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逢看到非常深的夜色,蛰伏的群山。看到水面剧烈晃动,而他被人揪着脑袋,按进去,呛着大口大口的水,濒临窒息的边缘时,又提出来。他听到自己呼吸得像窘迫卑微的鱼,他甚至能感受到当时心中怀着的巨大恐慌和无助,而后再一次,看到残忍的水面逼近。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就蹲在不远处,有人一棍砸在她背上,可她一声不吭,眼里全是泪。

殷逢忽然就不想再看到那双眼睛,看到她此刻惊痛的目光,也不想叫她瞧见,这么孱弱没用的自己。

他看到自己扭过头去,面如死去。

……

好容易女人瞅着敌方的一个空档,瞬间连放倒几人,朝他扑过来。他甚至想起了她那天怀里的味道,湿漉漉的,全是溪水,很不好闻,还很凉。可是他也感觉到了自己当时和她紧紧相拥的感觉,依稀的星光就在头顶,全世界好像就剩下他们两个。

第161章

然后他们到了车里。

车里很黑。她的手很暖,一直抱着他。那柔软的呼吸,就在他耳边。

他们的脸蹭在了一起,已说不清是谁先开始的。她的唇就已覆盖在他的上,而当殷逢再次回忆起那一刹那时,只感觉到心脏剧烈一缩,那分明是在医院刚醒那天,被那个女人亲吻相同的感觉。

她亲吻的是他的灵魂。

她亲吻到了他的灵魂。

这个念头,就这么冒进了脑海里。强烈得如同一道亮光,再难停止丢弃。

殷逢看到了两个人在车上,亲密得如同孩童般的缠绵。看到自己傻傻地笑,又很想哭的样子,像一只可怜的落水狗。而她胆子更大,干脆压到了他的身上,蒙住他的双眼。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他看不到周围一切,只能感觉到她柔软的手掌,热切的亲吻和抚摸。

他说,阿许,我还要。

她说,好啊。

……

“殷老师!”

“殷老师!”

两个声音在耳边喊道。殷逢就如同被惊醒般,看清了眼前的涂鸦和小燕,还有他们身后的泳池——他已被他们从水里拽了出来。

而涂鸦和小燕看着他,都不做声。

殷逢伸手摸了一下脸,摸到了两行温热的眼泪。

他有些恍惚地抬头,又看了眼明亮的天空,云层很厚,太阳只露出一个小角,这就是大地上全部的阳光。他从地上爬起来,挥开他们想要搀扶的手,听到自己干哑的嗓音说:“陈枫呢?让他来我这儿,马上。”

——

听说殷逢今天要学游泳,陈枫就知道,这必然是个糟糕的上午。他索性躲得远远的,在别墅里找了个角落,看书酌酒吃花生米,好不惬意。

可小燕那么快找来,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他以为为了尤明许,殷逢至少会在水里多坚持一段时间呢。

虽然殷老师嘴上绝不会承认。

“怎么回事?”陈枫问。

小燕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哭了。”

陈枫一愣。

哭?殷逢?

这么多年,就没人见过殷逢掉眼泪。

“为什么?”陈枫往回赶的步子更急。

小燕露出有点奇怪的神色:“……游哭的。”

陈枫:“……”

这要是尤英俊,学游泳哭了,陈枫还能够理解。可是殷逢?那个成熟冷静甚至有些阴郁的心理学者?

难不成……苏醒后的殷老师也受了那段时间影响,变得有些孩子气了?

不知为何,想到这个可能性,陈枫心中竟涌起一丝温暖的感觉。

——

殷逢回房间后,冲了个澡,换好衣服,来到书房,情绪已冷静下来。但那莫名烦躁的感觉,总在胸口绕。他坐在老板椅后,一脸阴沉地晒着窗外的太阳。然后尤明许在夜色里笑着低头亲吻他的模样,又出现在眼前。不知不觉,他就出了神。

等陈枫敲门进来后,殷逢已恢复一脸淡漠。他靠在椅子里,原地慢慢转了个小弧度,手里把玩着鼠标,过了几秒钟,才开口:“尤明许最近在忙什么?”

陈枫愣了愣,心想终于还是来了,幸好他一直保持习惯暗中关注。脸色如常地答:“应该在查新案子。”

殷逢静了几秒钟,又问:“和谁一起查?”

