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抹了把脸,再看时那点悲色已褪去了,只听他笑道:“蔡师傅的幼孙寻到了固然好;你若好了咳喘,就好上加好了。”

太子永湛见他不肯改口,不禁轻笑出声,这一笑又勾得胸喉发痒,便背过身去咳嗽了两下。

永嗔望着他因为咳嗽而微颤的背影,目露担忧,上前轻轻拍着他的背,劝道:“好哥哥,就让太医来给你看一回…”也不知为何,太子哥哥对看太医是百般抵触的。

太子永湛只是摆手。

永嗔知道太子哥哥虽然看起来脾气好,却是拿定了主意再无更改的秉性,只得作罢。

两人用过早膳,各忙各的事情。

永嗔又往户部去,前几日已将账目核查清楚。

如今只要再做两件事情,永嗔的差事就算做好了。

一则由户部发帖,照会工部和兵部准备战争事宜。

二则由司库和太仓拨付所统筹的粮草,并且由各行军道运送,到达山东东平县后,交由统兵的行军道总管廖丙生,再由总管行营统一发放。

这两则事情,离了掌印主事,却是一样都办不成。

签发的文书都要动印,开库房的钥匙也得问掌印主事要。

没有官印,没有钥匙,就是户部尚书来了——也一样无计可施。

永嗔见底下小吏面有难色报上来,不禁咬牙冷笑。

原来那李主事称病避了数日,是在这儿等着他呐!

却说那李主事,本名李尚德。

这李尚德的爷爷,跟五皇子岳父李尚道的爷爷是同一个爹。

李尚德本人是赐的同进士出身,跟贾宝玉他爹贾政是一样的——本人功夫不到家,皇帝看祖上面子给赏的。

李尚德在户部钻营了十余年,他本人既刁钻狠辣,又背靠国舅爷殿阁大学士田立义、五皇子永澹等人,且数年前做了两名掌印主事之一,更是在户部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要知道如今的户部尚书袁可立也不过才做了两年,根基哪比得了李尚德深厚?

户部众小吏也都知道,铁打的李主事,流水的尚书——竟是齐齐唯李尚德马首是瞻。

这一回李尚德若不是称病不出,而是就杵在户部,做一根搅屎棍,只怕再有数日,那账目也理不清楚。

李府。

后院搭着戏台子,丝竹管弦声,隔着老远便能听见。

戏台上,旦角咿咿呀呀唱着,“笑你我僧俗有缘三生幸,笑你我和诗酬韵在桃林。笑你我二八妙龄巧同岁,笑你我知音不识知音人。他笑你种桃栽李惜春光,难奈黄卷与青灯。他笑我富贵荣华不在意…”

李尚德哪管唱词精妙与否,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只往戏子身上瞄,才勾起□□来,就觉嘴里刺痛,“嘶”了一声,又恼又怒。

原来那日挨了永嗔重重两巴掌,还落了一颗牙齿,李尚德酒醒后恨恼交加,他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物,起了大逆不道之心,若有时机,只怕真会将永嗔杀了泄愤。

然而脸肿的老高,漏了一颗牙,说话一时都不利索,李尚德不愿给人看了奚落,便称病在家。

他府上也养了几个清客,却是专为陪他喝酒作乐、看戏作鸳鸯的。

内中就有人问道:“李公,难道您这一回就吃了亏算了?”

李尚德狞笑道:“且让那黄口小儿猖狂几日。”又道:“屠夫还知道把猪养肥了再杀——你他娘的急哪一门子急?”

果然便静等几日。

等永嗔把前头账目都整理明白,非到用印不可之时,才是他李尚德见真章的时候!

早有小吏把户部进展汇报给李尚德,得知永嗔行事受阻,李尚德心情大好,今日便叫了一台大戏——请了京城有名的戏公子白玉萏。

戏台上,白玉萏唱到一半。

李尚德已是按耐不住,高声叫好,“赏他!”就叫换人做戏,要那白玉翠下来陪他。

白玉萏虽是戏子,却生得一副清贵相貌,唱念做打无不美到极致,勾得这京都多少权贵为他痴迷。他又是个清高秉性,不肯给人养在府中,虽然飘零谋生,难免有挣扎沉浮,却从不低头的,其中也很吃了些磨难,倒也都挺过来了。

李尚德为了请他一台戏,花了大价钱,早存了要“物尽其用”的想头。

一时白玉萏下来,李尚德难免拉拉扯扯、有些不堪之词。

白玉萏不肯屈就,立时就让李尚德恼了。

这李尚德横鼻子竖眼,才要用强,就见小厮一溜烟跑进来,附耳道:“老爷,外头十七皇子亲自来了,带了兵呢…”

“他娘的…”李尚德裤腰带都解了一半,猛地里听到这么一通传报,立时软了,一面胡乱扎着裤腰带,一面骂道:“真他娘的邪性——上次一个苏子默,这次一个白玉萏,这十七爷跟老子犯冲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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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先享用~~还有二更,(*  ̄3)(ε ̄ *)

第37章 037

李尚德才把裤腰带系好,一队腰间佩刀的羽林军便闯了进来。

这些羽林军一言不发,各有分工,化作几股,往各房而去,翻箱倒柜,如入无人之境。

李尚德气得脸色蜡黄,手指颤抖,不知该骂一个,哪还顾得上一旁被他剥了一半衣衫的白玉萏,一把扯过那小厮来,声儿都劈了,急问道:“十七爷人呢?!”

