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逢只感觉到脑袋如同炸裂般的疼痛,恍恍惚惚间,已不知身在何处。他一下子摔倒在地,耳边是陈枫震惊的声音:“殷老师!殷老师!你怎么了!”他一只手去搀殷逢,另一只手,还拿枪指着李明棣,令他根本不敢动弹。

陈枫却看到,倒在地上的殷逢,慢慢爬了起来,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枫心里咯噔一下,不知为何,有非常非常不详的预感。

而后殷逢手扶着床边,站了起来,抬起头,他的眼眶通红,脸上挂着眼泪。他盯着床上的李明棣,突然间,面容变得十分扭曲,他一把掀开陈枫,扑了过去,双手就扣住了李明棣的喉咙。李明棣本就体虚,突逢惊变,根本无力反抗,双腿徒劳地在床上瞪着,拼命想要扯开殷逢的双手。可殷逢神色狰狞,脸色惨白,眼睛盯着李明棣,却分明像透过他盯着别的地方,他仿佛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双手却越收越紧。

只有李明棣,能听到殷逢嘴里以极低的声音,含糊说道:“我不是……不是!不是真的!不会是真的!没人可以毁了我,哪怕我自己,也不能!”

陈枫被殷逢刚才那一下猛力,推倒在地,呆呆看着殷逢掐着李明棣的脖子。眼见李明棣进气多出气少了,陈枫就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冲过去抱着殷逢的腰,将他往后拖:“殷老师你不能自己动手!不能在这里!”可殷逢显然情绪已经失控,转身一脚踢开陈枫,再度死死掐住李明棣的脖子。

陈枫摔倒在地,刚要挣扎爬起来,猛然就听到身后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他骇然回头,就看到许梦山和尤明许站在门口,全都望着殷逢,满目震惊。陈枫心中大痛,一下子居然感觉爬不起来了,又看到他们俩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正是涂鸦冠军和小燕。

是察觉了他和殷逢一前一后离开,都赶来了吗?

却偏偏看到了这个!

陈枫已经神智破散,许梦山却看得眼睛都直了。他甚至闪过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亲眼看到殷逢正在杀李明棣!

许梦山原本今夜值班,和一个同事,守在李明棣门口。刚刚不过去上了个厕所,回来时就撞上了匆匆赶来的尤明许,身后跟着殷逢的几个人。他心知有变,却不敢相信是自己隐约想到的那样,连忙跑了回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许梦山只感觉到眼眶一阵刺痛,心跳如雷,脑子里一片空白,接下来他的动作完全就是下意识的。他猛地拔枪,瞄准殷逢,厉吼道:“殷逢!住手!马上放开李明棣!否则我开枪了!”

殷逢的身形这才猛地一顿。

而尤明许看着这一幕,却只觉得有些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也是在不久前,她突然口干醒来,才发现身边早已无人。她心中不安,起床寻找,才察觉殷逢今天穿的衣物都不在——他半夜出门了。

尤明许立刻把全屋的人都叫起来,这才发现,陈枫也不在。并且,冠军说,家里少了两支手枪,一支麻醉枪。

殷逢和陈枫,想干什么?

尤明许立刻打两人的电话,却都无人接听。她心中越来越不安,既怀疑殷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想他或许只是自己提前在布置什么,就像上次抓卫澜一样。可转念一想又不对,两人说好了要共同进退,他又怎么会一声招呼不打私自行动?

第311章 惩罚者(5)

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

冠军说他有办法,几分钟时间,他就追踪到了殷逢和陈枫的手机信号,一前一后,在某条路上,十分接近。

于是尤明许当机立断,带着他们几个赶了过去。

只是,当殷逢和陈枫的信号停下不动,目的地也越来越明确,尤明许的眉头却越皱越深。当她抬头,看见医院的招牌时,心就像一叶弯舟,浮动在这辽阔无边的夜色里。你根本就看不清,前方,会是什么等着你。

直至此刻,尤明许才看清,那是什么。

陈枫被殷逢一脚踹开,瘫坐在地,阻止不及;许梦山拔枪怒斥。她身后的几人,不约而同诡异地沉默着。

尤明许看着殷逢的背影,陡然一僵,手也慢慢松开。

他手下的李明棣,就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突然漏气,大口大口粗哑地喘起了气,奄奄一息。

谋杀未遂。尤明许脑子里闪过这四个字。

在所有人沉默而晦涩的注视里,殷逢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来。他就像是个疯狂的暴徒,突然被惊醒;又像是个走投无路的孩子,缓缓抬起了低垂的头。

尤明许看到他的脸色苍白无比,眼眶却是红的,脸上,流着两行泪。

尤明许不知道怎么的,她的脑子里明明什么都来不及想,眼泪也唰地流了下来。

殷逢的目光就像没有焦距,滑过所有人,最后,却停在她脸上。

他只看着她。

他的嗓音,沙哑得仿佛已经死去:“阿许,原来是我。”

尤明许哽咽道:“什么……是你?”

