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明许觉得他简直神经病,用他的羽绒服捂了这么一会儿,她也暖和了,将衣服扔到他怀里,转身去找许梦山了。

殷逢笑笑,穿好衣服。双手已冷得跟冰块似的,神色自若插进羽绒服口袋里。

里头是暖的,有人捂过。他眉头轻扬,那一丝痒痒的莫名舒适的感觉,又从胸口爬了上来。

因已有了确切位置,不久后,更多的支援警力,抄近路到了。

警力沿湖扩散,搜索证据痕迹;法医也到了,郭兴的尸体被抬到担架上。

尤明许、许梦山和其他同事,商量接下来的信息收集方向——

在方圆五公里内,寻找监控、目击证人,确认在当天下午2点至6点间,进出过这一片区域的人员名单;

与云南警方联系,获取郭兴更详细的资料,尤其是他这么多年江湖生涯的仇家;

调查凯阳集团当天下午,是否有什么异动。

……

郭兴是卧底这事儿,明显是景平逼不得已透露的机密,尤明许自然不与旁人提,连许梦山都继续瞒着。只不过,郭兴作为警察身份的资料,她自然只能私下问一个人了。

安排好手头的事后,尤明许抬头看了一圈。法医在对尸体做简单检查,殷逢蹲在边上,神色沉静又专注。和以前那个人,相同,却又完全不同。同样的认真投入,可以前那人的眼睛是清澈的,他是深晦难辨的。

尤明许感觉到心口又什么地方被扯了一下,刺痛。置之不理,转头寻找景平。

还不太好找。景平躲在一块巨石后,身边都是一人高的杂草,他在闷头抽烟。

尤明许拨开草丛走过去,景平瞧她一眼,那眼已不红了,但脸上也没了平日那淡淡的笑。

“都安排好了?”他问。

“嗯。”她和他并排靠在石头上,也摸出支烟,他似乎极为自然地掏出火机,给她点火。尤明许坦然受了,含着烟,和他一块沉默地吞云吐雾。

“关系很好?”她问。

景平用夹着烟的手,揉了揉眉心,答:“以前关系很好,是我兄弟。后来六年没见面。”

他说得轻描淡写,尤明许心中的感觉却沉甸甸的。

她又摸出支烟点了,放在两人脚下,任它燃着,然后说:“节哀。”

景平只是静静看着她的动作,看她双手奉烟,看她也有些出神,忽然间心底压抑的疼痛感,就这么不讲理地涌了出来。

老郭,他在心里说,知不知道,你死在这遥远的湘城,回不了云南。差点就没人知道。可现在,有一个连你生前样子都没见过的女警,真心实意给你奉烟。

那我呢,将来我死的时候,有人给我点一支烟吗?

他深吸口气,说:“谢了。”嗓音低哑。

尤明许望着天空,说:“我也失去了一个战友,就在上个月。”眼底的泪,生生压了下去。

原来才过去一个月吗,可是时光匆匆朝前走,就像已失去了她一生那么久。

景平的眼眶微微泛红,说:“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尤明许说:“有空喝一杯,叫梦山一起。”

景平说:“我做东。”

殷逢站在草丛外,巨石另一侧,听不太清晰,只能看到两人低头在说些什么,脸上都有了笑。殷逢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那两个人,很像,像对方。

他们在彼此吸引。

——这个念头涌进脑海,他的胸口忽然一阵强烈的刺痛。难受,非常难受。那刺痛感以令他措手不及的速度蔓延开,强烈得就要将他淹没。

他定了定神,抬起依然冰凉的手,按着额头。过了好几秒钟,才感觉到情绪稍微平定。他走到一旁去,给陈枫打电话:“帮我查一个人。”

——

郭兴遇害的消息,秘密传了回去,高层震惊。尸体运回局里后,局长、丁雄伟私下都来看过,脱帽默哀,斡旋善后,这是后话。

会议室里,坐着景平、尤明许、许梦山、殷逢四个人。在丁雄伟的首肯下,许梦山也得知了内情。

只不过这么四个人坐在一起,气氛似乎有些诡异。

诡异的点自然来自与众不同那一个,

其他三人,都是气质强硬的刑警,穿的也都朴素,一看气场就不同。他倒好,一身都是奢华的西装,面前放着个轻薄的金色苹果笔记本电脑,手边放着支万宝龙镶钻钢笔,鼻梁上甚至还架着副防蓝光眼镜。于是尤明许终于明白,陈枫那一身斯文败类的气质,是从哪儿来的了。

