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一听,顿如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他瞪着陶锅中的汤想了好一会儿,老实承认:“我背着一个村子,也早背烦了。我压力那么大,每天做事那么多,可要不是我每天老虎一样狠着脸,一次老书记自杀,一次上电解铜,一次电解铜厂爆炸,再一次台商不来投资,他们那些人早忘记我过去的功劳,早把我撕了。说起来我真是缺心眼。”

陈平原微微一笑:“行,你明白就好。我们点到为止,回去你自己考虑。吃菜,这个甲鱼蛋是我的。”

雷东宝知道陈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么也得保持着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东宝当兄弟了。他好好敬了陈平原三杯,心说到底是做大领导见多识广的,就跟老徐一样,想出来的东西就是高。

等陈平原吃完,雷东宝送他回家,再回店里,店里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回到店里,雷东宝呼啦一下,就感觉酒劲上头了。

韦春红看见雷东宝进来,早憋了一肚子话了,见左右没人,忍不住道:“陈书记今晚还真是帮忙。你怎么想?”

“我还没想好。”

“你啊,就别硬撑着充好汉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只有喝得糊涂了,才会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还以为你这么累这么尽心,赚的多少的钞票,结婚了才知道你赚的还不如我。你啊,都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雷东宝听了却是尴尬,“我什么时候喊了,你别瞎编,我喝醉时候清醒着呢。”

“少来。下次录下来给你听,多的是机会。”

“你…你不能乱来,你是我老婆。我上去洗澡,等着你。”

韦春红不由嫣然而笑,举手掠了掠头发,白眼笑骂:“去,从没说声帮我打扫。”又出手推了一把,笑吟吟走开。

雷东宝走到上面,想了又想,好多主意一个一个地排队似的跳出脑海,挡都挡不住。他非常动心。他想士根他们一定也动心。他打了个电话给士根,士根听了果然声音都变了,士根说他立刻找其他三个先聚一下头,先好好想些主意,明天大家一起讨论。

雷东宝早上起来,酒气消了,就感觉昨晚讨论的事有些问题了。比如说饲料厂,养猪场用与其他厂一样的价钱进他们五个合作的厂的饲料,道理上完全说得通,可问题是,有些事是能讲道理的吗。全村老少会怎么看这件事?还有,雷东宝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他自信他有办法让全村人闭嘴,可他就是心虚,就跟是偷东西似的心虚。

初夏的早晨来得早,雷东宝清早六点半回村子去,太阳已经晒得晃眼。想到回到村里,还得与那四个开碰头会,不知道那四个得怎么想,他的眼睛不晒自晃。他们四个,如陈平原所说,比他这个缺心眼的多点心眼,他们只有要求得更强烈。

可是,陈平原的建议又是诱惑太大,大到让人直想犯罪。

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村办,四员大将齐唰唰都早早等着他。再看时间,还不到七点。而那四个,个个有些神容憔悴。

雷东宝心说,如果四个都强烈要求,他…他当然干。但他此时一张胖脸不露一丝犹豫,更不能透露他的心虚。在谁面前,他都要雄赳赳气昂昂,包括在韦春红面前,这是他的习惯。

他坐下,照例他先说话,他问大家:“昨晚开会,怎么样?”

大家面面相觑,士根叹了声气,道:“我们当然说好,可是,难题来了。你说,厂子开在村里吧,大家天天进出的眼红着,当面背后地骂着,哪天总得出事,即使不出事,这钱也挣得棘手。但厂子开到别处吧,我们难管,什么时候给掏空了都不知道,还是得出事。”

雷东宝不信士根的话,感觉这话充满士根的一贯风格,可能也有忠富的考虑,但绝不是红伟和正明的意见。他将脸转向一起长大的红伟,“你们昨晚说了半天就这意思?”

红伟看一眼士根,“我们昨晚没讨论岀结果,士根哥说影响不好,忠富说再看看,我和正明想先来个小搞搞。书记你怎么想?”

