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即使有,属于我工作范围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不会来麻烦水书记。现在,这些问题更不成为问题。”

水书记倒是不会生宋运辉的气,气他不体谅,因为知道他是个认真的孩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合情合理。他还很耐心地道:“小宋,你眼前有两个人,一个人做事一百分,甚至一百二十分,可破坏力八十分,另一个人做事九十分,破坏力十分,你会选择哪一个?”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水书记把选择权交给他,以如此清晰的打分方式交给他,从中,他也看出水书记对刘总工技术水平的绝对肯定。他一时无话了,他最近因为整顿办的工作,与那么多人接触,当然已经清楚,硬性或者柔性的抵触对工作进程的影响,他为此不得不将做事的精力分出一半来处理人事纠纷,因此非常影响工作进度。他清楚那八十分的破坏力有多麻烦。再说,对于刘总工而言,他重新掌权后的破坏力,那可能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动一片人。这不是水书记的气量问题,而是从工作考虑。他思索半天,才道:“水书记,对不起,我知道了。但是…很可惜。”

“不错,很可惜。我一向坚持,因人成事,因人废事,善用一个人,事半功倍。”说完,水书记将笔记本递还给宋运辉,“你好好学习,但千万不能因学历因技术而脱离群众。”

宋运辉怎么也想不到,水书记不生气不说,竟然还教育他鼓励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笔记本,点头道:“是。”

宋运辉告辞后,水书记反而挺赞赏宋运辉,光明正大地将反对意见说出来的人,比背后说风凉话和搞小动作的人可爱得多。为此,水书记反而愿意考虑宋运辉的提议。他虽然否认了宋运辉的提议,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刘总工在技术人员心中的影响,在那些有技术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将刘总工做个妥善安置,他的领导形象就会打上一个不怎么大气的折扣。他当然可以以权威让别人无话可说,可是,人总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宋运辉走出水书记办公室,就认定自己没法说服水书记,虽然他还有很多腹稿没说出来,但是,被水书记两种人的问题一问,他的理由都不用说了。的确,在用刘总工的问题上,水书记有难处。宋运辉原本想的是,如今水书记大权在握,刘总工再没法反起来,再恢复刘总工的职位应该不会成为威胁,只是,他千虑一失,他没想到刘总工会妨碍做事的问题。总不能让水书记放弃做事,成就刘总工。

寻建祥知道这个结果后,大力赞美水书记,说水书记有胸怀。又悄悄对宋运辉说,水书记对他真不错。宋运辉也觉得,水书记对他就像对一个子侄辈的孩子。因此他对寻建祥说,如果不是水书记对他不错,他也是没机会跟水书记说这些话的,换作虞山卿,哪敢去说,不自取其辱吗?

此时,新分配大学生的报到工作已经完成,对于第二批大学生的接收,总厂有了规矩。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培训学习,这帮大学生被分配到各车间基层进行锻炼,就是倒班。宋运辉当然也在一车间接触到两个新来大学生,当然,那两个大学生的年龄照样还是比他大。看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意气昂扬的眼睛,宋运辉才能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年里成熟多少。当年读书时候了解政策,学习知识,能精确掌握机会,在学生会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响的事,还自以为是多了不起多厉害的事,到社会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过家家。这一年,崎岖曲折,可他还是个有水书记支持着的人。

但水书记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在秋风高扬的一天,找上刘总工的办公室。此后几天,没有消息。但是宋运辉这半个当事人却觉得有异,因为与刘总工在楼道走廊相遇时候,刘总工一改以往的客气微笑,见面竟然开口寒暄似的问一下进度。宋运辉不会忽略刘总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凭此,宋运辉想到,水书记将对刘总工有所安排了,否则,水书记不会将他俩之间的对话告诉刘总工,水书记从不做无的放矢的事。

国庆节休假两天,正好又遇到一个星期天,宋运辉又加上两天调休假,搭总厂运销处车子回家五天。运销处本来没安排去宋运辉家那边的运输,但宋运辉一问,处长行了个方便,将后天的车子提前安排到国庆前一天傍晚出发,于是宋运辉在家足足地呆了几天。雷东宝送来好多吃的,还有应景的月饼,月饼是不常见的广月,而不是常见的苏式酥皮月饼。但雷东宝自己没法来,他被市里组织着去蛇口参观考察取经去了。

宋家两老生了一儿一女,只儿子硕果仅存,因此分外疼爱。儿子回家,什么都不让儿子做,只要儿子敞开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愿儿子离开眼前,没事时候总跟进跟岀跟着儿子唠叨,即使手里拿着个米萝挑米里的砂子,也要找到儿子身边,戴着老花镜边聊边挑。

回家第二天,宋运辉陪着爸妈去市里买电视机。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买电视机,第一次是陪着姐姐去,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不是了,短短时间过去,可以说光阴荏弱,如今的国产电视机做得跟日本货似的,样子很是漂亮,价钱也比日本货便宜。他们一家挑了一只上海产的凯歌电视。等着商店发货的时候,宋运辉去趟隔壁没多远的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书,《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领导者》,《超越革命》。这几本书他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闲逛书店买来。姐姐不在,宋运辉也就没了买小说的兴趣。但是出来到门口,看到柜台玻璃下豆沙绿封面的《红楼梦》时候,宋运辉还是心中一动,掏钱买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去,景况倒是与黛玉有得一比,不过,梁思申在她外婆家估计扮演的是同样也去投靠亲戚的宝钗的角色。宋运辉有梁思申在美国的地址,准备回厂里后将书寄给她看。

想到宝钗,宋运辉又想起姐姐,想起当年与姐姐就宝钗与焦大关系的争论,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春秋。

回家这几天,宋运辉的日子过得极端糜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妈妈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见脸盆有水,牙刷涂了牙膏。宋运辉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来,他很困,好像要用这几天时间把毕业一年来的辛苦都补睡回来似的。不让他妈帮他脸盆接水,他妈还不干,宋运辉又是反抗无效。他好歹现在在金州总厂都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可回到家里就得受妈妈如此“小看”。

十月三日早上,宋运辉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妈妈准时叫醒,他妈热切地问儿子要吃甜馒头还是淡馒头,宋运辉记得妈不会发馒头,就偏说要吃花卷,他妈应一声好就跑出去。宋运辉好奇了,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门外果然有人,可不是什么田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脸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

宋母见儿子出来,就道:“你看,一只鸡蛋换四只淡包或者三只甜包,花卷没有,你吃什么?甜包好吃一点。”

宋运辉问那男孩:“淡包几两一只?”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两一只,我们不要粮票,价钱就稍微贵一点。”

宋运辉奇道:“你买面粉就不用粮票?”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们乡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饭不够吃,但糠多鸡多蛋多可以拿来换吃的,城里男人吃得比乡下女人还少,家里多出来的粮票正好可以换鸡蛋。”

宋运辉恍然大悟,“真聪明。妈,我们买十二只淡包吧,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夹淡包,我在厂里常这么吃,还是大学里问西安同学学来的。”

男孩好奇地问:“怎么夹?要不要把肉汤也浇进去?”