他非常惨淡地笑了笑,那双眼仿佛早已失去光泽:“惩罚者组织……是我创建的……”

尤明许就像脑袋上被人狠狠打了一拳,昏昏沉沉,只余那惊涛骇浪般的痛楚。她张了张嘴,想发出声音,却发现像是被什么,堵在了喉咙里。她突然好像被人丢进了荒芜一人的沙漠里,而殷逢是她眼前所见唯一的绿色。此时,那片新绿,慢慢地染上灰暗颜色。

尤明许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摇着头,非常缓慢地摇着头,她听到自己碎片般的声音:“我不信……不可能……不可能的……”

殷逢又望了她一眼,眼里盛满泪水。

可说完那句话,就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骤然闭眼,向后倒去。

陈枫离他最近,一个箭步上前就抱住了。许梦山只看得心肝俱裂,吼道:“别动!尤姐,不准插手!”

尤明许僵硬如石。

却只听到陈枫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要响应他的动静,尤明许只感觉到后颈一痛,眼前瞬间发黑,就失去了知觉。冠军放下手,一把抱住她的身体,慢慢放平在地。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涂鸦如同野兽般从许梦山背后扑出,扣住了他的身子,许梦山大急,转身刚要反抗,却被压得死死不能动弹。陈枫抱着殷逢,在许梦山身后举起麻醉枪,许梦山应声软倒在地。

涂鸦脸色铁青,走过来,蹲下,背起了殷逢。冠军头一次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看一眼地上的尤明许,露出不忍神色。小燕眼泪已经落下来,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陈枫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走!”

四人带着殷逢,连护士和摄像头都不再避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了医院,上车,径直驶进夜色里,从此失去踪迹。

第312章 阿许(1)

麓山分局,大会议室,灯火通明。

黑压压的,已经坐了很多人。

丁雄伟夹着个笔记本,满脸寒霜,大步走向会议室,领导马上就要到了。结果刚走到会议室门口,就看到个人站在墙边,双手插裤兜里,看着远方,那模样,孤冷得像棵树。

看到丁雄伟,那人和他对视了几秒钟,才垂下眼眸。

丁雄伟心里叹了口气,又有些怒其不争,轻咳一声。

尤明许立刻又抬头看着他。

师徒两人的眉眼官司早打过无数次,丁雄伟看了眼会议室后门,尤明许会意,点了点头,他就一脸肃然,大步走进会议室。

尤明许低头,无声无息从后门走进去,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有几个同事见了,互相看看,都转头当没看到。

尤明许这才慢慢抬起头,首先看到前排赫然坐着丁雄伟等几位局里领导,连段厅都来了,只见他面色不虞。他作为和殷逢关系匪浅的大师兄,来参加今天的会议,意味着什么?

尤明许的目光再往上抬,就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金黄灿烂的警徽,中间的蓝红二色,就像一片湖水和阳光,刺得她的眼眶,微微发疼。

会议开始了。

许梦山今天也坐在最前面,他是那晚的目击证人和执勤人。许梦山今天看起来也像个陌生人,脸上仿佛笼罩着十斤寒冰,他几乎是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地称述了那个晚上的事——

“……我上完厕所,赶回病房,遇到尤明许,和跟随殷逢的几个人。我看到韩磊同志,昏迷在病房门口,脖子上有麻醉枪痕迹。

我立刻闯进病房,看到陈枫倒在地上,殷逢正在掐李明棣的脖子,李明棣命悬一线……

殷逢停止动作,我遭受袭击,中麻醉枪昏迷。醒来后,他们已经跑了。

……”

紧接着,前方墙壁的液晶屏里,开始播放几段视频监控录像——

陈枫和殷逢一前一后来到病房。

陈枫袭击执勤警察,闯入病房。

殷逢进入病房。

而后换了个摄像角度,是位于病房外天花板上的一枚摄像头拍摄的,尽管有一定距离,也只能拍到半个病房,和一些模糊的肢体冲突,但整个过程,几乎一一印证了许梦山的话。

然后,涂鸦背着昏迷的殷逢,一行人急匆匆从病房跑出,潜逃出去。

……

即使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再看到那一幕一幕,尤明许的心头,还能感觉到某种干涩钝痛。她垂眸,压下隐隐的泪,脑子里浮现的,却是殷逢流着泪,看着她的样子。

她今天来参会,不是为了刺探什么。

昨天发生的事,她根本就不信。

哪怕殷逢亲口那么说了……

可昨晚,在她和许梦山赶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谁知道?