雷东宝看向士根,看了会儿士根泛青的眼圈,道:“士根哥心里很想。”

“谁都想,可想归想,做归做。大家都戳着我背脊骂,挣再多钱都没意思。”士根没否认。

这种场合,正明一向开口少,他资历太低。还是忠富慢吞吞道:“那倒不愁。自古成王败寇,以前看不起个体户,现在报纸上还讨论上海姑娘争着嫁个体户。上海姑娘看中个体户什么?钱!没钱什么都是虚的。前几天铜厂刚炸时候正明还不敢回家,这几天呢?巴结正明还来不及。我不怕挨骂,我只怕政策变,什么时候说不许这不许那了,一下全部没收。”对于政策变化,忠富最直接的感受就是那次鱼塘被填,他虽然心中不再生气,可难免种下忐忑。

雷东宝自然没想到忠富心底还有这种担心,只对于忠富说出来的话有感觉,“我也是担心这个,别人指指戳戳不怕。我只知道一个道理,带着大伙儿一起过好日子,肯定没错。可…拿着村里的好处给自己赚大钱,肯定政策不让。正明,你还没说。”

正明看看大伙儿,小心地道:“书记,我不是对你的处分有异议。我只是想,我可以因为铜厂爆给罚十万,那我现在用最少的钱把登峰扩成最大,村里该怎么奖励我?村里肯定没法跟罚十万一样奖我十万,村里人会反对,那村里能不能想个变通的办法奖励我?我说的只是我的事,其实也适用到你们头上。”

红伟立刻道:“对啊,以前已经说过,我们担的责任太大,跟我们收入不相称。既然村里没法解决,听说上回我们加工资县里就很多人反对,亏陈书记支持我们,现在支持我们的陈书记走了,那我们就得想个变通办法啊,总不能让我们义务劳动。指指戳戳我们别管它,我们只要稍拿多点,都让人背后骂,我们一分不多拿也没人给我们烧香,人哪有良心。我看什么顾虑都别管,我们大家凑一百万给我,我先跟水泥厂谈谈让我们拿下全省经销权,等水泥稳定了,我再拿下钢厂的。你们看…?”

正明这下很快表态:“我支持,可我没钱。我最近没拿到奖金。”

士根心里说不出什么感受,只能一直沉默,听大家发表意见。内心,多少有些支持,可又担心东宝现在答应下来。见到红伟正明说高兴了,他只得出来降温,“书记,这几天你得去市里开两会,你想办法跟领导们沟通一下,问问意见,再问问其他跟我们差不多代表的想法。”

“领导们…我还不如直接问呆北京的老徐,别个村怎么在做倒是要问问。也不在这一天两天,等我开完会再讨论。”

红伟有些失望,出来之后回头看看村办,见雷东宝与士根正说话着。回头却看到忠富也是若有所思地跨在摩托车上没行动,红伟就吆喝了一声:“忠富,想什么呢?”

忠富回头一笑:“刚刚在想,你的提议挺好,都不用等到两会后了,现在可以做起来。”

红伟也是一笑:“要是昨晚书记不说办饲料厂,而是说水泥钢筋,你昨晚早不会说拖几天看看了。嘿嘿,嘿嘿。”

正明哈哈大笑,先发动起摩托车走了。忠富讪讪地,与红伟一前一后离开。红伟本来没想到,原本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修改制度,提高收入。现在被雷东宝一提醒,眼前展开一片广阔天地,他一晚上几乎没睡着,翻来覆去想出好多主意。想出来的主意不能付诸实施,红伟心焦,尤其是干活时候一会儿免费帮这个朋友催要几吨水泥,一会儿帮那好友解决一下货源,他越看越觉得遍地都是赚钱机会,还拖个什么。他现在只亏在手头没现钱。

雷东宝呆在办公室里赶紧向老徐打电话请教。没想到老徐与他那继任者陈平原的态度完全不同,老徐不鼓励雷东宝等几个借小雷家的风撑自家的船。老徐说,虽然邓小平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但并不鼓励先富起来的人挖社会主义墙角。老徐问雷东宝,一旦开禁,以后村民看着他权为私用,他还坐不坐得稳位置,以后说话还有没有权威。老徐还问,一旦开禁,打开心里靠禁忌维系的道德障碍,否定心中一向维持的是非观,面对利益,他们还有多少定力,保证自己不向逐利歪路深入?老徐说,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作为一个致富带头人,牺牲小我是必要的。再说,五人已经获得较高的收入,面对更多诱惑,需要提高认识,善于克制自己的欲望。老徐还说,他原本一直看好并支持小雷家发展农村集体经济,带动全村老小致富的发展模式,对于雷东宝等几个带头人暂时出现的私心杂念,他理解,但不支持。

雷东宝本能地感觉老徐说大话说空话,可他又没法有力辩解,因为他自己心里想的也是老徐那套,从小受的是类似教育,因此他当年从分地开始带着村民冲击现有规章,从来打的就是大家一起过好日子的旗号,他理直气壮,做什么都不怕,法不责众嘛。他心里也是根深蒂固地相信带大家过好日子没错。可是红伟他们说的也有道理,他们要是自己出去开厂,早赚得流油了,可在小雷家做不好还得罚款,还得挨骂。还有,雷东宝想到自己的辛苦,自己的委屈,自己的功劳,凭什么只有他牺牲?

