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跌撞撞地背着米踩着又是雪又是冰的地面出来,因为两手得扶着肩上的米袋子,她越发走得艰难。说巧也巧,那个火车上遇见的小伙子正好经过看到,小伙子说一个江南大美女怎么能做这种粗活,小伙子接了米袋,甩上他的吉普车,连人带米地送戴娇凤回家。但小伙子耍了个心眼,方向盘一转,带着戴娇凤去看远郊冰雪覆盖的森林,看真真又厚又白如棉花如白云的雪。可把戴娇凤乐坏了,跳进雪里又是雪人又是雪仗地玩了个够,玩得手脚冰凉麻木才被小伙子推上车。那小伙子不让她伸手到暖气口取暖,说这样会伤手,他动手摘下戴娇凤的手套,如捧珠玉似的将戴娇凤的手捧在手心,替她摩擦活血,一直到戴娇凤的手指恢复知觉才礼貌地放手,而不是趁机占便宜。这时,脚底的热量也渐渐透上来,戴娇凤浑身温暖,也羞不可仰。

小伙子愣愣看了会儿才将车开走,可路上意有所指地在聊天中说,没想到戴娇凤结婚那么早,年纪轻轻时候很容易冲动,很容易看错人,一个不小心就坏了终身,人真应该多看看多见识,最后才决定。否则,大好一个人,没几年就成了黄脸婆子。若换作火车上听到这话,戴娇凤会嗤之以鼻,可她现在刚被杨母搞得心烦意乱,不知前途走向何方,小伙子一席话,令她好生感慨。

戴娇凤回到家里,等杨巡出差回来再看杨巡,心里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而杨巡虽然是个千伶百俐的,可到底是年轻不懂情调,又是一上来就俘获了大美女戴娇凤,虽然心里对老婆充满疼爱,可除了原始本能的那几招,其他都不会,觉得对老婆好只要让老婆吃好穿好身体好就行,哪里会想出什么吟诗玩雪之类的高雅事儿,这就不知不觉在戴娇凤眼里有了对比。

可两人终究是相爱的,戴娇凤心里不舒服了两天,回头又跟杨巡整天笑嘻嘻的,杨巡嘴皮子滑,什么话到他嘴里一说总能让人发笑。可每次戴娇凤问起等年龄到的时候,去结婚登记要用的户口本和村里证明怎么办时,杨巡的一张嘴总是滑不起来,杨巡虽然一个劲安慰戴娇凤说没事没事,可戴娇凤怎么敢相信,要真没事,杨巡的一张嘴能那么老实?为此杨巡一直觉得对不起戴娇凤,对她加倍的好,虽然现在还借着朋友的钱,可买吃的买穿的一点不吝啬。

在江南,春节过后一个多月,各处早已开始春意萌动,处处可见探头探脑的新绿。可在东北却依然是飞雪连天,千里冰封。杨巡见现在市场还没正常启动,春节后一直就没让戴娇凤去仓库,都是他自己去管着。早晨他要出门,戴娇凤给他下了碗白菜饺子,吃饱喝足,又帮他把帽子围巾裹紧了,才放他出门。杨巡又缠着戴娇凤亲了几口才肯走。一路笑眯眯的,到了仓库,捅亮煤炉,卸下门板窗板,擦干净柜台,让人一眼看进来这儿是正常规矩地在营业。

做完这些,就没啥事了,杨巡烤着火炉无聊地朝窗外看,看斜对门的老王来上班了,看正对面的一个老乡也是来上班了,一会儿,对面一排仓库,只只烟洞里冒出白烟。杨巡心说,他其实不来也行,仓库里的货大多清给煤矿了,剩下只有几卷电线,还有以前问老王他们几个老乡拿的电器放在柜台做样品,就是小偷进来也偷不了几块钱。可不来吧,万一老顾客来,找不到他,误以为他没再摆摊以后断了生意了,那就糟了。所以条件再差也还得坚持着。

正无聊着,忽然听得外面有嘈杂声盖过身边的收音机,他探身往窗外看,见好多人气势汹汹围住老王仓库的门,群情激奋地不知说什么。一会儿,只见老王被警察拿手铐铐了从仓库带出来,那群围观的个个伸出拳头打。杨巡这才听清楚,原来是老王卖给煤矿的东西出事了,导致煤矿爆炸死了好多人。杨巡一下呆住了,他的电缆,他的钱,怎么办?那可是他出道将近四年挣的全部的钱啊。

可没等他回神,外面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随即都是敲碎砸破的声音,杨巡给惊醒,往外一看,见刚才一起来的愤怒的人们冲进老王的仓库,一会儿,连煤炉都被扔了出来。杨巡心说,这不会是煤矿死难职工家属吧,换谁家里死了人都不会放过老王。

忽然,有个人又站老王隔壁那家仓库窗前大吼一声,“这家也有假启动器,一样的…”早有人接着嚷嚷:“这都是一窝儿的,他们都是一帮人,也砸了他们。”…

杨巡不由一眼看向自己柜台里摆的老王家产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心中一个激灵,本能地猴子似地缘柱而上,藏到大梁上,猫到阴暗里。果然,没多久,就见自家仓库门被一棍砸开,一帮愤怒到迹近疯狂的人冲进来将里面敲了个稀巴烂,外面,则是传来老乡挨打的鬼哭狼嚎。杨巡一声都不敢吭,躲在暗处紧张得发抖,这是他从小到大,遇见过的最危险最恐怖的事。他清楚,他只要出声,只要被发现,无数拳头棍子将招呼到他身上。换作他亲人死在矿井,他能不疯狂吗?他这会儿就是被打死也没人管。谁让罪证也出现在他柜台上。

愤怒的人们扫荡一通,又赶去下一家,这儿十多个仓库都是他们老乡,大多这家拿那家的产品,那家拿这家的产品,互通有无,他们够砸。杨巡依然缩在上面不敢下来,怕一下来被人发现挨揍。也看不见窗户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只听到乱糟糟的呼喝声。他这时大约摸清事情轮廓,估计是老王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偷工减料,其实没有减压作用,人家正规煤矿一用就短路了,煤矿下面停电之后,停转的风机没法将井里的瓦斯及时抽走,瓦斯超过一定浓度,煤井就炸了。这不知得死多少人。杨巡一边为死在矿难的工人伤心,一边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忧心,而更烦心的,则是那注定收不回的货款,还有还不了的借款。他相信,这会儿他若是还敢去煤矿要电缆钱,被人打死扔进深不可测的煤井都有可能。而还不了朋友的钱,他押给朋友的房子就没了。这一来,本钱全没了,又得从头赤手空拳做起。