宋运辉拿起一只馒头,大致示范了一下给男孩看,男孩点头表示学会,男孩又举一反三地说,夹咸菜夹酸菜也都可以。宋运辉很喜欢男孩的机灵劲,趁妈妈挑了馒头拿进去,准备拿出鸡蛋来,他问那男孩:“国庆节放假出来帮爸妈做点生意吗?小伙子很能干啊。”

男孩摇头:“我今年初中毕业不读了,爸去世早,家里穷,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得干活养活弟妹们。”

宋运辉听了很替这男孩可惜,挺机灵一个孩子,要是读书,成绩肯定好。他指指自己家门,道:“养兔也是很不错的挣钱办法,你们孩子多,放学了每人揪一把草回家,够兔子吃。放弃读书多可惜。”

男孩道:“养了,归小弟小妹管着。可爸去世欠下一屁股债,靠几只兔子没用。”正好宋母拿了五只鸡蛋出来,男孩又帮宋母挑了八只淡包,这可是今天的大买卖了。男孩高兴,就话多了一点,“明年等我大弟初中毕业可以接我班了,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听说那儿人富。”

宋运辉道:“东北吃工资的人多,可东北太冷。小伙子去闯闯也好。”

男孩又开心地笑道:“是啊,我把换来的全国粮票都存着呢,等明年用。大哥,我姓杨,我走啦。馒头好吃,我后天再来。”

宋家母子看着小杨吆喝着挑担离开,都是挺感慨,宋母说,自夏天开始这个小杨挑担来买馒头,大家贪方便都不去镇上早餐店了,再说小杨这人与人自来熟,谁见他都说得上话,一个月下来就混出人缘,大伙儿都叫他馒头专业户,生意极好。宋运辉说,小时候虽然成分不好,可好歹吃穿没短,书可以读到大学,小杨可要辛苦得多。

宋运辉回厂路上,想到红红火火的小雷家,想到机灵挣钱的小杨,再想金州,总觉得金州一片黑暗。没回家看看还不觉得,回家一看,见农村日新月异地变化,金州却前不久才刚开始启动,很多人依然以传递小道消息为乐,以养红茶菌君子兰消磨光阴,这中间差距真大。宋运辉心想,他绝不能在思想上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没想到,回到工厂,也看到一个巨大变化。刘总工复出,不过负责金州总厂研究所的筹办,同时担任整顿办审核组的领导。虽然宋运辉十月六日就上班,可刘总工这回速度特快,早已在昨天组成两套班子,开始运转。一时,整顿办变成两条线争先恐后地交缠前行,一套成文,一套审核。尤其是刘总工蛰伏后复出,做事快马加鞭,总是赶着成文的一套班子交出初稿,审核后发还,又让尽快拿出修改稿。因为刘总工在技术人员中德高望重,谁被赶着都没敢公开对抗,成文班子虽然不属于刘总工直管,可却被赶得比被水书记骂着赶还狠。宋运辉反而高兴,对,这才是做事的样子。

宋运辉心中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水书记主动找刘总工谈话的那一次,两人说了什么,不知用了什么策略,让刘总工焕发青春似的充满活力。

终于,也轮到他联络整理的一车间整顿文件交付审核组,接受审批。都知道,前面的都被刘总工好一顿批,刘总工拿出来的审批意见稿长不见底,被批的人个个噤若寒蝉,但都不敢发出怨言,没办法,刘总工批的就在死穴上。再说,全都知道,刘总工这人一旦涉及到技术问题,一向态度认真强硬。

宋运辉还听说,虞山卿也挨批,一点没比别人占便宜,甚至,有人说,刘总工就差将审批意见照虞山卿劈头盖脸扔过去,一点不顾小女儿的面子,非常铁面无私。宋运辉倒是心说,这才对,刘总工又不是笨人,能看不出虞山卿的心思?此时还能待见虞山卿?宋运辉对于已经递上去的初稿本来信心十足,那是整个车间工人技术人员心血的结晶,又参照了刘总工笔记本里面的精华。可看了那么多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在刘总工手下的遭遇,他也有点心虚。他心里总觉得,他挨骂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得罪刘总工太多,也因为他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不过又觉得,看样子刘总工知道他在水书记面前说情的事,不会那么恩将仇报吧。若是只有挨骂一途,那也只有虽千万人,吾往矣,像别人一样。可正因为他还有侥幸的可能,他才会忐忑。

刘总工秘书通知宋运辉的时候,他正参与设备改造办的会议。刘总工秘书对于开不开会视而不见,长驱直入,找到宋运辉,有话直说:“小宋,今天该轮到你了,深呼吸吧。”

宋运辉笑道:“等会议开完,行吗?”

主持会议的生技处副处长立马道:“你去,快去,会议记录会给你看,别让刘总杀过来。”

宋运辉心说奇怪了,怎么刘总工权威一点不下于水书记?只得收拾桌上东西跟秘书出去。宋运辉才到门口,里面的刘总工就问了句:“小宋,你自己对草稿打几分?”宋运辉只见在他面前的秘书神情变了变,不知道这是祸是福,硬着头皮挨进去,硬着头皮回答:“九十五分,因为没经历设备大修,少许问题我模棱两可。”身后,秘书将门掩上出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刘总工道:“请坐,茶水是我刚替你倒的。如果你不是宋运辉,我给你打九十八分,不是为你做得特别好,而是为你草稿表现岀的极强思维条理,换一句话说,你搭建的框架不错,就像你驳倒FRC技术的方案,你表现出的思维逻辑,让我无话可说。但是对于你宋运辉,我只能给你及格。为什么,我一条一条跟你分析。”

刘总工并没如传说中的发脾气,而是拿着草稿对宋运辉一一详解,除了指出错误,更非常尖锐地指出犯错的原因,包括其中的侥幸心理或者想当然心理。宋运辉如果是厚脸皮,完全可以在心中给自己开解:哎呀,错不多,最多一页评审意见。但宋运辉偏是个认真的人,而且刘总工的批评又是一针见血,所以,他全身越来越热,工作服腋下部分慢慢渗出汗水。是,他的一些小聪明小滑头都被刘总工找出来了,刘总工就像是翻出他的脑子清理后找出漏子,将他的心理分析得清清楚楚,这才可怕。难怪刘总工只给他及格,他没尽力的地方太多,他认。

总算刘总工清算完毕,宋运辉还在忙着记录,刘总工问了一句:“是不是说你累不死,你就忘乎所以,两只肩膀一起挑?一边做整顿办的事,一边做设备改造办的事,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精力?”

宋运辉忙将最后几个字写上,才回答刘总工的话,“我还单身,时间比较容易掌握。”

“新旧设备一起考虑,不混淆吗?”