雷东宝左右为难,在两会上问了一下也是带领村人致富的那些带头人。大家都似是对这话题有兴趣,相约会后聚一起再谈。再谈时候,却是答案五花八门,有个人的想法更绝,那人说,村里的就是他的,他现在想要什么都是村里提供,还有必要把小钱放到自己口袋才算入袋为安吗?没必要。

因此,雷东宝迟迟不能下决心再次召集四员大将开会研讨五个人集资的事儿。

正好这个时候铜厂的新反射炉进场安装了。在报社的宣传下,小雷家村有了些好名气,终于让正明招来三个铜厂的工程师,有了工程师主导工作,大家终于安心许多。吃过一次亏,即便是最勇的正明,也知道有些技术,是不能凑合着将就着过。

杨巡终于靠耐心靠水磨功夫,以市场做抵押,从国托贷岀五百万现金。利息不低,加上花在贷款上的交际费用,甚至还比问个人借钱的利息还高一点。但借出来的钱多,还省心,只要借到钱,其他就是一年后还款时候的事了,不像问个人借的,三天两头得找找你,看你还在不在,试探你有没偿付能力。想起这些,杨巡就想打自己耳光,当初妈妈得为他在家里承担着多大的责任多大的压力,他没想想妈妈是人,还是女人,竟然一直需索无度,以为妈妈是铁打的。

拿到贷款的那天,杨巡照例是要请国托一帮相关人员吃饭,答谢大伙儿的帮忙。大家都没客气,杨巡又招呼得好,宾主皆欢地结束,大家又到一家新开张的卡拉OK唱歌。点一首歌得五元,得在黑咕隆咚的灯光下翻本子找到自己喜欢的歌,将歌名和序号抄在桌子上摆放的点歌单上,交给穿梭的招待员拿去给播音师放。但他们是吃完饭才去的卡拉OK厅,他们的点歌单交上去等了好久都等不到放,前面点歌的人太多,轮不到他们。杨巡急了,他自己不在乎,不唱就不唱,轮不到唱正好省钱,可怎么能让国托的老爷们玩得不愉快。

他当下就悄悄尿遁出去,千方百计找到放音室,交给放音师五十元小费,让放音师把他们桌的歌提前。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很快他们桌的歌间隔着上来了。卡拉OK这东西很怪,平时听人唱歌稍微跑掉都受不了,可在那儿谁都不会在乎,唱完下面都有掌声鼓励。而更怪的是跳上去对着小电视机拿着话筒站着唱上一曲后,人都会变得莫名的兴奋,男男女女矜持啊架子啊都丢了,个个都笑呵呵得跟打鸡血了似的。

尤其是这帮国托的,文化程度高,放开了玩的时候鬼点子真多,而且做出来的又很有意思。女同事上去唱歌,下面男同事早拿了桌上的一朵假花下面等着,等女同事唱完,男同事冲上去单膝下跪鲜花,引来一堂喝彩,那女同事走下来时候眼睛亮亮的,高兴得不得了。还有个男同事学张学友学得好,可以跟着带子里的张学友一边唱《吻别》一边跳,跳得象模象样的,又是引来满堂喝彩,女同事们都兴冲冲从旁边桌收集了假花一起去鲜花,搞得非常热闹。大家一直唱到OK厅关门才罢手,一个个三更半夜还不知道累。好在他们都有摩托车,杨巡不需要送。但杨巡还是殷勤地开车跟在一个有权的中年女科长后面,一直把人送到家门口,殷勤地帮人把摩托车推进车库,看着人家上楼到家,才自个儿回家去。

杨巡从那帮难得接触一起玩的高文化水平人那儿,学到一句英语,“Lady first”。这与他从小在农村受的根深蒂固的教育不同,那帮高文化水平的男人别看工作时候看不起女同事,可见面时候装得体面,好像是事事以女人为先,事事以女人为重似的,别说,女人们还最吃这一套。比如他开车慢吞吞跟女科长后面送她到家,第二天就获得女科长另眼相待。杨巡心说,女人可比男人容易糊弄多了。

钱拿到手前,杨巡就已经就第二个项目的展开跑开了。他第二个项目还是市场,他尝足市场的甜头了。而在轰轰烈烈的轻纺市场、羊毛衫市场、小商品市场风潮中,杨巡看到他以前做熟的电器市场居然还没人开始做,电器还是市里的国营五交化市场占大头,他决定重操旧业。重操旧业实在省心,找位置,做设计,都是心中自有乾坤。