寒风从被打碎的门窗钻进,冻得杨巡四肢冰凉。绝望之中,他终于似乎听见外面似乎传来有人维持秩序的声音。杨巡依然不敢下去,却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杨巡更是心惊得不敢跳下去,这都给打得要救护车了,他怎能再撞上去。

一直到救护车声音远去,外面的人声也消失,杨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冻僵,这哪是跳下来,纯粹是滚下。也顾不得疼了,连滚带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过神来,才发觉跳下来时在地上撑了一下的左手臂热辣辣地疼,初时还想打熬过去,小时候跌打损伤多了,也没见需要上医院。可到了晚上越来越疼,冷汗都疼出来,戴娇凤求着杨巡去医院,可医院晚上X光不开,医生初步诊断是骨折,给初步做了处理。

两人看看时间,决定不回去了,就坐医院走廊长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开门。

杨巡虽然走南闯北,可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挫折,简直不知道怎么应付。手臂又痛得整个人都头昏脑涨,脑袋瓜子不灵,他只会直着眼睛对着同样也是花容失色满脸焦虑的戴娇凤茫无目的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戴娇凤也是只会问“怎么办”,她比杨巡更没头绪。但她好歹是不疼,头脑清楚,她还能主动想别的,“要不,我们找人跟煤矿说一声,说电缆是我们的,我们的电缆质量是没问题的。”

“没用,都是老王名下挂着,谁相信电缆是我的。”

“大家吃饭都听见的,让他们做个证明。”

“谁还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们挨打情况怎么样,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挺好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的钱不是都没了吗?我们还借着别人的钱呢。”

“房子卖了还不够还钱,还欠着朋友两万多,我们彻底成穷光蛋了。小凤,你那里好像还有点钱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钱,拿了钱我们回家吧,房子谁要谁拿走,我们先养好你的伤再说。”

杨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钱,是朋友帮忙一家一户地凑起来的,凭的是他面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户的逃不走,就得替我还这笔钱,他哪还得起。小凤,你那里有多少?要不我们回去先打电话问问你哥,要他把市里的房子卖了汇钱过来,我让我妈也汇钱过来,我们把朋友的钱先还了,我们回家从头开始,不怕,我们还年轻,有力气。”

“好吧,听你的。你怎么这么仗义呢?”

杨巡硬撑着笑道:“我一向仗义的,我只要谁对我好,我也一定对他好。谁对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对谁三心二意。小凤,我对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娇凤忧心忡忡地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说疯话呢,等我们回家去,我们市里的房子卖了,你妈又不认我,我怎么办呢?你还怎么对我一心一意?”

“我会跟妈好好说…”

“你都说了几年了,你遇见你妈就是没办法,你妈能听你的吗?你说我现在回去,人家会怎么看我呢?我还不让人家口水淹死。”戴娇凤说着说着眼泪又泉水一样了。

杨巡此时又痛又累,还满心都是失败,本来就是硬撑精神抚慰戴娇凤的,他从小做大哥,做人特有责任心,可此时见戴娇凤纠缠不清,心里也烦了,“我都伤成这样,你也不说安慰安慰我,还跟我赌气,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现在是只能这样,没别的办法了。”

戴娇凤气道:“你妈随便怎么骂我都没事,我一提你妈你就生气,回家我还敢指望你吗?回家你被你妈绑住,你还能来见我吗?”

“我说过对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就不信?暂时我穷几天,回家住几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几天?”杨巡没劲地闭上眼睛,不愿再说,心里很是失望,他此时多希望戴娇凤的小手轻轻呵护他,给他力量,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边的人,他需要戴娇凤的支持。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唠叨跟他哭。杨巡想着伤心,再加上手臂钻心的痛,眼皮管不住眼泪,两行眼泪从痛得青紫的嘴唇边滑落。

戴娇凤见杨巡发怒,就不敢说了,别看杨巡一向嬉皮笑脸,真板下脸来,那样子可凶。可戴娇凤眼泪流得更多,心里更是不停地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回去,怎么跟父母交待,怎么见人,回去怎么找工作…

医院里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两个极其年轻的人在走廊哭,别人都是看看,也没啥惊讶,更别提外面的围观。

终于,外面的天稍稍亮起来,戴娇凤这时已经不再哭,掏出手绢擦干自己的眼泪,也替杨巡擦了。杨巡睁着眼睛看着戴娇凤帮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娇凤,轻轻道:“我会东山再起,我们不会分开,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戴娇凤听着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两人回家后究竟还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泪,拼命点头,“天亮了,我去买些吃的,我们都折腾了一晚。你等着我。”

“我跟你一起去,外面人还少。”杨巡要起来,被戴娇凤按住,戴娇凤一定不让杨巡跟着。

没过多久,戴娇凤就回来,从胸口取出拿围巾包着的一纸袋肉包子。杨巡痛得浑身发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娇凤劝着喂着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娇凤对他那么好,杨巡反而流泪,小孩似的头倚着戴娇凤的肩,口口声声要戴娇凤相信他,他会做好。被他的眼泪一引,戴娇凤又哭,两人又是哭成一团。其实杨巡心里没底,钱一分不剩了,还怎么做,又从给人家守柜台做起吗?可当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钻空子,现在呢,等他一走,别人不知道多快填补空白,等他再挣到一些钱,还抢得回老顾客吗?他心虚,他极其需要亲人的支持。他一只手抱住戴娇凤不肯放。

医生终于上班,X光室终于开门,杨巡拍了片出来,立刻被通知做手术。戴娇凤吓呆了,一叠声问怎么办。医生看看这个美丽的姑娘,要她先去准备钱。医生好心,虽然两人身上的钱不够,可杨巡还是被推上手术台。杨巡跟茫无头绪的戴娇凤说,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术,要戴娇凤别等他出来,还是先去银行取钱。

戴娇凤闻言愣愣地问了句:“哪个存折?”