“不会,倒是互补,尤其是新设备的有些独特设计可以为旧设备未来可能的改造提供思路。”

“噢,你想到哪些?说…”说到一半时候,刘总工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会不会保密。

宋运辉理解,FRC的事让刘总工心有余悸。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刘总工如果有时间,最好一起去一车间现场边看边说。”

刘总工道:“你去拿安全帽来,十分钟后楼下汇合。”

宋运辉热气腾腾地出来,到外面忍不住一个深呼吸,到办公室被同僚看见腋下汗水画的地图,都是会心一笑,要好的则是问一句“挨骂啦”,宋运辉依然红着脸笑笑点头。但忽然想到,其实他不算是挨骂,刘总工的声音并没提高多少,会不会其他人也是将此称作挨骂?按说,刘总工这个知识分子也不该是水书记那样会得拍桌子吹胡子的人,而且水书记也不骂脏话。可能别人的遭遇也是差不多。

已近下午四点,刘总工带上一只三节电池手电筒,招呼上宋运辉一起去一车间,没去车间办公室,直接去的现场。正好是三工作组的人上白班,寻建祥还特意到两人身边转了一下,才与宋运辉师父窃窃私语地下班离开,宋运辉知道,他们关心他。

手电筒在刘宋两个人之间轮流转,拿来打指向光柱。刘总工对设备极其了解,往往是宋运辉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刘总工就想到思路的后半句,两人一拍即合,说得极其愉快,都没顾着天色已暗,设备现场灯火辉煌。看完,刘总工让宋运辉回头给他一份明细。

回办公室路上,宋运辉忍不住问:“刘总,为什么当初你认准FRC?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资料就发现FRC明显落后。”宋运辉也是存心想告诉刘总工,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挖好陷阱将刘总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后来才知。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刘总工却说了一句大实话,“年纪大了,对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头资料里面FRC最有先进性,就一头扎进去,只顾做精做细。就像今天你的那些旧设备改造设想,金州的设备,很多是我们这些老的想点子想思路改造了又改造的,可如今,却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一个头,我才能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到这种可能时候,却能比你想得深入细致,这就是年龄的区别。以后的金州,靠你们啦。”

“年轻的冲锋,年老的押阵。”

刘总工在总办面前跳下自行车,意味深长地冲宋运辉一笑,道:“非把我们老头子挖出来吃干抹净才罢手。”

宋运辉也笑,才要回答,二楼走廊传出一声唤,“爸,你去哪儿啦?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刘总工忙看手表,宋运辉却循着熟悉的声音往上看去,正是刘启明,旁边还有一个虞山卿。宋运辉心中叹一声,早知是这结果。他跟刘总工上楼去,却看到刘总工对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运辉看看这对男女,看到两人贴得那么近,心里对刘启明的好感减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寝室骄傲地离开,还以为她有志气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质,从此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想到这么没志气。

他回自己办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书包出来,却被门口的虞山卿笑话了,“小宋,这只书包是小学背到现在的吗?”

宋运辉笑道:“不中看,却中用。”

这话正好被出来的刘总工听见,刘总工将眼睛在两人之间晃悠两下,皱眉,虞山卿虽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运辉,却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儿牛拉不回,小姑娘眼里只有风花雪月,还说有跌宕起伏才是爱情。刘总工拿女儿没办法,谁让这个小女儿天性浪漫。刘总工邀请宋运辉去他家吃饭,说现在食堂已经关门,宋运辉哪里肯去,那不是自讨没趣吗?就借口说刚才在一车间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经给他买菜买饭,他还是回去吃。刘总工这才作罢。面对刘总工,宋运辉比在水书记面前狡猾了一点。只有在谈技术的时候,他才没法狡猾。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回到寝室打开灯,竟然真有一菜一饭放在他桌上。他忙拎两人的热水瓶下去,打来开水,拿开水泡饭吃。寻建祥?显然又是去玩去了。寻建祥做白班时候从来不会放弃玩的机会。

但宋运辉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不妥,不妥在哪儿,他一时说不上来。一直到吃完饭还没想出来。但鬼差神使地却跑下二楼找到熊耳朵的寝室,一问,果然又是他们一帮人一起出去玩了。宋运辉回到寝室,也没再多想,他得赶紧将今天与刘总工谈话的笔记整理出来,明天得拿去一车间跟大家开个会;还得把今天跟刘总工说的旧设备改造设想整理一下,明天得拿给刘总工。今晚的事情很多。

但再多的事情,只需一件一件地做,总有做完的时候。做完,看手表,已经是半夜。寻建祥还是没回,宋运辉不管他,留下门,自己睡觉。寻建祥凌晨回来是常有的事,宋运辉都不知他们在哪儿玩,要宋运辉在外面玩到九点后,他都还不知道该到哪儿去,九点钟,连电影院都关门了。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见寻建祥。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儿打听,还被熊耳朵同寝室的人取笑,说宋运辉管寻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没回。

宋运辉胸口有一团担心终于急冲而出,他终于想到这几天报纸上反复看到的两个字,“严打”。

果然,这想法在一车间得到证实。昨晚,寻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饮食店喝酒胡闹,醉后跟人争风吃醋,一帮人打起来,对方不敌,逃走后又叫一帮人返回,二十几个人在饮食店门口打群架,惹来两个派出所的警察两面包抄将人都捉了。还说,生技处的虞山卿正好经过也挨了黑手,一张脸给拍得血淋淋。

宋运辉心中只会叫苦,完了,寻建祥打架前者是为那个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后者是为他。全厂只有一条大马路晚上灯光明亮,虞山卿从刘总工家回寝室,必经这条路,也就是必经饮食店门口,寻建祥打上劲儿了,看到他最看不惯的油头粉面虞山卿,还不趁机下个黑手。以前这种事也就是个当地派出所将人送交厂保卫处处分,而寻建祥从来对什么处分无所谓。可今天是“严打”,看样子寻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处分那么简单了。报纸上都在说,从重从快,一网打尽,那么,以前的处分,现在,可能得在派出所关两天了。

宋运辉难得上班时间开小差,找个熟悉保卫处的同僚去保卫处咨询,一问,果然不出所料,昨天公安局全市大行动,寻建祥他们正好撞枪口上。

很快,从重从快的判决随着冷空气一起到来,寻建祥被判十年,发送新疆劳改。熊耳朵他们也被判得有轻有重,但都发送新疆,连张淑桦都没幸免。宋运辉还了解到,虞山卿多次上告,控诉罪行。刘启明当然跟去作证,明确虞山卿只是过路的一个无辜路人,却被一群流氓毫无理由地殴打,可见这帮流氓对社会治安破坏之大。有人背后议论说,寻建祥他们给判那么重,完全是被告出来的。