杨巡找的是火车货运站旁的一个村子,那村子给新建通往东海项目的火车路一分为二,自家村子从东走到西都还得经常被道口叮当叮当地拦住堵上十来分钟,搞什么都不好,穷得有名。可杨巡看中那地方,那地方好啊,既有货运站的便利,又是地块便宜。杨巡想问村里要二十亩地,十亩在火车路东,做市场,十亩在火车路西,做仓库。村里看见他如看见财神。可即便是区里也在村领导们央求下痛快答应批地,那批地手续却千难万难,不知得敲上多少章才行,因是农地征用,条框太多。眼看着手续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批下,市场的建筑设计却已经完成,如今更是国托的借款也已到位,他怎能眼看着每天利息哗哗地往外流,而自己的市场却无法上马。他心急如焚之下寻找出路,四处烧香拜佛,获取区里相关头脑的默许,应允他没拿到批文前开工而不找他茬。杨巡的电器市场这才得以安心上马,先上车,后补票。

寻建祥看着烧香拜佛的开销,心疼得什么似的,在宋运辉面前埋怨杨巡手指缝太松,花钱如流水。宋运辉却知道杨巡的品性,杨巡该花钱的地方大撒把,送出去的东西都能让对方拿着内疚,拿得一辈子记住杨巡这个人,但抠的地方却是一毛不拔,而且别说是一毛不拔,即使是数钱的声音都不会让你看到。但宋运辉担心一点,就像他刚上班时候不懂得利润一样,他以前以为只要银行帐户里有钱,就可以可心地拿来做事,从来不注意还有成本那么回事,那还是水书记把他教育出来的。他怀疑杨巡也是如此,只求成事,不计成本,以致前期成本太高,以后再怎么挣钱也只是替银行忙碌,收入全部上缴利息。

但宋运辉更知道,如今杨巡已经在全市上下混熟,有时候他都还要打个电话问问谁跟谁究竟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拿出来的批示彼此打架。也就是说,他在杨巡面前已经缺乏一年前那种举重轻重的分量。寻建祥的抱怨,宋运辉只能听过作罢,而不能像以前一样一个电话把杨巡招来,细细关切一番。时过境迁,宋运辉不相信杨巡似的浮滑人能因为惦记他以前的好处而继续一如既往地待他,人跟人之间,他从小便知,没什么温情可言。

但宋运辉没想到,杨巡却在忙得屁股冒烟之时,抽时间出来一定要邀他吃饭。

而让宋运辉更没想到的是,杨巡找他也是为告状,告寻建祥的状。

杨巡虽说如今已经不很需要宋运辉帮他引见要人,可对宋运辉还是一样的客气恭敬。他提议上最好的宾馆吃饭,可一见宋运辉不肯,说是懒得与熟人打招呼,他就立马想出一个替代方案,带着宋运辉开车到一家河边小饭店,那家饭店人少清雅,却有养在河里的活鱼活虾,非常生猛。宋运辉看着喜欢,他从小吃河鲜长大,对于东海附近特有的海鲜虽然也喜欢,可吃多了却想河鲜,与杨巡的口味一拍即合。

店家从河里捞岀一把黄蚬,一条鳊鱼,一斤带青苔的老河虾让两人过目,宋运辉看了笑道:“吃了那么多蛏子螃蟹,反而怪想黄蚬河虾什么的。这条鳊鱼就清蒸,别的都不用加,只放少许酱油黄酒生姜葱。”

杨巡连忙道:“对,就吃它新鲜,还有这么大河虾油爆可惜,老板你就多加些盐烧得干干的拿来。宋厂长,我们小时候钓来河虾,小的油爆,入味,大的加盐干烧,肉干干的耐嚼。”

宋运辉小时候比杨巡文气得多,再加出身不好,从无钓鱼摸虾的历史,对于河虾之味便少了研究。闻言笑道:“你们一家兄弟出马,整个河沿得让你们占遍了。”

杨巡笑道:“我哪会那么文气地钓虾,我一般都是给妹妹装好蚯蚓,让她钓,我们兄弟三个水底摸螺蛳摸河蚌,运气好能摸些虾来。我们家养的鸭子,一个夏天下来,只只肥得流油,生出来的鸭蛋黄都是红的。哎呀,说着说着又想了,总算是摸到这么个饭店,有时候海鲜吃多了嫌腥气,就来这儿调和调和。他们本地人笑我嘴巴长得与众不同,他们说海鲜不腥,河鲜才腥。什么嘛。”

宋运辉听着笑,他爸妈也是这么说,他们一家还奇怪县菜场的海鲜卖得那么贵却还卖得那么俏,可他们的宋引却爱吃海鲜,大伙儿只能跟着她吃,家里宋引的嘴最大。“习惯问题,可能从小吃惯的东西最好吃,人念旧。你呢?你好像也是念旧地开电器市场了?做得顺吧?”

