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嗔笑道:“我方才进来,仿佛看到隔院兴了土木?”

“原说给林丫头开春搬新住处的,她倒是不愿意大挪动,只扔挨着我这里。”贾母微一犹豫,笑道:“如今监工的是我家一个混小子,我倒不放心他。老身托大,跟殿下求个恩典,您那里若是有趁手的人,不拘哪一日,过来看两眼,给掌掌舵…”

永嗔抬眼看了看贾母,见那一张圆圆的脸上堆着求肯的笑,不禁暗道:这才是老成人办事,帮人倒要做出求人的样子来。

永嗔不放心黛玉住处,又不好直通通插手旁人家事。

贾母揣摩明白,说着求人的话,却是解了永嗔的忧。

永嗔笑道:“回头我就让内务府的人过来,别的不敢说,几个泥瓦匠还是有的。”又往黛玉如今住处看了两眼。

小黛玉知他要走,且好一阵子都不得闲带她出去的。

这三日来,永嗔天天带她与湘云往西郊寺庙群里游玩,他身份尊贵,脾气却好,对她和湘云更是耐心十足,也迁就十足,偶尔也能玩到一处去——似足了一个大哥哥。

小湘云心思粗,还在那跳门槛玩儿,晃着手嚷嚷道:“殿下,下次再带我们出去呀。”

永嗔笑道:“我还要带你俩吃遍天下呢。”却不见黛玉,因问道:“你林姐姐呢?”

小黛玉见他要走,心里极为舍不得,送人到门口,自己躲在门后面。

听到问起,小黛玉这才露出半张小脸来,悄悄抬眼望着永嗔,泫然欲泣。

永嗔蹲下来,不顾衣摆被地上尘土沾脏,他平视着小黛玉,牵起她露在外面的那只小手,柔声道:“等明年开春天气暖和了,我还来看你,带你去天桥逛市集,好不好?”

小黛玉只静静望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次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半响微微点了一下头。

永嗔这便要走,一松手才察觉小拇指被黛玉攥住了。

“拉钩。”小女孩轻咬下唇,神色忐忑,声音细弱,惹人无限怜爱。

永嗔哪有不依的?

于是定下契约,小黛玉这才抿嘴笑起来。

等回了毓庆宫,永嗔笑着对太子道:“好哥哥,我跟你借几个人。让简总管拨几个土木上的好师傅给我用几日如何?”

“你这就要筹划起建府之事了?”

“哪有这么早的,我还要在哥哥宫里赖上好多年呢——就是给我林师傅女儿建个住处。”

太子永湛暂搁下墨笔,“这个容易。倒是有一样,你去劝劝你蔡师傅。朝廷赐给他的新宅子,他上本力辞了三次,坚不肯受。”他用指节抵住太阳穴,闭上眼睛,眉宇间闪过一丝痛楚。

永嗔忙走上前,先替他揉按了两下太阳穴,道:“我记下了,这事儿你别担心。可是这两日累着了,又头痛?”说着弯下腰来,“睁开眼睛,让我看一看。”

太子永湛半睁了双眸,无奈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时学做了太医。”

“你一贯不肯看太医,我竟真心要学成个大夫。”永嗔从来只觉得太子哥哥眸色温润,这么近距离看还是第一遭。

太子哥哥的双眸,干净澄澈,让人想起秋日的晴空。

一般的高远,一般的寂寥。

永嗔心里发痴,似太子哥哥这样的人物,合该每日游赏青山绿水、闲时吟诗作画才是,如今却要日日案牍劳形。

“小太医,可瞧出什么了?”

永嗔回神,松手退开一步,笑道:“看出你昨日又没睡够三个时辰。”说着探头看一眼桌上奏本,叹道:“照我说,朝政总也是忙不完的。今日的赶完了,还有明日的。只你自己的身子,只有一个,怎能不顾惜?”