陈枫心想怪了,他怎么知道的?笑笑说:“他们组来了个新人,据说是个功勋刑警,很厉害,云南过来的,具体背景不清楚。”

殷逢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听陈枫这么说,抬头望了他一眼,陈枫非常无畏地添了句:“长得挺帅的,单身。”还很有人格魅力的感觉,但这句话陈枫没说出口。

殷逢又闷了一会儿,说:“照片。”

陈枫低头在手机上翻了一下,这不是什么机密资料,所以他也能搞到,递给殷逢。

殷逢看了两眼,丢桌上。

陈枫想,现在唱的到底是哪一出,他到底要还是不要?一醒来明明就不要,还说道不同不相为谋,绝不会和一个女警在一起。可今天是受什么刺激,居然哭了,看完人家新搭档的照片,还一脸戾气。

不过,据陈枫对殷逢的了解,他心志坚定得很,也冷静得很,几时对女人认真过?多半还是不要的。

殷逢却站起来,说:“跟我出去一趟,拜访段厅长。”

陈枫:“是有什么问题吗?”

殷逢只是唇角勾勾:“没什么。失智期间承蒙师兄关照,现在恢复了,早该去当面致谢。”

——

殷逢提着礼物,西装革履、言笑晏晏地,与尤明许顶头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的上司相谈甚欢时,尤明许刚和许梦山、景平等人,驾车离开郭兴所住的小区。

许梦山开车,尤明许在后排,经过门口饭店时,还看到那鱼庄老板娘笑着招手致意。尤明许也把头探出,对她挥手告别。

许梦山心念一闪:“你刚才就是来找这老板娘确认的?”

“是啊。”

坐在副驾的景平也神色一凝。

鱼?

许梦山脑子里却像有电光火石,把一切都串了起来:

柜子里那熟悉的泥腥味儿,他之前一时想不起是什么,可不正是鱼腥味儿?

原本放了什么东西,能占半个柜子,还会沾上有鱼腥味儿的泥土?

另外,门口鱼池里养的不是金鱼,而是鲤鱼和鲢鱼,看着又白又新鲜,不像是养殖的。郭兴来湘城的时间太短,总不可能是自己买了鱼苗养大的。也不可能是从菜市场买的,他只在外面吃,家里不做饭连厨具都没有。那么鱼是从哪儿来的?

“郭兴去钓鱼了?”景平竟先说了出来。许梦山也有些激动。

景平虽不是刑侦口的,脑子却转这么快,一点即通,尤明许看他一眼,说:“没错。郭兴比较爱整洁,东西不乱丢都整理起来了。所以柜子里少的,是一套渔具。但如果是钓鱼,鱼的个头肯定有大有小。鱼池里的鱼,个头大小却都齐整。他留下这些养着,其他的去了哪里?”

许梦山接口:“门口的活鱼饭庄!”

尤明许说:“是的!我问过老板娘了,每次郭兴钓鱼回来,就把大鱼给他们,让帮忙做。自己吃不了的,就卖给饭店。不仅如此,他一个外地人,刚来湖南,又喜欢钓鱼,怎么最快最方便找到附近合适的地方呢?一问,那地方果然还是老板娘介绍给郭兴的,地址已经给我了。渔具既然都不在,我想郭兴失踪前,至少是去过那个地方的。”

第162章

吉祥鱼庄位于望城郊区,距离郭兴家不过五公里。十分钟后,尤明许他们就抵达了。

只不过来的路不太好走,是条狭窄的小路,仅容一辆车单向通过,还尽是黄土。到了鱼庄门口,只见这也不是个封闭的环境,门口挂了牌子,里头有几座房子,然后就是几个大池塘,空荡荡的。而背后不远处,就是山林。

尤明许和许梦山对视一眼,这意味着即便这里发生过什么,目击证人只怕也不好找。

工作日的下午,鱼庄里一个来钓鱼的人都没有。只有老板带着外甥守在里头。许梦山把老板叫来,亮出证件和郭兴的照片,老板果然认得,点头说:“是的是的,郭老板大前天来过。”

“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2点多吧。具体时间不记得了。”

“他是怎么来的,开车还是打车?”郭兴在湘城并没有车。

老板想了想,说:“打车,车到门口就走了。”

“几个人?”