杨巡笑道:“怎么可能做得不顺,太顺了,依样画葫芦就行。只有一条麻烦,以前都是拆了旧房子盖新市场,或者旧房子改装了开市场,现在麻烦,得征用农田,那要盖的章多了去了,即使一天能让我成功盖岀一个章,我也得忙差不多一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幸好宋厂长去年带我结识规划局和建委的上层,现在天天得找他们。”

“呵呵,难怪全市饭店让你摸个底儿透,这家饭店这么偏僻都能让你摸到。原来天天都得烧香啊。”

“可不是,这才求来天大恩情,他们答应我先上马后补证。否则你想,我每天拖着不能上马,一天白白生出多少利息,钱比砸水漂子还浪费。我现在把利息全拿出来送人情请客,市场早开业早挣钱早还钱,早一步进入下一个新项目,算下来那些送人情的损失可比利息损失少多了。宋厂长你说是吧?”

“还得适可而止。也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心里隐约猜出,杨巡是迂回地向他解释来了。

但杨巡却一笔荡开,开始说他刚在北方开市场时候遇到的种种人为纠缠,说起那些简直可称作无理取闹式的收费,一向在规矩行业里工作的宋运辉骇笑不已,没想到光天白日之下竟然还有问男人收计划生育费之类的滑稽事。尤其是杨巡说起来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现场效果极好。

宋运辉不喝酒,杨巡天天以酒洗胃巴不得不喝酒,按说没酒的宴会气氛不佳,但因为杨巡口才好,两人吃饭照旧能吃得尽兴。宋运辉不急于表态,等着杨巡继续发挥,杨巡就如宋运辉所愿,说了很多之后回到正题。

“虽说不是人人都吃那一套,可架不住有人吃那一套啊。现在机关的工资又低,有办法的跳出去到深圳海南闯去,没办法的看着我们挣钱眼红。我挨罚挨多了,总算长了点头脑,明白一些教训。一样是拿出去一百元,我先乖觉一些自己送上门去,最好还是送到个人腰包里,那一百元叫做人情,以后人家看见我另眼相待。可如果不乖觉等着别人罚上门来,那一百元叫做罚款,钱交出去了还落不下一个好儿。我现在打点上面换他们一个默许,让我顺利开工不来罚款,不仅我可以不让钱躺在银行白白扔掉利息,还换来长久的人情,等于是给未来铺平了道路,还装上路灯。可我现在为难,大寻不吃那套。”

宋运辉只能“噢”一声,剥着盐烤虾看看杨巡,心说原来杨巡也有怨气。可也不能否认,杨巡的理由成立。那送人情的苦头他在东海项目之初也尝过,虽然没像杨巡似的还形成理论,可他也太知道,早送一步,自觉送上门,送得让人眉开眼笑,那效果事半功倍。可能寻建祥没有主事,没有成事的迫切感,不能理解杨巡的苦衷。

杨巡等了会儿,不见宋运辉问话,心里明白还得他继续说下去,他可不敢逼着宋运辉会话。“大寻为人爽直,以为哥们义气能吃遍天下。再说他不能太忍,我一般不敢让他跑出去办事,怕闹僵了难以收拾。再有,大寻要做爸了,现在做事的狠劲已经没有过去足,他现在最爱做的是管住市场,不用说,大寻管的市场我最放心,有大寻在,我几天不去市场看看都没事…”

宋运辉终于忍不住笑道:“你直说吧,大寻多义气我知道,你说说你们有了什么矛盾。”

杨巡也笑,他铺垫了那么多,还不是因为不想惹宋运辉反感,既然宋运辉让他直说,那他只能婉转地直说了。“宋厂,你信吗,大寻这样的好汉子,他这两天能把我烦死。别人烦我,我最多塞住耳朵不听,可大寻是朋友,朋友的话不能不重视。他现在每知道我从出纳那儿提一笔钱去应酬,他就得唠叨我一句。他没像女人话多,他就啧地一声说我又怎么怎么了。可他是朋友啊,我得跟他解释。我本指望解释清楚了,他以后能不说,可下次取钱他照样说。他结婚后变得跟守财奴似的,嗳,我说他坏话了。”

宋运辉继续剥他的虾,但轻描淡写地道:“你看怎么办好。别人或者是光诉苦没办法,你小杨不一样,你肯定已经想好招数,只想通过我做个中间人做个见证。”

