟是吓得连站起的力气都没。她忍不住扶住额头想:刚才还说要保护她呢,到底还是个孩子,真碰到生死关头,没吓得尿裤子就不错了。

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干脆一把将他的身体半拖起来,往内殿里一推,道:“陛下先呆在里面,我不叫你便不要出来。”

小皇帝已经吓得满脸是泪,却死死拉住她的胳膊道:“不行,姨姨,母后…我不能让你替我送命…”

苏卿言没想到他脑补的如此激烈,无奈地把他的胳膊往下拽,谁知小皇帝抱的死死,生怕魏钧进来就会一刀把她给砍了,最后只得大吼道:“陛下放心,魏钧绝不敢对我如何!”

小皇帝被她这声吼给震住,还没反应过来,姨姨已经抽出胳膊就往外走,他刚往外探出个脑袋,又被她回头狠瞪一眼给吓回去,只得六神无主地坐回罗汉榻上,扁着嘴不知如何是好。

魏钧一走进殿内,就看见苏卿言正襟危坐地看着他,明明曾与他枕榻缠绵之人,此刻浑身都透着冷漠,凤眸往下一转,死死凝在他挂在腰间的佩刀上,然后冷声质问道:“魏将军进入皇帝寝殿,为何还要佩刀?”

魏钧原本热切的心,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脸上的肌肉绷紧道:“太后难道不知,臣进殿从不解刀,怎么到今日才想着防备臣?”

苏卿言想要开口,却发现喉间干涩难言,这个人,这个声音,她曾日日惦念着,甚至想象过许多次,他们再度见面时,她会如何冲进他怀里,贪恋地呼吸他给予的温度。

可谁知真正相见时,他们之间却是如此冰冷,曾在枕畔对她温柔低语的声音,竟也会说出如此冷漠而疏离的话语,正在她努力压下内心的哀伤时,又听魏钧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这句话立即将她敲醒,比起儿女情长,她现在更重要的是要保护小皇帝。于是苏卿言站起身,挺胸挡在魏钧的身前道:“陛下不在这里?魏将军请回吧。”

魏钧盯着她脸上的戒备,还有其中隐藏着的恐惧,只觉得那鞭子越抽越狠,将整颗心绞碎,凌迟之苦也不过如此,捏紧了拳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趟来是存了反心,想要对皇帝不利?”

苏卿言毫不示弱地抬起下巴:“若非如此,宫门就要下钥,魏将军为何非要来皇帝寝宫,为何还带刀进殿?”

义正辞严的话语还未说完,苏卿言突然听到“当啷”一声响,吓得她差点往后跳了步。然后瞪圆了眼,看见魏钧腰间佩刀被扔到自己面前,再抬头时,那人的脸上已经写满了痛意,一字一句道:“我是听闻你在这里,才迫不及待想来见你。你若是真的那么担心我会谋反,大可现在用这把刀结果了我,正好为陛下除去心头之患!”

苏卿言怔怔看着他,指尖止不住地发抖,全身仿佛被无数的针扎着,再密密地插进心尖。

她从未想过,她对他的误解竟是如此之深,足以将他伤到何种地步。

正在这时,小皇帝从屏风后走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再也按捺不住,满脸惶恐地大哭起来:“母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78章 结局(下)

可怜的小皇帝躲在偏殿, 原本想着若是母后有了危险,他就立即冲出去,谁知越听越不对劲, 直到那把刀被扔在地上发出“哐啷”声响, 他吓得立马往外跑,谁知接下来却听见了让他震惊不已的一段话。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为什么向来桀骜的魏将军会对母后这样,隐隐能捉住那么一点儿, 却又不敢确信, 惊惧慌张间, 连学了好久的帝王仪态都忘了,梗着脖子就大哭出来。

他这一声高亢的哭声,让殿内僵持的两人都有些傻眼, 苏卿言先反应过来,捡起地上的刀往魏钧怀里一塞,正想转身去哄小皇帝,突然被拽住了手腕…

那手掌宽大又温热,紧紧触着肌肤, 唤起许多发烫的记忆, 苏卿言紧张地看了眼再度被吓呆的小皇帝, 用眼神示意他莫要胡来。谁知魏钧握着她的手腕, 坚定地向前走了步, 对着小皇帝道:“陛下,臣今日赶着来见你, 就是想告诉你两件事。其一,魏家世代忠良,我魏钧这些年南征北战,只为换得四海清平,百姓免受流离之苦,无论他们如何传言,臣都绝不会有谋逆篡位之心。可陛下也需信任臣,风骑营是我一手带出,也是一支能保大越边防屏障的铁骑,绝不可能交到其他人手上。”