“就一个人。”

“你确定?”

“确定确定,郭老板每次都一个人来。警察同志,发生了什么事?郭老板人挺好的,不会出什么事了吗?”

许梦山没答,景平拍拍老板的肩膀,说:“没事,不要多问。你这鱼庄,平时来钓鱼的人多不多?”

尤明许看了景平一眼,他察觉了,眸光变得有些深,尤明许却已移开目光。

老板答:“还好吧,周末多一点,能有几个,我们主要靠养鱼,这些塘都是野塘,不喂饲料,只喂白菜啊粮食,都是纯天然的。”

也就是说,这的确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郭兴那天几点走的?”许梦山又问。

老板愣了一下,仔细想想,摇头:“我还真没注意,郭老板人大方,每次给三百块,鱼随他钓。什么时候走的,我也不知道。”

三人交换了眼色,许梦山说:“那天除了郭兴,还有什么人来了?你那里有没有记录?”

老板点头:“有的!我习惯每天把帐记下来。我去拿。”

“等一下。”尤明许说,“他那天坐在什么位置钓鱼?”

老板想了想,往远处一指,是最远的一个鱼塘,而且周围有几棵繁密的大树,视线遮得严严实实的,远远望去,只见树后露出的一片波光粼粼。

老板去拿记账本了。

三人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位置隐蔽的鱼塘。

现在可以确认,郭兴当天下午确实来过鱼塘。可是之后的行踪,却成了谜。此外,还有什么人来过鱼塘,里头有没有可疑的人,与郭兴的失踪是否有关?

尤明许递给许梦山个眼色,他点点头,留在原地。尤明许和景平正要往那个鱼塘走,她的手机响了。

她看了眼来电,微怔,接起:“喂?”语气不喜不怒。

那头的殷逢,语气也是淡淡的:“在哪里?”

尤明许莫名:“关你什么事?”

殷逢静了一秒钟,说:“有事和你谈。”

尤明许:“查案,没空。”

他跟没听到似的,说:“发个位置,我过来找你。不会耽误你查案,大不了顺手帮你查。”

尤明许直接挂了电话。

景平一直站边上等着,没吭声。尤明许抬头:“走吧。”

景平眉一抬,跟了上去。

第163章

这个鱼塘约莫半亩大,周边遍生杂草,还有几棵老树,枝叶繁密遮盖,倒显得幽静。

不远处,就是山林。

尤明许站在池塘边,观察片刻,戴上鞋套,沿着池塘边的泥巴路,开始观察。景平学她的样子,也套上鞋套,紧随其后。

泥巴软软的,人踩上去,就会留下清晰足迹。不过他们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痕迹,还是未知数。

走了小半圈,尤明许蹲下来,路很窄,景平就蹲在她身后。只见有一串足迹,从旁边的坡上下来,到了鱼塘边的泥路上。那脚印粗略目测约莫42码,运动鞋,脚印不深不浅,步伐宽度正常,反映脚印的主人应当是个体重身材适中的男子。

看着足印是从坡上直冲下来的,尤明许怔了怔,身子往前挪,拨开水边草丛,这里的足印已经不完整了,但还是可以看出那人一直冲到了水边。

跑进水里了?

尤明许打开手机,翻看照片——刚才在郭兴家里,他所有的鞋、鞋盒,拜他细致整洁的生活作风所致——都被尤明许他们拍照整理好了,包括鞋底。

她一张张翻着,景平就凑在她身边看。冷不丁他的耳朵碰到了她的脸,尤明许眉都没抬一下,脸往旁边移了移。景平的眼睛也始终盯着她的手机,像是什么也没察觉。

简单比对完了。

“不是郭兴的鞋印。”尤明许站起来说。

景平也站起来,指了指前面:“那里还有。”

尤明许望过去,果然看到两米远处,还有一排足印。没来由的,她的心跳了一下。尽管三天过去了,目前根本不能确认,这些足印是否与郭兴的失踪有关。可这些足印透着蹊跷。

两人又走到第二种足迹前观察,尤明许刚看完郭兴的所有鞋和鞋底,眉头一扬:“郭兴有一双这样的鞋!”她翻到手机上的照片,正是在郭兴家门口采集到的足迹,放在这个足迹旁一比,果不其然,花纹长短一模一样,甚至连鞋底的一处磨损位置也相同。而且郭兴家也有这款鞋子的鞋盒。那基本上就可以确认,是郭兴留下的了。