杨巡想都没想就道:“还哪个存折,只有你那个存折有钱了。”

戴娇凤才领悟过来,急急离去。她那个存折里都是平日用不完的零用钱,一向只进不出,倒也很攒下一笔。就像一个扑满,寻常,谁都不会想到用那里面的钱。被杨巡提醒,她才想到,原来那个存折里的钱也可以提出来用。对了,现在杨巡还欠别人的,以后可能都要用到她那存折里的钱了。戴娇凤没多想,匆匆搭乘公共汽车回家,拿一张年前才存下的一千元定期去银行拿钱,赶着回去医院想第一时间陪到刚岀手术室的杨巡身边。她现在又害怕又担心,六神无主,还指着杨巡给他做主心骨。

杨巡却是手术后被推到住院部,看到早他一步住进来的两个同乡。与两个鼻青脸肿的同乡相比,他的左前臂骨折实在是小儿科。终于见到同仁,杨巡迷茫了一晚上的心立刻归位,两眼恢复熠熠神采。他不顾手上还吊着盐水瓶,怎肯安卧于病床上,举着挂盐水瓶的死沉铁架子就去找老乡说话。

老乡的家属一看见就拿北方人听着像鸟语的家乡话大声道:“喂呀小杨你也进来啦,都还说你猴子一样肯定逃得快,别人有事你肯定没事。”

“人民的天罗地网,谁逃得掉。小杨,进来前有没有去仓库看看?”

“还看个头啊,我昨晚走的时候已经给砸得差不多,一晚上下来能不给搬空。你们怎么样?”杨巡艰难地坐一个老乡的床沿上,也不知坐到什么了,招来老乡一声痛苦的叫骂。几个人交换了一下伤势,果然,杨巡的还算是最轻的,可杨巡却是觉得,虽然只骨折了条左臂,可他怎么就半身痛得麻痹呢。

正说着,一个家属风风火火跑进来,见到躺床上的老公就开始哭天抢地,原来,她刚刚去仓库那儿偷瞧了,果然,连稍大块的玻璃碴子都不剩,何况那些库存。大伙儿听了一时都没法吱声,都是刚春节后从老家带着所有拿家当进的货品上来,都是几乎还没卖出多少,一仓库的货品抵一家的家当,就这么,呼啦一下全完了。几年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全一夜泡汤了,这当儿,谁还有心思说笑。

杨巡心里也是苦得跟拧碎一包苦胆一样,满嘴的的苦胆汁儿。可事已至此,他也不多唉声叹气,大声跟同乡道:“你们别难过,还有个我垫底,你们都知道我还有笔货压在煤矿,看这势头是别想通过老王要钱回来了,我还倒欠人家一大笔债。你们准备出院后怎么办?要不要大家一起凑笔钱找个谁去与派出所说一下,起码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老沈好像与派出所熟,他在哪儿?”

一个躺床上的立马也有了精神,“老沈…老婆子,你去找找,左右就这几个医院,再不行都猫家里,没一个漏网的。我们现在一两千还拿得岀,只要把货品找回一半…老婆子,你再出去一趟。”

那个刚从仓库偷瞧回来正哭得肝肠寸断的家属一听,就抹去眼泪道:“还真是个法子,我赶紧去找,你们别忘了给我家老头子吃中饭。”说完风风火火就小跑着走了。

“阿婶真是好帮手。”杨巡追着背影由衷赞了一句,正好见戴娇凤找进门来,他招呼戴娇凤坐下一起说话。

戴娇凤与那些跟着丈夫夫唱妇随打天下的家属不同,她最多记个帐什么的,没跑门路经验,大家皱着眉头商量,她什么主意都说不出,光是旁听。陆续的,便慢慢有人从别的住院病房,别的医院,家里,被那个出去的家属召集过来。能动的自己过来,不能动的,家属过来。戴娇凤渐渐被挤出老远。她心中慌乱,好想倚着杨巡,可是杨巡现在埋在人堆里连痛都顾不上了,那还有心思管她。她好生无助。

一堆人,平日里大家或许还有钩心斗角,为着生意人心隔肚皮,值此危难当口,大家坐在一起,却自然地拧成一股绳。大家纷纷出谋划策,三个臭皮匠顶上一个诸葛亮,谋划着怎么可以给自己脱罪,或者说,怎么可以把罪过转嫁到别人头上,以换取公家出面把被人抢走的库存要回来。杨巡也是需要抓住那最后的一些本钱,对于他这么一个铁定已经欠债的人来说,有一元是一元,有一角是一角。

但是,讨论着,讨论着,他想到更远,他大声问:“东西不管拿不拿得回来,我们租的仓库都还没到期,你们还准备重新开张吗?那里开张后,还会不会被砸?”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道:“看了,看给抢去的东西能不能追回来,只要能追回一半,我就回去。如果追不回来…那些人见抢着没事,以后我们还能坐得住?现在我们手里好歹还有几个钱,可要是再来一次,我连棺材本都得玩完。”

“是啊,起码找政府给表个态,到我们仓库前面走几圈,否则我们哪玩得过地头蛇啊。”

“可政府能给表态吗?到底是老王有错在先,我们底气不足。”大家七嘴八舌,大多情绪悲观。

杨巡道:“你们意思是走?可我们那么多年打下的桩脚,那么多老关系,走了不可惜吗?”

有人道:“你小年轻也不拿脑子想想,他们今天打断你左臂,明天可以打断你右臂,你有几条手臂给他们打?”