小皇帝听得一愣一愣,未想到他竟会说的如此直白,不过总算捉住一个关键:魏将军根本不想做皇帝,他的小命大概是保住了,从此再不用担惊受怕,生怕被人给从皇位上拽下来。

这么一想,流了一半的眼泪硬是憋了回去,嘴角刚要翘起,又见魏钧扭头看了眼旁边的苏卿言,将两人十指交握的手伸出,道:“另外一件事,就是臣与太后两情相悦,希望能共同厮守度过余生,还望陛下成全。”

小皇帝听得眼前一黑,语无伦次道:“那怎么行…她是父皇的…皇后,怎么可以…你们怎么…”

魏钧又逼近一步:“陛下,太上皇已经驾崩。太后今年才不到双十的年纪,还有漫长的余生要过,你迟早也要娶妻生子,难道真的想她守着冷清的坤宁宫过一辈子吗?”

他浑身的煞气,把小皇帝被吓得被口水给呛着,赶紧拿帕子捂住嘴,掩住一连串的咳嗽声。苏卿言见他脸都憋红了,心疼地瞥着魏钧道:“你别吓着陛下了。”

小皇帝边咳边欣慰地想:看来母后还是关心他多一些。谁知下一刻,他就眼睁睁看着魏钧将母后打横抱起,大步往偏殿走道:“臣有话要单独和太后说,借陛下的偏殿一用。”

“什么话,还非得抱着说。”小皇帝没忍住脱口而出,可随着怨念的尾音落下的,只有母后从自己眼前滑过的淡紫色裙摆残影。而那两人,早已连影子都不剩。

这一边,魏钧抱着苏卿言走进偏殿,燃了许久的引线终于被引爆,所有千山万水的思念,被她误解的苦闷,全化作深不见底的渴望,辗转在她的唇瓣、舌尖,借着她呼吸的香气才能得到片刻纾解。

苏卿言被他亲得气都喘不过来,脸颊到耳根染满红霞,忙用手推着他的胸口,压低声道:“你疯了,这里可是皇帝的寝宫!”

魏钧想到方才她对自己的态度就来气,牙齿一下下磨着她的唇瓣,道:“去告诉他,你对我的心意。”

“不行。”苏卿言气喘吁吁地往回缩,“他还太小,会吓着他。”

魏钧眯起眼,大掌覆在她的皎洁的手背上,似问似叹:“嫣嫣,你究竟在怕什么?”

他抓起她的手,如掌心珍宝,捧在胸口摩挲着:“这颗心,这个人,早就毫无保留地交到你手里,你到底还在怕什么?”

苏卿言觉得掌心被烙得发烫,羽睫微微一颤,猝不及防被逼下颗泪来。

是啊,她在怕什么呢?

自从在闺中时,她所听闻的魏钧,是战场上金戈铁马的英雄,是朝野上令人敬畏的权臣,他心高气傲,连皇帝都不曾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世间那么多的女子,谁敢断言能与他比肩。

可相府的二姑娘,向来就是胸无大志、懒散平庸,论才学品貌,都不及她那位太过耀眼的姐姐。他和她之间,如隔彼岸云端,他会因为镜中缘分,俯首给她真心,甚至给她正妻的名分,可她想要的,从来不是这些。

苏卿言拉过他的手掌捂住自己的眼,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放任自己哭出来:“他们都不知道,我心中所想要的良人,只不过是个最寻常的男子,我能与他并肩而立、煮酒赏花,谈诗写字,我不必仰视他,也不必被套进任何光环。可他们想要我进宫,让我成为六宫之主、凤仪天下,于是我很努力去做一个让人尊敬的太后,努力地去做小皇帝的母后,可我永远没法做的像姐姐那么好,不可能成为苏家的骄傲。”她抬起通红的眼,“魏钧,我很累,累得不敢再去想:你说真心爱我,是不是只因为贪恋皮相肉.身,是不是因为镜中早已定下的姻缘,这份爱能有多久,够不够抗衡,你心中装着的那么多大事。”

魏钧从未想过,她从小就被和优秀的姐姐比较,心中竟会有那么多的胆怯与惶恐,这是向来骄傲自负的他,从没有体会到的纤细与敏感。

而这一刻,她像只终于肯剥开毛发的小兽,宁愿将最脆弱易伤的皮肉全展露在他面前,剔透的泪水不断从他指缝中流下,将胸口沁得湿濡一片,隐隐发痛。

魏钧掌着她的脸将她搂进怀里,再掏出帕子,为她温柔地拭去泪水,道:“谁说你做的不好,那日在乾元门外,你明明比谁都害怕,却不顾性命地跑出来,从岐王手里救回太子。段府里,你对着穷途末路的谢云舟,宁愿服毒也要救他,还救了段府所有人的性命。在那个世界,你可以明知留下来,就能过最显赫轻松的生活,可你却坚持要回来,为了保护小皇帝和大越可能受外族践踏的百姓。你明明那么勇敢,那么坚定,即使是你姐姐还在,也不会比你做的更好。”他轻轻扶起她的下巴,用最为动人的语气道:“我的嫣嫣,就是这世间最惹人爱的姑娘,配得上最好的人。”