“回、回爷的话,十七殿下在前头…”

李尚德把那小厮往地下一掼,忙往前院赶去。

众羽林军也不拦他。

李尚德到了前院一看,差点气歪鼻子,只见永嗔正斜躺在他那紫檀木的太师椅上,品着香茗好不悠哉。

见李尚德来了,永嗔嘻嘻一笑,又嘬了一口热茶,摇头晃脑感叹道:“好茶好茶,李主事——这一两一金的云雾茶,你怕是要贪污不少才能喝得起吧?”

李尚德原本气得发懵的脑子也慢慢冷静下来,彻底撕开了面皮,因冷笑道:“便说十七爷还嫩了点,这里头的事儿不懂。为官想要发财,贪赃受贿其实是下策,上策就是挑唆皇帝花钱,只要皇上将大笔银子花在你的衙门里,你想不发财都难!”

永嗔“哦”了一声,知他定然还有下文。

果然李尚德又道:“户部是管收钱的地方,钱最多,但是户部官员未必是最肥的。古往今来,总是花钱多的衙门官员外快最多,譬如当初修三海,工部最肥,但是好处要分给内务部一大部分…这一块,十七爷若感兴趣,不如问问太子爷的奶兄,做了二十年内务府总管的简策简大人…”言下之意,这才是当朝第一巨贪。

永嗔不置可否,只是吃茶,乜斜着眼睛笑瞅着李尚德。

只看得李尚德心头火起,若不是前院也站满了御林军,真是玉石俱焚之心都有了。

一时后院的羽林军归来,捧了官印钥匙等物,禀报道:“殿下,东西找到了。”

永嗔这便笑嘻嘻扫了一眼,“收好收好——李主事如此配合,真是乖巧懂事儿。”

说着便带人大摇大摆欲走。

李尚德拦不住他,只立在原地,冷笑道:“十七爷,京师重地,你无召出兵,犯了大忌。下官要参你——非但你,今日跟了你一起来的众羽林军,下官要一并参了!”

永嗔不以为意,“李主事请便。”

李尚德在他背后叫道:“十七爷是龙子凤孙,皇上兴许不加重刑于你——这些羽林军,却是死罪难逃!”

永嗔背对他摆摆手,连话也懒得回了。

李府外头,一见永嗔出来,莲溪忙上前汇报,“殿下,蔡家小孙子已经安全抵京,方敖方大人亲自送到蔡家去的。”

永嗔问道:“你可去看过了?如何?”

莲溪面露不忍,说道:“着实可怜。那奶娘带着一个五岁孩子,死里逃生,如今虽然到了京中,已是伤了根本,如今不过续命罢了。那蔡小公子…”他叹了口气,“当初城破之时,他爹娘让奶娘并几个护院带他出城。那几个护院路上为了保护他们,都死了。只一个奶娘带着他躲到郊区小村子里,怕给乱党贼子查出来,便教给他,说他是村头王家的孩子,叫王阿牛。”

永嗔听莲溪说着,遥想当日平阴县被血洗之时的惨烈场景,虽然知道已经是过去了的事情,还是不禁心弦紧绷。

却听莲溪又道:“结果那蔡小公子被吓得狠了,如今回了京中,见了人,仍是只说自己叫王阿牛,爹娘也不敢认…”

永嗔长叹一声,心中唏嘘,这便往蔡府而去。

他到蔡府,却正遇见方敖要离开。

两人一照面,都打量了对方两眼。

这还是他俩第一次见面,虽然早已耳闻过许多遍。

永嗔是早就听说,太子哥哥少年时身边曾有两名伴读,一位姓柳,后来随父外任,至今未归;一位姓方,十八岁便中了榜眼,做外任官时考绩年年优异,本来凭资历调回中央做个大学士都绰绰有余了,却又自请做了闲职太子洗马——而向来不肯屈才的太子哥哥竟没有驳他。

方敖却是在外为官时,便听说了许多关于十七皇子之事,余者还好,今年竟听说这十七皇子搬入了毓庆宫——难免要让方敖多思量几分。

此时永嗔见方敖生得方鼻阔口、端庄正气,倒与想象中名士风流的模样不太一样——原来太子哥哥身边还有这样面相古板之人。

方敖却是看永嗔,虽然隐约已有少年长开之态,却还未脱孩童大概,与他想象里心中藏奸的模样也不太一样——原来倒真还像是个“弟弟”。

不过一两眼的刹那,永嗔已先笑道:“方大人,久仰久仰。这一遭劳你送蔡小公子回京,我这里多谢了。”说着一揖到地。

方敖侧身不受,一板一眼行了礼,先请安道:“臣太子洗马方敖,见过十七殿下。”等永嗔免了他的礼,方敖又道:“此系太子殿下所托,乃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当十七殿下的谢礼。”说着也一揖到地。