宋运辉一点帮不上忙,求人找保安处处长说话,保安处处长为难地说,最近这是全国统一行动,他爱莫能助。宋运辉甚至找上水书记,水书记却告诉他,有人还告他宋运辉呢,说他助长寻建祥等人的流氓风气,一向为寻建祥等人的恶行揩干屁股,还是总厂厂办对市里审理案件的人拍胸保证宋运辉是个极优秀青年,才把事情压下。水书记要宋运辉最近老实点。但水书记还是问宋运辉怎么给寻建祥等人揩屁股,宋运辉说不忍看着好友受伤流血,出手包扎一下而已。水书记却指责宋运辉既然善待好友,为什么不劝好友积极上进,做个好人。水书记好好批了宋运辉一通,告诉他,洁身自好,并不意味着对周围恶行不闻不问。作为一个有为青年,要有是非观念,不仅要严格要求自己,还得帮助带动周围的人。

宋运辉焦头烂额却一事无成地从水书记那儿出来,走到虞山卿所在办公室时,站门口狠狠盯视那个空座位很久。他想到,三国时候,周瑜感慨“既生瑜,何生亮”,因此处处下黑手整治诸葛亮,虞山卿对他,一直也是嫉妒的吧。想到只因为打群架就被重判的寻建祥,想到他自己也差点被作为共犯处理,如果虞山卿此时出现在眼前,宋运辉必定会脑袋充血,犯下危害社会治安罪。

宋运辉都来不及见寻建祥一面,寻建祥就被转移了。寝室一时空荡荡的,那张属于寻建祥的床,床帘一直拉开着,主人再不会从里面懒洋洋探岀一只臭脚。往后,寻建祥即使刑满释放,估计也不会回来金州了。

很快,有新的室友分配进来,是新来大学生方平。宋运辉收拾起寻建祥的铺盖,等寻建祥家人到来时移交给他们。看着占了寻建祥床位的方平,宋运辉没来由的讨厌。不错,寻建祥不是个正统人,可他做事光明磊落,对朋友赤胆忠心,是条真正的汉子,比之虞山卿之流不知强多少倍。宋运辉从来不会认为跟寻建祥是折节下交,交朋友,贵在诚心,而非地位权威等其他因素。

而对刘启明,宋运辉彻底死心。

然而,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很快全厂又展开整党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活动,宋运辉又陷入一个麻烦。作为一个才刚申请获得批准的预备党员,宋运辉也参与了整党工作。他隶属生技处,在这么一个知识分子充盈的环境里,在遍地都是从才刚结束的十年运动中走出来的老练知识分子群体里,每一次会议,对于宋运辉而言,都是煎熬。他熟读政策,可能比在座的人都熟悉政策,他甚至清楚了解七八年至今的政策演变细节,他不能熟练应付,但他能技巧应付,他大多数时候以一个晚辈后进者的身份保持缄默,他少数时候发言,却引经据典,永远用的是报纸上的话,永远政治正确。

宋运辉以为,他了解政策,可以趋利避害,避免重蹈父亲当年被打倒时候的覆辙,但是他错了。相比其他人,他阅历太浅,他对人性了解不够,他心中的坚持太多。在党组讨论时候,同样也还是预备党员的虞山卿提出有必要帮教宋运辉清除思想中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自由主义倾向,他举的例子,就是宋运辉和劳改犯寻建祥之间的密切关系。他指出,宋运辉毫无原则,与寻建祥熊耳朵等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而不是以争取上进争取靠拢党组织的先进青年身份教育感化寻建祥等人,致使寻建祥等人越滑越远,终至危害社会。虞山卿还指出,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希望宋运辉认识错误,改过自新,以进步姿态投身党的怀抱。

其实,在场经历过那么多运动的人都清楚虞和宋是怎么回事,虞山卿借整党提出批评教育宋运辉又是怎么回事。两人一起进厂,在同一起跑线上,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目前看来宋虞各有千秋。但机会有限,有宋没虞,有虞没宋,虞在技术上不是宋的对手,这个时候不出手打压一把宋,争取跑到前面,还有什么机会?也正好岀他一张俊脸差点被寻建祥毁容的恶气。起码,虞山卿提出这个议题,大家就得认真对待,场面上得有个交待,给议题得出一个结论。

大家都没把这事太当回事,又不是宋运辉自己触犯法律去坐牢,不过是室友坐牢,宋运辉只要打个哈哈,说句工作忙碌,专心科技,因此没顾及室友的变化就行,什么责任都没有,不过是一场讨论,又不会记档。但大家都没想到,宋运辉这个实心眼的,竟然不肯敷衍塞责。宋运辉说,他对虞山卿的发言持保留意见,即使寻建祥等人被判刑被劳教,可依然是群众的一份子,根据我党团结群众的宗旨,作为一个预备党员,首先就得团结身边周围的群众,从一点一滴做起。寻建祥不错是被判刑,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非黑即白,因一次判刑就把寻建祥打入另类,打入只能教育改造而不能团结的人群,那样才是反而会把一个本来可以成为大好青年的人推得更远。宋运辉说,他不承认寻建祥有不可饶恕的错,因此与寻建祥交往也不能说是错误,是勾肩搭背,沆瀣一气,既然如此,他如何认识错误改过自新?宋运辉最后还强调一句,他对朋友两个字有清醒的认识,他永不做侮蔑朋友的事。

宋运辉当然也知道只要违心地敷衍一下就能过关,可是他不能,他敷衍,就是承认寻建祥是个坏人,他可以当着寻建祥的面指责寻建祥打架酗酒无恶不作,但他怎能在人后往已经服刑的寻建祥背后插上一刀?他无法违心,否则他如何对得起寻建祥闯祸那天放在他桌上的一饭一菜。

宋运辉的表态令众人很无奈,众人也只好拿这事当回事,认真讨论批评,总算是有了事做。

为此,水书记很是失望,很气愤宋运辉做人糊涂,没有原则,这么朴实的人与那些穿花衬衫穿包屁股大喇叭裤留大鬓角的小流氓称兄道弟。因此他在这问题上不发表意见,任大家一次次地对宋运辉批评教育。他想,这孩子太顺,无论如何都得让宋运辉吃吃苦头,知道人情世故。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对于宋运辉而言,特别的冷。

好在,他有师父支持他,一车间一起倒班过的人支持他,一车间所有认识寻建祥也认识宋运辉的人都支持他,他们的支持虽然无声,也可以说无用,可是温暖。

还有,一封来自美国的来信,彻底帮宋运辉驱散冬日的严寒。

信中,有两张梁思申的照片,一张是在学校拍的,穿着校服,一本正经;一张在不知什么晚会上拍的,梁思申侧面拉琴,穿一袭深蓝曳地长裙,高贵典雅犹如希腊雕塑。小姑娘倔强地长大了,长得他都不认识,不敢认。