苏卿言眼也不眨地看着他说完这段话,然后猛吸一口香甜的空气,像个孩子般的痛哭出声。

这是她听到过最美好的话语,与天地之间,与穹宇之中,他和她并肩站在一处。

魏钧听出这哭声中的肆意与喜悦,微微翘起唇角,摸着她的脸柔声道:“还有,做我的将军夫人,不需要你努力,只需要你爱我。”

苏卿言哭得快喘不上气来,怨念地扯着他的袍裾道:“你再这样,我就真的没法离开你了。”

魏钧低头吻上她的唇:“那就不要离开,永远不离开。”

两人正亲得情动时,突然听见小皇帝在外面焦急的喊声:“母后,我听见你哭了,是不是魏将军欺负你了,朕,朕为你做主!”

苏卿言吓得满脸通红,忙将魏钧推开,然后低声道:“你先离开,我来和他说。”

魏钧不满地又蹭蹭她的唇,靠在她的耳边低低说了句话,苏卿言的脸都快滴血了,狠狠锤了他一拳道:“你简直色.欲熏心!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当然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他想了她足足两个月,做梦都在回味她的酥软和甘甜,他十六岁就行军,也曾在边关驻守足足一年,却从未有过这么难熬的时候。

这时,门外的小皇帝等得心焦,生怕母后受了欺负,咬牙就要往里冲,突然看见殿门被打开,母后和魏将军一同走出来,发髻微微散乱,脸上还挂着泪痕,神情却全是娇柔羞怯。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傻傻愣在那里,连魏将军对他行礼道别,都恍惚地忘了发声。

直到寝殿里又只剩他们两人,他才将垂着的头抬起,揉了揉发闷的胸口,问道:“姨姨,是不是他胁迫你?”

苏卿言被他逗笑,帮他理好被弄乱的衣襟,道:“不是,他从未胁迫过我,我是真心喜欢他,他也是真心对我。就像…你的父皇和真正的母后一样。”

小皇帝猛吸鼻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扯着哭腔道:“你就是我真正的母后,你会和魏将军离开吗?也要抛下我不管吗?”

苏卿言听得胸口发酸,她太明白小皇帝对亲情的依恋,于是温柔按住他的手道:“不会,母后绝不会抛下你。可是陛下,你老实告诉母后,怕不怕魏将军?”

小皇帝一愣,本想要逞强,却在苏卿言凝视的目光下缩起脖子,没出息地说了声:“怕。”

苏卿言微微一笑,又问道:“那你信不信母后。”

小皇帝眨了眨圆眼睛,然后猛点下巴。

苏卿言将他搂进怀里,柔柔靠在他耳畔道:“陛下,你迟早会长成一个坚毅的帝王,会娶妻生子,迟早有一天,你不再需要我这个母后了。所以,就让母后去帮你守着魏将军,让他做大越的一柄利剑,而不是令陛下惧怕的猛虎,好不好?”她盯着小皇帝懵懂的双目,继续道:“可同样,你也要信他敬他,将他当作辅臣良师,哪怕在你亲政之后,也绝不能使任何手段去害他,你能做到吗?”

小皇帝听得似懂非懂,可他原本就仰慕魏钧,也知道全靠了他,才能守住大越的锦绣江山,于是坚定地点头允诺,然后又扁了扁嘴,一把搂住她的腰道:“可是母后,我不想失去你。”

苏卿言也有些哽咽,柔柔摸着他的头道:“你不会失去母后,你需要的时候,母后随时都会来宫里陪你。”

小皇帝贪恋着姨姨身上的温暖,久久不愿离开,过了许久,终是下了决心一般抬头,道:“母后,朕可不可以自私一次,让你再多陪我一年,这期间魏将军可以在宫里自由出入,我会努力去做个让你们都满意的好皇帝。等我十岁之后,母后想做什么,朕都会帮你。”

苏卿言轻轻叹了口气,虽然知道那人知道还要再过一年必定会不满意,可她也贪心地想多陪陪小皇帝,于是思索一番,与他勾起小指道:“那好,母后答应你,可陛下也不要忘了,答应过母后的事。”