“你说得极是。”太子永湛也不跟他争,只是笑。

永嗔索性给他收了桌上杂物,推他往次间去,“听我这一回,今夜早点歇下。你看我,前阵子忙了点,完事儿立刻就给自己放了三天假,满都中玩一圈…”不等太子哥哥说什么,已是回身亲手灭了东间书房的灯烛。

太子永湛哭笑不得,知道幼弟执拗劲儿上来了极为难缠,与其跟他掰扯,倒不如顺了他的意思,这一夜便早早歇下了。

次日永嗔却是调回了作息,与上个月一般起在太子永湛前面,先打了一套八极拳,才回屋擦洗用膳。

他今日仍是出宫,却不是往贾府接人了,而是要去琉璃厂柳巷找苏翰林。

才出宫门两条街,马车还没跑起来,昨日拦路的秦白羽又来了。

永嗔昨日已着人摸清了秦白羽的底细。

秦父原是跟着大皇子永清的小兵,当年打仗输了,过黑藜地,背着大皇子逃命,一路把脚掌都扎穿了。后来秦父死于战场,虽是骁勇善战,然而仗打输了,封赏是没有的,留下一个才懂事的大儿子秦白羽,还有有孕在身的妻子。

秦家原依附大皇子府上过活,后来秦白羽考了武举,选入羽林卫,也算熬出头来。

谁知他那个弟弟,因是遗腹子,自幼娇惯非常,长大后学了些不好的习气,虽在九皇子府上谋了个管库房的差事,只每日跟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前阵子赌债逼迫,他那弟弟鬼迷心窍,受人唆使,偷了九皇子府库房里的东西拿出去倒卖——谁知道里面却有御赐之物。

这一下被人拿住,竟是个死罪。

大皇子如今花天酒地,不问政事;秦家又不是什么权贵,上一辈秦父不过一个普通士卒。

秦白羽求告无门,有人趁机以此为饵,这才有了大朝会上那一出。

这一遭秦白羽追着马车,隔着车帘叫道:“求十七殿下见我一见,只耽搁您几句话的功夫…”

永嗔敲敲车壁,示意停车,掀开车帘,淡漠问道:“几句话?”

秦白羽一愣,不敢相信永嗔真的停车见他了,回过神来立时要跪。

“有话直说。”

“求殿下救一救我弟弟!我知道您没必要这么做,但是求求您,您跟刑部的冷大人说一声救我弟弟一命,我做牛做马报答您!”

“要给我做牛马的人多了,凭什么是你?”永嗔斜依在靠枕上,上下打量着秦白羽。

黑瘦的青年满目血丝,满面风霜,显然已是煎熬到了极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园丁:

读者“阿隅”,灌溉营养液 +1 2015-11-15 20:0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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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小熊的小窝”,灌溉营养液 +1 2015-11-15 01:57:34

读者“阑尾”,灌溉营养液 +1 2015-11-15 00:42:04

感谢小天使:

3893066(十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5 07:24:50

QAQ感冒刚好,大姨妈+拉肚子一起来了,真是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

码字期间跑了三次卫生间,比预计晚了一个小时才更,快跪了…

大家明天见,么么啪!

第46章

永嗔静静听秦白羽说完,淡漠道:“令弟的事情,我爱莫能助。若是你家中寡母度日艰难,可以着人到我那里领份月银,算是我替大哥养着的。”这就敲敲车壁,示意行驶。

秦白羽追着马车快跑两步,求肯道:“十七殿下,求求您,只要您跟冷大人说一声…”

马车绝尘而去。

一时莲溪钻进车厢里来,啧啧道:“那秦白羽真能追,鞋都跑掉了,光着脚追出二里路,脚上鲜血淋漓的——爷,他是不是傻啊?才在大朝会上诬告了您,这会儿求谁也不该求到您这儿来呀。”

“他才不傻呢。”永嗔慢悠悠道:“他敢求到我这里来,正是因为大朝会上诬告我的人是他。”

当日大朝会上,户部主事李尚德言说下职时被人套了麻袋,留了物证乃是羽林卫的腰牌,顺着腰牌提人,提到秦白羽。

这不过是骗骗外人的故事。

牵扯其中的人谁不明白这秦白羽必然是李尚德安排下的呢?

