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气得将书摔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家里一天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候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乖。”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

宋运辉哭笑不得,拿程开颜的话当小猫叫,伸手抓住她想去开灯的手,抱进怀里,笑道:“乖,小猫,听话,睡觉。”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困得一头扎进黑甜乡里。

程开颜听着宋运辉嘀嘀咕咕,略一仔细,就知道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很想岀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于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响而无用,宋运辉的马屁,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去部门杂志,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二。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智慧和极高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营营役役,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青眼有加,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力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都已看得到田间地头夏天的踪迹,那贷款才姗姗来迟。雷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唷,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你还有什么难题?多大的屁事,值得你皱眉头?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你别急,听我算帐给你听,这笔帐我早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先要钱,设备安装又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誉,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

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雷士根道:“你还有多少废话,都说,说完给我开现金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

雷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别还没出手,自己先被债务捆死。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肯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反对你,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雷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那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雷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那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给你一天时间,你想清楚,我哪次折腾你没反对,我哪次折腾最终被证明是错误。”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岀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开始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了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成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雷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太没人性。雷士根很想撂摊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他不能袖手不管,看着雷东宝不理智,折腾得被小雷家众乡亲千夫所指。

雷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向宋运辉求援,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本事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地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他在电话里告诉宋运辉,“东宝早两年就已经对市电线电缆厂刻骨仇恨,原因你也知道,他一心想报仇。可是我们的登峰电线厂只能挤压市厂一半的江山,搞得市厂产品积压,电线设备没法开工。可市厂电缆设备一直红火,东宝看着眼睛出血,一直动脑筋想开我们的电缆厂挤垮市厂。可是,我们现在资金缺口极大,我这儿有份资料,是我这几天计算出来的,我读给你听。”雷士根解说得很相信,他也相信宋运辉听得懂。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雷士根说完,他草草回看了一下,就道:“你还没算电缆设备的地面基础的土建费用,这笔费用不小。即使是村里其他四个实体未来产生利润一分不差地都用到电缆设备安装上,你们的钱缺口还是很大,对了,即使能让你们束紧腰带把设备安装好,你们调试的材料费估计都得岀问题。你们还有可能向银行贷款吗?”

雷士根把宋运辉说的要点也记录下来,“你问到点上了。我也是愁还能不能贷到下一笔,才坚决反对东宝上这条电缆线。我们现在拿到的这笔银行贷款,县里是指定我们要拿来扩展养猪场,扩展电线厂,还有改造村民居住环境,给县里挣脸的。如果被东宝挪用,你说,县长还能不恼?县长还等着我们粉刷整齐了给他长政绩呢,我们不做到,还想再申请到下一笔贷款吗?可是…你也知道东宝和你姐姐的感情,他今天说了,这事没商量,非上不可。我不答应,他就撤换我。小宋,我被撤换没关系,我凭着老关系还可以继续开兔毛收购店,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姐夫犯错啊。他这回太冒进,可我估计除了几个像我一样了解财务的人才会反对,其他人都会听他,大家听他听惯了,都相信他做得好。我不拦着,东宝明天就会带上一百六十万去把那条二手设备盘下来,他做得岀。小宋,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他犯错,拖全小雷家陷入困境。他可能只听得进你的话。”

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看究竟能不能操作,有没有其他窍门。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枝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雷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辞,答应得痛快,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雷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面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如今他又是少年得志,他哪里咽得下姐姐惨死的那口气。按说,按照他的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项目不可能,可是,宋运辉没有即时否认,这是不是说明,宋运辉心里头也有蠢动?雷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雷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雷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雷士根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雷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是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的设备都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到。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理论上,所有的设备都有可以上马的可能。但就看要不要上。上这条电缆线,真能保证挤垮市电线电缆厂吗?”

“不能挤垮,起码也让它不好过。小辉,你就不想报仇?”

宋运辉心说,想,当然想,他最想的还是揍雷东宝,根源是雷东宝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说:“等我调查之后跟你说。”

雷东宝有些没劲,“你这人,非得万事具备才肯下结论。就不能估计一下吗。好吧,买好车票跟我说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放下电话,回头看雷士根,有意给自己争气,“你看,小辉没反对。”

雷士根针锋相对,“他也没支持。”雷士根旁听,虽然不知道宋运辉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就宋运辉还要过来一趟,又在半小时合计后没当场下结论的态度来看,说明宋运辉并不像雷东宝那样的感情用事。他有些死马当活马医治地想,也好,只要是理智的,就能清楚究竟电缆设备能上不能上。只要到时宋运辉能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说明上电缆设备的可行性,他干吗非要反对。

