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灏抬眸朝我看来,我心里正尴尬着,忙转了口问:“隋大人的妻子去了哪里?”

他已经起了身,转身入了内室,一面道:“十六年前,云滇郡战乱,他和他妻子在战乱中失散了。”

失散了…

在战乱了失散的人,多半儿是没命了。我忽然羡慕起他的妻子来,十六年过去,他依然孑然一身,只因为没有找到她的人,亦或是她的尸首。

也许,即便找到了她的尸首,他也不会再娶吧?

那么深的一种感情,是连时间都不可能磨破的。

“愣着作何?”男子的声音悠悠地传过来。

我猛地回神,见他自个儿坐在床沿,心头一颤,想起他方才对我做的一切,脸颊又烫起来了。

他似未见,只又道:“各地的王爷们都已经在路上了。”

我略吃了一惊,忙问:“王爷们也要来么?”

他“唔”了一声,笑着:“非锦也会来。”

“太皇太后的意思么?”

他却摇头:“是朕的意思。”

我越发讶然了,半晌,才低声道:“皇上想试探王爷们?”为了安府遇刺的那件事。

他看着我,眼底掠过一抹赞许,笑言:“不错,还知道朕心里在想什么。过来。”他朝我伸手。

我有些本能地退了半步,咬着唇:“隋大人说叫您别太累了。”

他一怔,随即笑出声来:“隋华元那个老匹夫,他的话你倒是听!怎就不听朕的话?”

因为你是比他狡猾百倍的狐狸!

他倒是也不强求我,自己躺下去,开口道:“朕明日不过馨禾宫来了,需得准备冬猎的事情。你给朕安分一些,别到处晃悠。”

我这才上前,替他宽衣。他倒是也老实,不再对我动手动脚的。我忍不住问:“嫔妃们会去么?”

他不答,只问:“想去么?”

我点头。

他又道:“皇家观兽台也在那里,什么凶禽猛兽都有,到时候吓死你!”

我被他说得笑起来,我又不是胆小鬼,什么东西能吓死我?

这一夜,不知是因为隋太医的话,还是如何,他倒是真的安分起来。翌日又是早早地醒来去上朝。

我与阿蛮出去的时候,见隋太医正在收拾药箱,我笑言:“本宫额上的伤也差不多全好了,看来隋大人以后不必来馨禾宫伺候了。”

他自然知道我指的什么,也笑道:“这正是臣希望的。”

我看着他,敬佩道:“隋大人是个重情之人。”

他的眼底,却是闪过一抹阴霾,随即是愧疚之色。

“她若知道,会高兴的。”不管,她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隋太医却苦涩地摇头:“是臣对不起她。”说着,正了身,“娘娘若是无事,臣告退。”

阿蛮看着我,小声问:“娘娘,皇上日后不来馨禾宫了么?”

一怔,只浅笑一声,他来不来,我哪里管得了。

过郁宁宫去,时候还早,没有乘轿子,与阿蛮二人缓步走着。我忽而问她:“可会骑射?”

她惊愕地看着我,半晌,才摇头:“娘娘怎的问这个?”

其实,这也是事先预料到的,便道:“没什么,以为歧阳什么都教你。”

阿蛮低了头:“少爷能教的,都教奴婢了。只是他自个儿也是不学那种的,奴婢也不会。”

我不语,要想在冬猎的时候在围声射死皇后,那基本就是我的空想。我不会骑射,阿蛮也不会,我不可能再找第三人。再说,我和阿蛮,都不曾杀过人的,届时,也不知下不下得了手。

忽而,又想起元承灏提及的观兽台。

不免开口问:“听皇上说,那边还有一个观兽台。”

阿蛮点了头:“这个奴婢倒是知道的,听说里面什么奇珍异兽都有。届时,各宫主子们不会骑射的,都该会在那里观赏的。娘娘怎的想到这个了?”