永嗔本人是个嬉笑怒骂混不吝的主儿,且个人性格极强,甭管原本多么严肃古板的人,往往都能给他带着跑偏了——像方敖这样丝毫不为所动的,还真是第一回碰上。他不由又看了方敖两眼,笑道:“你既这么说,那我回头只谢太子哥哥便是。”

方敖垂着眼睛,不亢不卑道:“理当如此。”又道:“下官还要往毓庆宫回话,若殿下别无差遣,请准许下官告退。”

永嗔拧着眉头打量着他,觉得这个方敖身上的气场很微妙。

他绕着方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本殿下欠了你银子没还?”

方敖平静道:“回殿下的话,不曾。”

永嗔见他不接这茬,便摆手道:“你去吧。”

一时方敖离开,永嗔在原地又站了一站,问莲溪道:“我可是什么地方得罪过他?”

莲溪笑道:“方大人才回京中长留,您这是第一回见他——哪来的什么得罪?再说了,您是殿下,他是个做臣子的,谈不上什么得罪不得罪。”

永嗔疑惑道:“那他…”

不好用语言表达,就是方敖那种回话时的语调表情,有点微妙的敌意。

莲溪却已是明白过来,笑道:“殿下,您又是不是银子,哪能人人都追着您捧着您呢…”

永嗔哑然,继而自失一笑,叹道:“正是你这话——是我想左了。”

他又没有主角光环,哪能是个人一见他就被“王八之气”征服了呢?

说话间,永嗔已进了蔡府。

只两进的小院落,蔡世远坐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正与跟前一个小男孩说话,躺椅旁的石凳上摆着一根拐杖——自那日晕厥后,蔡世远便有些不良于行。

上次永嗔留下的四个太监陪在一旁。

永嗔料定那小男孩便是蔡世远的幼孙,蔡泽延。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

“孙儿,你记住了,你爹是元顺十七年的进士,名叫蔡子真,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我是你的爷爷…”蔡世远的声音苍老粗噶,透着悲凉。

那蔡泽延只是往后躲,口中叫道:“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我叫王阿牛,我爹娘都是平阴县王家庄子上的住户…我不姓蔡,我没有爷爷…”

也不知他小小年纪,究竟在乱贼洗城中见了什么,竟吓成这副样子。

蔡世远捉住孙子双臂,厉声道:“你记住了!你叫蔡泽延,是咱们蔡家唯一的骨血了!”

蔡泽延被他捉住双臂,躲避不开,吓得哭泣起来。

蔡世远被那哭声所动,悚然一惊,迟缓地放开双手,仓皇道:“别哭…别哭…是爷爷太着急了…”他严厉了一辈子,不管是对儿子,对孙女,还是对皇子学生,都是一副古板严肃的面孔——如今面对这样一个吓坏了的小孙子,他亡子的独苗,竟不知如何是好。

永嗔才要上前,就见屋里疾步走出来一个素衣小姑娘,正是那蔡慧。

蔡慧径直握住了蔡泽延的双肩,迫使他抬头望着自己的眼睛,铿锵有力道:“弟弟,你不要哭,我是你的长姐蔡慧。你回来时,脚上穿的鞋袜,怀里藏的荷包,都是我亲手给你做的。”

蔡泽延呆呆望着她,忽然讷讷喊了一声,“姐姐…”

“哎…”蔡慧应了一声,仍是握着幼弟双肩,掷地有声道:“从今往后,我不但是你的长姐,我也是你的爹,你的娘。你不要怕,坏人来不了都中,你是咱们蔡家的孩子,不是什么王阿牛。你听明白了吗?”

蔡泽延小声“嗯”了一下。

蔡世远长叹一声,一手揽着孙女,一手抱住幼孙,泪如走珠。

他们家人相聚,永嗔看到此处,自觉不该打扰,悄无声息便退了出去。

永嗔一路心思沉重回了毓庆宫,一踏进惇本殿,就听东间书房里,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前番说到吏治,殿下还说吏治积弊难返,只凭几个年轻人靠着血勇之气一味硬捅不是办法——怎么今日换成十七殿下带着兵匪抄了李主事家,殿下便要纵容了?”

听声音,正是那方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读者“-白夜歌-”,灌溉营养液 +1 2015-11-03 22:30:01

大家晚安!!明天见(*  ̄3)(ε ̄ *)

第38章 038

永嗔驻足,摸着下巴,正在考虑要不要直接进去。

就听太子哥哥温润的声音响起来,“孤知道了。”

太子永湛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似乎含了淡淡的笑意,分明要坐实了“纵容”的指责。

永嗔一笑,拐回西间,洗漱睡下。

却说李尚德那边,等永嗔带兵一撤,立刻就给五皇子永澹写了密信。

信中备述永嗔的种种无状举动,更担忧“长此以往,恐其知户部机窍”,万一五皇子殿下您的秘密被挖掘出来,就不好喽。

信送出后,数日没有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