雷东宝却不以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这方面你要向小辉学习,反对还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可从来你拿出来的理由大半不能说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雷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出门,心中忖度,看来他刚才对雷东宝有些小人之心。雷东宝并不是一味只想着报仇才否决他,而是因为他拿不出足以说服雷东宝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运辉从夜行火车下来,被雷正明骑新买摩托车接上来到小雷家,雷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关注,看宋运辉如何对待电缆设备问题。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宋运辉都已经主持过一次引进设备的大工程,小雷家的事情简直是小菜一碟。他风尘仆仆而来,去雷东宝家冲洗一下就全力以赴投入工作,雷东宝赞赏地拍拍他肩膀,很亲昵地夸他是累不死的超人。雷士根在一边儿看着心想,雷东宝自己又何尝不是个累不死的,但雷东宝好像对宋运辉青眼有加,什么都叫好。

宋运辉上来就给大家一个表格,这是他一贯工作作风,事事条理清楚。但是,上面大多数空格未填,基本是个空表。雷士根疑惑地看着宋运辉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就不信宋运辉能拿出比他的计算还详细的表格来。

但是,上来,宋运辉第一个问题就不在雷士根的考虑范围之内。“你们二手设备有没有配备图纸?据我经验,一般类似你们说的年份的设备图纸大多流失。”

雷正明主管此事,见问就道:“还真图纸不全,我看大多数图纸得找不到。”

宋运辉道:“如果这只是电线设备,没图纸就没图纸,现场安装时候适当调整一下就是。你们现在的电缆设备需要做设备基础,这水泥浇下去前得先找有资质的设计院来设计,根据设备情况预留水电路线和地脚螺丝孔。所以,你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拿钱去把设备搬来,而是先找人去现场有的放矢地测绘设备。我把这项工作放在第一栏,这项工作大概你们这儿人手顶不上,得找两名专业工程师前去。费用一栏,你们看看需要多少。时间如果紧一些,加上来回路程,大约需要两周。”

雷东宝非常干脆,手起笔落,把一个数字填在第一栏的费用下面。

宋运辉道:“第二步,依然不是交钱。电缆与电线不同,根据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型号,做出来的电缆需要吊装,靠人力不行。你们决定一下,用行车,还是用龙门吊。行车的话,还得专业设计院设计车间,那些架行车的牛腿梁不是几根水泥浇上去就行,还得根据行车设计强度。下面也要做基础,龙门吊就简单一些,但车间高度得增加。我建议你们还是用后者。”

雷东宝依然是干脆地道:“听你的。”

于是,宋运辉把第二项填上,嘴里并不闲着:“那你们现在就开始物色二手或者订购新龙门吊。等确定龙门吊可以安装的日期,再决定付钱拆设备。这儿的龙门吊大致费用我已经了解来,载重我也标一下,差不多这样就够。”

雷士根这才明白,他与宋运辉的区别在哪儿。区别就在,宋运辉懂行,即使不懂电线怎么做,可懂机械设备安装的总体框架。宋运辉这么一步一步地把项目分解开来,使得本来看似一下就不够用的钱忽然暂时有点宽裕。如此细节理性的分析,自然也牵着雷东宝点头配合,全无对他时候的断然否定。雷士根心想,这就是工作方法问题,他服。

于是,他也不非要持反对态度,配合着宋运辉一步一步地推进进度的说明,他就小雷家村四个实体的收入预期,在不同时段填入款项补充。但在场谁都看得出,随着安装层层推进,小雷家资金缺口越来越大。雷士根斜睨越来越沉默的雷东宝,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渐渐憋成猪肝色。

宋运辉并不发表否定或肯定的意见,只不偏不倚地给出没有倾向性的计算,把所有可以考虑节约的也都考虑进去,因为他来前也不清楚究竟这个设备可不可行,他需要小雷家众人拿出数字来配合着说话。但说到安装完毕,该下手调试时候,他还是摇头道:“看来,这下一步没必要再讨论了。把你们所有人的家底都翻出来,估计也不够。”

雷士根本来一直反对上电缆线,可如今被宋运辉如此抽丝剥茧将所有可能逼到绝路,得出绝无可能的结论,此时反而心里很堵,满不是滋味,仿佛刚才经历一场资金大战却最后大输一般的憋闷。可他还没回答,却忽然瞥见雷东宝中邪了似的,劈胸抓住宋运辉前胸,一把提了起来。在场其他四个慌了,都起身劝解,可见雷东宝目如铜铃,面如重枣,只差伸出蒲扇般大掌呼啸扇去。