不过在座的刑警也都是撑得住场面的主儿,许梦山神色如常地开口:“景哥,我问句话你别介意,郭兴既然是咱们的人,他身上的案子,怎么回事?那起强~奸案的资料我看过,证据确凿,现场留有他的指纹,还有监控拍到他踢打受害者。”

尤明许手里转着笔。

殷逢好整以暇抬头等着景平解释。

景平的情绪早已恢复过来,又是那副带着点散漫的样子,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答:“假的。那起案子,他和上级汇报过。当时犯罪团伙的另一个人,想要找受害者麻烦,郭兴劝不住,假模假式踢了受害者人几脚,想要令同伴消气,避免更严重的伤害。但当夜,同伴还是潜到受害者家里,奸杀。还在事后电话通知郭兴炫耀一番。人都死了,郭兴只能将计就计,警方把他们俩都列为嫌疑人时,他也认了。他越表现得被警察不容,那边会越信任他。”

尤明许和许梦山都点头。景平看着尤明许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她想问什么,嗓音柔和了几分:“真凶我们都记着呢,等完成任务,立刻抓他归案。”

尤明许点头。

第168章

殷逢忽然哼了一声。

三人都望向他,半晌,他才从电脑屏幕后抬头,淡笑道:“你们局里的网络,可真慢啊。”

三人:“……”

尤明许:“爱用不用。”

然后就见他那修长白皙的手指伸出来,端起他自带的龙井茶,淡淡地答:“我用。”

许梦山在旁边瞧着,怎么感觉,殷老师最近和尤姐的相处模式,有了些莫名其妙的变化呢?

尤明许却觉得,如今的殷逢,实在是鸡婆极了。哪像尤英俊,开会都是乖乖地坐的笔直,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喝什么。而且眼前这个,刚醒的时候不是阴沉又邪气吗?现在怎么觉得……他分明就是个喜怒无常的神经病?

继续说案子。

“有件事,得让你们知道。”景平说,“根据郭兴之前所汇报的情况,他已经着手收集云南贩毒组织的关键人物犯罪证据,并且已经收集了一部分。但还没有提交给上级。我在他的住处搜过了,没有找到那份证据。他身上也没有。”

尤明许和许梦山顿时明白过来,难怪景平之前在郭兴家里单独翻找那么久,最后找出了一堆毒品。

景平说:“如果证据落入犯罪分子手里,郭兴就白白牺牲了。那份证据有可能牵涉比较广,甚至有可能对我们在云南的禁毒工作,造成一定的打击。”

尤明许和许梦山对视一眼,都感到不妙。人已经死了,证据又没找到。不是落到罪犯手里,落到了哪里?

不过……杀死郭兴的真凶,会是谁呢?

“不一定没有希望。”

“还有希望。”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正是尤明许和殷逢。

隔着平光镜片,殷逢看了尤明许一眼,嘴角一勾。

尤明许却没什么表情。

景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笑了,说:“谁先说?”

尤明许只看着景平,说:“我觉得,杀死郭兴的凶手,犯罪手法很奇怪。”

许梦山也一笑:“不错。”

景平点头:“不像是贩毒组织做的,他们如果要做,干脆利落很多,一枪毙命就是了。哪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设计、勒死、弃尸、沉湖。”

许梦山说:“不过,如果贩毒组织就是想掩人耳目呢?”

景平说:“如果他们想要掩人耳目,你会连尸体都找不到。”

大家都是一静。

“郭兴的仇家?”尤明许问。

景平:“有可能。”

“我是不是可以说话了?”一道凉凉的声音插进来。

景平和许梦山都看向殷逢,尤明许依旧目不斜视。

殷逢微微一笑:“做个游戏吧。”

尤明许这才瞟他一眼。

殷逢说:“我问,你们答。开始——假设落水者为A。A是男性还是女性?”

景平和尤明许都没做声,许梦山比较给面子,笑笑:“男。”

殷逢:“是老人吗?”

许梦山:“不是。根据足迹专家判断,A的身高为175-180左右,体重65-70公斤。是个体型偏瘦的成年男子。”

殷逢:“A是否有明显肢体残疾,五官是否健全。”

许梦山答:“是的。也是从足迹判断,他是健全的。而且如果不健全,也不可能做跑下山坡、处理尸体这些事。”

殷逢:“A和郭兴是否认识?”

