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日,我都只在房内让云眉教我识字。外头的宫女和太监似乎比我还着急,我知道,姚妃的这个喜我自然是要去道的。我不过是不喜欢和她们挤在一起。

反正,横竖不过是去说几句贺喜的话罢了。

晚上,用了晚膳,才与云眉一道出去。

夜里的皇宫,到处点着明亮的灯。今日,起了一层薄薄的雾,空气里还带着湿意。

我与云眉行至长廊的拐角处,听得那头传来说话声:“姚妃可真狠,为了进位连孩子都不放过。”

“可不是,皇上必然是愧疚于帝姬的伤,是以才给她进位的。”

我略吃了一惊,此刻却没有能躲的地方,那二人已经转过拐角来,竟是贤妃与棠婕妤。她二人瞧见我,微微一怔。

我忙行了礼。

怕是如此认为的,还不止她们两个。只我知道,元承灏给姚妃进位的想法,在帝姬受伤之前。

“这不是妡妹妹?怎么,过储钰宫给姚妃道喜么?”贤妃走了来,一如既往笑得温柔。

第廿九章 迷路

我点了头,小声开口:“是,嫔妾正要过去,娘娘也是打储钰宫过来么?”

贤妃笑着:“可不是,今儿算是将储钰宫的门槛儿都踏破了呢。想当年,姚妃进位修容的时候,都不曾这般的。”她的话语柔柔的,仿佛方才与棠婕妤议论姚妃的人不是她一般。

我应着声,那是自然的。当年,即便姚妃因为收养了姝玉帝姬而进位,亦是没有人将她放在眼里的。只因,帝姬非但不是她亲生的孩子,还是个女的。

宫里头,母凭子贵,最好的,自然是皇子。

而现在,三年过去,后宫竟然可笑得依旧只一位帝姬。如今姚妃进位,谁会不去呢?

侧身退至一旁,我开口:“嫔妾不打扰娘娘,先过储钰宫去了。”

听得棠婕妤冷冷地哼了声,贤妃笑着:“妡妹妹也不必急,皇后在储钰宫呢。不然,本宫与棠婕妤也不会这么快就回了。”

我怔了怔,贤妃如此说,便是光明正大告诉我她与皇后不合了。我略垂下了眼睑,她与皇后两边,我是谁都不该站的。

不过此刻,她既这般说,我也没有更好的托词可以尽快地走掉。

那阵悦耳的金铃声已经绕至我的身侧,女子的声音已经传来:“这里也没外人,姐姐我还是那句话。妹妹可要抓住皇上给的大好机会,姚妃…可也不是个善类。万一哪天,妹妹怀上了龙裔,那可就…呵呵。”那方轻盈的帕子被置于唇边,棠婕妤轻笑起来。

我心里清楚着,她们二人,是想拉拢我。为的,自然是想打压姚妃。

我忽然想起方才贤妃的话,皇后在储钰宫,她是否在告诉我,姚妃已经是皇后的人了呢?

呵,昨日帝姬还悄悄地告诉我,姚妃为了她还被皇后狠狠地罚跪过的。这宫里头的事情,还真的不是如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是这个道理么?

吸了口气,我笑道:“谢谢姐姐提醒,只是皇上的心思,不是我能妄自揣摩的。”

等元承灏不再去我的水烟阁,我还有什么课让她们利用的?我倒不如,趁早摆正自己的位子。其实,后宫女子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元承灏心里清楚着。

棠婕妤很是不悦,低嗤一声道:“妹妹这样可不聪明。”

我不语,我不知道什么才是聪明。

我连姐姐入宫的事情都阻止不了,我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贤妃倒是没有说什么,只略笑一声,跨了一步道:“棠妹妹不是说你那里有幅画要给本宫瞧瞧的么?本宫此刻倒是有空。”

棠婕妤似乎才想起来,点头道:“正是呢,娘娘若是不说,嫔妾这脑子竟都忘了。真真该死。”她说着,上前扶了她的手离去。

我忙朝她们福了身子。

她们走了,云眉才上前来,小声问:“二小姐,我们要过储钰宫去么?”