我摇头:“没什么,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

闻言,阿蛮也不再说话。

在郁宁宫里,看见皇后,她似是憔悴不少,想来对她来说,昨夜是个不眠之夜。

太皇太后和众嫔妃们兴高采烈地说着冬猎的事情,皇后只安静地坐在一旁,不时勉强笑了笑,一句话都不曾说。

一旁的棠婕妤说得高兴,兴奋地开口:“太皇太后,听闻谷中多添了几种珍兽,这次臣妾们可得好好儿瞧瞧了。”

一旁的冯婕妤接口道:“那观兽台臣妾还不曾见过的。”她的话语里,隐隐的,满是期待的味道。

太皇太后笑道:“今年排场也大,哀家也想跟着你们一起凑凑热闹去!”

“瞧太皇太后说的,您去,才是更热闹呢。”贤妃笑着说。

看来,大家都兴奋着,亏得元承灏还骗我说,那些猛兽会吓死我。

出来的时候,大家还议论着冬猎的事情,我瞧见郑贵嫔扶了皇后的手走得飞快,出了郁宁宫,一起上了凤驾。想起元承灏说皇后脸皮薄的话来,只是不知她会不会将那件事告诉给郑贵嫔知道。

“阿蛮,你说那观兽台真的有那么凶猛的野兽么?”随口问着。

阿蛮沉思了下,点头道:“奴婢想来,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守卫森严了。”

微微握紧了双手,那么,掉下去,会如何?

才想着,听得一侧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我本能地转向传出声音的那一侧,听着,似乎是一男一女的声音。

阿蛮也听到了,她吃惊地看向我。这宫里的女人,都是皇上的女人,宫女和侍卫私通可是大罪。原本这种事,与我无关,要管,也是中宫皇后来管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心里倒是好奇起来。

也不过去,只朝阿蛮看了一眼,她会了意,略提高了声音道:“我们昭仪娘娘来了,还不出来行礼么?”

那边的声音一下子湮没了下去,我正好奇究竟是哪宫的宫女,听得有人出来的声音。先瞧见的,是男子的衣袍,却不是宫中侍卫。那藏青色的衣角,分明是…

苏太医?!

阿蛮亦是吃惊了。他已经上前来,朝我行礼道:“微臣给昭仪娘娘请安。”

目光,从他的身上移至他的身后,我越发地惊讶那后头之人究竟是谁。往前了一步,苏太医忙拦住我:“娘娘请留步。”

挑眉瞧着他,我笑道:“让本宫看一眼又如何?或许,本宫还能请皇上给苏大人做个主,岂不好?”

他的面上倒是还平静,低头开口:“此事,不劳娘娘费心了。”

“哦?苏大人觉得本宫多管闲事了么?”

“微臣不敢。”他依旧从容而答,“微臣在娘娘心里,不止一次与宫女私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

我一怔,似是猛地想起什么,朝阿蛮使了个眼色。阿蛮疾步上前,朝里头看了一眼,回身道:“娘娘,没有人。”

直直地看着面前之人,我猝然笑道:“看来这一次,当真是苏大人的心上人了。”他宁愿让我威胁,也不愿让我看到那女子的真面目。

他依旧不惧:“娘娘,谁都会有一个想要真心相护的人。相信娘娘不会太为难微臣。”

拂过手中的帕子,我略笑道:“此事,若是让你师父知道,想来他会很伤心。他曾说,你年轻有为,是个可造之材。私通宫女,是死罪。”

我突然提及隋华元,他的神色有些异样,片刻,才又恢复了常态,淡声开口:“微臣和他不一样。”

我笑了,反问他:“怎么不一样?都是痴情之人。”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听我如此说,才猛地回神,却是低嗤一笑,并不答话。

“娘娘。”阿蛮行至我的身边小声唤着我。她是提醒我,虽是在外头,我还是不要与苏太医走得太近。

扶着她的手,朝苏太医道:“本宫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苏大人不必如此。”

在这宫里,有着利益关系的人是最好利用的。他是太医,保不准那五日,我便需要他帮忙,我没必要和他过不去。

身后,传来苏太医恭敬的声音:“微臣,谢过娘娘。”

行得远了,阿蛮才小声道:“苏大人真沉得住气。”

我笑而不语,他不是沉得住气,他了解我,知道我不会将他的事捅出去。

他明白一个道理,各得所需。

回了馨禾宫,恰逢浣衣局的两个宫女送衣裳来,见了我,忙跪下行了大礼。我也不看她们,径直入内。有宫女上前查探,突然听得一个宫女叫:“啊,谁把皇上的裘貉洗坏了!”

