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早朝,日头还没有出来。

要入冬了,一张口都能看见薄雾。

徐凤白混了一早,从内殿出来,几位大臣正围着李昇道喜,她一早也听说了,皇妃半夜产子,母子平安,才走下石阶,被拥簇着的李昇就瞥了过来。

这情景似曾相识,她坦然走过他身边:“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李昇脸上笑容僵住,摆脱了那些人,向前两步叫住了她:“站住!”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徐凤白还是站下了。

很快,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男人站了她的身边来:“回府?送你一程。”

徐凤白背对着他,失笑:“多谢殿下,我不需要人送。”

说着再不等他,大步往下。

背后的脚步声一直若有若无的,她也不回头,一直出了宫门,侍卫队跟了上来,动静似乎更大了一些。徐家的马车就停在边上,徐凤白走了过去,上车。

才叫了车夫走,车帘一掀,李昇又出现在了面前。

她皱眉看着他,他径自坐了她身边。

徐凤白不着痕迹地往边上靠了靠:“殿下这是干什么?”

马车缓缓驶离,男人略叹着气,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这就放了自己掌心里捂着:“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清初,还恼着我么?”

他定定看着她:“和好罢!”

挣脱,徐凤白别开了脸去:“我不知殿下说的什么。”

回手挑开窗帘,街上行人渐多了,人来人往,和那时一样。

不管是九年前,还是九年后的这个时候。

他一直笃定地是,她一直和他赌气,不过就是恼了他罢了。

从他订婚到成亲,又从圆房到现在,他的皇妃从有孕流产到一举得子,这么漫长的九年时间里,他似乎一直以为是从前少年时候,她和他这般生气了,吵一吵,闹一闹就能和好。

恼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怎能道清万千情绪。

铃铛声在外响起,喧闹的街头一下安静下来,侍卫队随行在侧,马车竟是奔着城外去了。徐凤白瞧着真切,顿时回头:“今日谁赶的车?这是要带我去哪?”

男人光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意浅浅,一如经年。

(下)

下船时候,晌午已过。

李昇这个疯子,架了她去游湖,说是故地重游,带她转转。

徐凤白拒绝不得,只得跟着上了船,少年时候来过,那时候老师还在,带着她们两个人乘船泛舟,钓鱼采莲,总是很有童心,弥补了她些许的年少遗憾。

可惜老师前年也走了,湖面上波光粼粼,岁月有多无情,或许只有当时才知道。

或许是她始终提不起兴致来,终于放她下船。

徐家的车夫早就让人换了,李昇的侍卫队随侍在旁,大老远跑到郊外游湖,他也并未再说什么,水榭直通湖里,轻抚扶栏,其实也难免唏嘘。

阳光照在湖面上,仰脸看着远方,那些年少的日子,似是昨日才走过。

李昇伸手遮着光,远眺:“还记得这里吗?以前我们常常来玩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你淘得跟什么似得,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只怕软软的虫子,我还笑过你。”

徐凤白只在他身旁站着,轻轻欠身:“殿下,我今个还有事,要回了。”

李昇回头,看着她的脸,笑:“清初,那时候我们一起上战场,后来得知你竟是女孩儿,知道我多高兴吗?”

他尤自沉浸在回忆当中,徐凤白却是垂眸不语。

侍卫队都站在岸边,水榭这边只有他们两个人,湖边微风徐徐,秋风也冷。

李昇扬着脸:“我与你结拜为兄妹,你还为此恼了我,殊不知我们先祖是有这种先例的,自太祖以来为保血统纯正,都是表亲结合,若非有亲,便认干亲,那时候不过是我认定你罢了。”

听着自己的过往,徐凤白也是唏嘘:“那有何用,殿下心有天下,当断了这些妄念。”

李昇回眸,更是拉了她贴近自己:“怎么?当年追着我满天下跑,口口声声说喜欢我,跟着我出生入死那么多年,现在不喜欢了?”