一年之后,京城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慈安太后吃枣子被噎着,等到太医赶来已经太晚,当晚就在坤宁宫薨逝。小皇帝将她葬在皇陵,却说遵从太后的意思,并未与靖帝合葬。

第二件更是玄妙,据说大将军魏钧带着长公主去庵堂添香油,正好遇上在庵堂里长住的一位小娘子,两人一见倾心,花前月下就定下了终生。

向来眼高于顶的魏大将军,竟然会对一个庵堂里的神秘女子倾心,这可把京城的茶舍热闹坏了,谁更令人惊叹的是,很快从相府里传出话来,这位庵堂里的小娘子竟是苏相家从未对外示人的三姑娘,太后的双胞妹妹。

据周夫人所言,太后的这位双胞妹妹出生便体弱多病,差点活不下来,后得一位高僧指点,说她命中犯煞,需等到真命天子才能破煞改命。在那之前必须常伴佛祖身边,化解命格中的煞气,万万不可曝露人前,不然,只怕会保不住性命。

于是苏相就对所有人瞒下了这个女儿的存在,从小就将她放在庵堂养病,谁知那日她与魏钧相遇后,从小的病症竟也不治而愈,可见这就是天定姻缘,正好应了那为她批命的高僧所言。

这桩奇事被街头巷尾津津有味的谈论,终于一路传进了宫里。据说皇帝特地宣这位女子进宫,将她当作太后来尊敬,赐给她诰命夫人的封号,还当场赐她与魏钧成婚。

而这其中唯一的遗憾,就是长公主从庵堂回来后大病一场,连儿子的婚礼都没去,幸好,小皇帝亲自去了将军府为他们主婚,总算成就了这桩被当作传奇来传诵的喜事。

第二年的初春,苏卿言摸着才微微凸起的肚子,身旁是水榭庭台、云净天高,暗红色的宽袖从腰间滑过,如眉目般畅然舒展开来。

突然听见身后有珠帘声响,一转头,就看见如清风流玉般的少年站在面前,苏卿言吓得忙站起行礼道:“陛下怎么来了!怎么都不让他们通传一声,我们也好准备接驾。”

皇帝这时已经长成了矜贵翩逸的少年,忙上前一步去扶她,叮嘱道:“姨母已经有了身孕,行动都得小心,无需再讲这些虚礼。”随即微微一笑:“姨母今日寿辰,朕自然要来看看您。朕不想太过声张,惊劳了你们,就只带了海公公在外面守着。”

苏卿言微笑着看他,小皇帝如今已经亲政,日日勤勉上朝批奏,变得清隽而内敛,哪里还看得出那个贪吃小胖子的影子。

她突然有点怀念曾经那个圆滚滚的小肚子,还有他抱着她撒娇的模样,这时皇帝又转身看向不远处披红挂绸的戏台,挑眉道:“想不到,魏将军还真为姨母建了个戏台。”

苏卿言嘴角浮起笑意,道:“他说怕我太闷,嫌将军府都是武场,阳刚味太重,非得给我在这儿搭个戏台,说正对着荷花渠,可以依水凭风听曲,十分风雅。”说着又轻哼一声,“他哪知什么叫风雅,不过是强撑附庸而已。”

小皇帝却十分艳羡地看着她道:“朕从小到大,可从未见过魏将军为谁这般用心过,可见他对姨母真是呵护宠爱至极。”

苏卿言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低头道:“陛下快坐下,我让她们上些茶点过来。”

皇帝正想让她也坐下,莫要再乱走动,突然看见戏台上大幕拉开,然后有奏乐声响起,奇怪地“咦”了声道:“怎么现在就开场了吗?”

苏卿言也觉得一头雾水,他们请的戏班明明是晚上才到,刚才魏钧让她在这里歇着,顺便看看戏台上准备的怎么样,根本没说过戏班会提前开演啊。

这时,随着锣鼓弦乐声声,从后台走上个白袍皂靴、银冠敷面的小生,可他身材魁梧,习惯了阔步横行,硬塞在儒雅的书生装扮里,显得十分别扭。

苏卿言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见台上那人往这边一瞥,似乎瞅见了她身边的小皇帝,全身便僵了僵,哪怕在浓重的戏装之下,都能看出他骤然而生的怒气。

可到最后,他还是清了清喉咙,遥遥对着她,启唇唱出一段《牡丹亭》…

他显然为这段练了许久,虽然腔调还不太正,但唱得缠绵柔转,面容皎如天光,黑眸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柔情。

隔着一道秋水,苏卿言趴在栏杆上与他对望,先是止不住发笑,可渐渐地便沉下面容,痴痴望着台上那人,随着他或喜或悲,迷醉沉溺。

等一曲唱罢,苏卿言才终于想起身边的小皇帝,转头时,见他紧张的汗都下来了,手按着膝盖颤声道:“姨母,朕不是故意要看魏将军唱戏的,这下可怎么办啊?”

