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童的声音还带着稚气,这丫鬟低眉顺目地,很是懊恼:“前个又有媒人登门,说给赵大人说亲,老太太就一听还是去年中意的那个李覃小姐,很是欢喜,因怕小姐你不愿意又闹腾,就让我悄悄带着你去见李小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本来我们好好在船上,转眼间小姐你就掉了湖里去真是吓死我了!”

因为人是她带出去的,所以她‘爹’迁怒于她,打发人去叫了她娘来接。

徐椀一脸懵懂,见她真的是很是懊恼的模样,拉了她的手,也刚好趁机套了些话,挑着紧要的不着痕迹问了,从她口中得知,这个丫鬟叫娇杏,买来有几年了。

现在是宣武二十一年秋,她确实是才八岁的徐椀,因她爹常年不在京里,平时都住舅舅家里,

她爹爹,就是娇杏口中的赵大人,偶尔回来父女才能相见。

舅舅还是那两个舅舅,徐家还是那个徐家。

到了这个时候,徐椀才明白过来,她是真的回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只是从前没有过这时候的记忆,仔细回想,好像也是谁说过,说她小时候落过水,有些事不记得了,也就是那时候算的命,说她福厚命大呢!

有点激动,有点不知所措的高兴。

门外站着的真的是她爹,徐椀答应了娇杏求情,转身就门外跑。

孩童的脚步跑起来,似乎更加轻盈,很怕这是个梦,她到了门口先把们打开了个缝,还来不及偷看一下,房门就被她爹推开一些。

他大手一伸,很轻易地就把她拎了出去:“快出来,爹带你走走。”

徐椀张口想叫爹,奈何总还觉得自己十六七岁了,面对着这么一个年轻的爹,还有点叫不出口,扬脸看着她,跟着他故意放慢的脚步,慢慢地走。

日头正暖,年轻的男人眉清目秀,身形颀长,影子就在她的脚下,她酝酿了好半天,才拉住了他的手,轻轻扯了扯,音调都颤了颤:“爹,我不会写你的名姓,你教我。”

他垂眸就笑,果然摊开她的掌心,一字一划在她手心写着他的名字:“怎么突然想写这个,来,爹教你,赵澜之,记住了?

赵澜之,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滚,徐椀狠狠点头:“嗯!”

才走了几步,正赶上来探病的李小姐,带着两个丫鬟提着小篮子过来了。

想必也是得了老太太的允许,不然不能进内宅后院,这位李小姐看着也得有双十年华了,一袭青衣,模样端庄温婉,看着也是个有心的。

正撞见,看见小徐椀好好地在散步,喜上眉梢:“阿蛮,你没事了太好了!”

只不过,赵澜之拦住了她:“阿蛮无事,李姑娘请回。多谢厚爱,只怕澜之无福消受,我娘老了,不知我这浪荡儿一定要耽误她人姻缘的,她应了什么切不可当真…”

他淡淡一揖,冷漠以对。

不等他说完,李覃连忙解释:“公子未娶我未嫁,何谈耽误,我今天来也是想看看阿蛮醒了没有,阿蛮醒了也刚好问问她,前日在船上真的不是我推她下去的!”

男人不为所动:“她没事就好,谁推她已不重要,只不想给她填后娘而已,我们阿蛮什么都能吃一点,唯独不能让她吃苦。”

他说这话,伸手在徐椀的发辫上轻抚了下,无比宠溺。

说来说去,还是不肯成就这份姻缘,李覃羞恼,转身就走。

徐椀看着她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抬手轻扯了她爹的袖子:“李小姐对你情深义重,既然相邀我出门游玩,必定是想讨好你,怎么可能把我推下水呢!”

赵澜之抬指在她脑门上轻弹了一下:“怎么,你改变主意了,想要个后娘了?”