“对,我们小本生意,经不得一而再的折腾,何况还有小命呢,没见昨晚有人还扛猎枪来?要不是给人拦下了,我们得给崩掉好几个,东北人性子猛。”

大家都觉得这不是考虑后一步的时候,于是又恢复旧的话题。只有杨巡没法再回到旧话题,他想着他就是把那些库存追回来又怎样呢,老王砸在煤矿那些是肯定追不回来了,他依然还欠着债。可是,他身上背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六张嘴,而且眼看着杨速、杨连明年就得考大学,他怎能不替两个弟弟准备好盘缠。仅仅是要回库存,就够了吗?那些欠债怎么办?而且,即使他想继续做,没本钱又能怎么做?卖老家的房子和摩托车吗?他又想,他如果放弃这儿已经经营那么多年的老关系,他到别处想东山再起,能容易吗。但是如果依然在这儿经营,他们这个地方来的人被老王砸了牌子,他以后的生意还怎么取信于人?依然是难。

旁边虽然依旧是七嘴八舌,他却是呆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杨巡发了好一会儿愣,这会儿,麻药的劲儿却有些过去,伤口火辣辣地开始剧痛。他跟大家打个招呼,说去床上躺会儿,就走出来找戴娇凤。戴娇凤见他终于杀岀重围,忙迎上去眼巴巴地问:“痛吗?又岀冷汗了。”

“痛,钻心地痛。我躺会儿,你一起来坐着跟我说说话。”杨巡痛得人都会抖,硬是忍着。

戴娇凤跟过来,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抚摸杨巡刺痛手臂上的手背,如此温柔的抚摸,让杨巡好过许多,他不顾一室还有那么多老乡看着,拉戴娇凤坐到枕头边,他靠着戴娇凤的腿躺着。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小凤,你带饭碗来没有?”

“哦哟,忘了,我都急忘了,你看我。我再去一趟。”

杨巡不舍,伸右手拦住戴娇凤,道:“别去了,外面又冷又滑,等下问他们借个碗。粮票带着吧?”

“我还是去一趟吧,正好昨天熬着骨头汤呢,带来给你喝,你现在需要营养。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算了,晚上再说。现在十点半,你问他们先要个碗,去食堂买俩馒头一些菜来,将就一下,晚上再给我带好的。我们快点,等吃好他们还来得及去食堂打菜。快。”

让杨巡一催,戴娇凤就给没了主意,顺着杨巡说的去借来一直搪瓷饭碗,赶去食堂。杨巡看着戴娇凤离开,才盯着天花板沉思。他不能倒下,一大家子人都等着他养活,他得立刻拿出主意。他想,他是一定得立刻有所行动重新开始的,时间不等人,他必须尽快。他与那些还围坐商量的人不一样,他有一屁股债,他拖不起。

等戴娇凤打了馒头和菜回来,他既无心吃饭,也痛得无胃口吃饭,可还是吃了点。等戴娇凤洗好碗回来,他侧脸看着戴娇凤问:“你手头还有多少钱?”他对戴娇凤手头积蓄从不过问,心中没数。

“大概…大概万把块吧。”戴娇凤没想到杨巡问起这个,一时口吃。

杨巡一时心里有些敏感,盯着戴娇凤道:“你看你能拿多少给我,行的话,今天就拿出来放着,我准备过后回家一趟。我家也还有点积蓄,凑起来有几个小钱,再把摩托车也卖了吧。你等下回家,立刻打电话找到你哥,今天一定要找到,问问他房子买了没有,没买的话,要他把钱放着,等我回去拿,这笔不算小,够做本钱。你还是回去吧,这些事要紧。我只伤一只手,一个人还能对付过去。傍晚再带饭菜过来,我不要吃馒头。”

“不用那么急吧,你今天才手术,我陪着你说说话也好啊。”

“很急。”杨巡看看依然讨论得热火朝天,饭都顾不上吃的同乡们,“时间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个人。”

戴娇凤咬咬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杨巡下去找来护士,想要麻醉药,未果,但护士不知给他打了什么针,虽然病房那么吵,他左臂又那么痛,他竟然睡了过去。

戴娇凤先回家里,打电话回家给村办,说尽好话让人帮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来电话,他们没说两句,就又挂下,由她再打过去。戴哥听妹妹如此这般一说,忙道:“房子早买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办法,你不是说一个谁是你同学的亲戚吗?我们太需要钱了。”

“再需要,这房子也不能退。小凤,你想想,你现在还没结婚,你能保证杨巡一定能咸鱼翻身吗?他如果不能,你起码还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说,杨家那个婆婆那样子,以后你和杨巡结婚的话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里的房子。可万一,我说难听点,万一你没结婚,你说,你还有脸住回家吗?杨家那个婆婆到底生着什么心,你能保证吗?你也只能留着城里的房子做退路。你看,无论如何,你城里的房子都不能退。”

这话,也就只有自家人会对戴娇凤说,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娇凤的心。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可是,没钱,让杨巡怎么翻身?哥,你想想办法吧。”

“你别傻了,反正我旁观者清,不会把房子退掉。你是不是怕杨巡问起来你难说话?你就这么跟他说,到店里还一分钱的东西,人家玻璃柜台上还写着‘货已售出,概不退换’,何况开了发票的房子,人家能让退吗?你就说我这边在努力,看能不能退还。你别说不能,记住啊。还有你手头的钱,以前他不是说这钱都归你吗?怎么一有事就要回呢?说话这么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费总得一千吧,你给自己留个几年的钱,其他给就给吧。你一定要给自己留好后路,别又像以前一样傻傻地跟着杨巡什么都不管不顾,杨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亲哥,我不会害你。听见没有?答应我。”

戴娇凤难以回答,杨巡正大难当头,她怎么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催着她答应,还一个劲地问她他说得对不对,她只有说对,哥都是为她好,为她着想,一点没错。可是…在她哥的催逼下,她终于答应了。放下电话,她坐了好久。她手头积蓄,除了今早已经提出来的,还有一万多点,她想了很久,决定提出八千,给自己留下三千,若再多留,她总觉得对不起杨巡。

戴娇凤去银行取了钱,再过去医院,见杨巡正沉睡着,脸色苍白,心中又是酸楚,看着杨巡掉眼泪。那边还在热闹地讨论,戴娇凤没心情也没话跟那些老乡说,她就枯坐床头发呆。等了会儿杨巡还不醒,她过去把饭菜放到暖气片上,又回来,轻轻伏在杨巡身边,似是自言自语地道:“我拿了钱来,今晚就放你被窝里,我不敢拿回家去。”

没想到头顶却忽然传来杨巡的声音:“这么快回来?动作很快啊。”

戴娇凤猛抬头,却见杨巡微微抬起身来看着她,忙扶他坐直。杨巡却是显得轻松,有点强颜欢笑地宽慰戴娇凤:“你看我才睡一会儿,起来就精神很多。”

“才刚还看你睡得沉呢,怎么一下就醒了?睡了不少时间了,现在都傍晚了。”

杨巡笑道:“你又不会不知道我一听到钱就有精神,听见你在我耳边说钱我就醒。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来多少?”