殷逢当时那样,是否有苦衷?

甚至有可能,神智是否不清?中了别人的暗算?

这么一想,她的心又重新鲜活地跳动起来。

虽然昨晚过后,殷逢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全城的警察都紧急出动在找他,也没人摸到他们的半点踪迹。

他如果想藏匿,没人可以找到。

所以今天,尤明许不顾流言蜚语,不顾旁人的目光,又来参会了。她要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夜过后,对警方造成的影响是什么?对惩罚者的影响……又是什么?

领导们经过短暂交流讨论,很快有了结论。

但是当尤明许听到“通缉令”三个字时,心还是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头往下栽去。

宣布这个决定的,是段厅长。他今天看起来,甚至老了几岁,眉眼沧桑隐痛,沉声说:“……不公开通缉,扩大到全省范围,封锁他的住处、办公室各处,针对他展开全面调查……”

尤明许在走廊的角落里站了好一会儿,抽完了三支烟,这才回到办公室。

组里的几个同事都在,看她进来,交换个眼色,只留下许梦山,其他人都出去了。

尤明许在许梦山跟前坐下,许梦山掏出烟,问:“来一支?”

尤明许说:“刚才抽够了。”

许梦山“哦”了一声,说:“你要是想哭,就哭,这里没别人,只有我。”

尤明许看他一眼,很苦涩地一笑。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尤明许用手按着脸。许梦山心里难受死了,搂着她的肩膀。

过了好一会儿,尤明许抹了把脸,深吸口气,说:“说吧。”

许梦山说:“手机给我。”

尤明许把手机放到他跟前,许梦山一边贴上监听设备,一边说:“你家所有的通讯设备、网络都会被监控。会有两个警察,24小时守在你楼下。结案前你不可以履职,也不可以离开湘城。明白吗?”

尤明许答:“明白。”

许梦山眼眶一红,说:“别的没什么,你都懂。一旦他和你联系,立刻主动报告。”

尤明许:“是。”

尤明许起身离开,走到门口,许梦山叫住她,说:“尤姐,我昨晚吼你,让你不准插手,不是怀疑你会徇私枉法。而是怕你不清楚情况,做了什么,事后被追究责任。你当时什么也不做最好。”

尤明许什么也没说,走了。

结果刚走到楼梯口,就看到丁雄伟送完几个领导下楼,转身。他的脸上还带着一点非常淡的笑,笑意却真正未达眼底。

看到尤明许,他微微一怔,尤明许走向他,沉沉稳稳地说:“老丁,殷逢的事,拜托你了。我知道您一定会查得清清楚楚,我会在家里等结果。”

丁雄伟看着这得力弟子的样子,心里一痛,面上却不露分毫,问:“梦山都和你叮嘱清楚了?”

“嗯。”

“回去吧,好好睡一觉。一切有我们。”

尤明许却站着不动。

丁雄伟叹了口气,说:“还有什么事?”

尤明许看着他的眼睛:“老丁,你信他吗?”还有段厅长呢,其他人呢,他们信他吗?

丁雄伟沉默了一会儿,说:“信。一个人的品性、信念,不是靠一朝一夕看清的。而是我们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面对罪犯时的态度,他表达的一个又一个观点,他协助我们惩凶缉恶的种种行为。

可是尤明许,相比于直觉,我必须更相信证据。”

第313章 阿许(2)

尤明许回到家,已是这天的晚上。

她自己的家。

上楼时,她一眼瞥见不远处停着辆不起眼的轿车,车上两个人影,没半点动静。他们约莫是怕她尴尬,安静守着。她也不想和他们打招呼。

尤明许已经很久没回来住了。推开门,闻到灰尘积累的味道。而她手里,只有个简单的行李提袋。

她把提袋丢在地上,倒在沙发里,闭眼靠了好一会儿,起身去打扫卫生。

房子整洁,面积不大,很快就草草收拾一通,她又看了眼殷逢那个空荡荡的房间,最后回到卧室,倒在床上。

窗帘半掩,黯淡无光,一室清冷。

她忽然就想,殷逢现在在干什么?他也在想她吗?是否还在痛不欲生?贵州的事,他到底记起了多少?