她忙说不是,抓着他两根手指头,攥在了手心里,低了头默不作声。

他一直瞥着她,见她这副模样,甚是无奈地反手握了她的小手:“放心,爹没想过,爹要是敢,你娘也会生气的。”

在后院转了一圈,才发现这个院子不大。

有了爹,娘这个字眼当然也在嗓子眼打着转,听他主动提及,徐椀顿时抬眸:“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长什么样子,现在在哪里,我想知道。”

说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从前,舅舅告诉她,她娘生下她就死了。

死了,还能在哪里。

不等赵澜之作何反应,前面扫地的小厮匆匆跑了来,说是徐大人来接阿蛮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牵着赵椀的手,加快了脚步。

她被他带得差点跑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他到了大门口。

马车就停在门口,一人站在门外。

徐凤白一身宽袖广身的玄色长袍,腰间系着同色的金边锦带,上边坠着两块玉,是常年戴着的。

那两块玉徐椀认得,他日日都带在身上。

宣武二十一年,她想了下,她这小舅舅二十六岁,抬眼看他,此时他发冠精致,容颜英美,许是天气凉了,身上还披了白色的披风,万年不变的立领处打着结,再一细看,徐椀呆住了。

尚还年轻的小舅舅,小时候没太注意,那眉,那眼,现在看着,和她很像。

赵澜之放开她手,也看向徐凤白,柔声轻喃着:“你娘啊…”

他回身,蹲下来定定地看着徐椀:“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你以后就知道了。”

说着,在她鼻尖上轻点了下。

他再起身走向徐凤白的时候,已是一脸笑意:“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不提前来个信儿,我好去接你。”

徐凤白一脸冷漠,两个人走开了些说话。

赵澜之更高一些,可他却微低着头,也不知道小舅舅说了什么,她爹就一直陪着笑脸,一口一个是是是的,她有心上前偷听,不想才动一步,两个人都回过身来。

徐凤白看着她,沙哑地嗓音带着一丝的疲惫:“过来,跟舅舅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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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舅舅

像是一个梦,只有一点点的真实感,直到站在徐凤白面前,看着小舅舅,心就落了地。

是的,徐家是她的家,他一说回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走向了他。

站在舅舅身边,似乎更有归属感。

徐凤白往车上一点头,示意她上车:“去车上等我。”

她向来不敢违抗小舅舅的话,乖乖走过去,踩着矮凳上了马车,人变小了,好像胳膊腿都不够长似得,徐椀坐了车厢当中,伸手掀开了窗帘,还得往前凑一凑才能看见外面。

日头很暖,她似乎在这院子里住了有些时日了,赵澜之让人通知娇杏给她收拾东西,有一会儿了都没有回来,徐凤白转身也要上车,被他拦住了。

小舅舅脸色不太好,似乎也不想理他。

赵澜之倒是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到底给人截住了,低眉顺目地:“别气了,都是我错,我没顾看好阿蛮,真的不会再有下次了。”

徐凤白微扬着脸,淡淡地:“嗯,是不会有下次了,以后不许她再来。”

赵澜之闻言也恼:“徐凤白,我是她爹!”

他扬着眉,额角青筋都露了出来,能看出真的是动气了。

然而,小舅舅似乎丝毫不被他的怒气所动,他上前一步,错身与他擦肩,冷漠至极:“那又如何,你成亲与否,都不该带她,这也是你娘不喜欢阿蛮的原因,既然不能一直守着阿蛮,不如早早断掉这份父女亲情,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就好。”

走到车边,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轻叹了口气:“东宫卫尉突然出了个缺,你也老大不小了,别跟着军队到处走,回京长住吧,我看李小姐对你一往情深,挺好的姑娘。”

说到后面,沙哑的声音竟也压低了些。

他才要上车,赵澜之已到窗边。

娇杏拿了徐椀的东西出来,他亲自送了车上去,徐凤白才对他说的话就像是没听见一样,只一下掀开了窗帘,对上了一直偷听着来不及坐好的徐椀小脸。

四目相对,男人抬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阿蛮回去好好将养两天,活蹦乱跳又是一条好汉!爹后个要走了,以后再回来又不知得多久,你好好听舅舅的话,爹回来就最先来接你。”

徐椀抿唇:“后个要走去哪里?”