雷东宝的思路原本被宋运辉牵着走向很具体的前景,心里满是冲锋陷阵的豪情。待得分析越来越深入,他的呼吸却越来越困难,他甚至都无力反驳,因为宋运辉的否决严谨周密,并无他可突围的地方。待得宋运辉说出没必要再讨论,他耳边忽如钟鼓铙钹齐鸣,一腔热血倏然冲顶,他急红了眼。“宋运辉,你还姓宋吗?你忘了你姐?你小子还有没有血气?…”

周围四人七手八脚拉扯,都是大力气,慌忙之下,只听“嘶啦”一声,宋运辉穿的短袖自胸裂开,他却总算得以脱厄。宋运辉惊魂甫定,看着雷士根他们抱住雷东宝,看着雷东宝依然冲动地冲他声嘶力竭地狂吼,不明白雷东宝怎么忽然发作,难道他讲的道理还不清楚?一时没法答应。

雷东宝心里极端失望,只想找什么发泄,猛然挣开众人,操起一把长凳狠狠朝桌子砸去。雷士根一见急了,忙大叫:“小宋,你快出去,快走。”

那边,雷东宝却大喝一声:“走什么,我又不吃人。”

众人看去,却见他已经扔下长凳,只是依然黑着一张原本就黑的脸。宋运辉这才道:“你搞什么,发疯啊。”

雷东宝依然气呼呼的,一屁股拎起一把东倒西歪的椅子,黑着脸道:“开会,商量一百七十万怎么用。”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地道:“商量什么啊,你干脆一言堂算了。哪有一言不合就开打。”

雷东宝这才抬眼看宋运辉一眼,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汗背心,“怎么回事?嗯,等会儿去我那儿拿一件,嗯,对不住你,我闷坏了。你就不会一上来就跟我说不行?你搞七搞八吊我半天胃口才说不行,耍猴吗。”

宋运辉没好气,想说一句“就是你这臭脾气害死我姐”,看在场人多,不便任性。但还是道:“跟你说了几次,臭脾气不会改改吗?大家都是同事,你做人怎么能这么霸道,一言不合就动手。”

“别说啦,是我不对。”

其他四人看着黑脸的雷东宝被宋运辉数落,反而不忍,红伟忙旁边说一句:“东宝书记平时不是这样。”

宋运辉不语,闷声听小雷家五个人商量。听他们决定优先扩大养猪场,再上两套电线设备,其他钱用来改善村民居住环境,听着细节,他实在忍不住,终于还是插嘴,把他通过关系,与一家大电缆厂联络得出的结论告诉在场。他告诉他们,电缆不止电力电缆一种,其实分很多,现在估计会比较热门的有什么,设备价格比较能吃得住的又有什么,他与人家讨论综合评分最高的又是什么,要雷东宝别净盯着市电线电缆厂的那套低技术设备,要竞争,要压到别人,必须先武装自己,把自己的产品结构完善丰富起来,对方不攻自破。

雷东宝血性地想上电缆,不管通信电缆还是电力电缆,白猫黑猫,只要是猫就行。当下就又高兴起来,商量之下,决定先上过渡性质的额定电压比较小一点的电力电缆和分支电缆,起码,可以抢夺市电线电缆厂的一部分电缆市场。同时,又可以把从电线开始到电缆的品种按照民用低电压到工业用高电压的分布,一环扣一环地得到完善。这个结果,大家皆大欢喜。

宋运辉原以为平静下来的雷东宝起码会讪讪地不好意思,却见雷东宝一点都没啥变样,就在那儿支使雷正明开始去市面上了解设备,又要雷士根准备好钱,要雷士根紧着点在村屋改造上的花销。还是雷忠富建议,村屋改造二期别太大规模,应多留点活钱搞发展,不出一年,等电缆设备开启起来,村里钱多了,三期只有搞得更好。大家又不愁着这一年两年的。

雷正明说,问题是没地了,扩了养猪场就没电线厂的地,就等着二期搬出多一点的人腾地出来,这二期的钱不能不花。雷东宝肯定雷忠富的说法,说这地的事他从去年头痛到现在,越想越不能大活人让尿憋死。乡里不批,村里不会偷偷占用?等厂子造起来,乡里难道还有发动群众拆了厂子的道理?

