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南宫夫人暗叹一声。寒月那话听似平平无奇,实则杀伤十足,尤其对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子来讲,挫折极重。

外人的好与坏,与寒月何干?

哪怕是极度的憎厌,极度的排斥,也好过这句话。

初领之谒进门,她也曾忐忑,但甥儿和气以待,她尚曾暗喜,此时方知,甥儿会不气不恼,看似的听之任之,是因为不在意。

惟有十足十的不在意,方不会动用一丝情绪,方明知她的用以仍不置一辞。

“之谒…”该说什么?高傲如汤之谒,亲耳听到自己在一个男人的眼里毫无存在,斯等挫伤岂是三言两语能抹得平的?

“您用药罢,之谒告退。”

那道离去的背影,刻意挺直,亦越发让南宫夫人愧疚不已。没想到,自己对这个甥儿的了解,竟然亦有偏差时候,以致伤了之谒这个骄傲孩子,唉。

“秋城主。”

回廊悠长,秋寒月归心似箭,转角处,有一道纤纤妙影等待多时。他举眸,噙笑道:“汤姑娘有事?”

“之谒有些话想对秋城主说清楚。”

“请讲,”

“秋城主大可不必迁怒于之谒。”

“迁怒?”秋寒月纳罕挑眉。几时的事?他自己怎不晓得?

“适才之谒无意听到了秋城主那句话。”

“哪句话?”

汤之谒娥眉颦冷,“秋城主若想诚意羞辱之谒,恭喜你做到了。”

“嗯?”秋寒月十分的茫然附之万分的困惑了。

“秋城主大可放心,汤之谒回头便向义母请辞,不会叨扰在贵府。”

“嗯?”

“更请秋城主明白,义母虽一心撮合,之谒并不想做秋城主的妾。”

“嗯,”如此甚好。

“但秋城主与义母感情本笃,之谒不想二位因之谒造就不快…”

“请稍等。”秋寒月和颜悦色,面若春风。“本城主想问,本城主几时羞辱过汤姑娘?本城主为何要羞辱汤姑娘?还有,汤姑娘是受我姨娘所邀而来,你的走与离,与在下并无干系。而本城主姨甥间的不快,与汤姑娘亦无干系。汤姑娘实在不需要把自己看得太重要。”

七十二、魏姑娘的绝杀(VIP)

“秋寒月你真不是人,对那样一个女子,厉言疾色可以,深恶痛绝也可以,就是不能无视无动。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人,最无法接受的,莫过于如此,你真懂得如何击溃一个人!你不是人,你真不是人!”

如此痛心疾首的,当属魏怡芳莫属。

今日,她不走正门,翻墙越檐而入,本是想给灵儿玩个惊喜游戏,落身在一角流檐之上,恰见秋寒月与一个不是灵儿的女子站得颇近,油然便生了好奇之心,俯近窥之且闻之,将全程尽收眼底。连秋寒月轻风细雨地将那些话道出之后,那女子脸上的每一线变化都觑得分毫毕现……

那一瞬间,她几乎有些同情,有些不忍心了。

“你想太多了。”耳聆对这损友的贬损,秋寒月将手中账册放下,眉眼不抬,勾来茶盏,吹去浮叶,浅啜一口。“本城主几时会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耗费气力来着?”

“你这厮熟谙各类人性,你最清楚那样的女人,越是不耗气力,越是能予最重力的打击。恰好,你也懒得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耗心耗力,于是顺水推舟,。我若不是和你认识了恁多年,兴许就当真认为你的无为而治是无心为之了。”

“你多心了。”

“你少装腔作势!”魏怡芳直要吐血,这厮在她面前还演?“说罢,她到底是如何惹着你了?让你以这等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对待人家一个大美人?”

秋寒月摇首,“她没有惹我,也惹不了我。”

“没有?怎么可……”柳眉微蹙,心思一转。“她惹得不是你?她如何惹了灵儿?”