她别开了眼:“自骗我东征,殿下京都订婚开始,就早已物是人非。”

是了,她回京的那日,正是他和那所谓的皇妃大婚之日。

晚上,这姑娘第一次穿了女装,提剑来见。

她刺他当胸一剑,走的时候,说永不相见。

李昇为了掩饰那伤,也费尽了心思,后来才知道,徐凤白当真决绝,他没能圆房的大婚之日,她不知哪挑了个小子,一起走了。

念及此处,李昇哑然失笑:“世间男儿,我若薄幸,哪还有深情之人?”他淡淡目光扫过徐凤白腰间的佩玉,只是勾唇,“听说赵家媒人都要踏破门槛了,他能待你几时,那样个赖子,娇妻美妾若都在怀,你以为他还能坐怀不乱?都是笑话~”

听见他突然提及赵澜之了,徐凤白警惕地抬了眼:“那又如何,他若娶妻,自娶他的去。”

再也不是娇俏少女,那些小女儿家的心思,也早已看淡。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怕是只有戏文里才有的吧,耐心渐失,徐凤白叹着气,走过他身边。

郊外风大,她拢着袖口,掸着外衫上的轻尘,只管上了岸。

李昇光只看着她背影,眸色渐沉。

侍卫队望着他,他没有动,便没有人管她了,徐凤白卸了一匹马,轻抚了鬃毛,回头也看了他一眼,飞身上马,到底还是拍马而去了。

她走之后,李昇才上岸。

在水榭站了一会,鞋都湿了,小太监过来给他擦鞋,被他踢了一脚。

上马,片刻又叫了人上前,问起了那个什么李小姐。

回到城里时候,日头都歪过去老远了。

徐凤白直奔北大街,过了巷口下马牵了往里走,长长地小巷高墙林立,到头了,有人看着,马儿就交了那人手里,从后门进了。

前院是暗巷青楼,各路权贵公子和京都才女们吃喝玩乐各显其能。

一路上了顶楼,也不用刻意遮掩,都知道徐凤白在这楼子里有姑娘,采莲在楼下已经等候多时,见了她赶紧上前引路。

徐凤白跟在她的后面,脚下凉凉的,定睛一看才发现鞋已经湿了。

采莲走在前面:“可算是来了,再不来,那位怕是要出去找了。”

顶楼再往上,还有一个暗间,从前常常来的。

跟着上去,先叫采莲去打一些热水过来,暗间里没有窗,只烛火昏暗,相比较楼下的嘈杂,这里还十分安静,赵澜之一个人守着几个酒壶,正是尽兴。

徐凤白快步上前,脱鞋。

地毯上不凉,很快又有人送了热水上来,她先泡了下脚。

天气真的是冷了,在水边站那么一会儿,脚底生凉。

自从她上楼开始,赵澜之就背对着她一直在喝酒,一直并未回头。

赤脚踩在地毯上,徐凤白走了他的旁边,席地而坐:“怎么?等不耐烦了?”

年轻的男人光只瞥着她:“他带你去游湖了?”

这他也能知道?

徐凤白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这就去杀了他,一了百了!”

赵澜之手里的酒壶就地一扔,提着一边的长剑起身这就往出走,他已有几分醉意,怒气翻腾,脸色阴沉,惊得她赶紧拉住了他一边胳膊。

“赵澜之!”

拉住了人,又抢下他手中长剑,徐凤白总算松了口气。

男人摔倒,这就躺倒在地毯上。

不甘,或是气愤充满了胸腔,他仰面看着房梁,喃喃着:“总有一日,我会杀了他,省得他老是惦念你。”

徐凤白好笑的坐了他身边:“醉了?”

他胸口起伏,抬臂遮住了眉眼,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无能为力已足够摧毁他。

平时总不见正经,这会瞧着他,约莫着再不会耍无赖了。

她心情倒是不错,走了床边拿了软褥过来,吹了烛火。

屋内立即漆黑一片,摸索着到了男人身边,翻身就半拐了他胸前。

半天,两个人都没有动一下,徐凤白裹了软褥将二人盖住,故意低喃着:“天当被来地当床,谁是我的郎诶谁是我的郎…”

她嗓音沙哑,念着这句话,蛊惑得很。

每次她找他了,两个人都翻滚得厉害。

兴致上来时候,偶尔还会折腾大半夜,分不出输赢。

体力都好,这个小混蛋每次都迫不及待的,这次却是半天没动作,徐凤白知道他醒着,撇下被这就站了起来:“怎么?这是恼了我了?”