“八千。”戴娇凤看看左右,俯身偷偷从自己衣服里将钱掏出,塞进杨巡被窝。

“这么多。”杨巡摸到钱,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里立刻充实起来,“小凤,等我挣钱,加倍还你。”

“还什么。”戴娇凤有点有意地道,“你还把钱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里的事,我家用从来都扔给你,做生意的钱也从来都没锁起来,我们这不是一家人吗?”

“你妈认我吗?”

“又来了。我结婚,又不是我妈跟你结婚。我们不说这事儿,我今天痛,你别跟我提这事儿,好吗?”

“可你就不能给我个准信吗?”

“我每天都在说,而且,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小凤,我们都一起那么多日子了。我现在受伤,你别不理我。”

戴娇凤虽然心里反驳“你哪来的行动”,可看着杨巡那么痛苦,满脸皱成一团,就说不出口了,又伸手轻抚杨巡的伤手,一直到看着杨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乡家属拖着离开病房回家。

杨巡等戴娇凤走后,一时睡不着,摸着身边的一捆钱,想着事不宜迟,一捆钱,带给他很多兴奋,也带给他新的思路。他又饱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就自己起床艰难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医院。他要主动去找他的债主。

虽说是饱睡一夜,可终究是伤筋动骨,又做了手术,因此饱受一夜苦痛,杨巡起床时候就感觉头脑晕沉沉的,甚至有点发热。他是硬撑着走出医院大门的,可甫一接触大门外带着煤烟味的清冷空气,整个人一下清醒过来,连手臂都似乎不怎么疼了,脑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么多时间的该做什么该说什么话,到此时忽然清晰定格,成为决定。

清晨的路面还很少行人,当然也没单位组织铲冰的人。远远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烟囱柔柔地吐着白烟,天却已经亮了,比元旦春节那阵儿亮得早一些。杨巡要去的债主家离医院不近,但是杨巡心中自有一张活地图,到医院门口看一眼公交车牌,便能大致确定出行路线。可一条手臂伤着,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里两条手臂维持着平衡,忽然废了一条,这在冰面上行走简直是大忌,杨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死命维持摔跤角度,撞晕了头皮才算是护住那条伤臂。后来上车也是,还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车,人少有位,若是换作上下班高峰,他还不给挤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挂着不知热汗还是冷汗的一头细密汗珠敲开债主老李家的门,看到嘴角还挂着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震惊目光,杨巡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口齿灵活,却又异常真诚地道:“李哥,前晚出了点事,昨天医院住了一天,让医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担心我,赶紧一早过来跟李哥说一声,李哥,还有早饭没?”

“有,有,快请进。你手上有伤的,不会过阵子才来吗?这样子折腾,小心伤口发炎。”老李口齿含糊,几乎将没漱干净的牙膏沫子全吞进肚子里,他妻子也从厨房热切地迎上来,大着嗓门儿道:“小杨,真是你?哎唷,你们那儿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杨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没粉饰,将前晚的事儿前因后果简单说了一下,又道:“现在的问题是,老王闯祸了,我的钱可能收不回,前儿问李哥借的钱,可能一时有问题,没法还。不过李哥相信我的为人,我虽然年轻不懂事,脚底抹油赖帐的事儿做不出来。我今天来就是要让李哥安心,今天把我压在李哥你这儿的房子转手给你,算是先还一笔,大概占一半份额了吧。我们再另外签个条子,我争取尽快挣钱把余下的今年内都还上。接下去我会频繁出差,行踪不定,先跟李哥报备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为我挂心。李哥,你看这样行不?”

老李昨天才听说杨巡他们那儿出事,当即找过去仓库一看,狼藉遍地,人迹全无,正一夜操心,愁到白头,想着今天说什么都要请假找到杨巡这个人,没想到杨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门来,老李简直要喊菩萨保佑。老李心说,杨巡若真要赖帐的话,带上老婆连夜乘火车开溜就是,谁也找不到他们,谁知道他们家在南方哪个旮旯,可杨巡没溜,还主动上门说明情况,商量寻求解决办法,而且还是从医院带伤溜出来,其心真诚,可见一斑。老李还有什么可说?虽然还是忧心着借出去的钱夜长梦多,可看着人家杨巡如此仗义,他感动之余,自然是坐下来与杨巡协商如何合理还债。当然,两人也说到下一步,老李自然是愿意大力帮忙,帮杨巡卷土重来,尽快挣钱还债,这是与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关的事。当然,老李也一口答应,作为电线使用大户工厂主管供销的副厂长,他将一如既往地关照杨巡这个实诚年轻人的生意。

杨巡那叫个千恩万谢,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计。这才能稳稳坐在李家吃了暖暖一顿早餐,他想告辞出来,却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属大院里转来转去找来一辆黄鱼车,硬要亲自送杨巡回医院。

杨巡让感动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暂时还不能回医院。前儿的事影响很坏,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我卖假货做手脚挨了拳脚,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样,我怕他们担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门让他们瞧瞧大活人让他们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个儿一家家挨过去。”

老李看看杨巡年轻得不象话,却是苍白憔悴的脸,不由伸手拍拍杨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种,小子。你下一个要去哪儿?我拉你过去。”

杨巡笑道:“那就不客气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红星电机厂。”

老李听了应声道:“找他们厂的老陆?我带你进去跟他打个招呼。”

杨巡大喜,老李跟他一起去,有老李这样的人带路,那简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书。老李也是仗义,看着杨巡做事上路,有意帮忙,除了亲自带杨巡跑了一家,上班后又根据杨巡提供的名单,从中找几家熟悉的打电话过去聊几句,于是,待会儿等杨巡上门时候,便事半功倍。