小雷家的五个热火朝天地讨论怎么非法占用农地,怎么给被占农地的农民安排出路,宋运辉又没了事做,看着他们五个的热情发愣。他们都是自发自觉地干事,而他呢?却是越干越气馁,还得打起精神鼓动别人。他羡慕小雷家单纯的做事环境,小范围灵活的机制,合理的分配制度,还有一日千里的进步。

他相信,不用等明天,今天散会,下午开始,雷正明就会开始筹划电缆设备的工作,就是照着他刚刚给的进度表具体而微。而不用几天,定设备,平地,建厂房,安装,猪场和崭新的登峰电线电缆厂所有工作都会轰轰烈烈展开,完工指日可待。报纸上一直鼓吹的深圳速度,可能也不过如此吧。

他羡慕。可他也仅仅是羡慕。他羡慕的结果,是往后不厌其烦地被雷正明打扰,帮助确定设备,确定安装步骤,确定很多很多雷正明不懂或者没把握的大场面。他看到雷正明这个比他稍微年轻一点的小伙子迅速成长起来,虽然只是高中毕业,能力却比同龄的金州总厂大学生大大超越。所谓用进废退,把雷正明与金州那些大学生相比较,这个词汇是最好写照。

快年底时候,刘总工退休。到退休时候,刘总工虽然依然占着总工位置,可那位置形同虚设。他还占着研究所的位置,但研究所只在他手下造起一幢漂亮三层楼,其他研究人员、研究项目等都没到位,研究经费更不必说。刘总工的退休,如树枝上勉强支撑到这个季节的枯叶,在空中打了个小旋,无声无息地飘落,没有砸岀多少的响动,虽然大家都看得见。

宋运辉也看见,同样级别,另一个总厂副厂长也前脚后脚地退休,却是座谈会、茶话会、欢送会,大聚小聚,热闹非凡。虽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虞山卿,可绝大多数人的人情薄如纸,他这个狗崽子出身的人从小就体会深刻。宋运辉可以想象刘总工面对如此对比反差的心情会是如何,但他对两个退休的都是保持中庸的态度。

圣诞到来,虞山卿请几个年轻要好的在家搞了一个圣诞派对。虞山卿会来事,家里用拉花蜡纸装饰得纸醉金迷,桌上是随意取用的可口可乐、青岛听装啤酒和张裕红葡萄酒,香烟是红白相间的万宝路,还有上海带来的暖房西瓜,据说要九毛钱一斤。糖果饼干瓜子更是不用说,来者一人还分了一块DOVE巧克力。

这回,挺着大肚子的程开颜也跟着去了,见此情此景,大为倾倒,宋运辉把手里的巧克力也给了程开颜,让程开颜与也是大肚子的虞山卿妻子呆一起聊天。客厅里众人则是疯玩,最先还知道击鼓传花,抓倒霉的出来喝酒表演,后来都是带着酒意互相起哄,宋运辉被哄着唱了一首《今夜星光灿烂》,不三不四的花腔男高音。一直闹到很晚,宋运辉担心程开颜撑不住,没想到程开颜玩得高兴,还不想走,硬是一直玩到零点过后才散。

从热闹温暖的虞山卿家走出,经过冰冷的寒夜街道,回到自家装有科长楼不具备的暖气片的更温暖的家,两人看着空旷的客厅一时都是漠然,相比虞山卿的家,他们俩的家,大,却简陋,简陋得寒酸。程开颜拿牙齿细细地很不舍得地啃着DOVE的巧克力,感叹这巧克力真是比麦丽素香得多。

程开颜只是感慨,而宋运辉却是感慨万千。虽然他因为从事出口工作,见识过比虞山卿家更奢华的所在,可是,那些都那么遥远,即使奢华得跟天宫一样,他也不会太在意。只是,虞山卿近在咫尺,虞山卿家的奢华,让宋运辉汗颜,尤其是看着程开颜珍惜那块小小的巧克力,小孩子似的享受巧克力的美味,他更觉内疚,他没能力给予妻子更好的生活。他心里很乱,一夜辗转反侧。

处长楼有工厂余热利用的暖气片,程开颜到了冬天除非上班,其他时间都是窝在家里不肯出来,怕冷。外面的小院本来归程开颜打理,但现在都是宋运辉休息日在管。周日的早晨两人晚起,吃完早饭,宋运辉找把剪刀和铲子,出去院子收拾,程开颜捧着肚子在窗户里面看着。他刚搬进来时候做了一件缺德事,用四分小镀锌管从屋子里偷偷引出取暖热水铺在泥土下,还是晚上赶工的,免得太明目张胆。所以他家前院里的菜长得特别水灵,后院的花树都经冬不凋。程开颜强忍着不把这等好事告诉别人,每每站窗口看见自家院子绿衣盎然,她总是想笑,她想笑的是,宋运辉这么正经的人居然也会做滑头事。