他应该已经很清楚,自己将会面临什么样的麻烦。

他会怎么做?他将何去何从?

他,真的是惩罚者的创建者吗?

殷逢,你是否真的看清了自己?

你还看得见阿许吗?

——

那是山间的一幢屋子,处于湘城与株洲的边界。因为前面一座山,就是旅游风景区。这幢房子藏在这里,有人入住,反而不引起旁人注意。

屋子是全木修筑的,像个结实的城堡,也像个牢笼。门口有一段铺着防潮木板的路,连接着一片小池塘。周围树木茂密,杂草丛生。池塘里新荷初长,如同有人掬了满怀的绿意,送到房屋的主人跟前。

这房子,是涂鸦刚回国时置办的。那时候,他身上还背着事,但依然幻想着某天无债一身轻,来这世外桃源,像个野人似的过一辈子。后来坐了牢,又跟了殷逢,房子就丢在这里。没想到今天,却用上了。

从昨天半夜到今天,换车又换牌,换了无数交通工具,花钱请人分散警察注意力,篡改路上监控录像……直至中午过后,他们才安安生生赶到这里。

殷逢在逃亡的路上就醒了,一直沉默,也没有阻止他们的行为。

而从中午到现在,殷逢就一直坐在房间里,没有出来,更没有和谁说过一个字。中饭陈枫端进去了,到饭后去取餐盒,发现根本没动。陈枫也没吭声,退了出来。

初夏的阳光,已有些烈了。

几个人坐在树荫下,各自发呆。

冠军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甚至还嬉皮笑脸地,不时逗弄小燕一下。小燕心里堆着块巨大的石头,根本不想理他,却又招架不住,两人没多久又打起来。

涂鸦闷闷地抽着烟,身体看起来像一座沉闷的山。这种时候,连冠军都不敢惹他。

陈枫也抽烟,身上的衬衫西裤早已皱巴巴,脏得不像样子。他盯着水面后的远方,眼里阴沉沉的。

听到冠军和小燕又在闹,涂鸦心头火气,烟头摔在地上,吼道:“够了!当不存在就真的能不存在吗?接下来我们到底要怎么办?殷老师怎么办?”

大家都是一静。

冠军最先冷冷道:“有什么可气恼的?殷老师是警察那边的,我们就是警察那边的。他是惩罚者,我们就是惩罚者。杀人而已,被杀而已。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陈枫骂道:“你闭嘴!殷老师怎么可能是惩罚者?他带着我们和警察,干掉了多少惩罚者,还差点被亲哥弄死!惩罚者组织,怎么可能是他创建的?”

冠军几乎是立刻说:“那你怎么说,看见了他和苏子懿,囚禁了李明棣?这件事,他不是也想不起来吗?”

陈枫痛苦地伸手抓着头发,他多希望自己根本没看到那一幕。可是,就算他没看到,还有什么差别吗?昨晚殷老师已经对李明棣动手,还亲口承认……

一直沉默的小燕,忽然开口:“如果他确实是惩罚者,只是自己忘记了呢?以为自己是正义的?”

大家都沉默下来。

小燕那白净的脸紧紧绷着,接着说道:“有的时候,人如果经历了很强烈的刺激,是会忘掉一些事的。譬如我……到现在也记不清,父母被杀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做了什么。如果殷老师只是忘了,殷尘他们就会逼不得已和殷老师对抗,甚至有可能……他们伤害殷老师,却不致命,只是为了保护殷老师的身份呢?”

几个人听得脸色一变,却谁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涂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低声说:“你们明明都听到了,他说自己就是惩罚者。”

——

陈枫走进屋子,看到殷逢靠在张藤椅里,望着窗外。他还穿着昨晚的衣服,一路沾了不少泥迹,而他恍然未觉,神色平静。

陈枫心头发酸,把又热了一遍的饭菜,放到他面前,说:“殷老师,你得吃东西。”

殷逢就跟没听到似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陈枫又说:“尤明许要是知道,会担心的。”

殷逢这才看他一眼,又看了眼食物,哑声说:“放着吧,我待会儿会吃。”

陈枫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或者也不需要他说什么,他在殷逢身边坐下,一起望着那扇两尺见方的窗玻璃外,映着的树枝和水面。

“事到如今,你怎么看?”殷逢开口。

陈枫却笑了笑,很清淡的表情:“刚才我们都商量好了,你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你是什么,我们就是什么。这就是我们的看法。”

殷逢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