她转身要走,冷不防脚腕被人一把抓住。

赵澜之站了起来,他抵着她的额头,只说你等我,再等我一等。

随即寻着她的唇,将人扑倒。

从青楼出来,天都快黑了。

徐凤白牵了马儿,往回走,才到家门,洪运早就等了她好半天了。

上前接过马儿,洪运连忙上前低语:“主子,家里出人命了,快去前边看看吧,可等着你回来呢!”

出了人命了?

赶紧走去前院,日头偏西的余晖映照了些许,金黄的光亮洋洋洒洒在门前,房门紧闭,敲了门才得以入内,地上停着一卷席子,屋里老太爷,徐瑾瑜顾青城,还有徐椀在他身边站着。

她怎么在?

徐凤白上前掀开席子,发现是自家的一个叫旺儿的小厮:“怎么回事?”

徐椀见他回来了,快步走过来,一头扎进了她的怀里:“舅舅,我在院子里,发现了这尸首,好像是前院新来的小厮,我不认识…”

一个孩子而已,想必是吓坏了,她轻抚着徐椀后背,后颈发凉。

徐瑾瑜不说话,老太爷只叹着气:“咱们家何曾出现过这种事,闹出去也不好听,我看就不要报官了,随便处理一下算了。”

既然已经杀了人了,为何又不能好生掩盖,非得让一个孩子瞧见?

后宅里,看来也得肃清肃清了,徐凤白忧心忡忡,揽着徐椀往里走了些:“家贼难防,咱们家的小鬼也委实多了些,只可怜阿蛮才几岁的孩子,竟是吓唬到她那去了!”

必须彻查清楚,她看向徐瑾瑜:“大哥你去看看这旺儿什么时候进来的,平时都和什么人亲近,怎么不报官了,谁在这闹鬼一查便知!”

说着抚着徐椀的发辫,握了她的手,这就先送她回去。

才要走,顾青城站了起来。

他一身雪衫,虽是少年之姿,却已有许多沉稳之态:“感念将军照顾我良多,如今青城孤苦一人,我瞧着阿蛮这孩子也是没什么亲人的,不若认个干亲,我当个妹妹的,多少有个依靠。”

他目光浅浅,扫过地上的尸首,对着徐凤白欠了欠身。

顾青城性格孤僻了些,不过的确是欠她许多人情,多一个照顾阿蛮的人也好,徐凤白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点了下头。

“那自然是好。”

第23章 小短腿

房门紧闭, 徐凤白端端坐在堂上。

徐椀和顾青城跪在下面, 少年一直很镇定,突然说认什么兄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看着他,起初是吓得肝颤,这会儿只剩不解了。

旺儿的尸首是她在院子里发现的, 彼时他光着脚,衣衫整齐, 圆瞪着双眼,是被人勒死的。

树上还挂着手指粗的绳子, 她当时吓了一跳, 赶紧跑了出去。

花桂去灶房给她取小糕点去了, 只有洪珠跟着她,出来就撞见了顾青城, 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恐怖的景象,见了人手脚就软了。

徐凤白不在,顾青城把她送到了徐瑾瑜的面前。

现下又说认什么干亲,天上从来不会往下掉无故的好玩意儿, 徐椀不知他有什么意图, 只盼着快些结束,她想抱着小舅舅的大腿, 好解解心宽。

徐凤白低眸看着她们两个:“阿蛮还小, 可青城你已是少年, 有些话不得不先告诉你。”

顾青城恭恭敬敬地伏身:“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将军有话直说。”

洪运拿了锦盒过来,徐凤白从中拿出了一对精巧的小玉如意,站起,走了少年的面前,指腹就那么在玉如意上轻轻摩挲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温柔。

“阿蛮于我而言,犹如亲女,你双亲不在飘零在世,多个妹妹也好,只不过,既成兄妹,那便一生兄妹。有人跟我说过,自太祖时候,皇亲便喜亲上加亲,你可听说过?”