宋运辉挑几棵菠菜拔了,敲窗交给里面的程开颜,见程开颜胖面孔红彤彤的像苹果,忍不住开个玩笑:“这回春节去我家,从我姐夫那儿拿包猪粪来吧,保准菜长得更好。”

“咦,不要,猪粪种出来的菜我不吃,想着就倒胃口。”

“要不埋桂花和栀子花下面?明年开岀来的花一定又大又美。”

“你才又大又臭,脏死了。不行,一定不要。”

宋运辉想了一下,道:“要不,今年让我爸妈过来吧,你不方便。小猫,关上窗,别冻着。”

程开颜笑得甜滋滋的,关上窗,把菠菜拿进去。宋运辉在外面修剪菊花。这阵子一直忙,没时间收拾,菊花开过后,枝干立刻就老黄了,而地下却有肥嫩的青苗钻出来。宋运辉将枯枝一一剪去,留下嫩苗。做着这些事,人仿佛心平气和起来,最近一直烦躁。

没想到有人声从后院那儿传来,是一男一女在议论他们家后院正盛开吐香的腊梅,又是诗又是词,非常风雅。宋运辉只觉得那声音熟悉得很,尤其是女声,熟悉到心扉的那种感觉。他忍不住放下手中劳作,耐心等那一男一女的声音慢慢靠近。程开颜看到有异,也一起注视。过会儿,却见刘总工与女儿刘启明一起从墙角转出,刘家父女看到宋运辉也是惊讶。宋运辉这才明白为什么女声这么熟悉,刘启明的声音一直像他姐姐的。

刘家父女都穿长呢大衣,还是刘总工先说话:“小宋,这是你家院子?后面开得多好的腊梅,我们经过公园看到的腊梅都还没开。还有这些个菜,这儿一带就数你的院子料理得最好,年轻人哪来那么大耐心?”

宋运辉忙笑道:“刘总这么冷天还出来?好像是快下雪的样子。没办法,我家那个现在嘴刁,她就是要吃天鹅,我也得晚上冒险扒动物园的墙。刘总里面坐坐?”

宋运辉只是客气客气,以为刘总工近日心情不好,又带着女儿,不会进他家坐,没想到刘总工却是欣然答应,跟着他进门。程开颜却见刘启明如见情敌,并不欢迎,但是既然丈夫迎他们进门,她也只得端茶倒水欢迎。

刘总工和刘启明各自坐在木椅子上,都是好奇地打量这简陋到都没有一张沙发的寒酸客厅。

宋运辉见此,微笑道:“家中简陋。刘总请喝茶,这茶叶是老家山上出的,还不错。”他端把竹椅子坐在一边,把另一张木椅子让给程开颜。

刘总工倒是一点不客气,指着空空荡荡的屋子问:“总厂上上下下,小伙子们没事都在家自己敲组合柜,你好歹也下过基层,这点动手能力总有吧?”

程开颜道:“他要么早出晚归,要么钻书房里看书,哪儿有空。好不容易礼拜天休息一天,才有时间整理整理院子。”

刘总工笑道:“都说你少年有为,有为,看来也是刻苦出来的,拿别人吃喝玩乐的时间做事。”

宋运辉微笑道:“在刘总面前,谁敢自夸刻苦。尤其是刘总还是在那么乱的年代里做出那么多事。”

刘总工长叹一声:“有什么用啊,做技术的最辛苦,最容易被淘汰,也最没花头。还是现在的年轻人聪明啊,你们这些人都是大学毕业,都是拿技术做跳板,这才对。对了,你有没听说一分厂人事调动?听说分厂长要去总厂做副厂长了。”

宋运辉只有比刘总工更早知道此事,从他岳父那里得知,但此时也只是笑笑道:“有听说。不知道新车间未来车间主任是哪位。”

“都说是你。”刘总工说话时候两只眼睛满是审视。

宋运辉又是一笑:“刘总哪儿听说。”

刘总工却是一笑,不再提起,闲闲又说了没几句话,就带上女儿告辞离开,前后不到十分钟。宋运辉将两人送出,回来与程开颜道:“你有没有看出,刘总似乎对我有敌意?”