停住了脚步,回眸,目光落在宫女手中的裘貉上。我想起来了,那次为了让他穿了贤妃的裘貉出去,我估计将粥泼在了他的裘貉上。这么厚的裘貉,也难怪浣衣局隔了这么多天才送来。

浣衣局的两个宫女吓白了脸,忙俯下身子,哆嗦着开口:“奴婢…奴婢不知…”

阿蛮忙上前看了一眼,皱了眉:“娘娘,似乎是烘烤的时候烫掉了一撮毛。”

回身上前,细看了一眼,还真是。洗坏了皇上的裘貉,这事情倒是麻烦了。少不得,浣衣局又得掀起一场暴风雨。这事儿,总得有人出来承担的。

“谁洗坏的,出来认个错,本宫也替你求个情。”宫中有宫中的规矩,不小心,便会有不小心的下场。这一点,我还是心如明镜的。

底下的宫女颤抖得越发厉害了,一个干脆哭起来。皱了黛眉,却见另一个颤声开口:“娘娘,是奴婢。”她的手也颤抖着,我倒是不想,她能认得这么快。

“抬起头来。”

宫女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红红的,而我,却是猛地吃了一惊,蘅儿!

是了,她该是随着姐姐入宫来的。只是后来姐姐出了事,我倒是把她的事情忘了。

让她跟着我入内,她规矩地跪了,哽咽道:“娘娘一定会为奴婢求情的,是么?”

我坐了,只问她:“真的是你弄坏的?”

蘅儿支吾着,半晌,才摇头:“不是,是嬷嬷要奴婢和菊儿送皇上的裘貉来。”

看来,浣衣局的嬷嬷很清楚是谁弄坏的,她如此,是随便拉了两个宫女出来顶罪了。

“奴婢见是娘娘,不如就承认了,也省得日后受皮肉之苦。”她依旧哭着,“大小姐没有得宠,浣衣局的嬷嬷对奴婢也甚是不客气。二小姐,求您救救奴婢!”她说着,俯身朝我磕头。

我心头一阵酸楚,姐姐落难,连着她身边的丫鬟一起受苦。

叫了拾得公公进来,要他过内务府去,让内务府的总管将蘅儿调来我的馨禾宫。元承灏说我用不起两个大宫女,我让蘅儿在外头做事,也是没有坏了规矩的。

蘅儿声声道谢,眸中闪着泪花。

差了宫女,将元承灏的裘貉送去了乾元宫:“告诉常公公,就说是本宫不慎弄坏了皇上的裘貉。”

“娘娘…”阿蛮拉住我的衣袖,我略微一笑,元承灏忙着冬猎的事情呢,才没有功夫管我这种细小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得了空找了姐姐出来。

听我提及蘅儿的事,她到底红了眼睛,我拉着她的手:“此事为何不告诉我?”

她低着头:“我怎么能什么事都告诉你?我和蘅儿的事,你本就不该插手的。”

我叹息一声,她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藏在心里,就为了让我离麻烦远点。可,蘅儿从小跟着她,云眉走的时候我都舍不得,又何况是蘅儿之于她?