“未曾听说,”顾青城垂着眼帘:“既成兄妹,自然一生兄妹。”

也是,阿蛮才八岁,无非就是报恩之心,还能有什么,徐凤白不再追问,拿了玉如意一人给了一个人:“起来吧,自此可以兄妹相称,将军府没有太多规矩,大公子还照往常就好。”

磕了头,徐椀也拿了玉如意,突然说认什么干亲,她偷眼瞥着顾青城,他先站了起来,正低眸看着玉如意,似乎发现了她的目光,对着她还扬了扬眉。

赶紧站了起来,徐凤白叫她过去。

徐椀走上前去,紧握了玉如意。

小舅舅回身坐了下来:“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你爹,以后我来和他说,知道吗?”

她当然一口应下:“嗯。”

徐凤白伸手轻抚了她的发辫:“怎么样?今天吓着了?”

徐椀点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不知道怎么就在后院了,舅舅一定要严查。”

除了几个常见的人之外,前院的小厮是不允许去后宅的,除非有勾搭连环的丫鬟主子,听着徐椀这么一说,徐凤白自然是心里有数的。

“近日,你可曾见过什么稀奇的事?”

有心细问,孩子太小,又没法说太直白,只能诱导着耐心询问。

徐椀心里是清楚的,想了下,不敢隐瞒:“昨晚上自舅舅那回来,我走到徐妧园子外,就那个西边墙上,似乎听见些动静,就一个男的和个丫鬟哼哼唧唧说什么什么的也听不真切。”

徐凤白顿时猜到了三分:“几时?”

什么时候,那当然是从她离开假山那开始的,不过怎么说得出口,徐椀就含糊其辞起来:“回屋里我就睡下了,也没注意什么时候。”

幸好小舅舅也没细问,她口中的什么什么是什么,也没再问到底是几时三刻的。

官府的人来了,洪运过来叫徐凤白。

徐凤白只叮嘱了他们两个,大体就是说以后以兄妹相称互相照顾,让徐椀先回去,别想太多,然后他就走了。

因为这个旺儿的事,整个前院后院的丫鬟小厮都被叫了前面去了。

花桂也不在,一时间屋里光剩了他们两个,徐椀有点不大自在,顾青城喝了茶,身边也没带人,光就坐了那里,也不说话,也不抬头。

他低着眼的时候,睫毛很长。

徐椀收好了玉如意,对他轻轻福了一福身:“那个嗯…大公子还要再坐会儿吗?我先回去了。”

小白还没喂,惦记着想回去喂猫,洪珠也吓个半死,不知道怎么样了,有心问问顾青城走不走好一起,认了这什么干亲的,又不知怎个开口才好。

茶碗放下,顾青城将小玉如意挂了腰间:“既已成兄妹,自然以兄妹相称,叫哥。”

徐椀眨眼,习惯了顺从:“哥。”

少年差点失笑,扬眉:“哥哥。”

她顺口学了一遍:“哥哥。”

软糯的声音真是又酥又麻,他自己先受不住这么腻歪的,站了起来:“算了,还叫大公子吧,心里记着就好。”

徐椀点头:“嗯嗯,大公子要回去了吗?”

他早将她那点心思看破:“想让我送你回去?”

这样当然最好了,徐椀点着头:“谢大公子。”

人还没说送,她就开始谢上了,少年没绷住,到底是露出一点笑意来:“走吧。”

他往前几步,开门就出去了,徐椀连忙跟上。

日头就要落山了,不回自己的院子还好一些,走过长廊,回了那园子里,总觉得有一双瞪大的眼睛看着她,徐椀下意识东看西看,一不留意落下许多,急的她赶紧喊了一嗓子。

“大公子!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