尤明许立刻站起来,给丁雄伟打电话,请求足迹鉴定专家支援。

挂了电话,就见景平还单膝蹲在那儿,神色凝重,也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尤明许问。

结果他又露出那懒懒的笑:“没什么,学习学习。”

尤明许敢打赌,这人看着和善可亲,在以前的工作里,绝对也不是真的合群。他心里要是装着10件事,顶多能和人说一两件。其他的,都藏在那玲珑心肝里。

不过尤明许也不在意,继续观察着一串属于郭兴的足迹。她立刻察觉了异常:步伐大于正常,偏深,周遭溅起不少泥迹——要感谢天气严寒,人迹罕至,这些足迹保存得真不错——也就是说,郭兴是跑过来的。

起初她还蹲在地上,一枚枚端详,后来干脆站起,沿着足迹相反方向追,是沿着鱼塘来的。正走得入神,手腕一下子被人抓住,男人的虎口和指尖有长期握枪的薄茧,特别清晰地擦着她的皮肤。

她转头看景平一眼。

他扬了扬眉,示意她脚下一块快要松塌的泥土,放下手。

“多谢。”

他慢条斯理地答:“不谢。”

不知为何,尤明许就笑了一下。景平眼里也有了点笑意,不过他总是那副样子,波澜不惊。

郭兴的足印,一直延伸到一棵大树下。尤明许眼睛一亮。

在这里,他们发现了更多。

属于郭兴的两枚脚印,深深的,并且原地摩擦移动过。后面就是四个深深的小洞,旁边有个足球大小圆形印记,也比较深。

尤明许稍微一联想,脑海中就浮现出完整画面:

郭兴坐在树下,用的是钓鱼用的小折叠凳。桶子里盛水,装着他钓上来的鱼。坐了比较长的时间。

为什么他突然起身,快步跑向那边。

另一人的足迹,从山坡直接冲下,冲到了水里。

这是个什么诡异的场景?

“神探,在想什么?”景平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在想……”尤明许慢慢地答,“那个郭兴,似乎挺出人意料的。”

整洁的房间,细致的整理。热爱钓鱼,饮食口味专一。养着钓来的鱼,还把鱼卖给鱼庄老板娘。鱼庄老板娘和这里的老板,都觉得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好人。

和尤明许印象中的毒贩、罪大恶极的恶徒,不太一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似乎就在眼前。

不过,人不可貌相。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是否和善,与他背地里有没有杀人放火贩毒,没有半点关系。

一抬头,撞见双幽深的眼,似乎有几分暖意,但又似乎只是戏谑。尤明许其实挺恼他这样的男人,这么看自己。偏偏这样一双眼背后,是一个再正直刚毅不过的老刑警。两相错目后,都移开了视线。

尤明许继续沿着鱼塘找,看是否有别的线索。景平依旧一声不吭地跟着。

又绕了小半圈,前方出现非常凌乱的一片脚印。尤明许再次蹲下,有些脚印交错模糊不清,但还是很容易分辨出,有四种不同的脚印。

一种属于郭兴,一种属于之前从鱼塘对面跑下来那人。

还有两种,都是42、43码左右,也都是运动鞋,一人个头矮,一人个头高,都是体重适中,不胖不瘦。

尤明许蹙眉,仔细观察每一种足印的轨迹。

首先,她发现郭兴和最初那人的脚印,竟然是从水里出来的。郭兴的脚印很深,那人的脚印浅且乱,踩得很不实,深一脚浅一脚的。于是对于这鱼塘边曾经发生的事件的前半段,她心中大致已有了数。

而后,两人的脚印在那条泥巴小路停下,这时郭兴的脚印,是面朝着鱼塘,背对着树丛的。这两枚脚印比较深和清晰,可见郭兴停在了这里。而那人的脚印不见了,地上有些大片的压痕,可以推测,那人躺了下来。。

后来的两人,脚印轻浅,步伐幅度小,是小跑过来的,从草丛里,直到郭兴身后。

第164章

尤明许心头微微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