既然是李尚德蓄意安排好的旗子,事前要如何诬告,必然是教了千百遍,烂熟于心的。

到了大朝会上,秦白羽却跪着一言不发,看似仍是助纣为虐,实则是反水了。

所以李尚德与张衍庆都挑唆着景隆帝下令,让冷大人对秦白羽用刑。

这一点永嗔当时便已经明白,只是不知秦白羽为何突然反水。

如今查到秦白羽弟弟的事情,倒是有了解释。

一个毫无背景、只知吃喝嫖、赌的少年能到九皇子府上管库房,已是不寻常。就算是偷窃皇子府上物品出去倒卖,那御赐之物都是有明黄签子标着的——哪里那么恰好就摸到御赐之物的?

究竟是秦白羽弟弟出事在前,李尚德等人趁机胁迫在后;还是李尚德等人从羽林卫中盯上无权无势的秦白羽在前,设计引诱秦白羽的弟弟在后——还真不好说。

而秦白羽之所以“临阵变卦”,也许是因为良知未泯,也许是因为跪在殿外月台上等候时,恰巧听到了永嗔为苏翰林辩护的话。

他弟弟与苏翰林同是监守自盗,下场却如此不同。

秦白羽为他弟弟“物伤其类”也是有可能的。

种种思量在永嗔只是一闪念的事情,莲溪哪里想得到这些,只是见自家殿下态度暧昧,忙劝道:“爷,那秦白羽可是跟着李尚德害过您的——如今见李尚德坏了事儿,他昏了头来求您,您可千万别也昏了头伸手,好好的惹一身腥…”

永嗔赏了他个爆栗,笑骂道:“你这小家子气是从哪学来的?”

莲溪捂着额头,委屈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您好么?”

“总是想着这个人害过我,那个人坑过我,满朝堂我还能用几个人?”永嗔笑道:“最起码大半御史是不能用了,都是上折子参过我的。”

“那秦白羽,他爹既然为了救大哥能拼着扎穿脚掌也不放弃,可见骨血里是有忠勇之处的;大朝会上,这秦白羽能悬崖勒马,不管因为什么,也算良知未泯。我看了他当年的武举档案,考评是上佳。他当日反水,李尚德那边的人必然也反悔,多半真要杀他弟弟。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你们爷的朋友!”永嗔一番分析鞭辟入里,最后却又嬉笑起来。

莲溪听得一愣一愣的,问道:“既然爷您这么想的,那方才怎么不答应了呢?还说什么‘爱莫能助’。”

永嗔躺下去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道:“你们爷就这德行——该大气的时候绝不小气,该小气的时候绝不大气。且让他煎熬上几日再说。”

“乖乖,”莲溪想明白过来,咂舌道:“得亏我是爷的伴读,我要是跟了五爷、十六爷,这会儿只怕要哭。”

五皇子、十六皇子的伴读,这会儿非但没有哭,反而笑得正开心。

十六皇子永沂为前锋,在主将廖将军的指挥下,荡平山东东平县与山阴县的反贼乱党,活捉贼首张九龙。

捷报传到都中,景隆帝龙颜大悦,当日下午往永和宫走了一趟。

“永沂在山东平乱,旗开得胜,活捉贼首。朕中午接到消息,实在欣悦鼓舞,同你说一说,也叫你高兴高兴。”景隆帝在几个后妃面前,时常流露的是家常的一面。

德贵妃大喜,笑道:“都是皇上教导的好。听说小十六只是个前锋领队,仗打胜了还是主将的功劳大些。”

“这是你不懂行兵打仗。”景隆帝显然更愿意相信是自己儿子的功劳,“两军对垒,拼的就是士气。前锋营打好了,这一仗就赢了一半。”他说得神采奕奕,忽而又自失一笑,“真是的,朕跟你理论这些作甚?”