梁思申还是用英语写信,在信中说,收到《红楼梦》了,非常非常地高兴,终于可以看到简体字的书了。外公外婆总是诽谤简体字没文化,坚持让她看繁体字,害得她邯郸学步,反而连简体字都忘记怎么写,只好都用英语。外公外婆作为利益持有者,一切都从自己喜好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别人只能仰他们鼻息。比如他们在家过着更舒适的西式生活,却保留着绝对权威的中式家长作风,比在国内的家庭还封建。但是舅舅们不敢分家出去过,怕分出去会少一份遗产,一大群人挤在大宅里跟演戏一样热闹。她如今已经申请住校,亲戚也巴不得她住校,学校里虽然严格,可好歹没那么假惺惺。父母家也一样,爷爷奶奶也是强有力者,也是两个大麻烦。这次中国人民银行转为机关式的中央银行,爸爸要求转入承接人民银行原业务的新成立银行工商银行,被爷爷竭力阻止,差点闹到断绝关系,但爸爸坚持自己的选择,还是进了工商银行,伯伯们则是留在人民银行。她以后要学爸爸,选择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一个人必须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

宋运辉看了心想,真不错,一个小小女孩竟有这么深刻的认识。看来两个国家两头跑,对一个人的成长是多么有益。不错,人得有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不能没有原则被人牵着走,或者人云亦云。正好他最近也是困惑于这些事,他给梁思申的回信中就谈了自己的想法,他还补充一点,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之外,还得有务实作风,学习要务实,做事也要务实,以务实态度做更多更出色的事,证明自己的人格与思想。他在信中讲了自己的工作,还有他的生活,当然没好意思写小刘的事,也当然用的是中文。对于英语,他读还可以,听说写都比较麻烦。

信寄出后,宋运辉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他失,失的是眼前利益,他得,得到的是自己的独立人格。他必须坚持自己的人格,坚持自己的信念。他相信,还是那句与寻建祥说过的话,“来日方长”。

这个年底,在水书记和刘总工的两座大山督促下,整顿工作飞速收尾,进入正常管理,年初准备迎接上级对整顿工作的验收。

设备改造已经获得部委批准,已经从两套技术方案中选择一套,已经通过中技进出口公司向国际制造商发出信息。接下来,等待参数提供,技术谈判,商业谈判等进程。

虞山卿提前转为正式党员。宋运辉思想不过关,但是没人敢把他整出去,打狗看主人,谁都看得出水书记甚至刘总工都很重视这个小后生,因此,他还能得以保留预备党员的党票。只是,大会小会批评不断。众人都说,宋运辉的气焰饱受打击。此消彼涨,虞山卿既成为第一届大学生中的第一个正式党员,又与刘启明春风得意,感情事业双丰收。又有东山再起的刘总工提携,升官发财指日可待。进厂一年半后,虞山卿如今又跑到前面。

第一部 1984

春节之前,雷东宝应老徐邀请,去北京见面。他带了队长和老书记一起去,三个人住一起,他去见老徐,其他两个去玩。老徐依然关心小雷家,不过如今是因为雷东宝而关心小雷家。老徐跟雷东宝讲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诉国家现在看到社队办企业的重要性,放开对社队办企业的资金约束,以后社队办企业的路子将越走越宽,老徐要雷东宝抓住机遇,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老徐还拿出他收集的全国先进农村模范事迹向雷东宝一一介绍分析,跟雷东宝商量小雷家什么可以做,什么能有前途,还有农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么程度。最后,两人确定两项目标,一项是养猪,一项是发展猪饲料。老徐让雷东宝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小雷家有钱了,所以养猪场必须有高起点,必须谋定后动。他给雷东宝订立一项计划,什么先做,什么晚做,什么事情要找谁,什么事情得重点解决。

雷东宝整整跟老徐说了两天话,他是个直性子,他照直了就问老徐怎么知道这些步骤,老徐说,用脑袋想就行。雷东宝老老实实说,他就是想不出来。老徐就是喜欢雷东宝的这直爽劲,当然不会取笑。老徐又劝雷东宝一定要与陈平原搞好关系,说一个大队集体的发展,离不开地方官的政策支持,如今陈平原需要政绩,小雷家需要政策,陈平原已经退后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着不肯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小雷家坚持走发展经济保持先进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陈平原这个人,说难听点,就是让他叫雷东宝大哥都肯。

雷东宝说他实在不愿见陈平原这个没义气的,老徐教育他就拿陈平原当砖厂电线厂之类送钱上门来的顾客,顾客送钱上门,陈平原送政策上门,拉拢了陈平原有好处没坏处,做人要想得圆滑一点。雷东宝听了只能答应,说既然老徐苦苦相劝,他就认了,反正听老徐的没错。老徐听见“苦苦相劝”,笑了,跟雷东宝说话,就是这么好玩。

但雷东宝是个性格强硬的人,才不会单方面被老徐关照,而不关照老徐。老徐是官又怎么样,是京官又能怎么样,该说的话,他一点不会不敢说不好意思说。只是老徐这人的主导本事太强,原先一直抓着他小雷家的事展开话题,害他老是被牵着走,两天说下来,他终于找到机会说他想说的事,他一点不会放弃机会。

“老徐,你这人,脑筋好,见识高,是我见过人里面最高明的。可你这样的人缩在北京不做事,不太可惜了吗?”

老徐笑笑:“人各有志,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雷东宝不以为然:“喜欢个屁,别嘴上一套心里一套。你明明一直关心着国家大事,脑筋也一刻都不闲着,连小雷家的大小事都帮着考虑,索性站出来好好做事多好,别一边费劲想一边闲着不干事,整一个闷骚。”

雷东宝说话本来就嗓门儿极大,即使好好说话也是吹胡子瞪眼的架势,徐家老小都被烦得吓得没人进客厅。雷东宝这一为老徐着急,更是霹雳似的惊天动地,惊得老徐父母都侧耳倾听,希望儿子的这个糙朋友能劝岀点花头来。

老徐哭笑不得地解释:“我心情依然很差,做事不能专心。而且想到好好做事的话又得占去大量时间精力,不能像现在可以按时上下班接送孩子。我已经负亡妻太多,不能再负儿子,等儿子再大一点可以自己上学放学自己生活了再说。”

雷东宝一听就说:“这话才是你心里的真话。我早知道你肯定说来说去就是这几句,没新调子。但别人没法劝你,就我最有资格不拿你这话当回事,你再惨,有我惨吗?我儿子老婆一起去,想出力养儿子都没门,我当时就不想活了。但我没法不活,我还得好好活着,我得帮老婆照顾岳父岳母,还得照顾老娘,让他们吃好穿好住好,否则怎么对得起死去的老婆。岳父母老娘他们,吃好也是一顿,吃孬也是一顿,活是活得下去的,可做男人的总得有点担当,能有多少本事让老的过好一点就过好一点,别让岳父母把女儿交给我了,我没养好不说,还没良心地不管岳父母的死活,做男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你说是吧,你好好一个聪明人,肯定比我能想得明白。不管怎么样,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再说,我还得为老婆儿子报仇。”

