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岫烟手里捏着方翡翠绿的撮穗撒花熟罗帕子,哭得两眼肿起,见人来,忙站起招呼,泪犹未干,哽咽难言。

探春情知她与迎春同处一室,将近两年,情份自与别人不同,随在她身旁坐下,按着手劝道:“二姐姐一生谨慎,性子柔顺,心地又善,待人又和气,平日里温声细语,一句重话也没说过,猫儿狗儿也不曾伤过,我并不信老天这样狠心,年轻轻便要收她回去。不过是跌了一跤,如今琏二哥已经带同太医赶着去了,必可以治得好的。”

李纨等也都说:“必是这样,我们能可不必杞人忧天。”

湘云不愤道:“二姐姐弄成如今这样,都是嫁错人家才落到这一步,大伯和婶婶就不问一句么?这回若天可怜躲过一灾,不如让琏二哥把二姐姐接回,从此常住不要去的好。”

李纨道:“原来结亲的时候,咱们老爷和太太就不大赞成的,无奈大太太一意孤行,只是要结这门亲。如今把个二姑娘断送进虎口里去了,到这时候便要说什么,还能逆转乾坤不成?自然还是和为贵。比方薛姨妈娶了那样的儿媳妇,就后悔娶错人,也不好随意打发了去;何况咱们是女家,就明知嫁错,还能把姑娘收回来不成?”

宝琴听着,只是坐不住,一则她婚期在即,听到众人谈婚论嫁不好意思的,且李纨又说到她家的事上头,更加不便开口,遂站起走到一边书案旁,假装翻书,看见案上棋枰犹在,翎羽蒙尘,不禁黯然。李纨也知觉了,自悔不迭,忙用言语岔开。

惟有湘云不察觉,仍旧追问道:“上次二姐姐回来说,那姓孙的但与她吵,就说什么大老爷欠了他家几千两银子,把女儿卖断了去抵债的,所以任意作践得连丫环也不如。现在又说什么二姐姐失脚坠楼,焉知不是他家里人亲手推下去,又或是二姐姐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下去的呢?依我说就该报官。”

这番话,众人心中原也各有疑虑,然听湘云不妨头说出来,都大惊阻止不迭。李纨推她道:“云丫头真个大胆,人命关天的事,怎好混说?便是报官,也没凭没据的,倒说咱们讹他,有理也是无理,原告倒成被告了。”

湘云也知说得露骨,遂低了头。众人感怀心事,不免也都想起各自终身,湘云、宝琴两个终身早定,嫁杏有期,眼看便要出门的,心中每每揣度,并不知对方脸长脸短,性情好坏,倘若遇着个孙绍祖这般前世冤孽,却又如何是好;探春、惜春因近日府里官媒往来得频,心中早已栗栗不安,前些日子宫里更又派出画匠来为她二人造像,说若是被选中,便要远嫁海外,到时爹娘兄弟再无相见之日,何等凄凉?黛玉更不消说,风吹草动就要哭一回子的;李纨也感叹少年守寡,老来无依,虽有贾兰一人可靠,谁知他将来成龙成虎?因此都低头拭泪,默然无语。丫头们见主子悲伤,更加不敢说话。缀锦楼不大地方,虽是香拥翠绕坐了一屋子人,却连半点声息也无。

且说怡红院诸人也都听说了迎春的事,难免叹息伤感,正在议论,却见琥珀肿着眼睛走来找袭人,因说去前头回王夫人的话,知道就回的,且坐下来等着,遂向众人说:“你们可听说,司棋死了?”

众人都听了大惊,问道:“才听说二姑娘的事,怎么又说起司棋来?可是你听错了,把主子当成丫头混说。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琥珀道:“哪里是听错了。二姑娘的事是一早孙家的人来说的,司棋的事是刚才她姥娘请假时亲口说的,谁承想她们主仆两个的命竟是一般的苦。原来司棋出园后,她娘说她已经失了脚,不合再留在家里,逼着要她嫁人,她不肯,三番五次地寻死觅活,总被拦住了不成功。前儿她姥娘又把她说给一个六旬老翁做妾,怕夜长梦多,竟将一条绳儿捆着,将她塞在花轿里逼着成了亲。刚拜过堂,前头宾客还没散呢,后面屋里她就用捆她来的那条绳儿吊死了,就是昨天晚上的事。”

秋纹、碧痕等人听了,都拿着绢子拭泪,又惊又叹道:“怎么这样祸不单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不禁又念起晴雯来,都道:“她们都是一同出园子的,又都这样薄命,真真死得冤枉,难怪魂灵儿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儿也要回来的。”又说起同时出园的入画、芳官、四儿等人来,叹道,“也不知她们如今是死是活,从前姐妹们何等亲热,只说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开,竟连个信儿也没有,临了儿也没能见上一面。”

琥珀叹道:“当年琴、棋、书、画四个原是一起进来的。抱琴跟娘娘入了宫,司棋死了,入画走了,如今就只剩下侍书一个,若教她知道,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儿呢。我竟不敢自己走去告诉她,所以来找袭人同去,好帮着劝慰。”

碧痕冷笑道:“原来你是要她帮着劝人,只怕她听说这些姐妹都死得绝了,心亏舌头短,说不出话来;即便她肯说,那些死的冤魂儿也未必肯听,倒反更不安宁。这会子不在,又不知背后在哪里戳舌儿。我倒要劝你们,聪明的赶紧上香拜佛求神保佑,不然等下回来,不知道谁遭殃。”

秋纹听这话说得不善,连忙打岔,却遮掩不及,便见袭人从外面进来,带笑不笑地道:“彩屏妹妹来了,怎么不往我屋里去?这里热,不如跟我来。”

原来宝玉房中原有晴、袭、麝、秋四大丫环,碧痕虽居二等,仗着自己跟宝玉的情份,并不把众人放在眼里,论起样貌针指,虽不及晴、袭人两个,却强似秋纹、麝月,若论起拌嘴,连晴雯也不是她对手,那日给黛玉吃闭门羹,就是因为晴雯斗输了有气,倒害宝玉赔尽了不是。如今晴雯既去,自然要递补一个人进来。碧痕只道铁定了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日日延捱下来,只不见信儿,好容易昨日放定了,竟把缺儿给了绮霰,因此气急败坏,正不自在,听见司棋的凶信儿,再按捺不住,怒不择言,便发泄了出来。不想恰恰的袭人走来,情知方才的话已经被她听见,既难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们的屋子自然又脏又热,哪里是姑娘呆的地儿?还不赶紧攀了高枝儿去呢。前头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儿呢,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别人占了地儿就迟了。”

袭人欲不理,奈何这话说得实在重,且难听,就此走开,倒像认可了似的,因此再忍不下,红了脸转身问道:“姑娘这是说我吗?”