“去。”为何不去。

云眉不再多言,只小心地扶了我的手。

二人往前行了一段路,远远地瞧见前面一行人往这里来,这样的排场,只能是皇后了。没有迟疑,只与云眉进了一旁的小道,绕着过储钰宫去。她们叶家姐妹之间的事,不该是我去掺和的。

我只带了云眉,亦没有提着灯笼,小道上的灯光昏暗,如今已是九月初,无月光,只能依稀看得清脚下用石子铺成的蜿蜒的小路。

我只想着从小道上绕着再过储钰宫去,却不想,这小道居然越绕越远。

硬着头皮再走了一段,终是觉出不对劲来。看一眼云眉,见她皱着眉心,很是无奈地看着我。

我叹息一声,欲转身,隔着高过人的花丛,我听见元非锦的声音传来:“皇上素日里可都是不喝酒的。”

第三十章 兄弟

我吃了一惊,本能地侧身透过右侧的花丛瞧过去。那边,隐隐约约透出了浅浅的灯光来,其间,还瞧见了模糊的人影。

接着,元非锦的声音再次传来:“臣弟以为皇上今日进了姚妃的位,会过储钰宫去。”

我本能地屏住了呼吸,眯着眼睛从那错综复杂的缝隙里望出去。

他坐着,我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元非锦却站在他的身边,还有常公公,也站着。

他不答话,自顾喝了杯酒,淡声开口:“常渠说你昨日还入宫来找朕的,就为了说这些?”

“自然不是。”元非锦的声音有些不快,他上前,端了桌上的酒杯,也喝了一口,突然弯下腰咳嗽起来。

“哎哟,小王爷。”常公公忙上前帮他拍着背。

元承灏并不抬眸,只笑道:“不会喝就别喝。”

“咳咳,那是皇上从来不让臣弟喝酒。”他说着,竟然伸手按住了石桌上的酒壶。

“你还小。”对着元非锦,他的语气听起来真舒服,十足一个兄长对着弟弟的语气。

元非锦一把将酒壶提了起来,咬着牙:“臣弟不小了,都能让皇上封侯了!”

这句话,十足的气话,连我都听出来了。

若是换了别人,封侯,那是多开心的事啊。可是元非锦,如昨日我感觉到的一样,他为此事入宫面圣,却不是为了谢恩。

常公公眼看着他直接拎了酒壶往嘴里灌,吓得忙扑过去抢他手中的酒壶。他却一个闪身让开,厉声道:“公公也敢拦着我么?”

我吃了一惊,我以为,他在元承灏的面前是不敢如此放肆的。

常公公吓得不轻,忙跪下,又看了看元承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元承灏似乎没有生气,只略抬了眸子,瞧着他:“你这是在给朕脸色看么?”

“臣弟不敢!”他说得咬牙切齿,一仰头,将酒壶中的酒直直灌入喉去。咳嗽着,他却笑道,“臣弟大了,皇上能做的事,臣弟也能做,咳咳——”他一手撑着桌沿,咳着,还笑。

“小王爷…”常公公又转向坐着的那人,“皇上,这…”

他抿着薄唇,略微皱了眉:“怎么,你对朕的决定很不满意?”

元非锦将酒壶中的酒一并饮尽,狠狠将酒壶甩在桌面上,突然跪下道:“臣弟怎么敢?”

他说着怎么敢,可我听着,他哪里像是不敢的样子?怨不得芷楹郡主知道他入宫来,便要急急尾随着进来,她怕他得罪皇上。只是,她拦得住一次,却拦不住第二次。

“此事,朕自有主张。”元承灏起了身,常公公忙跟着起来扶住他的身子。

“臣弟此刻不想走。”

“由不得你。”

“皇上!”他伸手拉住了男子的衣袍,常公公侧开半身,我才看清楚,他今夜,并没有着龙袍。只一袭纳白的丝质长衫,衬托得他的身姿愈发地颀长。

他的脚步一滞,没有回头,沉默了半晌,才道:“朕今日决定让你回去,你就该高高兴兴地走。你以为当年她命景王送你入宫来,真的只是来享荣华富贵不成?”