秋寒月笑而不答。

方子轩宴请那日,他观舞时际,无意触到了该女望向灵儿的讥讽目光。他是城主,不会与一介女子计较,如果仅仅是那短短瞬间,亦可以不替灵儿计较。但之后情形,便让他很想计较一番。

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那般慷而慨之的抗辩,恁样尖锐峥嵘的出头,倘使出于本质的侠气与不屈,倒也值得钦佩。但,若出于另一层用意,便实在耐人寻味。而那层用意,恐怕连其自己也不会察觉,或者,不会承认。

混迹于欢场,游走于各等男人之间,知悉该以怎样的方式引起男人的目光与兴致。容色、舞姿,直至随后刻意彰显的才气……他想,若他在往时放浪形骸时遇见,十有八九会在赏过舞后将之带回府内,做上一段时日的娇客。

然而,这时的秋寒月,面对如此尤物,惟有波澜不兴。

这世上,就是会有一种女子,认为天下男人都该拜倒自己石榴裙下,否则便是肤浅,便是簿陋,便是有眼无珠。

当日,为了灵儿,他以厉言疾色叱之,此女愤慨恼怒,却斗志昂扬。

于是,他想,如果今后不遇此女也便罢了。若遇上……

可,世事偏要给人玩笑,不但遇上了,且以那样的方式干涉进他与灵儿的人生。他本生便是个爱计仇的,身处江湖时曾为睚眦必报的典范,接任城主之后,习惯了万事以稳妥周全为考量的行事方式,不能再如以往那般快意恩仇,那份天性着实压抑了不少。但,并没有消失。

不动声色,不予置评,不紧不慢,不疾不徐,为得就是以最有效的力道,给出最有力的打击。他由来最擅此道。

“如果她惹得是灵儿,本姑娘便能稍稍体谅你这厮何以如此歹毒了。”魏怡芳毫无诚意地叹了一声,道。

“你多心了。”他仍作此话。

她眸仁泛亮,“既然她惹得是灵儿,本姑娘便也要掺上一脚,落井下石,来个绝杀,如何?”

“随便你。”主随客便,好商量。

汤之谒失魂落魄的归来,先是出口请辞,而后匆匆整理行囊。南宫夫人被丫鬟扶着下榻,一经追问原由,惟见该女摇首,不见一字回应。连与其颇为交心的红袖旁敲侧击,也未获答案,是以,南宫夫人晓得,原因一定出在自己甥儿身上。

“之谒,你一句话不说,干娘想为你讨个公道都无从下手,你须告诉干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南宫夫人,让怡芳告诉您罢。”汤之谒凝颜不语,应声的,是打从门外悠哉踱来的鲜衣亮丽女子。

“魏家姑娘?”

“可不就是怡芳么?怡芳拜见南宫夫人。”她是城主府的常客,自然识得城主大人的姨娘。这位夫人一度将她当成甥儿媳妇对待,百般热情,致使她在那段时日不得不远城主府而避之。

“……你如今还会来寒月这边?”

魏怡芳啼笑皆非,“我与秋寒月是多年的朋友,当然不会断了走动。”

“寒月和你……”唉,眼前姑娘若是寒月的妻子,便当真完美无缺,她也不必费力劳力地张落一个精明女子给他。

“听说您收了一位义女,并有意让她做秋寒月的小老婆,有这种事么?”

“你……”南宫夫人一窒。如此一个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言谈怎突然如此粗鄙无理?暗觑了眼背立在衣箱前的汤之谒一睇,道。“魏家姑娘从哪里听到了这些?一个女儿家说这样的闲话,好么?”

“不管是不是女儿家,说闲话的习性都称不上好。但怡芳说得不是闲话。怡芳还知道这女子明明爱上了寒月,却冷若冰霜,巴望着秋寒月会主动将目光从灵儿身上够开,全神赏注地转送于她。南宫夫人,您的眼光怎会一降至斯,挑中了如此不堪的一位做甥儿媳妇?”

南宫夫人面上几易其色,几度张口欲斥,但魏怡芳嘴皮利落,语速又快,直至言罢,才有插话的余地。

“魏家姑娘说话怎如此刻簿?你并不了解个中境况,仅凭道听途说的一知半解便妄作评议,实在有负你家门教养。”

“是么?”魏怡芳不以为意。“怡芳自幼离家学艺,教养不够正常得紧。但不知南宫夫人那位急着要抢人夫婿的义女的教养,有多良好?”

汤之谒蓦地回身,眸如利镞,“姑娘特地前来,便是为了削刮汤之谒的么?”