碧痕仰着脸打鼻子“哧”地一声笑道:“不敢,我说那说得着的人。这屋里并没有人可以做得正室夫人,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奶奶的命。却叫我说谁去?姐姐倒不必来捡这空欢喜的名儿。”

袭人气白了脸,走过来指着碧痕道:“你别这么夹枪带棒的。既要说,就把话说明白了。什么是心亏舌头短,又怎么是冤魂儿不安?我在这屋里几年,自问并没做过什么亏礼欺心的事儿,何时不小心?姑娘今儿这话,倒要说说明白。”

秋纹忙劝道:“姐姐是怎么了,姐姐一向最宽宏大量的,同她一个糊涂人计较什么。”

无奈碧痕正在气头上,再听不得这话,因此嚷道:“怎么是我糊涂?你们各个都是聪明人,所以才最能自保,长命百岁活着;我们都是糊涂人,所以才会得了不是撵出去,不是出家做尼姑,就是干脆一伸腿死了,倒也干净,省得呆在这院子里,被人家当贼防着,只许他鬼鬼祟祟,别人就多说一句话也有罪。”

袭人听她句句都捎着晴雯、芳官等人,明知她素日与晴雯并不见得亲厚,今日如此,必是为了自己没有帮忙提拔之故,因道:“我知道你是为绮霰补了晴雯的缺,却没有提你,所以恼我。只是这件事是太太和二奶奶亲定的,并不与我相干,姑娘何以只是恨我?”

碧痕被她说出心病,大没意思,更加道:“呸,我才看不上你那二两银子呢。打量谁都跟你似的,自以为坐稳了姨娘位,生怕别人同你抢,不论谁同二爷多说了几句话,或是侍候了眼面前的事儿,总要想方设法支使了人去,不使她与二爷说话,安的什么心?一边撵晴雯出去,一边还要防着五儿进来,芳官也不过白在二爷面前提了两句话,太太怎么就知道了?何苦来,又白白害死一条人命。”

琥珀听她越说越狠,再料不到自己来访竟惹出这般官司,忙着劝碧痕收声,又拉袭人离去,只说:“你的为人,我们尽知道的,何必同她争吵。我们且到你房中说话。”

偏袭人今日竟然性情大异,只站着不肯去,身子抖得风中叶子一般,哑着声音向碧痕道:“你不要在这里吵,我知道你会说话,黑的也可说成白的。你既然会说,我们便到太太跟前说去,让太太评评这个理,看我有没有不叫你们服侍二爷,不许另挑丫环,倒情愿自己独自拼死累活,还要落你一番是非的理。”

碧痕听这话,便知袭人有撵自己出去之意,今日便不发作,改日也必会设个法子撺掇了太太或是宝玉撵自己出去,宝玉是不怕的,禁不住自己几句话,必会要自己留下;若是她同太太说了什么,只怕就难了。不如拼着今日撕破脸闹一场,她要保贤名儿,或许倒不敢明着变法儿,便要自己去,少不得也要捱上一年半载才好有所动作,倒还可有些转寰。想得定了,遂再无顾忌,叫嚷出来道:“打量谁是傻子?那日抄检大观园,连林姑娘房里的紫鹃因收着宝玉的荷包扇套,差点还有不是,袭人、秋纹这些人竟是干干净净的,说给谁,谁信?别的不论,我亲眼看见二爷当日把一条大红汗巾子系在她腰上,她后来解了收在箱子里,那是男人用的东西,怎么抄检时倒没人问起?还不是早得了风声,藏起来了?怡红院里,个个都有错儿,长得好固然是错儿,说句顽笑话也有罪,独她每天和宝玉偷偷摸摸的反倒没罪,可是奇事?太太耳根子软,眼神儿不到,难道这园子里的人也都各个聋了瞎了不成?自以为是要做姨奶奶的命,不等喝交杯酒就先圆房儿也罢了,没定名份就要装腔作势起来,我就不服!”

一地下的丫头婆子听着,都大惊失色,有生怕株连走开避祸的,有心中称愿暗暗叫好的,也有趁势泄愤火上浇油的,上前假意劝道:“姑娘糊涂,她是老太太房里派下来的人,太太也要高看他三分,我们怎么能和她比呢?她和二爷的事,太太都不论,我们管人家咸淡!”

碧痕冷笑道:“我当然管不着,我替晴雯屈得慌。花大姐姐,我倒想白问问你,家常做梦,难道没见着晴雯姐姐找你来吗?你欠她一条命,就这么平白无故算了不成?何苦呢,撑破了天,也不过是个姨娘,离宝二奶奶差着好几层儿呢,犯得着这样杀人放火的,就瞒得过人,也瞒不过天,还有脸说不欺心亏礼,自己到院里海棠花前边表白去,看看哑巴花信也不信!”

袭人进门时原苍白着一张脸,同碧痕吵了几句,胀得通红,此时听了这话,忽而转紫,指着碧痕,只颤着说不出话,忽然“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往后便倒。小丫环们都吓得乱跑乱叫道:“了不得了,碧痕一句话把花大姐姐气死了。”

碧痕倒又害怕起来,心道她竟然这样不济,果然害了她命,那些人岂肯饶我?不如赶紧走了为是。趁人乱着,拔脚便跑,一溜烟出了园子,只管觅那人稀的地方跑去,直跑了一盏茶功夫,方站住了呼呼直喘,心道:这回可怎么好?府里是断然回不去的,被拿住了,一定打死,且连累老子娘;便不死,也少不得一顿打,拉出去或卖或配人,终久还是个死;若要走,却又走到哪里去,只怕不出两天,倒饿死了,再不就被拐子抓去,比先时更惨了。

忽然听到一阵木鱼钟磬之声,抬头看时,只见一堵高高的院墙,略露出些树冠,隐着一个塔尖,恍然大悟,原来是座庵堂,心中倒得了一个主意:从前芳官藕官出来,不是去了什么庵什么庙做姑子了吗?那边大老爷要强娶鸳鸯做妾,她急了,也铰了头发说要做姑子去。看来这做姑子,倒是一条避祸藏身的好路,不如便求求住持,只说家乡发瘟疫,娘老子都死了,自己来京投亲戚,偏那亲戚也不在了,横竖先躲几年,有口饭吃,其余的,慢慢再做道理。

这碧痕心高气大主意正,打定心思,竟站起来掸一掸衣裳,又故意拉乱头发,便上前敲门。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小红步红拂女梳头宝玉效司马光砸缸

且说宝玉自北静王府拜寿回来,先到贾母处告诉了,又出示了北王赏的镶嵌绿松子石铜镀金镌花撒袋一副,这是单给自己的;另有佩刀、方齐头漆鞍、雕花辔头等骑猎行头各三份,乃是分别赐给玉、环、兰的,皆饰金嵌玉,雕花镂螭,十分华丽贵气。