老徐这人很聪明,很有能力,虽然待人平易近人,接触他的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可骨子里极骄,亲朋好友跟他说话都很委婉,再加亲朋好友也大多是文化人,劝说的时候道理很足,可语气婉转,像今天雷东宝这样又是没担当又是没良心的指责还是第一次。但因为知道雷东宝是个糙人,老徐不会拂袖而去,反而被雷东宝的话敲醒,对啊,已经因他毁了人家女儿,以后他得担起照顾好岳父母下辈子的重任。雷东宝说的是吃好穿好住好,这些对于岳父母来说都不是问题,可他得让二老快乐,像有女儿时候那样的快乐。老徐正色向雷东宝道:“对,你说的虽然朴素,可句句在理。我保证接受你的批评。”

雷东宝对老徐一向是相信得很,一点都没问问这保证是真话还是假话,为什么别的都那么聪明的人都没劝下老徐,怎么他几句话就解决问题了呢,他相信那是因为他有道理,他也是死了妻子,跟老徐一样心情,所以正好能劝到点上。听老徐说会改,他由衷地替老徐高兴,也异常地洋洋得意,口无遮拦地道:“以前都是我听你的,还以为你水平好不会听我这没种文化人的话,早知道早在电话里说,省得白浪费那么多时间。”

老徐听了哭笑不得,老徐父母也是在别处偷笑,一下觉得这个糙人可爱了起来,也明白儿子为什么拿这么个糙人当朋友接待了。但老徐没忘记刚才雷东宝话里的另一个主题,“你刚才说什么,说要为你老婆孩子报仇?你别做蠢事,没见最近严打抓进去一大批人吗?”

雷东宝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还特意寄信给我,要我最近小心着点,说正严打,不许再到处闹事打架,万一抓进去一判就去新疆劳改。他气我,可还是关心我的,你看,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哪还会犯傻,我以后也蔫坏,让市里县里抓不着把柄。我回信告诉我小舅子,要他学你,看来他学得成。”

老徐听了不由得一笑,他对宋运辉没太多好感,也就是因为雷东宝才多关心一些,宋运辉能干,可他又不是没见过,他本来就是宋运辉这种人的前辈佼佼者,并不非常稀罕,而且宋运辉这等性格的人他见得多,并不喜欢。所以老徐就不再多问,只抓住“报复”要问个彻底:“小宋是聪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说到报复,我很为你担心,你这性格跟霹雳火一样,有几个人能担得起你的报复?你报复成功,你自己又会不会受到伤害?你把你的计划跟我说说,说实话,不要瞒我。”

雷东宝笑道:“我瞒你干吗啊,瞒得过你吗?我还等着你给我岀主意呢。但我有话说前头,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拦我,你只能给我建议。”

“你说,我先听了再说。”

雷东宝一拍桌子,道:“一句话,很简单,我要恶心死市电线电缆厂。”没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东宝这一掌没排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却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声,才又继续,“现在我的电线厂不是起来了吗?总有一天,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就这样。”

“你想压倒市电线电缆厂?有没有想过他们被你压倒的话,他们一厂老老少少怎么过活?你那不是害人了吗?东宝,你别做得过火,尤其是不能害无辜的人。再说,你这时候更应该是投入精力大干快上,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还怎么发展你们小雷家?别到时候人给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两败俱伤。”

“老徐,你别婆婆妈妈,我不杀人不放火不犯法,他们有本事就跟我对着干,可我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们。”

“你不能绑架小雷家集体为你自己复仇。东宝,你作为一队之长,不能只顾自己私欲。”

“小雷家集体是怎么来的?就是被我绑架着发展起来的。我也要吃饭,我不会搞垮小雷家,我绑着小雷家,小雷家只有好没有坏。我绑架着小雷家,顺手把市电线厂喀嚓了,你怎么能说我只顾私欲?这事儿你别劝我,我就这事不听你。”

徐书记一时有点不能定论,能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没有雷东宝这样一个能人,小雷家还哪里会有今天的美好光景,虽然也会发展,可不会发展得那么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你集体总得满足一些能人个人的私欲,让能人绑架一下集体。可是,如果如现在小雷家一样,集体如果完全维系于能人一手,能人究竟会不会把集体牵入歧途?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当家问题,或许也是目前农村改革中出现的一个普遍现象。

雷东宝见老徐不答话,却用异常严肃深沉的眼睛看着他深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老徐,他有点心虚。他想,他是绝不会断绝报仇的念头的,老徐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说,免得老徐劝他,他不接受,两下里火气爆起来伤了和气,他还是吞下这个话题,转说别的。“老徐,我们不说这个,市电线厂不是县砖瓦厂,没那么容易被我发落。我问你,我小舅子在他厂里做得好不好?我怎么听说他做得不是很高兴?”

老徐也不是个不懂圆滑的人,再说他见过雷东宝的妻子,知道这对夫妻感情的特殊,换作是他,他妻子的死如果与谁有关的话,他也会记在心里耿耿于怀,这种事,还真难劝说雷东宝。他也跟着转了话题,不过觉得雷东宝已经比过去滑头了一点。“小宋还年轻,做事太讲个人原则,不懂迂回,最近有些麻烦,但应该不是最大问题。”

雷东宝问:“讲原则不好吗?讲原则才好,做人要是跟陈平原那么奸猾,还算什么人。你不也是个讲原则的人吗?跟你这样的人交往就是让人放心。”

老徐不由笑笑,心说只有雷东宝才会说跟他这样的人交往让人放心,“你这急性子,听话怎么只听半边,我讲的还有个‘迂回’。回去传话给你小宋,叫他做人迂回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东宝,你既然说我有原则,不会蒙你,我也不跟你迂回,跟你直说。你看,以前运动时候,大家你今天斗我,我明天斗你,大好时间精力都花在鸡飞狗跳上,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怎么样?有饭吃吗?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这说明斗来斗去是一件很消耗自身精力和财力的事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们小雷家整一个大队的经济实力都还不能跟一家市电线厂比,我担心你消耗不起这个精力财力,电线厂有国家撑着,你们只有一个小小社队办集体,你们谁硬得过谁。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宝,你当务之急,是发展小雷家自身实力,继续带着大伙儿奔四化,报仇的事,等你有了实力再说。”

雷东宝听了,考虑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过两年就忘了报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说得有理,我现在不是市电线厂对手,我的电线厂还只有他们一台不要的机器,斗不过他们。我听你一半,我回去继续绑着小雷家奔四化,先把报仇的事搁一边。你别笑,让我说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关心我,绕半天圈子想让我放手,放心,我能应付,都不是大事。我小舅子真没事?现在他姐没了,我得照顾好他,否则对不起他姐。他太文气,会让人欺负。”

老徐听了又笑,雷东宝果然有赤子之心。“你放心你那个小舅子,他现在还年轻不懂迂回,等他老练一点,成就不下于你。你现在别太护着他,让他自己去闯去认识世界。他有的是本事。”