赵澜之丝毫没有想说明的意思,光拿她当个孩子一样哄着:“说了你也不知道,你就等着,可能三五个月,也可能个小半年,我总会回来的。”

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点失望。

他扬着眉,似乎这就是一下别过的意思。

娇杏跪了车前,也想跟着徐椀走,可徐凤白上了马车,却并未抬眼。

车夫赶了马车就走,赵澜之在大门口一直站着看着她们。

徐椀也探出窗口,一直看着他。

他负手而立,看着看着竟觉有些舍不得了。

放下窗帘,徐椀端端坐好,回头又看着小舅舅,他一脸疲色,也打量着她。

徐椀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她也不知道自己虚的是什么,从前也是,在小舅舅面前,她总是无处遁形,心里想的什么事情,总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幸好,就瞥了她两眼,他也别开了目光:“回去之后会给你换两个丫鬟,忘了娇杏这个人吧。”

徐椀抬眸:“为什么?”

徐凤白淡淡地:“老太太不喜欢你,却喜欢往你身边安排丫鬟,你道娇杏日日精心打扮是为了什么,巴不得能挨上你爹。倘若光生了这点心,也没什么,敢对你下手,这人就留不得了。”

徐椀前后一琢磨,立即反应过来:“舅舅是说,当日在船上,就是她推我下的水?”

他嗯了声:“你又怕水又怕死,从小连走个路都谨慎得没摔过跟头,不是她推的,难道还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说的是,徐椀眨眼:“呃…”

徐凤白揉着额角:“李覃一心嫁给你爹,待你好还来不及,既然约了出去游玩,必定是想让你在你爹面前美颜几句的,不是她。”

说完这些,他才回头瞥着她:“跟你说这些,舅舅是想告诉你,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除了我和你爹。”

徐椀点头,半晌又长长叹了口气:“小舅舅,你说的这些事,我爹知道吗?”

她现下不过孩童模样,一垂眸显得特别娇憨。

白净的脸上,似乎并没有任何的伤处。

徐凤白盯着她看了两眼,脸色稍缓:“这么痛快让你回去,定然是知道了,要处理点事的。”

处理什么事,是处理人吧!

从前,她情窦未开就嫁了人,并不能体会什么儿女情长的。

回想着所谓那个夫君的脸,经水一泡,也似乎记不大清了。

也不想记得,他既选了公主,她也重新来过,那便刚好能断个干干净净了。

所以,她理解不了娇杏那种执念,那个素未谋面的老太太就算许了她什么,也无非是个身边人,为了这点垂青,就有害人的心,实在得不偿失。

马车行得不快,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小舅舅和记忆当中的不一样。

她从来可不知道小舅舅对她这么谆谆教导,可能小的时候还不大懂,现在听着他说的这些话,心底涌起更多依赖,他侧颜俊秀,因垂着眼,又觉得美。

定定看着他,徐椀往他身边靠了靠,一下抓住他的胳膊还轻晃了晃:“小舅舅,我娘长什么样子,她和你长得很像吗?是你的妹妹吗?”

垂下来的眸光立即扫了过来,徐凤白不悦道:“一个死了的人,别再问。”

才生出来的那点亲近之意,立即消失殆尽。

他还是那个难以亲近的舅舅,她似乎还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外甥女。

徐椀的失落显而易见,她一下放手,又坐远了些,转身挑起窗帘往外看。

几年前的京都,还没有宣武三十年那样繁华,挑着担子的卖货郎到处都是,街上行人脚步匆匆,女子尤为少见,偶尔能看见巡街的士兵,一队一队的走过。

这条街上,她从前也没走过几次,入眼的都未见过。

车上再无人说话,一下沉寂下来。

徐椀白净的小脸尚还稚嫩,她坐了窗口去,和徐凤白之间隔了能有两个人的距离,背对着他。他盯着她的后背抬手一动,随着马车的颠簸,终究还是垂了下去。

车到徐府停下,徐凤白先行下车。

徐椀紧随其后,只不过一下车,她可是吓了一跳。

这时候的徐家,竟然还是将军府!