贾母看了十分高兴,又问了贾政,知道宝玉席上献诗,颇得公侯王爷们的赏识,更加得意,因向众人道:“说他不读书,性格儿乖谬,真要待人接物时,倒也不丢大人的脸。”众人自然都凑趣奉承,说些眼面前儿的话来恭维,将宝玉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古今第一个文武双全、才德兼备的贤子孝孙,这也不消细说。

一时宝玉去了,贾政仍侍立一旁,王夫人度其情形,知有事故,因约邢夫人同去看巧姐,余者也都各指个缘故散了。贾政这才缓缓向贾母说明,北静王今日已然略微致意,愿结秦晋之好,只因两府世交,惟恐擅请官媒造府反为不便,所以先探准了府里的意思,若无异议,再邀媒来请,择吉下聘。贾母听了,半晌无话。贾政便又禀道:“我因北王并未指明是府里的哪位姑娘,且未问过老太太,所以并不敢擅自答应,只含糊应对了,回来听母亲吩咐。”

贾母道:“其实这件事,我和你太太并琏儿媳妇早已有过商议,也都心中有数。只怕北王看中的便是你侄女儿林姑娘。你只看二月里林姑娘生日,北王送的那些礼就知道了。不过宝玉的年纪也不小了,我的意思只要亲上做亲,不知道你怎么看?”

贾政猜忖着贾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纳黛玉为孙媳,恭敬议道:“母亲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这话去回北王,好像不妥,早不说晚不说,待北王有意结亲,才又说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与北王争抢似的。想宝玉从前为个戏子,已经与忠顺王府不睦,只因娘娘在宫中甚得圣眷,北府里又一直同咱们交好,有意偏袒,忠顺府才不敢怎的。今日这亲事,又与从前争抢戏子不同,乃是与北王争夺心爱之人,倘若不从,势必与北王交恶。俗话说:孤掌难鸣。往日里同咱们相与的几家这些年里竟都落了势,就只北府里还肯看顾些。若再得罪了,他日若有些大意失脚须倚傍处,再去求谁照应?谁又敢与北静王爷争锋?”

这话却说中贾母心病,因前些日子甄家被抄,史家外放,王子腾亦因贾雨村案牵连挂碍,尚在审理之中,因此每每烦恼,今闻贾政之言,亦知在理,叹道:“你说的这些,我又怎会不知,怎会不想?自然都是酌量过的,所以才自己忖度着不肯说给你知道,省得你操心。前些时候我已经叫琏儿进宫求了娘娘的旨,偏值娘娘随驾春围去了,只等娘娘回来赐了婚,那时再拿懿旨去回复北王,便可无虑了。总不成为了讨王爷的好,倒去逆娘娘的意。如今你却不管捏个什么谎儿拖延几日,好歹请准了娘娘的旨,就见分晓的。”

贾政想了想道:“也只得这样。怕只怕儿子无能,若是北王心切,立时三刻便要请媒下聘,到时候即便娘娘有旨,只怕也难转寰的。我今日在他那里坐席,看到不仅朝中的这些近臣贵戚都与他交好,便连海外诸国藩郡也都有寿礼。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只怕今上也要敬他三分,何况我家。”

这话却逗起贾母另一番心思来,因问:“前些时候宫中来了许多太监、画师,给三丫头、四丫头画了像,说要送入宫中备选,到底是怎样的?”

贾政凝眉道:“这话,今天我在席上也听那些王公大臣们提起,正是为着这些海外岛国的王储而起。原来今上德被四海,惠及宇内,遂使四海来降,远近都要奉迎接交,愿与我朝结百年之好……”话未说完,早被贾母打断,不乐道:“我只问你这件事情跟咱们家有关没有?谁叫你长篇大论地颂起上来,听也听不懂,可不闷人?”贾政因赔着笑,从简说道:“皇上想用联姻的法儿笼络各国王储,所以才请官媒将各公侯府里未出阁的及笄女子造册画像,咱们家三姑娘、四姑娘都在备选之列。倘若皇上点中,或是被海国王储看上,就要赐婚远嫁的。”

贾母吃了一惊道:“这不就是和番?若果真把两个丫头送到海外岛国去,这辈子岂不连面儿也见不着了?”说着泪流满面。

贾政忙劝道:“哪里就会那么巧,偏偏选中了咱家的姑娘呢?听王爷们说,凡有封诰的门第都在备选之列,正是百里挑一,未必就到咱们的。”

贾母这才慢慢地平缓了,终究不放心,又命贾政派人进宫打听着点,又叹道:“倘若娘娘在京,还可进宫里与她商量,让她帮着留点儿神,偏偏又去了潢海。”

贾政也深为叹息,并不敢再说别的,只是赔笑劝慰而已。一时回到房中,赵姨娘来服侍着换了衣裳,贾政便在王夫人屋里歇了,于枕边又将两国联姻之议说了一遍,王夫人也觉忧心,又问:“虽说三姑娘不是我生的,从小只看作亲生的一样,果然要去了,我倒失了臂膀。”又问,“与她娘说了没有?”

贾政道:“同她说什么?又没放定,若教她知道,少不得闹得阖府皆知,倒不好。”遂放下不提。

且说宝玉回至房中,听说袭人因和碧痕怄气,居然气得吐血发昏,忙问大夫来看过没有,待听说已经报给二奶奶,大夫来过瞧了,便又问症状药方,一边走进屋里来。袭人犹躺在帐内,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听到宝玉声音,只是流泪,不肯说话,也不睁开眼来。

宝玉见她这样,又急又痛,握了手劝道:“我并不知情形是怎样,但你素日大方体下,况且一个屋里住着,勺子也要碰碗,斗嘴怄气是常事,何必这样在意?我听说碧痕自知闯祸,已经跑了,这会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还要叫焙茗到处打听着,若找着了,必带她到你跟前来赔罪。”

袭人闭着眼只是哭得哽咽难言,一时挣扎坐起,又吐了几口血出来。宝玉更加痛心,叹道:“如何一天不见,便这样重起来?必是大夫的脉不准,还得另请才是。”说着便要打发人去再请一位大夫来。袭人听见,这才睁了眼,拉住宝玉衣襟不叫去,哭道:“饶是她们有那些闲话,你还替我扬铃打鼓地满院挂幌子去。你出去一日刚回来,还不好生歇着,明日且勿声张,只悄悄叫小厮请大夫来瞧了就是。千万别叫老太太合太太知道,反被人闲话,说我轻狂。”