杨巡被计划的顺利实施所激励,整个人就像上了发条似的精神,一直扯着满脸的笑,一整天下来,竟然转战了十来家最要紧的老客户。那些老客户的地址联系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里的那张地图上,都不需回家找资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户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谢绝,人家看在他伤臂的份上也没强留,一口一声好样的,把他送走。杨巡不敢挤下班高峰的公交车,宁可吃力地步行回医院。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门时候忘了留纸条跟小凤说,不知道小凤这一天会怎样的着急担心。

杨巡急着赶路,恨不得一步跨回医院。可此时一天计划完成,满心松懈,竟是没法提起劲儿来,两条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软软地发飘。心里想到,会不会是昨天开刀时候血流得太多,现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为了赶时间,只在路边店里吃了几只饺子充数,现在早已饥肠辘辘。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时又刺骨地席卷而来,痛得使劲走路的杨巡骨子里地发颤。

杨巡简直是咬牙切齿才走完回医院的一程,一背脊的冷汗。可回到住院病房,却看到上面躺了一个不认识的病人。他才茫然着,一个老乡冲过来急着道:“喂呀你都一天上哪了,你们小凤都急疯了,哭得死去活来。”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还不来,医生也不知道你去哪里,要她办了出院手续,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儿了?小凤怎么翻来覆去发疯似地说你肯定是拿到钱就失踪呢?老王煤矿那笔钱你拿到了?你怎么拿到的…”

杨巡有些头脑晕晕地问:“钱?我哪儿拿到煤矿那笔钱了?你们去拿了吗?”一边说着,一边两条腿自动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娇凤。

老乡听着不对,追出来道:“你脸色不好,要不要先找医生打了针再走?”

杨巡道:“先回家看看,小凤是个急性子。”他都没坐下,就急着往家里赶。后面老乡们看着议论,心说这两口子算是怎么了,好像里面有大问题。听戴娇凤的哭诉,似乎是担心杨巡带了钱抛弃她似的,可现在看来又不像。但也难说得很,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杨巡欠下一屁股债,姣美动人的戴娇凤心里还能没想法?下意识里的,大家都对家中美妻的稳定性表示怀疑。

杨巡又是走到医院门外,被冷风一吹才清楚想到,戴娇凤哭诉的是啥意思。难道她怀疑他杨巡卷裹着八千块钱逃走?他欠人家近十万都不会跑,何况是才八千,他是那种人吗?小凤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对,早上急急偷跑,都没与还睡着的同乡打声招呼,害小凤胡思乱想。

他累晕了的脑袋里也没别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外面天色已暗,行人已经稀少,杨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赶着,路上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又是本能地避免碰到伤臂。赶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楼底下,已经终于没了力气。他扶着楼梯把手顺势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正好一个邻居也是上楼,见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门口。但是,杨巡看着漆黑一片,没透着一丝光的家门,心中却是无力,难道小凤没在里面?

他开门进去,果然,里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他叫了几声“小凤小凤”,可没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开电灯又看,卧室里也是一目了然的没人。他有点下意识地又叫“小凤小凤”,耳边似乎听见有人回答,他忙转身,却是转急了,脑袋轻飘飘地似是飞上天去,人却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继续找,可是没力气起来,在暖烘烘的房间里,他只觉得浑身火炭似的烫,连眼睛都睁不开,又觉得手软脚软,无法动弹。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凤解释清楚,他抽搐着手指想支撑起来,只是他不能动弹,他软瘫在地上昏死过去。

杨巡苏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医院。他很理所当然地想,当然应该是医院,就闭上眼睛又要困过去。没想到却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着道:“喂,你醒了?醒醒,睁开眼看看我。”

杨巡听话地睁眼,一看却是老李,忙展颜道:“李哥,你来看我?怎么让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么怎么让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说件事,结果你家都没关着门,我还以为你家遭偷了,摸进去一瞧,你全身火烫昏倒地上。你那个小媳妇呢?跑了?太没良心了吧?”

杨巡愣住,瞪着老李想了会儿,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两天了?”

“你真够运气,还揣那么多钱呢,幸好没遭偷。我昨天回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妇在不在,怎么,她去哪儿了?我扶你起来吧,吃点东西,你就不该刚做完手术就偷跑,你以为骨科手术不要紧吗?医生说弄不好会感染,一条手臂锯掉都可能,看你福气了。”

老李唠叨得都不像个男子汉,杨巡却是直着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语,“小凤,小凤没回来吗?她去哪儿了?李哥,你啥时候回家,帮我带张纸条回家放着行不?让小凤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医院昏两天,她更得以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妇儿担心你跑?我现在都不担心你跑,你是那种人吗。你别急,急也不在这一刻,这回我看着你,你没好结实我不让你跑。等你好扎实了你再去找,一个女的能跑哪儿去。”

杨巡都没心思吃老李递来的饺子,只是急着道:“李哥,这里面有误会,你千万得帮我在门口贴张条,告诉我媳妇儿我在医院。千万千万。她一个人在这里又没亲人,最多去老乡家里钻着,又钻不长久,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见纸条就没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儿,你先吃饺子。我跟你说,我和几个朋友商议着,你现在也难,我们收了你房子去也一时卖不出去,不如还是你先住着,算是租我们的房子,等你回头挣钱了把房子赎回去,依然是你的。省得你还搬来搬去。哥儿几个都说了,相信你,你小子是个有种的。以后有什么事,你喊一声,这些大哥们都会帮你。”

杨巡感动得都说不出话来,看着老李眼睛濡湿,硬撑着不掉下眼泪。多好的大哥们,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昏在家里躺上几时。“李哥,我没别的话,我以后认你是亲哥。大哥。”

老李笑笑,却道:“我这不亏了?我儿子都快你这岁数。快吃,有你大哥撑着,你不会有事。”

杨巡心里虽然依旧极其挂牵着戴娇凤,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是当着那么关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妈妈,便听话大吃饺子。老李在一边告诉他,他刚被送进医院时候发烧都到三十九度,脸烫得吓人。老李也说,不客气从他怀中一捆钱里抽几张做了医药费,有凭单为证。过一会儿,老李铁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饭过来接班,老李这才千叮咛万嘱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说,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娇凤一直没有出现,即便是老李在门上贴了纸条之后,依然没有出现。杨巡这回被管住不得离开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们去瞧瞧是不是纸条被人揭了,他们回来都说没有。杨巡心中设想出无数可能,但想来想去,认为戴娇凤回去娘家的可能性最大。否则,她只要看见纸条上说他还在医院,一定回来看他。杨巡这下子开始急着回老家找戴娇凤,再说生意上的事也是只争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鱼念菩萨让自己快点好起来,让医生松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复的日子却是那么漫长。