许梦山:“认识。”

尤明许也低声说:“认识。”

殷逢立刻看向尤明许,她眉眼平静地答:“A从山坡冲下,落入水中,这个行为本身就比较反常。如果是陌生人,郭兴也会有戒备心理。他大可以呼救,而不是跳进水里。这其中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殷逢勾了勾唇角,又问:“A会是老景这样的中年男子吗?”

尤明许看他一眼,心想,明明只比景平小1岁,也过30了,叫人家什么老景,还中年男人。谁看到面色白皙俊秀的景平,也不会联想到中年男人。

三人竟异口同声:“不会。”说完之后,都是一怔。

是啊,为什么不会是像景平这样的成熟男子呢?

景平神色微动,说:“郭兴这人我知道,虽然善良,但是很谨慎,而且聪明。就算认识A,A如果是和他一样的成熟男人,我认为他不会太草率去救而中计。”

殷逢笑了一下,说:“正是如此。一个谨慎的卧底,绝不会草率去救别人。哪怕他们认识。除非那个人,是他知道完全与犯罪组织没有关系的人,是他作为一个警察要守护的目标——也就是普通百姓。并且在他看来,是’弱者’。譬如说,如果是我……”他看了眼景平:“看到老景和梦山这样的成年男子蹊跷遇险,甚至是故意遇险,我是不会贸然去救的。我会观察,或者呼救。但如果遇险者是女人……”他颇有深意地看了眼尤明许:“……老人、孩子,残疾人,那我的戒备心理就会下降很多。哪怕明显有古怪,我处于强势一方,也会先救上来再说。”

不等三人说什么,殷逢又说:“下一个问题,A是女人、老人、残疾人吗?”

许梦山:“不是。”

殷逢说:“所以,A在郭兴眼中,还是个孩子。但根据足迹专家判断,他已经成年了。什么样的成年了的男子,在郭兴眼里还是孩子呢?大约18、19岁吧。”

景平在这之前,还从未深入接触过犯罪心理,思忖了一下,点头:“有点意思。”

尤明许则再次打量殷逢。此时的他,才完全像个学者,或者说聪明的推理小说家。戴着眼镜,手持钢笔,与他们问答的同时,在笔记本上勾画。逻辑清晰、细致、另辟蹊径。

许梦山却想:醒了就是醒了。这个,比以前那个,还厉害。逻辑清楚很多。

殷逢又说:“A是否在大城市生活过?”

三人微一迟疑,尤明许先开口:“生活过。”

要完成对郭兴的谋杀,暗中跟踪、计划、脱身,都是少不了的。如果A三人没有大城市生活经验,双眼一抹黑,只怕方向都找不到,又怎么可能在郭兴到达湘城没多少天后,就完成了整套谋杀计划。

第169章

这种生活经验,是体现在细枝末节里的,是生活常识,是一些不起眼的习惯。你要是连地铁怎么去坐、怎么找指定地点附近的旅馆都不知道,试问你怎么计划杀人。

殷逢说:“已知:A的年龄在18岁左右,男,是个与犯罪组织无关的普通人,与郭兴认识,在大城市生活过。他们杀死郭兴,是处于什么动机?金钱、爱情、仇恨?”

景平说:“仇恨。”金钱和爱情是不成立的。

景平已经猜出是谁了,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尤明许心中一动,也有了个人选,可是……她感觉到心缓缓下沉,有点堵。

殷逢说:“假设A就是案件主谋——是B或者C没有差别。不过我倾向就是A。他的性格是否偏激?”

许梦山:“偏激。”

殷逢说:“意志是否坚定,固执?”

许梦山:“坚定,固执。”

殷逢:“是否聪明?”

许梦山:“聪明。”否则怎么能追踪到郭兴,还计划了这一系列的事。

殷逢:“是否在充满爱和理解的家庭长大,是否能充分体谅他人,是否信任司法体系?”

许梦山:“都不是。”

殷逢:“是否具有人格魅力和影响力?能够说服他人?”