第卅一章 治罪

握着云眉的手猛地一紧,她也被元承灏的话吓到了,一手捂住嘴,回头,朝我看了一眼。我知道,我们不该在这里偷听下去了。

只是,此刻的双腿犹如被钉在地上一般,一步都挪不动了。

其实,不是走不动,而是不敢动了。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连着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些许。夜风吹了上来,凉凉的,我不禁缩了缩身子。

隔了半晌,才听闻元非锦的声音传来:“臣弟知道。”他顺着元承灏的身子站起身,又言,“臣弟还知道为何太皇太后同意皇上的决定。”

我死死地咬着唇,还能有比元非锦的话更清楚的么?

太皇太后带他入宫,不是享荣华富贵,那么,只能是明着陪皇上读书,暗里做质子。皇上登基的时候年幼,更重要的是皇上并非先皇亲生,而太皇太后又是一介女流,她为了避免诸王叛乱,以景王之子为质子,来牵制他。

放眼各位王爷,如今也只景王的势力最雄厚。而元承灏突然给元非锦封侯,是不想再让他以如此身份待在皇宫之中,太皇太后会同意,怕只是因为元承灏用削弱景王势力的幌子骗过了她,而他所考虑的,只有元非锦。

我不免,又对他另眼相看起来。

对着元非锦,他可以做到一位兄长该有的样子,处处为他考虑。而对着我姐姐,他却又是冷情得不顾牺牲她的幸福亦是要逼着她入宫来。

想到此,胸膛中的那一股怒意再次窜了起来。

脚下的步子微动,忽而听得一人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什么人?”男子的声音淳厚,我似乎还听见了兵器出鞘的声音。

回眸的时候,身边的云眉已经一把将我推进花丛之中,自己往前跑了几步。

常公公已经转身绕过花丛出来,云眉惊慌地跪了,俯首撑地。

我捂着嘴,我是不该让云眉一人去承受的,可我更清楚,此刻出去,更加没有救云眉的机会了。

迎面而来的男子已经近了,我认出他来,是杨成风将军。

云眉依旧地伏着身子,小声道:“奴婢…奴婢帮小主找了丢失的帕子,不慎迷路了。”

常公公脸色一变,低斥道:“你…你可知皇上在此!”

“奴婢不知,奴婢才行至此地。”云眉的声音略微颤抖,却依旧不认。

常公公又欲说话,却听杨将军道:“方才本将军自那边过来之时,倒似乎是听得有宫女捡了一方帕子的,兴许便是你家小主的帕子。”

他的话,说得我一惊,我着实不知是真的那么巧有人捡了帕子,还是他故意如此说。云眉显然也吃了一惊,本能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边,传来元承灏的声音:“常渠,何事?”

杨将军已经上前一步,伸手一把将云眉从地上提起,皱眉道:“还不走?等着皇上治你的罪不成?”

第卅二章 听说

云眉勉强站稳了身子,二话不说,只谨慎地跟上他的步子。

我捂着胸口,一句话都不敢说,此刻跌坐在花丛中,也不敢起来。

常公公已经回身,向元承灏禀告着:“是杨将军,带了一个迷路的宫女走了。”

元承灏只“唔”了一声,倒是不在意,只又朝元非锦开口:“你既然知道太皇太后的意思,也不枉朕做的这些事了。离京一事,也不必再议。”

他转身欲走,元非锦却大声道:“臣弟不想在这个时候走!”

他的脚步微滞,浅声道:“常渠,小王爷喝醉了,叫人送他回去。”

“是。”常公公点了头,只扶住了元非锦的身子,开口,“小王爷,奴才叫人送您走。”

“我没醉!”他吼着。

元承灏已经抬步离去。

“皇上!”他还想追着上去,常公公紧拉住他的身子,劝道:“小王爷还不了解皇上的脾气么?他决定了的事,是谁都改变不了的。您还是先回去。”

望着前面纳白的背影,元非锦忽而笑起来:“公公怕他又罚我抄经书不成?”