一直到一周后,医院才肯放行。杨巡简直是飞一样地先冲回家去,一顿子翻腾,很快就看出,家中一只大旅行袋不见了,戴娇凤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见了,而门口,那张纸条还完整地贴着。杨巡没法回忆他昏迷前有没有看到衣橱,衣橱里有没有戴娇凤的衣服,他无法确定戴娇凤是什么时候取走所有衣物的,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还是纸条贴出前,还是看到纸条后。他心中只能明确地想到,他必须尽快回去老家,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见戴娇凤。

他找一只旅行袋,草草转入几件换洗衣服,伤臂还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赶火车回家了。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归心似箭》,用在他现在身上刚刚好。

满心以为只要到了戴家,将话解释清楚,便什么问题都没有,可以与戴娇凤重归于好。没想到,他下火车就直奔戴家,都没先回自己家。一进戴家门,戴兄劈面一拳头,打得杨巡倒撞出门,腿脚一软仰天倒在地上。没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只大脚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传来戴兄的声音,“操你奶奶的,你还有胆上门,你给我滚,你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边咬牙切齿地骂,一边又耳光扇了下来。

杨巡给揍得晕头转向,可一只手依然绑着受伤着,都没法子反抗,只好双脚乱蹬,嘴里拼足老命大喊:“小凤,我那天去债主家,结果晕倒昏迷两天,我没跑掉,我这不来了吗?小凤,你出来说话。”

戴家父母听着不对,这才冲出来拖住儿子不让再打。杨巡这才硬撑着坐起来,只觉得嘴唇有什么东西流过,一把抹来,却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们让小凤出来,我一出院就赶着回来,我知道她在家,我们误会了。”

戴家几口互视几眼,戴父轻咳一声道:“小凤没回来,她没脸回来。你滚,我们以后都不要见你。”戴兄硬是被他妈拉住,但嘴里狠狠道:“你滚,别让我看见,见一次揍一次。”

“她没回来?”杨巡伸着脖子往戴家屋里瞧,可什么都瞧不见,又被戴家一家拦着没法闯进去,他只有哀求:“你们跟小凤说,我没跑掉,我是发烧昏迷被人救进医院好不容易才活过来,你们看,这是病历卡。”

“你这套骗骗我妹行,休想骗我们。谁不知道你闯三关跑码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这病历卡能信吗?你早有心,不能做张介绍信出来跟我妹去登记了?只有我妹才信你,你少来骗我们。你滚…”说着挣开他妈手臂,又要冲上去揍杨巡,他气杨巡,虽然也大概听出这其中有误会,可想到妹妹有了误会都不敢,或者说没脸躲回娘家,这不都是这小子害的吗?想起这些他就来气。

杨巡压根儿无法还手,左臂还伤着,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转回身离开。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脸肿的样子让一辈子没见过太大世面的老娘担心,也怕让弟妹们看着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条已经花红柳绿的河边拿湿毛巾止住鼻血,又洗干净脸,才起身直接转去小雷家。他下一步的希望在于小雷家。

一路上,杨巡心如刀绞,他怀疑戴娇凤就在屋里看着,他心伤戴娇凤看着他挨打不出来。他心中也隐隐怀疑,是不是戴娇凤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杨巡不敢想,也不愿想,他只坚定地想,等他养好伤,身子活络了,他有办法找到戴娇凤,说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

杨巡看到很多人总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头没有镜子,不知道自己的脸怎么了,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脸肿,猪头一样。他没力气呵斥,他大病初愈,一条手臂伤着,又是刚下长途火车,两条腿还软着,他没力气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此时唯有将头扭向车窗外,对着车窗外倒退的景致发呆。

他只担心,这样的状况去见雷东宝,会不会留下坏印象。但他想到,这样的状况看在雷东宝眼里,或许能博取一些同情都难说。而眼下,他手头没多少资本可以拿出来说服雷东宝继续给他供货,他的现状导致雷东宝的蔑视或者同情,这毫厘之差,都可以造成重大后果。可是,他唯有这条路可以争取,这是一条最佳捷径,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义无反顾地往前走,他都无需考虑。成败俱在雷东宝一念之间,他必须竭尽全力争取。

他告诉自己,都倾家荡产,老婆也跑了,还要脸干什么。他必须不管不顾,分秒必争,不惜代价。

小雷家村,杨巡一年起码要来上好几趟,每趟来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让他感受到的是交通,竟然都有两辆公交车子分别从市里和县里开来,虽然终点站落在镇上,可都无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绕了个大圈。看得出县里、市里都小雷家村的重视。而杨巡从来最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他几次乘车下来,都能看到车子经停小雷家站,总有很多人上车下车,可见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杨巡也一向是这股客流中的一员,他今天跟着大家下车,又被那些下车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礼。以往,却都是杨巡总是稍微留意一下上下车的人,大概估计一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然后从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测岀一些事实背后的真实。这是他从小辗转街巷做小生意培养出的习惯。但今天是他被人瞩目,谁让他给人打得跟猪头似的。当他被人瞩目的时候,他就没法堂而皇之地观察别人了。

杨巡脸上一路飘彩地直取小雷家村办,而没像过去那样,先到登峰厂办公室转一圈,结个帐。村办里,雷东宝不在,雷士根这个大管家照例是在的。雷士根对杨巡的一脸青紫视而不见,只问了句“春节拿去的那些货这么快都发完了?”,见杨巡回答得嘀嘀咕咕,就单独领他到雷东宝办公室,倒了茶给杨巡,他出去继续接待其他客人。杨巡简直是感激雷士根的视而不见,知道雷士根那是帮他。

但一会儿,雷东宝回来,杨巡就没那么幸运了。才看到雷东宝进门,杨巡就起身喊了句“雷书记”。雷东宝没想到房间有人,站住看杨巡一下,才又大步进来,坐下就指着杨巡问:“外面闯祸回来?”