魏怡芳将视线投去,嫣然一笑,“被你猜中了。”

后者冷笑,“那么,不管姑娘从哪里听来那些又能自相扩延出更荒谬不经的,汤之谒奉劝姑娘莫替你的朋友自视过高。汤之谒对他,不敢妄想。”

“自视过高么?”魏怡芳别有意味的重复这几个字。“汤之谒姑娘,本姑娘从来不会道听途说。”

顿了一顿,存心将话速放慢下来。“今日,你与秋寒月站在秋水园的廊下交谈,本姑娘便在房顶坐着,听得看得都是清清楚楚。本姑娘从你眼里捕捉到的,可不是你对秋寒月的不敢妄想。”

汤之谒面上灰败如土。

七十三、城主的谋划(一)(VIP)

汤之谒前脚离开,南宫夫人后脚亦别去。秋寒月送到十里长亭,极尽恭孝之态。但这趟姨甥之会,仍不得不说是不欢而散。

南宫夫人心存伤恼,秋寒月何尝不是心有簿怨,十里长亭送罢,目送姨娘车影远去,他不无惆怅地叹息,他多希望姨娘最终能喜欢上灵儿,进而一家欢乐。然而,回转身,另一场战役正在待他迎上,已无暇感怀。

“我想来想去,你这一步走得还是有点犯险,天岳山存在了几百年,虽然我对他们是深恶痛绝,但也不得不承认其来自玄门正宗的术力之深广渊博,若非有足够深的道行,绝对不敢和其对抗。虽则此回是拿我作饵,但表面上仍是灵儿,若将该门派的人尽给挑起,到时闹将起来,你收得了场么?”宿虓道。

秋寒月淡笑,“你忘了我的身份么?天岳山纵然是玄门高宗,但也身处俗世,身处俗世就要有所畏忌。他们或许不怕妖,不惧魔,却须怕权势压人。”

宿虓嗤之以鼻,“而你恰恰便有那点权势?”

“然也。”

“嗤,仗势欺人。”

“还好。”

宿虓不再多费言辞,启身往飞狐山而去。

两日后,秋寒月亦携灵儿前往,顺手也将魏怡芳捎上,有她在,有些事便多了一份牵制。

“哥哥,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灵儿趴在墙头看见鸡腿和哥哥!”

“哥哥,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你给灵儿喂鸡腿吃!”

“哥哥,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敬飞哥哥烤鸡腿!”

“哥哥,就是在这里,就是在……”

枫叶如火,秋花烂漫,又是一年金秋时分。飞狐山别业内,秋寒月把他出奇快乐自在的小妻子揽了过来,以一个短暂的“换气”堵住了那张叽喳小嘴。其实,如果不是怕太丢人,他很想问一声,在她心中,自己和鸡腿哪个更重要。

“宝贝乖,别闹,敬飞也跟了过来,稍稍规置一下便会烤鸡腿给你吃。”结果,他仍要以鸡腿诱哄。

灵儿大眸亮亮闪闪,“哥哥,哥哥,我们今天要住在这里喔?”

“对。”他抬指触了触小妻子的红艳唇角。“喜欢么?”

“喜欢,喜欢,喜欢!”小脑瓜点了又点,笑花绽了又绽。

秋寒月看得出来,小家伙是真的喜欢这里,怀念这里。他如何不知呢,无论怎样,小家伙都是来自山野,恁是如何的乖巧,身体内总有一份野性潜存。因为他走进了高门深院,纵然有他的极尽纵容,也难免违了那一份本性。但这一辈子他不可能放她回归,想来只得在今后多带她亲近山野了。

“用过膳,哥哥带你去摘花,现在先去小睡一下,好么?”

灵儿眸中尽烁波滟向往,“现在就去呀?”