宝玉应了,哪里睡得着,一晚上起来数次,时时来袭人床前问候。袭人生怕他不安,只假装睡熟,任他问候,只不应声。宝玉只当她真睡了,这才重新躺下,不一声憨声微起。袭人倒在外床流了一夜的泪。

次日一早起来,宝玉便命人传大夫进来,自己且出园去请老太太安。却有贾琏带去孙府的人回来报信,说二姑娘昨夜里子时已经去了。凶信传出,合府皆哭泣怜惜,都叹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着,安排奠仪,香烛素马,打发人去孙家吊唁赴祭。贾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宝玉大哭着,便也回房换过素服,袭人还要挣扎起来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说是“我们又没折了手,难道不会替他准备的?”便罢了。

宝玉一行到了孙绍祖府上,随众焚香祷告,又寻个空儿找了绣桔说话,细问迎春猝死前后事。那绣桔早被孙绍祖收用过的,且打怕了,哪敢实说,只悲切切应道:“姑娘近来身上原有些不好,精神每每恍惚,问东答西,那日在楼上走着,不知怎么好端端就摔了下来。姑爷也找大夫来瞧过,说是跌伤内脏,救治不及。入夜便死了。”宝玉听了不信,却也无别法,只得回至迎春灵前恸哭再三。是晚回来,先至袭人床前问候。袭人只答“好多了”,并无别语。接连几日,都是这样。

贾赦、邢夫人只在停棺、头七等要紧日子去了两趟,假意哭几声便回来,见了孙绍祖,也并不敢责备询问,只说些节哀保重的现成话儿。倒是王夫人打发琏、玉、环等人每逢三、七之日,必定一早出门,按期祭吊。园内诸姐妹虽不便前往,也自有另一番祭吊,哭了几次。

别人犹可,惟惜春人小心思重,格外存感,心道香菱不过是薛家的一个下堂妾,死后还有那般排场,两府里往来拜祭不息;二姐姐乃是荣府里正儿八经的公侯小姐,虽然自小没娘,父亲兄弟俱在,眼睁睁看着她被人作践至死,非但一句话也没有,便连往来哭祭也嫌罗嗦。可见人情冷暖,凉薄至斯。从此对两府里人情益发冷淡,自谓看破。这也不须提它。

只说这日宝玉因不用上学,一早去潇湘馆探望,因天气晴阴不定,乍暖还寒,黛玉夜里常难安枕,日间精神不振,胃气又薄,早起吃的燕窝也全吐了,宝玉深为忧虑,陪着说了会话,因黛玉神倦思睡,只得且出来,自回房临窗读了回书,不禁又想起二月里黛玉生日时,诸姐妹那般欢聚吟诗,并不料竟是大观园里最后一宗盛事,最后一次聚会。那日何等热闹欢荣来,不过一个来月,竟然接二连三死了香菱,亡了迎春,夭了司棋,病了袭人,且听说宝琴、湘云、邢岫烟俱各将聘,转眼这世上又少了三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大观园盛会,竟然一去不再,怎不让人伤心啼泣?

正自伤感,忽见贾环走来请安,期期艾艾提起碧玉荷叶缸之事,意思只要宝玉带他去凤姐院里赏鱼。宝玉道:“这有何难,只管去就是了。谁会拦着你不成?”遂同贾环一起往凤姐院里来。天气渐热,各房俱在午睡。两人沿着院墙走来,一路上鸦雀没声,连个人影儿不见,直进了院子,方见一个丫头在院里梳头,一头长发密匝匝地披下来,发可委地;一旁巧姐儿也披着一头湿发,正踩在小板凳上,扒着缸沿儿看鱼。宝玉看见那丫头一把青丝水光凛凛,黑得发蓝,不禁心中赞叹,因问:“凤姐姐在家么?”

那丫头刚替姐儿洗过头,就便儿自己也洗了,再想不到这时候会有爷们儿进来,只羞得满面通红,一手抓着湿头发在腕上挽了两挽,一手扭着颔下的扣子,回道:“二奶奶被太太请去说话,就回来的。二爷或是有什么事,或是有什么话要吩咐,或是要拿什么东西,不如过会子再来。”

宝玉这才看清她容长脸庞,细巧身材,打扮得与众不同,很是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笑道:“不妨事,我们只不过是来看鱼的,呆一会就走。”

那丫头只得说:“既这样,二位爷略坐坐,我这就倒茶出来。”说罢转身进屋,自去理发倒茶。

宝玉身不由己,便跟着那丫头走进屋来,因看她沏茶,倒忽然触动往事,想起来,问道:“你原来不是我屋里的么?”

那丫头冷笑道:“二爷好记性。我在怡红院里两年,二爷都没认得,现在倒想起来了。”

宝玉赔笑道:“刚才便觉姐姐眼熟,只是一时不敢往那边想。我还记得那天你替我倒茶,说了几句话。后来便没再看见。第二天早起,我还到处找你呢。却是什么时候来了这里?”

那丫头一愣,呆呆地看着宝玉道:“二爷原来找过我么?——就是那次倒茶后没两天,二奶奶就把我挑了来,将有大半年了。袭人姐姐难道没同你说?”

宝玉仰面想了一回,拍手道:“我想起来了,总有半年前吧,凤姐姐同我说要从我屋里挑一个叫小红的丫头走,我原不知姐姐的芳名,便随口应了;后来回房时,袭人说已经打发你去了,哪里知道就是姐姐。”

小红想了一想,叹道:“也难怪。院里那么多人,我正经连名姓儿也不曾报过你知道,你又哪里记得我是谁呢?二奶奶要我来,我本想找你,磕个头辞行,也是主仆一场。袭人说,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你回来,她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难道我能赖着不走不成?”说着眼圈儿慢慢地红了。

原来这小红乃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今年十七岁,因素性聪明,三分人才,七分口才,便一心要出人头地。那林之孝也知道女儿这番心思,却自恃能干,并不巴望女儿拔尖争胜,宁可她平平安安在园里服侍几年,到日子打发出来,仗着荣府的气派与自家财势,不怕找不到个好人家,遂只拨在怡红院里粗使。不料小红只是不忿,每欲乍翅儿,无奈怡红院里处处机关,层层设防,文有袭人之温柔周密,武有晴雯之伶俐跋扈,中间又有麝月、秋纹一干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里还容别人插得下脚去?因此她寻觅了两年,总未有机会。后来因遇巧合被凤姐取中,虽不情愿,也没奈何;及听说抄捡大观园,死晴雯,撵芳官等事,倒也庆幸,心想倘我还在那边,未必不在被赶之列,从此益发断了念头。不料今日又遇到这番机缘,才知宝玉心中未必不有情于她,便要施些手段,再试他一试。因此倒了茶,却不端起,亦不敬让,只拿着根檀木梳子慢慢地梳通了头,且对着水银镜子挽髻编辫儿,露出青绒绒鬓角,白生生耳垂,一边塞粒米白珠子,一边吊只青玉坠子,衬着银红春衫,青绫裙子,越显得清秀水灵,恰如一朵半开的茉莉花儿一般。