许梦山:“是。”

殷逢站起来,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写到:

男,18岁左右,身体健全,在大城市生活过,普通人。极为仇恨郭兴,郭兴夺走了他最珍视的东西。聪明、偏激、坚定、固执。从小缺乏父母关爱,不能充分体谅他人,不信任司法体系。具有比较强的人格魅力和影响力,煽动同伙作案。

他一手行楷,流畅、漂亮,气势如虹。

殷逢转身看着他们,摘下眼镜轻丢在桌面上:“我已经看过那个人的背景资料和目前在大学期间的表现,完全符合画像。也已经确认过,他和两个同学,这几天请假了,没有不在场证明。去抓人吧。”

——

云南,昆明高铁站。

熙熙攘攘,人流湍急。

某趟从湖南而来的列车出站口,一大群旅客涌了出来。

有三名青年,都只背着个背包,二十出头年纪。不过,他们脸上并没有年轻人应有的轻快表情,都沉默着,其中最白净那人左右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样,低声说了句什么,三人出了站,直往地铁站入口走去。

地铁可以直通他们所就读的高校。这时他们的步伐都有些急,似乎只要坐上地铁,回到学校,这趟旅程,就能真正结束了。

然而他们没有能够如愿。

他们甚至没能看清,那些警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对付这样没什么经验的半大小子,警察们不要太手到擒来。

“别动!”

“不许动!”

“举起手来!”

三人被压在墙上、安检机器传送带上,十余名警察围着,隔开旁边惊动拍照的人群。三人脸上俱是惊慌恐惧的表情,但最白净那人,脸上很快浮现毅然决然的神色,不再挣扎,在警方的钳制下,闭上了眼睛。

作者感言:

殷逢:你破案用几天? 尤英俊:呃……好几天吧。 殷逢:呵呵。 尤英俊:你被她睡过几次?我被睡过好多次! 殷逢:……滚!

第170章

甘鸿意,甘红莺唯一的弟弟。父母早亡,从小两人相依为命。

甘鸿意从小学习不错,是比他大10岁的长姐,手把手把他养大的。甘红莺留在边境家乡,开一家小卖部,维持生计。前年,甘鸿意考上昆明的大学,目前念大二。

上个月,甘红莺被人奸杀,小卖部被放火烧毁。

当甘鸿意赶回家时,看到的只有一具焦黑可怖的尸体。

郭兴身为卧底,虽未杀人,却也没能成功阻止这起犯罪。据景平掌握的消息,郭兴拜托上级,把几个月的工资都资助给了这名少年。而两人私下是否还打过交道,外人却不知晓了。但郭兴和另一名同伙,明面上,确确实实挂在该案的通缉名单上。

甘鸿意及其同伙,全部认罪。两名同伙极其悔恨,身为大学生,他们也是一时义愤填膺,头脑发热,听了甘鸿意的话,要为这兄弟的姐姐报仇。

在审讯室里,甘鸿意却显得极为平静。据他交代,自从姐姐死后,他就把两名仇人的通缉令,打印下来,日日带着。只是另一人,他从未见到过。

反倒是郭兴,甘鸿意在姐姐坟前,意外撞见,从此留心。

“这不是你杀他之前,唯一一次见面吧?”许梦山试探地问。

甘鸿意的表情这才变得有些奇怪:“……不是。”

“还有什么?”

甘鸿意静了一会儿,才说:“上个月我就杀过他一次,但是没有成功。”

那是在一间酒吧外,姐姐死后几天,甘鸿意跟踪郭兴,等他一人落单时,甘鸿意持匕首猛刺。甘鸿意在学校也算是体育强将,身体敏捷,力气大。哪里知道匕首还没挨到郭兴的身体,就已被他擒住手腕,反扣在地上。

看到是他,当时郭兴眼中竟闪过一丝愧疚神色,而后丢开这孩子,冷声冷语地说:“不要再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甘鸿意眼睛涨红,抓起匕首就跑了。

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复仇的心、强烈的恨意,反而被那人眼中的一抹愧疚,刺得更痛。

你不该感到愧疚的,你就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毁掉了我仅剩的家。

殷逢推理得没错,甘鸿意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一击失败后,知道不能硬碰硬,便想智取。他甚至还在家乡收买了两三个街头流窜的孩子,替他在那群匪徒经常聚集的地方盯梢,在郭兴的家附近盯梢。谁也不会对孩子起疑,包括罪犯。

得知郭兴秘密北上后,他又拜托老家的同学,搞到了郭兴的火车车次,知道他来了湘城。他立刻跟来了湘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