“他现在看谁都来气。再加他宝贝小女儿到现在还没嫁出去,人家虞山卿又混得那么好,他更生气。别理他,说话太不客气,两只眼睛看着你直勾勾的。”程开颜即使为了刘启明也要诋毁刘总工,何况刘总工还真是不客气,笑起来皮笑肉不笑的。

“对了,就是眼睛直勾勾,皮笑肉不笑,你旁观者清。我感觉他就是纯粹为了看看我这个新贵的家才肯进我的门,他有点过敏了。”他忍不住,又多一句嘴,“刘启明的声音依然像我姐姐的。刚才还没见面时候,墙角听他们父女说话,惊讶得不得了。”

程开颜警惕:“你还想着她,你以前就听过她声音,是不是一直对她有好感?”

宋运辉连忙否认:“胡说八道,你怎么这么会联想?你别忘记,我好兄弟寻建祥就是被她和虞山卿告进牢里的。”

“可你现在不是和虞山卿混得很好?”

“心照不宣而已,虞山卿也心知肚明。走,去你妈家。”

程开颜想想有理,心里也知道宋运辉一直反感虞山卿,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原因在。但是,她对刘启明还是不放心。

晚饭时候,下雪了。呆在温暖的房间里看雪,感觉有些奢侈,因此宋运辉贪恋这份奢侈,在窗边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他刚才与岳父谈了一分厂厂长升官的事,程厂长也说,一分厂厂长年轻有为,升到副厂长后,眼看就是未来厂长。料想一分厂厂长升上后,会主管生产和技术两大块,很大可能成常务副厂长。宋运辉想到他曾经与一分厂厂长的矛盾,心中开始预计有些不妙。现在看着窗外的飞雪,心事重重。可当初与一分厂厂长作对,那也是不得已。不知现在有什么挽救措施。

到九点多,程开颜看完有个很帅男演员的《寻找回来的世界》,准备睡觉,电话铃响。电话虽然就在程开颜身边,但只要宋运辉在,她从来不接,怕接起是一声“Hello”,尤其是这种这么晚打来的。宋运辉拎起电话,也是自觉地一声“Hello”,就怕是天涯海角来的电话。程开颜粘在丈夫身边,听电话里不很清晰地传来一声女子的“Hello”,她便知难而退了,说明不是她爸妈的电话。

宋运辉却分明听到后面是清晰可辨的“Mr. Song”,他惊喜,脱口而出:“梁思申?好吗?”

程开颜闻言也是大惊,却不喜,停下脚步很是犯难,旁听,还是不听?

梁思申语速有点慢,好像是一字一拖音,听着有点怪,倒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我挺好,宋老师,圣诞快乐,新年快乐。但是,我不敢想象,宋老师的声音变化好多。”

“我也不敢想象,当年才小学的梁思申现在都上大学了。新年快乐,没出去玩?你们现在应该是放假吧?”

“现在是早上,我要赶功课。以前有两次打电话来,你都没在,没人接听,爸爸又说你就是这个电话。我想今天再试试运气,我今天果然好运气。可是,为什么我打通电话,反而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呢?对了,宋老师,你现在做什么?”

宋运辉听了觉得有趣,本来还以为梁思申穷人孩子早当家,变得犀利异常了,她写的信就很有思想,没想到说话却那么可爱。宋运辉考虑到国际长途昂贵,便简要说一下自己做什么。“我做产品出口,管着一个出口部门,同时做车间管理,手下四百多号人。你告诉我你新家电话,以后我去美国可以先知会你。”

“你管的人还不如爸爸多,可爸爸年纪比你大。我做临时工的也是一家进出口公司,可是我们做衣服,我每次上班就是给他们打数不清的单子,非常复杂,做错就麻烦了。你联系的是美国哪家公司呢?我现在水平很好,可以帮你调查公司资质。”说完,梁思申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宋运辉笑道:“好啊,你把电传号给我,我明天上班发给你。给你个锻炼机会。我们接触的都是较大规模的公司,合同订立后凭信用证发货,对方即使是一个皮包公司也无所谓。听得懂我的话吗?”

梁思申慢吞吞地问:“皮包公司是什么?”

“就是没有办公室,没有几个工作人员,只有一个人拎着皮包到处跑,皮包里面是钱、印章、发票、介绍信等全部公司家当。”

梁思申奇道:“这又怎么了?美国好多小公司是这样,有些就是在家里做买卖,只要资金实力好,信誉好,谁都不会歧视皮包公司,银行照样开信用证给他们。宋老师犯错误,不该歧视皮包公司。”

“我们这儿的皮包公司意义有点不同,这事说来话长,不浪费国际长途。这儿皮包公司打一枪换个地方,信誉不是很好。”

“噢,明白了。真希望宋老师在美国的客户都是皮包公司,那就太好玩了。宋老师请记我的电话和电传号码,我一定查出个皮包公司给宋老师做新年礼物。”

宋运辉拿来旁边的纸笔记下号码,完了忍不住问:“你以前说话很快,现在怎么说话像录音机变调一样慢?”