雷东宝还是有点不放心:“我早知道他有本事,可他们家现在只有他一个了,他姐在的时候又最在意他。不行,老徐,我跟你开个后门,你什么时候碰到他们领导帮我提提,别让他吃苦头。我电话里跟我小舅子说,要他尽管由着性子来,别憋一肚子气,闹得再不好也没事,干脆回家到小雷家做事,我还愁找不到小舅子那样有本事的人帮忙。可他还不要来。”

老徐听了感慨,“还真是的,国营工厂里人才多,可没好好用,农村需要人,却没人愿意去。辛辛苦苦考上大学脱了农业户口,谁还愿意回去再做回农业户口?东宝,你别拿你小舅子当三岁小儿,大小伙子得有点摔打才能成材。对你那个小舅子,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雷东宝这次北京一行之后,眼界开阔许多,比去蛇口取经一趟还有用,因为老徐说的更有针对。回家就去找乡长商量办养猪场的事,没想到被乡长否决,乡长说正要通知全乡将土地承包期限延长到十五年,不许乱想什么项目占用农村耕地。雷东宝说以前不是没事吗,乡长说不行,年底才发的文件,现在不许了。听说有文件,雷东宝才没办法,放过乡长,总不能让乡长违法乱纪吧。

可老徐给的项目雷东宝认定肯定是好的,说啥也不肯放弃,再说老徐说得好,养猪场正好让小雷家的女人也有地方去。这是因为去年天刚冷下来时候,忽然小雷家兔瘟肆虐,不明不白死掉好多兔子,兔子一个劲拉稀,拉着拉着就倒下了,那些原本指望养兔挣钱的女人哭天喊地的,再说到养兔就心有余悸了。他这个做支书的总得给那些不敢养兔的女人找点活路,省得她们每天只知道晒太阳嚼舌根子。但是,没有地怎么办呢?

雷东宝背着手将小雷家走了好几遍也找不出一块地来开猪场。而春节则是热热闹闹地来临了。

因为电线厂的效益不错,小雷家人的年货多得令人眼红,有些家庭三代同堂,领年货时候索性拉着板车去,一拉就是一车。肉多得吃不完,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以前从来不见的香肠酱肉风鸡等货色,老少媳妇们互相取经怎样做那些稀罕物儿。雷东宝自然拿自行车驮了年货送去岳父母家。

天下过一场雪,地上斑驳的黑白。骑车经过一个个村庄,到处充溢着浓浓的年味,空气中一会儿是杀猪宰羊的腥味,一会儿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药味。这场景是如此的熟悉,令雷东宝想起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他竟敢拎着一付猪肝一对儿猪蹄就往宋家跑,硬是把这么好的妻子拐到手,那时候如果去的是别的姑娘家,人家还不把这么小礼物扔岀大门。只有萍萍才会对他那么好,留他吃饭不说,还怕他客气吃不饱,偷偷给他盛来结结实实的饭。

雷东宝想起萍萍就难受,想起来就出神,一不小心就摔进旁边农渠里,幸好冬天没水,只沾了一身泥。他忙跳出来掸干净继续走。摔了之后自行车一路哐啷哐啷,可他查来查去查不出花头,只好勉强骑着继续走。

到了宋家,见二老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拔鸡毛。旁边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显然是刚开水褪毛用的。雷东宝招呼了,将年货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里搬凳子出来。

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东宝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这是大过年的,忙找话打岔,“东宝,叫你别拿那么多你还拿来那么多,你得给你自己留点啊,以后人来就行,别拎东西。中午这儿吃饭,我们吃鸡肉。”

“好。年货家里还多,一家一半。爸妈,煤饼要不要买了?米呢?水缸水满着吗?”这是雷东宝每次来必问一下的几件事。

宋季山忙道:“小辉休探亲假提前回来过年,这些他都做了。东宝你那么忙,还那么想着我们,真过意不去。”

“这什么话,不想你们想谁。”雷东宝说着站起身,“小辉呢?去哪儿了?”

“还睡着呢,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他在厂里累得很。”

“我找他去。”雷东宝熟门熟路就进去找宋运辉,门都没敲,直接进门,一掌拍下去,道:“起来,都几点了?”

宋运辉早听见雷东宝来,早料到他会闯进来,睁眼瞪上一眼,懒懒地道:“非请勿入,知道吗?”

“又不是大姑娘闺房,稀罕个啥。我刚北京见了老徐回来,老徐说你太年轻太讲原则,做事不会滑头,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两个字,‘迂回’。我跟老徐说讲原则是好事,讲原则的人多好,人家不待见就叫小辉回来,我们小雷家缺的就是这种人。”雷东宝也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小舅子就英雄气短,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很想讨好小舅子。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竟也会知道他最近的事,那肯定只有水书记跟老徐说,是不是这也是水书记的态度?水书记想要他“迂回”一点?应该说他平日做事很知道以退为进,可是涉及到好友寻建祥,对他那么真心的寻建祥,他怎么可能当众否认寻建祥是个好人。只有来日方长了。

雷东宝见宋运辉赖着还不起床,却睁着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么,就道:“老徐被我说服了,以后不再消沉。他建议我们小雷家养猪,说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远要吃猪肉,猪永远卖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么简单。”

宋运辉这才起身穿衣服,懒懒地问一句:“你哪来的地建养猪场?”

“对了,就这句话,乡长告诉我不许占了农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们县的情况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说出可以办养猪场,肯定可以办成,你说是不是?”雷东宝有些许讨好地将挂床尾的衣服递给宋运辉,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厂工资不高?怎么还穿旧衣服。”

宋运辉翻起眼皮看一眼雷东宝的旧衣服,没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虑的是老徐的意见,雷东宝说得没错,老徐对小雷家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都熟悉得很,怎么可能会说出没准头的话,那不是老徐这种人的风格。这倒是激发了宋运辉心中的好胜心,难道哪里可以找出变通的办法?虽然看见雷东宝还是烦,可因为听爸妈说雷东宝一直照顾着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饭我们家吃吧,回头一起去你们小雷家看看。”

“我就等你这句话。小雷家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大队开会也讨论过,没结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样。”

宋运辉斜睨雷东宝一眼,心说这话有水平。正好宋母听儿子起床进来准备吃的,见两人客气说话,放心很多,将泡饭锅放上煤饼炉,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深蓝色薄花呢中山装和一条裤子交给雷东宝,说这是给他的,女婿儿子一人一套,料子还是托人去上海买的,要雷东宝穿上试试,不行还可以赶在春节前改。

雷东宝没客套,忙依言试穿,宋运辉洗完脸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样,春节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见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老妈眼光老旧,金州都已经开始流行夹克衫和猎装,妈做出来的衣服还是下摆老大,穿上去,远看准像只重心稳固的圆锥。不过,宋运辉相信雷东宝不会嫌弃,果然,见雷东宝高兴地说,比他准备春节穿的棉袄罩衫派头得多,春节就穿这件了。

宋母听了高兴,追着雷东宝前看后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小辉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会买,我给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净穿旧衣服。”

雷东宝回头奇道:“不好吗?我在北京也看人们都穿这种衣服。”

“老徐穿什么?”宋运辉自己端了饭锅上桌,揭开一看,里面还有馒头,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杨的馒头,上面还讨喜地戳了一个红印。

雷东宝想了想,道:“家里都穿毛衣,北京屋里暖和。出门穿长大衣,银灰色的厚呢,周总理有张照片穿的就是那样子。老徐派头足,我不跟他比。”

“这就是了。一起吃点吗?”见雷东宝摇头,宋运辉不勉强,自己馒头酱菜稀饭地吃,一边跟他妈道:“妈,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只立方体吗,你把衣服图样给我,我自己设计你来改,我不信能比机械零件测绘还难。”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一尺?你那么能怎么不自己买衣服穿?”