杨巡有些尴尬,又有些高兴,跟聪明人说话说费劲也费劲,说不费劲也是不费劲。他有些夸张地双手伸过桌面,握住宋运辉擒着虾的右手紧紧摇了几下才放开,道:“宋厂太理解我了。那我直说,说错的话,宋厂当我没说。我的意思是,一个单位得有一个头,其他人都得听头的。大寻看谁都是朋友,再加他本来就在公司里有百分之十的份额,他心里跟我是平等的。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们能彼此理解对方的工作,那最好,一加一大于二。现在不能理解的时候,合作就费劲了,一加一甚至小于一。我的意思是,我把食品小商品市场百分之十的摊位分给大寻,租金按比例扣去管理费支出,其他都是大寻的…”

宋运辉至此已经摸清杨巡的意图,和杨巡的价码,他不等杨巡说完,就径直打断,说出自己的价码。“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我做中间人,找个时间起草一个协议,你与大寻的合作终止于食品小商品市场,其余你自己施展宏图去,市场随便你抵押,资金也随便你操作,但你得保证两条:一,大寻替你管着市场,你照付工资,你前面也说了,大寻管得好,那就让大寻继续管下去;二,百分之十二的摊位分给大寻,租金按比例扣去仅限于市场的管理费支出。因为大寻退出,你总不能不给大寻一些补偿,百分之十的数字不合理,百分之二的补偿不算高。这样定吧。”

杨巡听着宋运辉不由分说的开价,心说百分之二的补偿怎么不算高,大哥你知道摊位租金行情不。但那话是宋运辉说出来,宋运辉是他在这儿的靠山,再说宋运辉的其他条件开得干脆而不纠缠,比他原先设想的还有利一些,他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好,就这样定。谢谢宋厂长理解我,我本来还以为宋厂会骂我过河拆桥。这样好,有宋厂理解,大寻也肯定能理解,我能保住大寻这个朋友。”

宋运辉微笑,“这个周末,我们找时间签一下。”心里却说,杨巡这小子,过河拆桥确实有,不过还算是合理。最难得的是当机立断,竟然是一点情面都没有,什么口口声声的朋友,凡是阻碍他发展的,杨巡挥刀子时候那个果断利落。再想自己,想到自己目前面对的牵丝绊脚的关系,他倒要学学杨巡的快手了。

天,是越来越热。人们一步步地抱怨热死人,再热肯定得热死个把人,毫无疑问得热死人,而炎热的天气还是一再地挑战人的承受极限。原来人其实比自己以为的更能屈能伸。

而宋运辉的心里极限在看到报纸上面的新闻时,也是着实如琴弦一般被拨弄了一把。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这条消息看在等待蛰伏了两年的宋运辉眼里,其爆炸性效果却是不言而喻。

他拿着报纸翻来覆去前前后后几乎一字不差地看了个透,再也找不出其他暗示信息了,这才放下报纸,燃起一根香烟静思。毫无疑问,一扇门打开了。或者说,一座堡垒崩塌了。其后会不会产生连锁效应?

但没等宋运辉一枝烟燃尽,一个电话直接追到他的案头热线。

来电人的声音充满华贵的慵懒,绝对看不出第一时间打来这个电话的焦急。“小宋,你可以无视他们外相的访问,无视接二连三公报的发布,今天他们首相的访问,你再不能无动于衷了吧。”

来电者名叫小拉,小拉既不姓拉,也不叫拉,原是他支边下放时候被人硬按上的诨名。当年的他在别人快速起床三分种解决洗漱十分钟奔到田头的火热进程中,他却对着天边粉红的朝霞一声长一声短地唱革命赞美诗,因此总是拉集体的后退,被集体群众怒斥为小拉,小拉人尽可骂。如今“小拉”这称谓却随着小拉父亲官复原职如今升为宋运辉系统的老大,小拉回城高考中榜,小拉搏击商海迎风弄潮的成功,而成为限量特批产品,只有亲近之人才可以当面称他一声小拉。准许谁称他小拉,那是他给谁的天大面子。这个面子,宋运辉现在也是持有。宋运辉颇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能有这等天大面子的原因并不因为他才识渊博,也并不是因为他是东海的常务副厂长,而是因为他不仅握有进口设备在东海的绝对话语权,还拥有系统内进口设备的发言权。正好小拉代理着一家欧洲制造商的设备在中国的销售。沉寂两年,小拉早已饿得嗷嗷不绝。

宋运辉如实告诉:“可来访的是日本首相。自从开工那天谁谁带来两个日本客人,他们最近拜访和资料传递都做得挺勤。估计这个电话放下,下一个电话就会是他们打来。小拉,我越来越难坚持,你说喜从何来?”