宝玉呆呆看着,心道:古人说“绿鬓如云”,我只觉绿字用得奇巧,却未必贴切,今日才知道,竟是大有意趣。当下又是羡慕又是不足,心想她若还在我屋里,或者还可有些想头;如今既到了凤姐姐这里,再没重新讨回去的道理。真真无缘,竟然就此错过了。因此悔恨不来。

两人正自各怀鬼胎,胡思乱想,忽听外边“泼剌”一声,都吓了一跳,方想起贾环还在外头,忙出来,却见院里空空,哪有贾环,便连巧姐儿也不见了。宝玉说声不好,急忙扑向鱼缸,果见姐儿头下脚上,早喝了两口水,正扎在缸里扑腾呢,忙抓住两只脚用力倒提,无奈湿手重滑,巧姐儿又扎挣得厉害,竟提她不起,复被挣脱开来,宝玉情急,展眼看见小红方才洗头的盆架子摆在一旁,遂扔开盆子,拎起铁脚架相准玉缸壁薄处用力砸去,只一下,便听“扑”的一声,玉碎珠溅,缸里的水连同两只鱼哗一下涌流出来,宝玉这方重新探头到缸里,勒住巧姐儿腰肢用力抱出,奶子早被惊动了起来,合着小红两个将巧姐儿接过,用力按抚胸口,又拍背又掐人中地折腾了好一会儿,巧姐儿方“哇”地一口水吐出,又接连吐了几口水,喘息一回,方大哭出来。幸喜鼻腔喉咙不曾进水。

小红胆颤心寒,听到这一声哭出,才知自己已随巧姐儿在鬼门关走了一回,浑身一软,瘫倒下来,便也哭了。奶妈也惊得魂飞魄散,自知难免受责,一边揉抚巧姐儿,一边先发制人,哭道:“小红,你给姐儿洗头,怎么洗进缸里去了?奶奶回来,凭你说去,看你有几个脑袋?”

此时各屋里以及后院睡午觉的躲懒乘凉的也都聚了来,见闯了大祸,都栗栗坠坠,七手八脚满院子里抓那两只鱼,用盆子舀了水且盛着,情知这一番又不知谁家要倒霉受挂连,惟恐殃及,各自在心中揣度,绞尽脑汁要想一个万全之计为己开脱,那想出来了的便又贴着墙根儿悄悄溜了去,想不出的且只自抹汗。

一时王夫人凤姐等人得了讯走来,看见宝玉、巧姐儿、小红并奶子俱一身湿透,姐儿面色青白,扎撒着手立在当地嚎哭得不像人声,都大惊问道:“是怎么了?”小红不敢隐瞒,只得跪在地上,将缘故说了一遍,因说二位爷来看鱼,自己进房倒茶,出来时便见姐儿掉进鱼缸里了,二爷为了救小红,因把鱼缸砸了。宝玉生怕凤姐责骂小红,也忙帮着解释,说为自己喝茶才叫小红倒茶,并不知姐儿为何会落水云云。

凤姐哪有心思听这些话,只连声命快请大夫来,叫奶妈拿衣裳给大姐儿换,又叫拿绳子将小红绑了送去柴房,闲了再审。平儿问:“不是说三爷是一起来的么?怎么倒不见三爷?”

一语提醒了王夫人和凤姐,都道:“就是,快去把环小子给我找来。”凤姐咬牙骂道:“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再没别人,必是这坏肠子的母子为了恨我,竟合起伙来要害我们姐儿。”

说着,赵姨娘已经带着贾环来了,蝎蝎螫螫地拍手叫着:“环儿刚回去,怎么又来叫?听说大姐儿惊了水,这是怎么闹的?我因不放心,特意来看看大姐儿。”因见王夫人在这里,赔笑道,“原来太太也来了。敢是不放心姐儿?也是,侄孙女儿,心头肉儿,怎能不心疼呢?”

王夫人也不理她,只命宝玉先回去换衣裳,这里且问贾环:“你刚才不是同你二哥一起来的么?既说是看鱼,怎么姐儿掉进缸里,你也不救她,倒自己走了?”

贾环大惊小怪地道:“大姑娘掉进缸里了吗?我竟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她还是好好儿的。当时只有二哥和小红在院里,难道是谁同她玩,不小心推她下去的不成?”王夫人气得浑身发颤,问道:“你这话,是说宝玉把姐儿推进缸里的?”贾环道:“孩儿不敢。孩儿没看见,不便乱猜。若不是太太找我来,说大姐儿掉缸里了,我还不知道呢。幸许是姐儿想捞鱼,自己失足掉下去的也未可知。”

王夫人更怒,却无法可施,冷笑道:“原来你大了,学会说话了,倒知道先拿话来堵我。你娘刚才说不放心巧姐儿,所以来看她,你这会子倒又推说不知道了?你既没看见,又怎么知道是姐儿自己失足掉进去的?”

贾环被问住了无可回答,却仍抵死不认账,反推在宝玉身上,只说:“我原是来看鱼的。因小红说倒茶,二哥哥也跟了进去,我苦等他两个不来,就跟过去瞧瞧,却看见他两个躲在屋里搂搂抱抱做出多少不堪的举动来,我因看不过,所以先走了。并不知道后来的事。”

凤姐听贾环句句陷害宝玉,生怕再问下去,更不知他要胡说些什么,反令王夫人难堪,急忙劝道:“太太不必问了,横竖我心里清楚。姐儿这会子因受了惊吓,所以只会哭,不肯说话;等大夫开了药,睡一觉醒过来,再细问过,少不得就要水落石出的。”因回头向赵姨娘道,“我这里很不用你费心,巧姐儿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要等好消息,自己回屋房里消消停停等着吧。”

赵姨娘又羞又气,欲要说话,又不敢,只得恨恨地带着贾环去了。一路犹自喃喃不绝,只说宝玉同丫头不轨,弄出事来,倒冤枉好人。

这里王夫人气得哭起来,向凤姐叹道:“越是那起小人每天大桶脏水泼他,这傻孩子越是自己倒要往网里跳。”又叫人带小红进来。小红两手被倒缚在背后,湿衣裳犹未换下,披头散发,满面羞惭。王夫人端详一回,发狠道:“果然是个没臊的,夭夭乔乔,成何样子。主子在院子里,你怎么倒自己躲进屋里去了?幸亏发现得早,要是巧姐儿有个三长两短,问你有几条命赔?”