杨巡早心中有辞,“倒不是我闯祸,别人闯祸连累了我,还有我们一起出去做生意的一大帮。雷书记记得我们那儿开校办厂那个老王吗?就是他,他卖了些没减压作用的开关给煤矿,造成煤矿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矿的人找来把我们那一带所有仓库都砸了,好几个人现在还躺医院里没法起来。”杨巡说到这儿看看雷东宝,还以为雷东宝多少会附和一下,没想到只见雷东宝目灼灼如审犯人用聚焦灯一样看着他,从雷东宝眼里,他只读出 “说下去”那三个字,杨巡只得老老实实说下去,不敢跟在雷士根面前一样含糊过去。

“老王当时卖给煤矿的除了那些闯祸的变压开关外,还有其他许多电器,也有电缆,电缆都是从我这儿拿的登峰电缆。当时老王答应我一等煤矿付款,他也立刻付我电缆款,现在闯了祸,老王给抓进去,我看我从煤矿拿到电缆款的希望一点都没了。再加上仓库给砸了抢了,人也给打伤,我现在只剩一身衣裳,倒欠人家一屁股债。”

“你春节从我这里发那么多车货,都没了?”

“是啊,换来一身伤。雷书记,我求你帮忙来了。”

“帮忙好说,可你杨巡也别拿我当傻瓜,到我面前施什么苦肉计。”

“我没。”杨巡脱口而出,却也忽然想到雷东宝指的是什么,忙道:“我在那边伤的是手臂,还因为发炎高烧住了几天院,否则还可以早几天过来。这脸上…我老婆跟我有点误会,她哥刚打的…”杨巡知道不说不行,面对着如此猛烈的目光,他无法不说。可是刚刚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娇凤至今人迹无觅,他实在是不愿说得很。饶是他一向舌灿莲花,此时也支支吾吾。

雷东宝一看这架势就毫不犹豫想到一个普遍现实,一个异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个刚刚破产的生意人,之间还能发生什么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运萍,这天下没人能比宋运萍更好了,这天下除了宋运萍还有哪个女人肯心甘情愿嫁给一个家中连桌子都没有的穷光蛋?没有。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千真万确。他带着对宋运萍的怀念,对杨巡说话时候不免带上同情:“活该你不长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张脸吗?别低着头,又不是啥糗事,谁打小没打上几架的。但我有几件事不清楚,要问你个明白,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们一起出去的,全给砸了吗?”

“全砸,一个不剩。我还算是伤得最轻的,因为我爬上屋梁躲着。”杨巡虽然心中否认他和戴娇凤的事不是雷东宝想的那样,可他知道人没踪影,现在不是辩的时候,这种事以后再说。他不信戴娇凤是因为他破产才离开他。

雷东宝拿手指敲着桌面,依然盯着杨巡,不客气地问:“政府不管?”

“政府哪来得及,我想跑都来不及。”

“可电缆不是电线,抢一捆回家放着谁也翻不出来。电线没了就没了,你不会让政府帮你们追回那些电缆?政府来不及管,会。可政府不会看着你挨抢不管吧?又不是解放前国民党。再说你们挨抢的不是一家,影响大,政府不会不管。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已经推举一个人找政府要帮忙去了。可这总得要个时间。”

雷东宝摇头:“不对,这种事你们就是不去找,政府也会管。就算政府护着本地人,可也不会看着你们那么多人挨抢不管,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你们是不是让人抓着把柄。”

杨巡被雷东宝问得逼上绝路,只得从实招来,“我们虽然各自进自己的货,可柜台上什么货都放,方便买主进来一网打尽。老王的货色我们每家都有放,那些矿工看见就全砸了。”

“我说嘛,谁让你们做这种断子绝孙的生意,该砸。把我登峰的电线电缆跟你断子绝孙的开关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给你们搞烂了,操。”

杨巡一听慌了,忙道:“雷书记,这事情也是没办法的,有人贪便宜就是要这种货色,有人要就有人做,你说是吧。老王老资格,老王拿来让我们都帮他摆着,我们不好意思不摆,你说乡里乡亲,一起出门在外的,能不互相照应着点?可这回教训也够深刻了,以后就是斧头架我脖子上我也不卖劣质货,以后说什么都卖最好的。这不,先找雷书记讨救兵来了吗?登峰的牌子,那是响当当的啊。”

雷东宝听着到底是受用,却也没含糊,“你拿什么问我要电线电缆?”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但我有顾客,这些顾客我打了几年交道,你们如果自己找上去,还不定找得到。说实话,我这回受伤昏迷住院看护,都是顾客大哥们出钱出力帮忙,都跟我亲人一样。雷书记如果相信我,你派一个人押货跟我去东北,我只管卖货,经手钱的事都你的人来做,我不沾手钱。卖出多少,我差价里面拿一半。没卖出,我一分不拿。”

雷东宝不怀疑杨巡有销售门路,而且早就知道杨巡一年要从登峰拿不少的量,是个绝对大户。但是…“你一分钱不拿出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巡迟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张纸,写下一列地址,道:“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东北人最多只能砸我仓库,你能砸我家。”

雷东宝毫不客气,收起纸条,看看外面的天,道:“还早,打个来回还来得及。走,你带我先认个路。”

杨巡看到一丝希望,可有些无奈地道:“我本来还准备回家问我妈拿些存款的,平常运输费也是不小数字。可先去老婆家找人搞成这样…”他指指自己的脸,“我不能回去了,我妈会担心死。我爸早死,我妈伤心得已经丢了半条命,更把我们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样。我这样子回家,要被我妈问岀我在东北不如意,她得再丢半条命。再说下面弟妹三个,都是被我妈拿我做榜样训斥着读书,要看到我的落魄相,以后影响他们上进。雷书记,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个山村没外人,进去一问杨巡家,谁都知道,大池子边那幢新楼就是。”

雷东宝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倒是没想到杨巡这么个滑头还是个负责任的孝子长兄,看来就像他才刚教训杨巡的一样,看人不能看一张脸,杨巡滑头面孔下面还藏着个真人。他终于收回一直投注在杨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过去一下,你跟我出来,今晚宿我家,有什么,等我回来再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