“小宋,我这回得批评你,你太不敏感了。你难道没看出,日本首相的访问意味着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块吗?第一块倒下了,第二块第三块还会远吗?开始加快审批速度吧,不远了。”

“好,这就照办。对了,你给我的资料中,还缺少几份数据,我前儿直接问你代理的那家公司本部拿了,我有传真知会你一声,你看到没有?”

“看到了。秘书一看那么要紧,天黑了都要赶着送来我家,老爷子一翻,哟,小宋这人做事还真一板一眼,认真。小宋啊,这些技术上的事你自己把关,其他,我帮你解决。快送申报资料进京,最好你来,可以直接先找我。”

“好,届时少不得麻烦你。”

“哦,对了,南边那家那家叫什么来着,那家也是沿海的厂,你了解他们的设备吗?”

宋运辉立刻明白小拉太子的眼光瞄向那家厂了,看似漫不经心,但小拉瞄上的东西,能跑吗。“我找找一个同学。过几天去北京时候根据你代理的产品,我写份建议吧。”

“革命同志啊,不愧都是下过乡的同道。小宋,别那么认真,你跟我说说就行,哪好意思占用你宝贵时间,都知道你忙。我只要了解一个大概,知道一个方向就行。都说你国外技术情报掌握得全,问你没错。”

宋运辉没客气,笑道:“行,不过我得先问清是改造还是换代。”

“换代!都什么年头了,当然得换代!”

小拉说得斩钉截铁,听得宋运辉摇头。改造或是换代,一个文科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了解,可小拉凭什么说得如此有底气,就是因为小拉心中有底气,而且还是底气十足。

放下电话,宋运辉想了好久。期间果然那家日本公司打电话来报喜,建议展开新一轮实质性的会谈。宋运辉虽然口头答应,可心里暗想,被小拉太子瞄上的东海,还有别家公司插手的份儿吗。宋运辉心中暗暗叹气。没想到坐到今天位置,挣脱其他枷锁之后,又来新的枷锁。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枷锁,这辈子,别想清静。本来他一心看准可以进入的日本设备,打算速战速决,以他凌厉的谈判手段拿下一套设备,开始东海二期,以期尽早生产出他心仪得高端产品。他盼望这一天盼望得太久了。但小拉太子一个肆无忌惮的明示,让宋运辉无法启动。这时候,还奢谈什么理想。

宋运辉不由想起女儿宋引前天跟他说的事儿。老师问小朋友们,长大了理想是什么,宋引抢着说,要当爸爸,老师表扬了宋引。前天宋引说的时候,宋运辉还挺自豪的,全家也都鼓励孩子好好学习,努力长大,以后也跟爸爸一样出息。可现在宋运辉想着只有苦笑,女儿拿他当理想呢,他的理想却在哪儿?他以前上进的目标是什么?现在呢?回头看看,越来越发现方向偏离。但是他又能如何?身不由己。他死死地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这时候心里开始理解岳父养儿女的策略,和岳父的苦衷。他现在心里也不愿女儿重走他的复杂辛苦路,他满心地想,这样的辛酸矛盾,自己尝了也就尝了,而女儿,他既然有能力,就得庇护女儿活得单纯愉快。

但是,妥协的想法只在宋运辉脑袋里存活不到三分种。打心眼里的,他还是喜欢精英式的人物,比如老徐,比如梁思申,还有比如风度翩翩的小拉。他已经勒紧钱包在家买了钢琴一台,他已经亲自出马为女儿物色到本市最好的钢琴家教,他希望…只要他能。

周三下午例行的时事学习,宋运辉早在开会通知时已经指定学习日本首相海部俊树访华的几篇报道,方平一早遇见他就问,是不是将提二期的事,宋运辉点头微笑,原来谁都是明眼人,个个心中都有谱。但是与小拉的关系,就像小拉只打他直线电话,打不通就算数,另找时间找他一样,两人都是单线联系,没第三个人知道。宋运辉也从不打算让秘书,让亲信如方平者等知道。他不相信自己都守不住的秘密,别人能帮他守住。

读报还是由老马主持,完了的时候宋运辉才开始谈他的想法,提出全面展开与日本公司的谈判,快速推进二期进程。所有与会人员脸上都是不出所料,但又兴奋激动的神情,但宋运辉只是布置一个大概,大概的工作都是自身资料的收集和总结工作。这么简单的布置,出乎众人的意料。都已习惯宋运辉的快速高效,一时有些不习惯任务的轻松。

会议的尾声,宋运辉跟老马轻道:“老马,我们两个等下就二期的事讨论一下工作分配吧。”