小红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哭着分辩说进屋原为倒茶,转身便出来,并没耽搁。何况院子里分明有人,再没想到姐儿会出事,只求太太开恩。无奈王夫人深恨她坏了宝玉名声,这本是她心头第一件大事,明知儿子有这个痴病,日防夜防,只怕有人拿着这个做文章,偏偏地就又有把柄落在人手上。因骂道:“叫你服侍姐儿,你倒一味耍狐媚子,勾引主子,只这一条就该打死;何况又疏于职守,差点伤了姐儿性命。”因此两件,立逼着凤姐撵她出去。

凤姐明知个中另有冤屈,然见王夫人盛怒,且为巧姐儿焦心,也深恨小红疏忽,遂不劝阻,当下传命:“叫林之孝家的进来,带她女儿出去。”王夫人反愣了一愣,道:“原来是他的闺女。”因将林之孝家的找来,说了姐儿落水的事,并不提宝玉与贾环,只说:“做奴才的未能侍候好主子,反差点伤了主子性命,就该打死。若不看你面上,定要重打四十板。她既是你女儿,白放了也是该的,就领出去便了。”

林之孝家的又惊又怒,也不敢辩,只得磕了头,领了小红出去。这里凤姐又将侍鱼的两个婆子找来,命给门上各打二十板,罚俸三个月,遣去扫院子。那两人并不敢求情,都含愧磕头领了。

原来凤姐与王夫人刚才在贾母房中,正是为了北静王遣媒求聘黛玉为妃的事决议不下。因知元妃回宫在即,故只推说还要合字求神,暂为拖延,这时见宝玉竟然为了救人,将北王所赠碧玉缸砸碎,两只鱼也都有气无力,眼瞅着便要翻肚,都深为烦恼,不敢隐瞒,走到上房来回贾母知道。

贾母听了,大惊哭道:“这是天意如此,叫我怎么样呢?若能保全这缸鱼,还可托词八字不合,或说姑爷遗命在先,或求娘娘赐婚,设法转寰。如今缸也砸了,鱼也死了,再不允婚,不是成心要与王爷作对么?直与谋反无异了。宝玉闯下这弥天大祸,可知是他亲手断送了他妹妹,再怨不得别人的。”又召进贾政来,一行哭,一行说,将事情说与他知道。

贾政亦是满面泪痕,叹道:“逆子,逆子,我贾家竟送在他手上了。”又怕更增母亲伤悲,只得收泪劝道,“事已至此,恨也无益。宝玉闯下这弥天大祸,此时便将他打死,也难以洗清。当今之计,不如作速允了北王婚姻之请,结成通家之好,方见得我们并无非有意忤逆,不然,只怕不日便要灭门了。”

贾母听了,虽知有理,只不舍得,仍一心要等元妃回来,指望或有回天之术。贾政料也难劝,只得且回房,担心得一夜未眠。

第九回藏金屋龄官甘做妾结红绳凤姐义为媒

宝玉尚且一字不知,只为小红一事悬心,悔道:“从前她在怡红院服侍,并不知道珍惜,如今她去了凤姐姐处,何苦又招惹她,弄到如今,却有何意思。”

一时林之孝家的带着众人来查夜,寻着宝玉,又悄悄儿地埋怨道:“小红原是为你惹的祸,哥儿好歹也有句话,怎么想法子劝太太平心转意,还要她进来的才是。哪怕仍然降作粗使丫头也使得,好过这样子出去,落人褒贬。外头若知道这是从府里撵出去的,只当做了什么天大的坏事,可叫她怎么见人呢?”说着便哭。

宝玉原本有愧,闻言益发垂了头,嘟嘟哝哝地道:“我也不知会出这样的事。如今太太正在气头上,连我也有不是,三两天就叫搬出去呢,我还敢劝去?”

林之孝家的便出主意道:“哥儿不去,却可求那太太听得进话的人去劝劝,或许还可以转得过来。”

一言提醒了宝玉,便苦想找哪个说情,因道:“宝姐姐的话,太太必是听得进的,只是她如今也不大进园子来,自己家里的事又多,且是最不喜管闲事的,我去求她,未必便肯;不如求三妹妹罢,她必会帮我的,只是太太听不听,便不知道了。”

林之孝家的道:“既这样,哥儿何不这就找三姑娘去?姑娘是娇客,太太或者会给几分薄面也未可知。若不成,还得求求宝姑娘。她到底是太太的亲外甥女儿,如果她肯说话,只怕倒有七分成功。”

宝玉听了,果然便来找探春,备述自己带贾环看鱼,因随小红进屋倒茶,不想巧姐儿竟失足落缸,自己情急之下砸缸救人等事,又说太太盛怒之下,迁责于小红,说她勾引自己,疏忽职守,当时便撵出府去,还求妹妹在太太面前美言几句,怎么想个法子仍叫小红进来才是,不然,岂不因我之故,令丫头受责?

探春一听便知必是贾环与赵姨娘从中做梗,叹了口气道:“只怕难劝。当年金钏儿原是太太的心腹,不过和你说了两句玩话,便被太太一巴掌撵出园去;如今小红照看巧姐儿,反令她落水受惊,论罪更比金钏大十倍,撵出去已是轻罚,若不看她是家生子儿,林之孝的闺女,只怕当时便要打死的;且我听说,彩霞的妹子小霞进来没几天,不知怎么被凤姐姐和林之孝家的给安排去跟了四妹妹,太太正为这个不自在呢,这次借故撵了凤姐姐的丫头去,焉知不是为此?”

宝玉不信道:“太太怎会这样小气?一个小丫头的去留,原本就是凤姐姐同管家嫂子们的事,何劳太太操心。若说为这个怄气,再不能的。”

探春见他不信,便不肯再往下说,只道:“你既要我去劝太太,我便去,左不过几句闲话罢了。可十九是不成的,你若于心不安,倒是拿些银子赏她,再着人问准她心意,除了这府里,还想去做些什么,能帮便帮才真。”

宝玉点点头辞过,并无他法可想,只得拱手别过。回到房中,足足地想了一宿,次日一早,便出园来至薛姨妈院中,欲求宝钗设法。

原来元妃虽伴驾远行,宫中太监夏守忠等人却仍然与府里常相往来,早已明白说给贾琏等,“金玉良缘”是跑不了的,娘娘行前已经求了监天正代选吉日,只等围猎回来便要赐婚的。

贾政王夫人俱已知晓,不过瞒着贾母一人。薛姨妈因此暗做准备,虽未在宝钗面前明白说起,言语里难免不有一两句捎及,宝钗察言观色,便也猜着了,心里颇觉踌躇。她入京这些年,眼中所见这些男子,总没一个比得上宝玉的人物风流,性情温柔,虽说有时嫌他忒也婆婆妈妈,又胸无大志,性情乖僻,然而这许多年里在贾府住着,长辈疼爱,姊妹和睦,早已熟惯。果然能与宝玉一娶一嫁,总不出这府里,又得以与母亲长相厮守,如何不愿意?只是明知道那宝玉心里,早已有了林黛玉,他二人眉来眼去不是一年两年,众人都看在眼里,只不理会。果然自己与宝玉成亲,却置黛玉于何地?因此大没意思,这些日子总不肯往园里来。

不想越躲越躲不开,宝玉偏偏儿地找了来,求以小红之事。宝钗岂肯管这闲事,况且明知自己与宝玉将有婚姻之约,如何倒去找着王夫人说话,若提起婚姻事来,却有何意思,又做何态度。因此佯笑道:“宝兄弟,不是我不肯帮你,只是那林小红是二嫂子屋里的丫头,太太撵了她去,我做亲戚的怎好拦着不许?可不是没眼色?”