“此事,你也别担心了,日后蘅儿在我馨禾宫,会很好的。”担忧地看着她,“倒是你,皇后会一直为难你,因为…我得罪了她。”

她一手按住自己的腕口,笑道:“昨晚皇上来了关雎宫又匆匆地走,我还听见皇后在寝宫里和浅歌的话呢!妩妡,你也太…太…”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她只笑了。

迫使自己将目光从她的腕口移开,我知道,那里必然是有新伤,她只是不想我看到罢了。那么,我装作不知。

只低语一句:“我那是胡乱说的,姐姐可别当真。”

她摇头:“姐姐听闻皇上待你好,高兴都来不及,当真不当真又有什么要紧的。”

二人说着话,瞧见郑贵嫔的轿子远远地,朝关雎宫来。

姐姐忙回身入内。

我又看了几眼,才回去。姐姐离开关雎宫的日子,不会远了。

连着两日,元承灏都没有来馨禾宫,临近冬猎,他在御书房忙到很晚,又独自在乾远宫就寝也不会有人起疑。

冬猎开始的那一日早上,五品以上的嫔妃都穿戴整齐,与太皇太后一道出到宫门口。瞧见元承灏携了皇后的手过来朝太皇太后行了礼,看来隋太医的药真是好药,今日看他的脸色已经没有虚弱之色。

待帝后上了御驾,众人才都纷纷上车。

具茨山谷仅次于皇宫的西南,如今虽已是十一月底,那边却依旧比别的地方温暖,即便是需要冬眠的动物也还在活动。

更有是,据说观兽台下面有一处壁洞,壁洞之内,终年温热,有如身处在暖炉内部。那里常年盘踞着一条巨蟒,作何下去的动物,哪怕是凶狠如狼如虎,蛮是不可能活着出来。

不过我倒是好奇着,想着一睹那骇人听闻的巨蟒。

与姚妃同坐一辆马车,帝姬也在,孩子此刻撅着嘴靠在姚妃的怀里,从马车起程到现在一句话都不说。我笑着问她:“帝姬怎么了?”

她朝我看了一眼,这才道:“玉儿也想要一只小狗,母妃不让。”

姚妃无奈地看着我,我自然也是记得当日太皇太后的话,姚妃自然不敢让帝姬养小狗的。便安慰她道:“小狗可没有帝姬的球球好玩儿,你父皇会和你玩球,可不会和帝姬玩小狗的。”

孩子闻言,眼睛亮了亮,脆脆地问:“真的么?”

忙点了头。

她又道:“父皇和母后在一起,玉儿不喜欢。”

“玉儿!”姚妃喝斥着她,孩子小嘴一瘪,却也不哭,委屈地靠在她的怀里,再不说一句话。姚妃摇摇头,低语着,“小孩子,本宫就怕她口没遮拦。”

我拉拉她的小手,帝姬是个聪明的孩子,在那些人的面前,她学着不多说一句话。

大臣们都在围场候着了,王爷们也来了。

嫔妃们没有下车,只元承灏与皇后下了御驾,接受众人的朝拜。

太皇太后说不凑这个热闹,便与众嫔妃先行过了别院。

在长廊上站着,阿蛮接过我身上的裘貉,回房内挂了才出来:“娘娘,这里倒是真的暖很多。”

我点着头,瞧见几个嫔妃自眼前走过,一个个都兴奋不已。站了会儿,远远地,瞧见那顶明黄色的帐子过来,接着,见元承灏和皇后进了别院。

他与皇后说了几句,见皇后点了头,扶了浅歌的手离开。

他抬眸的时候,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我。他似是怔了下,然后大步过来。我朝他福了身子,他伸手扶了我一把,笑道:“在宫里看你穿得那样多,此刻脱了去,朕差点认不出来了。”

没来由地,竟说了这么一句。

他只抬步往前,一面开口:“既是在这里无事可做,来伺候朕更衣。”

跟着他回房,他的衣服已经整齐地搁在床上,威武的铠甲,看起来就好重。替他摘下帝冠,褪下龙袍,常公公已经捧了铠甲上来,我接了,才要替他穿上,却听常公公道:“娘娘,这个先给皇上穿上。”

回眸,见正是那日元非锦留给他的金丝软甲。

果然,他大手一挥,冷了声道:“朕不需要这个。”

“皇上…一会儿围场上箭矢无眼,还是小心点好。”常公公小声地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