门口丫鬟早早迎了出来,是舅舅身边的随身侍女花桂,她圆脸,已有二十几岁一直未嫁,接过他脱下来的披风拿在手里,回头还没忘牵了徐椀的手,然后就开始唠唠叨叨。

真是许久没有见过她了,只觉得唠唠叨叨的花桂也是那样亲近。

“小小姐啊,我看你以后就不要再去赵大人那了,男人到了你爹那年纪都要成亲的了,他家那老太太现在都出了名了,京都里的媒婆都找遍了,我估摸着喜事也快了,你就安心在家里和姐妹们一起玩吧,别惦记他了…”

“花桂!”

就是唠叨的话,她不大爱听。

徐凤白轻斥一声,花桂不再说闲话了,她开始唠叨小舅舅,从她的话当中能听得出,小舅舅也是才回了京,得了她落水的消息立即动身去接她了。

徐椀低头,仔细回想小时候的事,的确是对赵澜之没有任何的印象。

那么从她才刚走过的那条街再想,难道是他娶亲生子了,像花桂说的那样,两家就不来往了吗?

直觉告诉她不是。

不知不觉走了后院去,入耳的是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徐椀蓦然抬眸,长廊当中,一个妇人坐在石凳上面,六七岁的小姑娘抓着她双手来回地抢着什么东西,妇人逗弄着她,手里一个物件举得高高的。

是她的小表妹徐芷和她的娘亲。

母女两个都一脸笑意,走过长廊,徐椀任花桂牵着自己,不由多看了两眼。

花桂抬眼看向徐凤白,他也多看了两眼。

远远走过长廊,一直到徐椀从前的闺房前面站下,徐凤白侧身而立,示意她们进去:“先让花桂伺候着,回头给前园子的丫鬟调过来两个。”

前园子的话,指的应该就是大舅舅的妻妾之地。

徐椀恹恹地应了声,抬脚上了石阶。

花桂都看出她情绪低落来了,还晃着她的手逗着她:“怎么了?身上还不大舒服吗?要不叫大夫过来给看看吧!”

她忙说不用。

才要转身,徐凤白突然叫住了她。

“阿蛮。”

徐椀站住,回头。

他此时脱了披风,一身玄色更显英美。

盯着她眉眼看了好半晌,才开口:“书房里,有一副你娘的画像,等舅舅找到了就给你。”

简直不敢置信,徐椀差点跳起来:“真的吗?”

竟然还有她娘的画像,她扬着眉眼,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顺势也晃起了花桂的手来:“花桂你听见了吗?小舅舅说有我娘的画像呢,你见过吗?”

这般模样,竟是欢天喜地。

徐凤白轻点着头,转身离去。

花桂双目含笑,和她一同走进她的闺房:“没有见过,不过我想,你娘一定是个大美人!”

久违了的闺房,徐椀跑到床前,整个人都瘫了上去:“我也是这么想的。”

花桂一旁收拾东西去了:“这还用想 ,看你模样就知道了,傻姑娘。”

帐顶上,还是从前模样。

徐椀还沉浸在娘亲的幻象当中,一脸笑意。

想起了娘了,自然也想起了亲爹。

赵澜之说后天就要离开京都了,当时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对于小舅舅提议的那个东宫卫尉显然没有兴趣,那么也就是说,在上辈子当中,他一定是走了。

笑容僵住,她之所以没有记忆,原因就在这里,可能,就是因为他再没回来。

腾地坐了起来,徐椀跳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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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画像

窗绡合着,晌午的日头刚偏了一边去,屋里便暗了许多。

花桂正一旁收拾着东西,徐椀一下蹿了出来,噔噔噔到了她的面前,一脸急色。

“花桂,我刚才有件事忘了和我爹说,我回去一趟行吧?”

“什么事?”

“我问问他要不要娶亲,不问心里过不去。”

“姑娘啊,你还是太小了,竟说傻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