“我哪有时间,这不现在回家闲着吗?妈你别怕,我先拿报纸画,画了粘好穿给你看,行的话你才改,又不难,不过是拿片布在身上比划。”

雷东宝听了脱口而出:“你们姐弟一个样,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报纸来剪…”话没说完,屋里三个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终于拔完鸡毛走进门,外面亮里面暗,他没看清众人脸色,进来就招呼宋母取大锅煮鸡,宋母这才走开。雷东宝犹豫一下,取出老徐写给他的猪场计划,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见万变不离其宗。雷东宝看宋运辉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运辉在家好生闲着,非要这个小舅子春节几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但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吃完早饭,竟真取出报纸摊饭桌上,将属于他的衣服挂墙上,拿只卷尺一会儿量衣服,一会儿对着镜子量自己,量岀几个数据才去信纸背面记录,顺手就在纸上拿铅笔画出两个图样,图样上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雷东宝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娘儿们干的活计啊,小舅子这么骄傲的男人怎么也干这个?还好小舅子没娘娘腔。这时厨房里冒出鸡汤的香味,雷东宝的肚子不由咕噜噜一声,他也没客气,自己动手将宋运辉剩下的两只馒头吃了。害宋母出来收拾锅子时候没见馒头,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好一会儿,宋运辉才大功告成,叫他妈出来看。宋母一看,两个小图,她儿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释,这个呈梯形状的是现有衣服尺寸测绘,那个下面稍微有点收紧,有条宽边的图是他设计的样子,大家现在都这么穿,最新式的,听说从上海传过来的样子,他目测的数据应该不会差太大。说到这儿时候宋运辉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时髦多了。不过雷东宝神经粗大,根本不接收这种意有所指。

可惜宋运辉解释半天,他妈无法理解什么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运辉拿报纸剪出来穿上才算完。宋运辉无奈,他本来还想偷懒不剪报纸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测绘设计能力,现在只好拿米饭粘报纸,将样子一刀一刀剪出来,又拿米饭粘成衣服样子,穿上身去。可米饭粘度有限,这儿粘上那儿爆,没法穿得齐整,好歹宋母看出儿子剪出来的东西确实穿得进去,虽然样子有些古怪。可想到好好一件衣服得拆了剪好几刀,别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儿子性格倔强,不给他改他可能一辈子不穿,只得一路唠叨着拿出针线笸箩,准备拆新衣。

雷东宝看宋运辉穿报纸,竟也心动,因为他相信宋运辉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个直性子,没去想什么儿子女婿的区别,有要求就直说。宋母无奈,只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头子一起拆线。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会干这种水磨活儿。想到这种事如果女儿在的话…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阵子。

雷东宝则是看着宋运辉操起锅铲烧菜,心中觉得无比怪异。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小舅子能烧菜,烧菜能动脑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从小父母双职工,家里没人帮忙,小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硬给生活逼出来的。可今天又看宋运辉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儿们的伙计,他还做得特好特欢,雷东宝心里有话说,可不敢说,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东宝也有怕的,不过更多是心虚,是失去萍萍后对萍萍弟弟的心虚。

宋运辉四年大学,一年半工厂集体生活,炒菜的手法生疏许多,放盐放糖心里没准,只好不时取样尝尝。这个手势,又是与一向精细的宋运萍一样,雷东宝以前常爱看着宋运萍炒菜,如今看着宋运辉将他姐姐的姿势学了个十足,心里也是黯然,本来还想与宋运辉讨论几句,这下子看不下去,走回客厅与老两口聊天。

宋运辉烧出来的一桌菜,分别是蒜爆鸡杂,糖醋鱼块,豆腐鱼头汤,辣子鸡丁,炒小棠菜。除了小棠菜,其他都正对雷东宝的胃口,他终于在心中由衷地想,男人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不像萍萍、萍萍老娘、自家老娘,三个女的烧出来的永远是清汤寡水。雷东宝一个人吃的菜,等于宋家三口的总和。

饭后,宋运辉骑父亲的自行车出门,没多久,就到小雷家,翻过小山头,他这个职业搞化工的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塑料味。这就跟接近金州化工,就能闻到化学品味道一样。他在山头招呼雷东宝停下,问:“这是电线厂的臭味?”

雷东宝道:“做漆包线时候还臭,还好我们电线厂只有屋顶没有墙,只要屋顶装几只烟囱臭味就全跑了。现在市电线厂做漆包线做不过我们,怎么做价格都没我们低。嘿嘿,我们有诀窍。”

宋运辉看雷东宝一眼,道:“小心,这种气体很毒,多吸会生癌。废水不要乱排到河里,人喝了也会生癌。”

“这么厉害?你看工人这不都好好的?”

“慢性病。你最好尽量用其他不含氯的材料生产电线…”回头一看雷东宝一脸迷茫,只得作罢,只说简单的,“换一种不臭的塑料做电线,有没有?烧起来不臭的。”

“当然有,可价格高了啊,做了卖不出去,没人要。”

“噢,还有个卖不出去的问题,对了,就跟我们产品能不能出口一样。成本,对,成本。”宋运辉自言自语。金州生产出来的产品从来不愁卖,都是国家统包的,难怪他在设备改造会议上说起成本时候众人都是不以为然兴致缺缺的样子,原来是没有这个成本意识。他在审批报告上写了很多设备成本运行成本之类的问题,后来还被水书记添了好多社会影响政策影响之类的内容,可见金州与小雷家,思想意识差距极大啊。

雷东宝听了道:“当然要注意成本,否则白做还赔钱,谁干?小辉,再爬高点,可以看见整个小雷家。”说完,他自己带头扔下自行车上去,宋运辉后面跟上。

宋运辉爬了几步就问:“这个山头坡度很小,可以依山建造猪舍,以后污水排放有自然落差很便利。不过好像坟墓比较多,记得姐姐的也在这儿。”

“就是这个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宋运萍的坟,否则雷东宝怀疑自己很可能就发号施令让大家把坟迁了。

两人先到宋运萍墓前站了会儿,才走到山顶,又爬上一棵大树,两人分占一根树枝往下看去,好半天,宋运辉才说一句:“你电线厂竟然没排污管?就那么让污水顺地表流到河里去?你那条河里的鱼现在还能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