苏卿言颇为无奈,小皇帝无论如何长进,都忘不了对魏钧如同严父般的敬畏,这下不小心撞见他彩衣娱妻,只怕惊吓多过于窃喜,还没来得及安慰一句,小皇帝捏着拳倏地站起,道:“姨母,朕想起还有奏折要看,就先行回宫了,贺礼已经让海公公送到管家手上了。”

小皇帝说完脚步飞快地往外走,生怕魏将军来了会教训他不识趣,绕过回廊时,风声将亭中的对话一句句吹进耳中。

“想不到,魏将军这辈子还有如此丢脸的时刻。”

“夫人喜欢书生,我扮个书生给夫人贺寿,谁敢说我丢脸。”

“谁说我喜欢书生,我喜欢的,是威武善战的大将军,就像我夫君这样的大英雄。”

小皇帝听得心中隐隐一动,借着理发带契机的转身,正好看见凉亭里,柔美的妇人踮起脚,正用帕子替魏将军擦去脸上的油彩,两人脸上都带着笑,宽大的衣袖缠在一处,青松伴着绻绻流云,将百炼钢化成绕指柔。

他痴痴站在那里,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什么叫做神仙眷侣、俗世快活。

初春的水波袅袅,天色温润动人,他迈着畅快的步子朝前走,眼前是秀丽江山,身后是有情人间,这位少年帝王迎着阙阙清风抬头,如小时候那般,朗朗地笑出声来。

第79章 番外

花月良辰, 红烛成双,苏卿言挑起眼角,盯着自凤冠外垂下的金穗丝线, 轻叹了口气, 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何稀里糊涂就成亲了。

事情还得从那日他们在御花园的清华池落水说起,当她被从冷得彻骨的池水里救起来, 除了心急如焚的皇后姐姐,最先留意到的, 就是不远处正将搀扶的人推开, 如她一般浑身被水浸湿, 却难掩霸气的魁梧男子。

他大手一挥,直接将湿透的外袍拉开抛在地上,再将衣袖挽起, 露出截小麦色的结实手腕。水珠从他的发根往下落,将半透的中单紧紧贴在鼓起的胸肌上,令在场的宫女们纷纷红了脸,却又忍不住偷偷往那边瞧。

那人甩一甩湿发,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去, 只在经过她身边时, 用刀刻般深邃的眼睛, 意味深长地朝她看了眼…

后来她足足发了两日的烧, 等清醒时, 记忆仿佛缺失了一段,比如她不知道为何会在御花园落水, 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多了个权倾朝野的夫君。

当姐姐坐在她的床榻旁,无不得意地对她说着:“我家小妹,现在可是京城最风光的人儿,谁不知魏钧魏将军大胜回朝,连铠甲都来不及卸就赶着去相府提亲。向他那般桀骜的人,何曾把谁家姑娘这般放在心上过,他还对陛下说过,和你两情相悦、誓不分离,这话传出去,不知令多少对他有意的世家女梦碎闺中呢…”

苏卿言欲哭无泪地咬着帕子,怀疑自己是否还在梦中:她根本不认识那个煞神,哪来的什么两情相悦。何况那日魏钧匆匆瞥向她的眼神,比那刺骨池水还冷上几分,根本没有半点深情模样。

哎,他们大概是同时被雷劈过,才会稀里糊涂地定下什么亲事,再想想那人的手臂比自己的腿还粗,若是真嫁了过去,他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不小心动了粗,自己只怕就得横死在将军府。

可怜身娇肉贵的相府二姑娘,被吓得连做了几日噩梦,可无论她如何抗争说不嫁,父母和姐姐都觉得她是烧坏了脑袋,这么好的夫婿,哪能说不要就不要。

据说,魏钧也曾有过退亲之意,可两家要结亲的消息早传得沸沸扬扬,这门亲事还是靖帝亲自赐下的,再加上那日长街之上,无数人看着魏将军将苏卿言抱到马上带走,若是贸然退了亲,苏二姑娘的声誉可就彻底毁了。

于是一番阴差阳错之下,两人还是拜了堂、成了亲,苏卿言听着窗缝里飘来宾客的吵嚷声,愈发地心烦意乱起来。嫁人的前一晚,周夫人带着位老嬷嬷,好好给她讲了不少新婚之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