宝玉还要再说,隔壁薛蟠房里小丫环走来回禀,说大奶奶要找太太说话。薛姨妈道:“这里有客呢,有什么话,闲了再说吧。”宝玉忙道:“大嫂子既然有话要说,自是急事,我来这半晌,也该回园子了。”薛姨妈还欲留,宝钗却将母亲袖子一拉,不令挽留。宝玉遂去了。

这里夏金桂进来,穿着织金满绣的重绢衣裳,头上密密排着茉莉针儿、金步摇、凤钗、翠钿,揭枝实梗的满池娇分心,足有三四两重,明晃晃沉甸甸坠得髻子也偏向一边,并两边耳朵也是吊着老大的金灯笼坠子,黄烘烘往人前一站,便是足金打制的一个绢人儿,手里且拿着湖蓝、水绿熟罗包袱各一,带着两个小丫头来辞薛姨妈,说要回家为母亲拜寿。

薛姨妈见她妆扮得这样招摇,满心不喜,却不好说别的,只得道:“既是亲家母吉日,自该叫蟠儿陪了你去,再备些寿礼衣缎。”夏金桂笑道:“我们两家原是至亲,并不要讲究这些虚头礼节。何况他前面店铺里忙得那样儿,平日连家也难回,哪里抽得开身陪我回娘家?不如我自己清清爽爽地去了,三五日便回的。”

宝蟾只在金桂身后使眼色,薛姨妈看得迷烟遮雾,只得含糊应道:“既这样,多叫几个可靠人随着,早去早回。待到正日子,再叫蟠儿过去给亲家母磕头,顺道接媳妇儿回来。”

夏金桂似笑非笑地应了,遂告辞出门,外面早已备下马车,婆子扶上车来,就此别去。薛姨妈遂找了宝蟾来当面细问,刚才拼命挤眼是什么意思。

宝蟾叹道:“太太心善,哪里知道我们奶奶的伎俩?屋里金银柜子的销匙向来是我带着,前儿奶奶忽然要了去,说从此只是她亲自管账吧。昨日又指使我出来,也不让爷进屋,今儿爷一早去店里,她后脚打扮了便说要回娘家。太太白想想,可是有文章?所以我刚才使眼色,想让太太查查她身上,还有随身的包袱,免得日后少了什么,竟疑到我身上来。”

薛姨妈愣了半晌,只得道:“那是她的屋子,如果她要这样,也没法儿。”回到里边说与宝钗知道,宝钗也道:“哥哥既已娶了嫂子,自然便是嫂子当家,她就要把房子烧了卖了,我们也只好看着。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她果然存了这个心,我们便防也是无用。正经赶紧把后面三间房子收拾出来,等琴妹妹的婚事办妥了,早些娶邢姑娘过门,这房里有个二嫂,便不怕了。妈妈也多个臂膀。”

薛姨妈道:“我的儿,还是你想得周到。既这样,我明日便去与大太太商量定了婚期,做一个双喜临门,也把这些日子的晦气冲一冲。”

且说宝玉自薛姨妈处回来,仍往秋爽斋来,立逼着探春去与王夫人说话,自己只在秋爽斋苦等。不到一顿饭工夫,探春回来,见宝玉还在呆等,不禁笑道:“你也够痴心。那小红得你这样,可谓虽败犹荣。”

宝玉无心玩笑,只催问结果。探春道:“我说去也白去,这不,臊一鼻子灰回来了。”宝玉知道不成功,长吁短叹,垂头不语。

探春看了不忍,劝道:“你我在府里,就有十分的心,也难尽一分的力。依我说不如找个擅活动多见识的兄弟子侄,命他们在外头帮忙打点着,或者还值多些。”

一言提醒了宝玉,拍手道:“我怎么竟忘了他了。除却此人,别人再没这本事。”遂向探春拱一拱手,匆匆辞去。探春望着背影笑道:“我这二哥,再不为别的忙,正经事不见他这般用心,为一个丫头,倒忙得见首不见尾的。”想至此,又叹息起来,愁道,“冷眼望去,两府里子孙,只有二哥是个好的,偏又是这样不务正业,将来偌大家业,却可指望谁呢?”因此倚着栏杆,倒愁郁起来。

你道宝玉想的是谁?原来便是贾芸。当下急吼吼命人找了他来,不及闲叙,便道:“你可认识从前在我屋里,后来跟了凤姐姐的丫头小红?”

贾芸听了,先吃一惊,只道事情败露,因此犹疑不定,含糊说道:“依稀有些印象儿,宝叔只管问她做什么?”

宝玉叹道:“前日为她一个不小心,太太发怒,将她赶出府去了。”遂又将砸缸救巧姐儿的话说了一遍,向贾芸谋道,“我的意思,是你找个机会问问本人,或是同他老子娘商量着,看有什么法子可以帮帮她,就当代我赔罪了。不然我心里总是觉得歉得慌。”

贾芸这才放下心来,当即便有了一个主意,且不说起,只笑道:“宝叔有命,焉敢不从。放心,一定办得妥妥当当,不教宝叔操心。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要宝叔说句话儿呢。”宝玉忙问:“什么话?”贾芸笑道:“这且不忙说它,八字还没一撇呢,反正一两天里就知道的。倒是宝叔上次吩咐我办的事,至今还没能办得周全,正难见宝叔呢。”

宝玉左右看看,故意找个由头将眼前人尽皆支出,这方悄声问道:“你是说芳官儿的事么?她如今怎样了?”