“不行,你昨夜一夜未睡,现在必须去小睡片刻。”令他郁卒得是,小妻子的整夜不眠,并非因为春色缱绻,而是听说飞狐山之行终于成行下的欢欣难抑。致使他想要软香温玉抱满怀都不准,一夜便如一条小虫儿般的蠕蠕不止,还要不时出声确认明日行程,教他这为人夫君的好生郁卒。

“哥哥……”还欲央求。

“不睡,哥哥便不准你去了。”

“嗯……”灵儿水汪汪的瞳仁从密长睫毛间偷觑哥哥面色,确定毫无转圜之后,鼓着桃花小腮,蹭着粉红小鞋,进到室内,爬上长榻,拉来锦被,蒙上螓首……

秋寒月啼笑皆非,这小家伙,要她歇憩,竟像是受了多大委屈。娶妻如此,一辈子都不必烦恼有寂寞可享了呢。

“秋寒月。”

他闻声转身,魏怡芳从前院过来,神色复杂,欲语还迟。

“你来此的部署,连麦夕春也算计在内了,对么?”

确定灵儿已经酣然入梦,秋寒月与魏怡芳落座在院内老松下的石案之畔,魏怡芳终是问出了悬在心头的惦念。

“是。”他直言不讳,两眸直眙。“你作何打算?”

“……麦夕春当真罪不可恕么?”

“如果那些时日不是有阴错阳差,灵儿此时早已魂归地府,你认为我该如何宽恕”

“看在灵儿今日……”下面的话,她亦说不出来了。若灵儿今日不是鲜鲜活活地安存于世,眼前的秋寒月会成何等模样?那个时候,麦夕春需要付出的代价……不可想象。

“别为他求情,我将你牵进这桩事里,便是率先替你做了决定,免了你日后的左右为难。”

魏怡芳垂首不语。相交十余载,彼此情感当真如兄弟般贴契,知彼此甚深,秋寒月这步决定当真免了她的愁肠百结。可是,目睹一对十余年的兄弟反目,她亦不愿呐。

“我希望,你们见面那日,我不在现场。”

秋寒月颔首,“也好。”

“那么,接下来需要我为灵儿做什么?”她问。

“去配合宿虓,引鱼上钩。”酝酿良久,筹措多日,纵使在补堤救灾时脑中也在暗自谋划着每步细节,直待将至之日的付诸实施。

那一日,于六日后来临。

其时,秋寒月正与小妻挤拥在一张长榻上腻腻缠缠,外面乱声袭窗“公子,公子,天岳山那群道士又来了。”一阵急沓步声到了门前,敬飞切声来禀。

“宿公子在何处?”

“宿公子……啊,就在奴才身后!”敬飞被突兀出现的高大人影吓个激灵。

“嗯,此地没你什么事了,找个僻静地方躲起来,听到什么动静都无须露面。”

“……是。”

“做好准备了?”这声问,问得是宿某人。

后者哼一声,“哪须准备?本大爷待他们多时了!”

七十四、城主的谋划(二)(VIP)

引鱼上钩。这个引鱼的饵,秋寒月当然不舍得用自己的小妻子,所以会请巍怡芳加入。

而引来天岳山诸道的妖气,自然是白虎王。

秋寒月有感,天岳山那群道人必定是在暗处盯着,并未因上一回绝心道人的受挫打消了主意。到现在按兵不动,无非是因为忌讳着皇家权势,未敢仓促。

戒嗔大师那句“治标不若治本,顽疾理当早除”,并不深奥难窥,在他带灵儿由京返回飞狐城途中,突然间有所领悟:有天岳山那群道士在,灵儿的狐身始终是个隐忧,遮蔽藏匿并非长久之计,根除患由方为上策。

既如此,不若先发制人。

“秋城主,我等不愿骚扰阁下,但阁下四围近来妖气日盛,我等实在无法坐视秋城主为妖所噬,请容许我等为秋城主收妖!”

十数青衣道士尽集飞狐山别业门前,为首者,正是绝心道人。

秋寒月双手负后,按阶而下,唇噙悠然笑意, “道长一再上门,实在让本城主不太高兴。本城主此刻在想该以怎样的厚礼还馈于贵门,方不负道长的一再奔劳?”

绝心道人神色一凛, “秋城主,想我等本为红尘外人,若非除魔卫道重责在身,有谁愿牵涉俗尘中事?近来我等委实感应得秋城主四遭妖气有日渐强盛之势,您若不信,何妨让再下等人小试身手?”

“……如何试法?”

绝心道人听得出对方语中似有回转余地,不由精神一振,道: “城主只肖在旁看着,我等会在城主眼前将妖孳打出原形,并将城主身上所染妖气一涤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