德贵妃忙为他奉茶,笑道:“臣妾在深宫里,从未见过战场的事儿,皇上愿意说给臣妾听,是臣妾的荣幸。”

景隆帝端起茶盏来,饮了一口,又品了品。笑着换了话题道:“你这宫里又藏了泡茶高手——这断然不是陈嫔的手艺。”

“皇上明察秋毫。”德贵妃奉上这茶,本就存了心思,“今年臣妾留了一个女史在宫中,谁知竟是颗明珠,为人端庄大方,又泡得一手好茶…”她趁着景隆帝心情好,想把元春跟成灿的事情定下。

从前刚留下元春的时候,德贵妃就跟景隆帝透过一点意思,只是当时景隆帝没表态。

这会儿景隆帝心情既好,旧事重提,想来易成。

“唔,朕知道你的意思…”

德贵妃脸上笑容愈来愈盛。

“正好永沂也打了胜仗,朕正愁该赏他什么好呢——既然如此,把你备下的那女史给他做了侧妃便是。”

什么?

德贵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景隆帝还在低头品茶,似乎压根儿没察觉德贵妃的异常,笑道:“从前朕还觉得你太过偏心老五,直到你跟朕说给永沂留了个女史,朕才知道原来自己竟也有走眼的时候——你终究还是疼幺儿的。”

“是…”德贵妃涩然应着。

她分明告诉景隆帝的是给成灿留着的人——怎么变成了给永沂?

是她记忆出了差错,还是皇上记错了?

皇上是不会错的。

德贵妃并没有放弃,顿了一顿,笑道:“臣妾早就想把这事儿办了,只是因那女史跟成灿、成烨等才是一辈的,不免有点…”

“唔,这有什么好避讳的?先皇的后宫里,还有姑姑和侄女呢,皇家不讲究这些。”景隆帝搁下茶盏,慢慢看了德贵妃一眼。

德贵妃跟了他大半辈子,知道这是他不动声色揣摩人时的眼神,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僵硬得笑道:“是臣妾迂腐了。臣妾回头就把这恩典告诉那孩子,只怕她要高兴坏了…”

“你办事,朕向来是放心的。”景隆帝站起身来,仍是闲话家常般笑着,“你生养的这三个孩子,都很好。老九偶尔犯拧、大体不坏,十六允文允武,老五嘛…老五是个知礼的——这都是你教养之功。”

德贵妃听大儿子得到“知礼”的评价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会儿却心中一跳,强笑道:“臣妾不敢居功。”多的谦辞竟一时想不出来,心里乱成一团麻。

“嫁娶之事,便辛苦你了。”景隆帝抚着德贵妃肩头拍了两下,“前朝还有事情,朕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说着便匆匆离去。

德贵妃送景隆帝出了永和宫,独自回来,才进正殿就觉膝盖发软,由两个宫女扶到榻上半躺下,过了许久才觉得心里平静些了。

原打算将元春许配给五皇子长子成灿之事,究竟是她记错了,还是景隆帝记错了?

更可怕的是,景隆帝故意装作记错了。

德贵妃初入宫时,一身所系全在景隆帝一人,挖空心思揣摩他,积年累月得观察他,只怕比景隆帝本人还要了解他。

景隆帝绝对不是兴致一起就要给儿孙乱点鸳鸯谱的闲人,即使他云淡风轻好似无意间下达的指令,也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将深思熟虑的结果,做出无意的样子传达给她,背后隐藏的含义,才真正惊心动魄。

“知礼么…”德贵妃撑住额头冷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天使:

蔚箐,一个地雷;草庐清酒,一个地雷。

大家晚安,么么啪~

明天见!

第47章

永和宫里,短暂的慌乱过后,德贵妃恢复了镇定。

她唤了元春前来。

“本宫留你在身边,也有近半年了,你是个好孩子,一丝错处都挑不出来的。”德贵妃端详着立在阶下的元春,花一般的年纪,出身侯府,舅父掌兵、姑丈理政,若是给了成灿,于五皇子府上大有助力。

最妙的是,这元春本身出自的贾府,却已不在权力中心。

将元春指给成灿,本不该引起景隆帝疑心的。

如今一句话的事儿,这元春却要去十六皇子府上做侧妃了。

德贵妃打量着元春,究竟是哪里露了痕迹,让景隆帝横加干预?

除非是景隆帝早已对五皇子不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