“小王爷,哎…”常公公叹息着,又言,“您真的醉了。”

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可我也觉得他醉了。否则,他怎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如此对元承灏说话?想起方才他那么疯狂地将酒壶中的酒饮尽,恐也只是怕自己不敢将有些话说出来吧?

常公公意欲扶了他绕过花丛出来,却听“啪——”的一声,那原本置于桌上的酒壶被摔了个粉碎。我忙趁机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离去。

独自过储钰宫去,不带宫女,似乎有些不妥。不过也顾不上那么多,本来道贺于我来说,不过是个任务罢了。

帝姬已经睡下了,我向姚妃道了贺,也不曾多留,又匆匆出来。

回了水烟阁,在门口,瞧见云眉。

“二小姐。”见我回去,她仿佛长长松了口气。

我拉着她的手问:“杨将军没有怎样么?”我始终还是不信真的会有那么巧有人掉了帕子的。

云眉点点头:“今日多亏了杨将军,吓死奴婢了。”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又道,“奴婢担心二小姐还在那里,可有不敢折回去找您,现在您回来了就好了。”

“我没事,只是杨将军为何愿意出手相助?”这,是我想不明白的一点。

云眉摇头:“奴婢也不知,咦…二小姐您腕口的纱布呢?”

经她一说,我才瞧见原本被纱布缠着的手腕,此刻已经裸/露了。仔细想着,定是方才惊慌地离开之时落下的,否则,我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

“奴婢去找。”

我拦住了她,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回了房,云眉小心地查看了安歧阳给的银票,又叮嘱着我放的地方。我笑她跟个管钱婆一样,她红着脸说,这是表少爷给我救急用的,不能不重视。

我其实明白,这些银票,于我而言,已经不仅仅是钱财了。

翌日,照常给太皇太后请安。

从郁宁宫出来的时候,贤妃的轿子未起,那张美丽的脸庞从轿帘中探出来,朝我道:“听说昨儿个皇上留宿水烟阁了么?”

我吃了一惊,忙问:“娘娘听谁说的?”

第卅三章 良心

她轻笑起来:“瞧妹妹紧张的,就算皇上真的留宿你那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说得风淡云轻,我怔了下,原来,她不过是随口说的。略笑着,我开口:“昨儿皇上进了姚妃娘娘的位,自然,是要去储钰宫的。”话出口的时候,微微叹息。

我也要渐渐融入到这个虚伪的世界中去,元承灏根本不会去储钰宫,我知道。他心里,对着姝玉帝姬,有愧疚。那是他疼爱了三年的女儿,他却亲手伤了她。

我只是不知,昨夜他在宫里喝酒,是否也是因为此事。只因元非锦说,他素日里,是不会饮酒的。

“皇上昨儿倒也没过储钰宫去。”贤妃说着,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朝我身后瞧去,本能地回头,瞧见棠婕妤远远地过来。原来,贤妃迟迟不起轿,是在等她。

我携了云眉的手行至一旁,说道:“娘娘若是无事,嫔妾先行告退。”

她点了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只道:“本宫倒是想起来,前几日本宫得了一幅画,据说描绘的是《霓裳羽衣舞》,妹妹和棠婕妤都是善舞的,一会子本宫倒是想邀妹妹过慧如宫一同赏画,如何?”

贤妃都如此说了,我自然拒绝不得。忙点了头道:“是,嫔妾一会就过去。”

她笑一声,棠婕妤已经走得近了,她只瞧我一眼,抬步钻入了轿中。

我与云眉回身,她才敢小声道:“二小姐,贤妃娘娘真会叫您去赏画么?”

我摇头,赏画只是托词罢了。贤妃多次想拉拢我而不得,莫非她还不死心么?

喟叹着,我为了宫倾月的事情心烦着,根本不想去管宫里都的斗争。眼看着选秀的时间越来越近,元承灏不肯收回成命,只怕是这一次,宫倾月想逃也逃不了了。

回水烟阁的路上,赫然瞧见元非锦翘着二郎腿坐在路边的石墩上。我过去,他也不起身,只仰着头直直地看着我。我有些诧异,昨日他是真的醉了而留在了宫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