“没人跟我练中文,可我英语说得可快了。我真悲哀啊,听说这叫忘记根,忘记祖宗。”说着梁思申就用英语把前面的话复述一遍,果然叽叽呱呱就跟录音机快进似的,而且词汇量也大得多,宋运辉耳朵忙不过来。“我上次跟爸妈也是讲了好几天话才恢复过来。妈妈说,我现在只适合听儿歌。”

宋运辉听着哭笑不得。两人又说两句,梁思申说话费太贵,以后再打,就挂了。宋运辉心里很高兴,回过头,却见程开颜神色不愉地在一边发呆,心里立刻明白,不得不收起笑容,走过去若无其事地说了句“那么多年没见面,一时拿起电话没话可说了”,就把事情打发过去。不过心里挺不喜欢程开颜疑神疑鬼,早上刘总工来后程开颜是揪住刘启明的事追问,解释清楚了,晚饭还问,搬出他以前说刘启明气质好之类的话,要深挖宋运辉心底深处的根,宋运辉被搞得挺烦的,因为对刘启明他以前确实心中有鬼。可是,梁思申那么小,又碍着程开颜什么事了?宋运辉觉得不可思议。可程开颜还是追问都说了些啥,宋运辉忍不住给了她一句“你怎么这么庸俗”。程开颜委屈得哭,宋运辉也心烦得懒得去劝,本来挺好一个晚上,硬是被打破了。

外面,雪却是停了,地上都没积雪。

又是一个年底。

第一部 1987

元旦过后,宋运辉奔赴广州会见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鹅宾馆,宋运辉住系统在广州的招待所。

闲暇出来逛街,广州的街道比金州繁华得多,宋运辉此时已多次来广州,光是广交会就来了两次,他此刻已能将广州闲闲逛来,而不是刚第一次来的时候对广州的乱惊得目瞪口呆。接近春节,好多商店火热地挂出大幅招牌,招引顾客,商业气氛浓厚。相比之下,金州所在的市区最多放出一块小黑板,上面写上草草几个字,路人一不小心就忽略。宋运辉货比三家,买了些礼物以便回家春节可以送人。因为程开颜身子不方便,他今年准备叫父母过来过春节。在金州的春节肯定与在农村家里的春节不一样,大约会有许多人上来串门,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领导那里拜年。没有拿得岀手的礼物不行。

可是,东西真贵!并不是宋运辉眼高手低,看得上眼的都是贵重东西,而是去年与今年比较,物价上涨太明显,而工资上涨太不明显。虽然去年年中时候,金州贯彻国家有关工资与职务挂钩的精神,进行了工资改革,宋运辉的工资提到副处级别,与其他副处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龄工资差别,可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他家只有程开颜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钱填满他空阔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开颜从不埋怨,程开颜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着广州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宋运辉捏着手中紧巴巴的几张大团结,很是窘迫。不出金州,还不觉得钱的少,到了国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钱少,有心理准备,可出了金州,尤其是上广州上海这样的地方走一遭,才真正受到心灵的震荡。

宋运辉带来广州的旅行袋没装满,旅行袋瘪瘪、钱包也瘪瘪地回家了。乘火车回金州,毫不客气坐的是14级以上干部才能乘的软卧。经过上海时候跳上满嘴酒气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仅漂亮洋气,而且充实。虞山卿分给宋运辉吃涂抹着奶油椰丝的面包,又拉开拎包送给宋运辉几盒音乐磁带,说是特意带给他的,还有一条沉甸甸的漂亮丝绸围巾和一包上海什锦糖。宋运辉送出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瓶夏士莲。好在,这玩意儿还没北上到上海,虞山卿还没见过,看着满是英文的包装,虞山卿也不知真高兴还是礼节性表示高兴,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两人都是天南海北说了一通,甚至还讨论了厂卫生院那些妇产科医生哪个顶用,然后,不免都说到最近全厂上下都关心的总厂人事。

“小宋,你看闵那个拼命三郎去总厂,基本不会变了吧。”闵,就是一分厂厂长。

“我看应该不会变。我只愁新车间新来哪个车间主任。”

“哈,你愁什么不行,愁这个,一看就是跟我打马虎眼。有你在新车间一天,哪个车间主任来都是虚职。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闵明明是一号人,怎么就对不上眼。难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么,闵上来肯定不会管经营。我才愁,全厂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对路,只有你说是一号人。”

“闵跟你最对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后你我手中出去的条子,都得在他手里溜一弯,他还能不撸下一大批?走着瞧吧。”

宋运辉倒是一愣,没想到虞山卿看到这条。他沉吟会儿才道:“你还是不用愁。闵再怎么样,也不会驳水书记面子。不是说闵是水书记一手提拔的吗?”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运辉再愣,看住虞山卿,虞山卿没回避,也看着他。“很可能,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没意识到?”