贾芸叹道:“两府里监管尼僧的是后街的芹老四,这个人生性悭吝,只要见了钱,任是什么人情礼数都不讲的。后来搭上水月庵的老尼净虚,也是敢在虎嘴里拔牙当街卖的,两只眼睛瞪起来,只是看见钱。我和他们平素里井水不犯河水,并没什么交情,若是擅自向他问话,他知道漏了底,只怕狗急跳墙,更要做出多少不堪的事来。那时我又无权辖治他。因此依我说,这件事还须上头亲自问询,不然,纵揭出来,也是不抵事的。”

宝玉听他的话头,便猜到贾芹背后另外有人,也些许猜到必是宁府里众爷们儿,倒不好答话,只问:“既然如此,为何不报与琏二哥与凤姐姐知道?”

贾芸道:“他管僧尼事,便是二爷同二奶奶派的差使。”

宝玉便知他避嫌,心想若是自己去告诉老爷、太太,必然会问这些事你又从哪里知道,反落不是;若告诉老太太,又深知贾母向来最厌此等事,虽必严惩,若是一时气病了倒不好,他原本不擅理这些人情世故,事临头来,竟是毫无主张。只顿足叹道:“连佛门尚且如此,这世上还有片干净地儿么?”

贾芸也知他无为,因献计道:“依我说,宝叔倒也不必理他们闲事,横竖瞒不久,事情出来,总要惩治的。若是担心芳官,不如叫个贴身小厮直接去与芹小子说,就说芳官是爷心爱之人,叫他但凡衣食用具都要从丰配给,活计也不要多使她做,就是了。”

宝玉想了想,也无他法,只得亲自出园来,向焙茗耳语几句。那焙茗原本是个多事的,大包大揽道:“二爷放心,我这便备些素斋葛袍,驾辆车子直送到水月庵去,指名儿说二爷赏与芳官的,叫净虚秃头出来答话。她看了这阵势,必定心服,再不敢揉搓芳官姑娘的。”宝玉道:“便是这样。”又与了焙茗些钱,教他从速办来。

那焙茗是平地上也要起三尺浪的,既得了宝玉亲口嘱咐,又有了钱,且拿了满理在手,岂肯便宜行事的?便想了一想,遂向后院里寻着锄药、扫红、墨雨等人,张张势势地道:“这是咱们为二爷效力的时候,大家须如此这般,不可藏奸。”那些人又岂是省事的,都没口子一片声地说好,果然套了一辆车,买些油米香烛等,又会同些平日里一处淘气的小幺儿,只说往庵里来布施,打得门山响。

净虚听说荣府里送布施来了,喜得亲自迎出来,看见他四个,却不认得。焙茗将脚踩在车辕上,佯笑道:“二爷打发我们来送香油,你不赶紧跪接谢赏,只管觑着你那老眼昏花看什么?莫不成认不得你茗大爷?”

焙茗的名头净虚倒是认得的,因常在府里走动,略有些脸面的奴才都早已备记在心中,知他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个得意亲近小厮,因赶紧满脸上堆下笑来,奉承道:“原来是茗大爷,老尼眼拙,一时竟未认出来。”又赶着叫小尼姑倒上好的香茶来。

焙茗遂在条凳上坐了,一边看着姑子们收香米,一边便问净虚:“二爷的丫头芳官,是不是被你们拐在这庵里?二爷着实想念,要我们来看看她,过几天,二爷还要亲自来呢。”

宝玉前些时候来看芳官的事,净虚早从姑子口中得知,听焙茗语气不善,便不肯叫她出来相见,谄笑道:“这可是不巧得很,不知道茗大爷到此,昨儿打发芳官往铁槛寺有差使。不知宝二爷哪日里来,告诉老尼,好提前准备。”

焙茗更不答话,一脚踢飞条凳,便发作道:“早不差使晚不差使,偏你茗大爷来此,就说打发她有差使。你也不用骗我,那芳官上次我们原已见过,一张脸被你捣得烂茄子一般,大白天你差她出去,不怕吓坏人?必是你藏起她来。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你茗大爷七个头,八只眼,什么不知道?说是芳官不在,可别叫我们搜出来!”当下振臂一挥,众小厮遂拥上前来,只以找人为由,乱踹乱砸,随抛随丢,众姑子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口里只叫“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一时扫红在房里搜出些脂粉酒水等,大喊大叫让众人来看,焙茗见了,更加得理,指着问:“好你个酒肉尼姑,这难道是敬佛祖的东西?是你家庙里罗汉酒量好,还是你家供的观音爱打扮?”遂将酒坛打得粉碎,脂粉尽皆抛在地上。净虚原本只当他是为芳官出头,既见被查出弊病来,才知另有机关,只疑作府里有密令使焙茗如此行事,因此一声儿也不敢吱,惟有低头念佛而已。

且说贾芸与贾芹虽无交情,却素来不睦,无非族中子弟攀富比贵之意。当下打听了焙茗在水月庵中所为,自谓得计,兴头头走去街上买了许多时鲜果品,又换了一身体面衣裳,提着往林家门上来。原来此前早在怡红院里,他已与小红暗中有情,后来小红被凤姐要去,他又在凤姐跟前奉承,见面的机会更多起来,眉来眼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原想只等小红长到二十五岁上打发出府,就要登门提亲,结成好事。如今听得小红提前出府,虽然惊讶,倒也喜欢,遂趁夜找上门来。

林之孝在府里议事未回,只有小红娘在家正与小红两个守着灯穿珠花儿。见贾芸来,小红心中便猜到八九,忙向屋内回避了。小红娘哪里知他们的首尾,还只当贾芸要寻林之孝走路子谋差使,因命小丫头子倒茶,又笑道:“哥儿现在二奶奶面前奉承,谁不夸本事能干?何必再找我们。”

贾芸笑着,方缓缓提出求亲的意思,只道:“箱奁戒指,织金衣裳,婶子只管说,即日办了来,定教婶子满意。”

林之孝家的听了,虽然意外,倒也欢喜。她求宝玉说情,心里也知道多半是不成功的,何况空等了两日的信儿,这时早已没了指望,又想贾芸虽然贫寒,也是贾府正宗嫡系,到底是主子,且近来又在凤姐面前得势,若将小红与她,倒不负她素日心高志大的性格。又见他言语和气,态度殷勤,赶着自己一口一个婶子,说得天花乱坠,心里便软活了。虽未答应,却也热络,只说要等当家的回来商议,温言暖语送贾芸出去了。

等到林之孝回来,拿了荷花饼,银丝鱼汤给他吃,又斟了一杯金华酒,在灯下款款地说道:“小红既然已经出来了,只怕再难回去;况且咱家也不指望她那一两银子度日,从前也没打算她成个什么,不然也不用窝在怡红院里那些年,后来跟了二奶奶,虽是有体面的事,可哪天不是悬着心吊着胆,老虎嘴里寻唾沫,便得着些也艰难。府里有我们两个侍候着已是足够,倒是早些打发她嫁人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