宋运辉前思后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闵的这回任命,将是从部里压下来?水书记也无能为力?”

“我没说,我又没看见任命。你丈人没跟你说?”

“我元旦后一直出差,你忘了?不过…水书记是什么人,他在金州,哪有摆不平的事。起码,他退休前两年里,你不用愁。我反正还是愁,以后新车间归闵管。”

“两年后,估计是闵的天下了吧。一般来说是,不,肯定是。我们还有两年存活期。”

宋运辉看住虞山卿,微笑道:“你别跟我绑一起,两年,那也只与我有关,跟你什么关系。你喝多了,来,喝口水。”心说虞山卿酒后真言,总算今天抓住机会可以压他一头。他只能不予计较。

“三个人,才半瓶茅台,怎么会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铺取来一只瓶子,扔给宋运辉,“还有半瓶,给你,应该是真的。你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国酒反而不认识。”

宋运辉打开瓶盖一闻,浓香扑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头你背我下火车。”说完把瓶子还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声冷笑,将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连要你收个礼也还得我求你。还有闵。可你们现在拿我没办法。等他两年后上位,第一个先把我这个马屁精铡了。然后才轮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发家,金州哪个领导屁股后面是干净的。”

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的顾虑,虞山卿虽然从水书记那里批得条子,可生产的安排大半需要从一分厂厂长手里经过,闵这个人一向好名,看重一分厂的效益,又是个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里吃过多少排头。闵做了总厂副厂长,可上面依然有水书记,虞山卿只有反而好过,少了个直接经手的。但两年后水书记退休,那就难说了。宋运辉看着满嘴酒气,脸却不是很红的虞山卿道:“可闵还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声:“算了吧,为你自辩吧。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想过没有,同样一件工作,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凭什么?无论什么工作,上面给我的时候我都得千恩万谢感谢领导给我机会,即使再不愿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着接受吗?你还可以挑三拣四,可我能挑拣吗?即使明知道给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着笑跳下去,还得替领导把火扇得旺盛,换你你愿意吗?你从进厂门起就比我们幸运,你有人推荐,你一来就住三楼,你不用劳动一天,你被水书记重点培养,可我呢?我就好像是个陪读,处处衬托你的光彩。有你这样同届进厂的人光辉地站在前面,为了不让自己太落魄,当有人扔来一个机会,无论机会是火是冰,我都得接着做好。你说哪来的公平?闵看我伺候水书记他看不起,闵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么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运辉心说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不得不打断:“闵还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么。即使上位,你也还有两年好日子。再说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连广州现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国粮票。”

“是啊,别鼠目寸光以为在金州做个土皇帝,大家都得听他的,天下大着呢,也不出门看看市面。”

宋运辉奇道:“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闵这不还没上位嘛,谁知道他两年后又什么态度。坐到正位置上,说不定他主意也会变。”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眼看着两年后的势头是他姓闵的,眼看总厂副厂长的任命一定下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紧紧团结到闵厂长周围,拍马屁趁早?你当然还可以超然几天,你的产销都是被你自己捏着,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闵邀功,闵都不需出手。这是大势,即使水书记还在位,他也只能眼开眼闭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会长,绝不可能让你安闲到两年后。”

宋运辉又悟,一时看着虞山卿无语。看来,虞山卿已经吃到闵周围新一代势力的苦头了。被虞山卿一说,宋运辉才明白其中利害,看来虞山卿说得有理。那么,既然水书记都已经要眼开眼闭,他岳父程厂长,自然就更无能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两年后。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书记,难道就不能依附闵?依附谁还不是一样?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财大气粗的装扮,心说,一个,可能已经插不进去,闵周围本来就有一帮亲信;另一个,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头顶那么小小一块,虞山卿这一年下来,已够资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闵上台后开始收拾他,不,可能还得牵累上他岳父,他到时该怎么做?

看来,他当初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还是欠了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