宋运辉的话虽轻,可恰到好处地让周围几个人听个清清楚楚。众人都在心里愕然,不清楚强势地大权独揽的宋运辉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老马也是在走进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关上门推心置腹地道:“小宋,我看一个厂里最犯忌的是政出多头,二期还是你担着吧,你行。”

宋运辉看看高大魁梧的老马说出这样的软话,忽然有些心软。但随即便笑道:“上回开工典礼上我不是已经挨批了吗,现在回想起来,也是我的不是,年轻不懂事,做高兴了恨不得什么都手里抓着,没一点集体观。这回二期是个改变的契机吧。还有一个主要原因,老马,我出国多,这回去日本,我不占名额,由你主导吧。”

老马有些心动,但立刻想到宋运辉给的理由牵强,有些无事献殷勤的尴尬,谁知道宋运辉打的是什么主意,他决定以不变应万变,不沾那诱饵。他即使不管事,他依然是稳稳坐着正位,急死蠢蠢欲动的宋运辉,他何必揽事上身,自找麻烦呢。宋运辉恨不得他做多错多,可以借题发挥,他偏不上钩,不给一丝口实。“小宋,还是你定吧,二期又与一期不同,二期需要更多与原有一期设备的衔接,这些衔接工作,你心里最有谱,我还是别做二道贩子了。”

宋运辉嘻嘻一笑,却没再推辞,应了声“好”,不过最后还是道:“估计很快就会安排去日本考察。老马,出国人员的政审和出国前教育,需要你把关了。现在护照办理卡得很严,我估计没时间分出来管这个,而这事又不能委托其他无足轻重的人,只有交给你了。等下我送个名单过来,各部门的都有,你取舍一下,我得去趟北京,赶紧把审批搞出来。”

老马看着宋运辉走出去,一声冷笑,果然,早知此人不肯放权,一个人没挫折没生病,哪能那么快改性。但是,老马又想笑,饶他宋运辉上窜下跳忙得欢,可总是不能绕过他这个坐正位的,想那宋运辉不得不当众表示要跟他商量二期的时候,不知道心里多憋屈,没办法啊,这是程序,绕不过的程序。老马“嘿嘿”冷笑,出国人员审批也是,别看宋运辉说得好听,其实那也是绕不过的程序,他要敢不走这程序,万一出事,他担不起。

不过老马打定主意准备在宋运辉送来的人员名单上一笔不改地签字,拿上来的名单有他置喙的份吗。

宋运辉对于老马不上当光打太极的行为极为郁闷,心说看来谁都不是笨人,谁都不是那么容易哄骗上当的。但日本的商户也是头顶的上司介绍,他可绝不能直接跟那上司说,老大家的小拉已经找来另一家,小拉牌子比你硬上几倍,领导你下回请早,这回肃静回避。日本那边的得敷衍,那是给领导面子,最后才找个不得不什么什么的技术理由打发,那才算是交待得过去,最好,还是由老马主持着打发掉,那就没他宋运辉的后果,可现在老马狡猾地不接,他只能另想他招。到任何位置,都无法随心所欲,太多的精力得花在无用功上,无奈。

一直到下班,宋运辉都关在办公室里喝茶吸烟想招,顺手拟了名单,却是撕了又撕,头大如斗。一听下班铃响,就早早飞车回家。今天不在状态。

外面下雨,程开颜听说他能准时回家,就一定不肯走十分钟路自己回家,一定要等在教育局门口等丈夫来接。等到宋运辉看到同等的还有其他三个婆婆妈妈,他照着一车子婆婆妈妈的指示把大伙儿都送回家后才回自己的家,心里真是哭笑不得。他已经心烦一天,本想早早回家“啊呜”一声丢弃伪装,跟女儿玩上一通,没想到还得接受一群婆婆妈妈的碎嘴采访。他耐着十二分的性子才不烦形于色,更是坚定决心,绝不能把女儿培养得无知至无耻,还一脸不知。

程开颜看看出丈夫等她最后一个同事一下车就板下脸来,忙陪笑道:“雷雨来得急呢,正好你今天早早回家,瞧他们多谢谢你。”

“雨不大,又不是刮台风,以后这种生意少给我兜来,我一天上班下来累得慌,不高兴陪着一群老娘罗嗦。”

“又不是我兜的,大家听说你来接我,都踊跃着要见见你呢,大家这么热心,我怎么能拒绝呢?”

宋运辉“啧”了一声,“你不说又有谁知道,你自己吹着法螺到处说,人家再怎么也得装热心捧场。她们这些本来几分钟就到家,现在一来二去,都几点了,你看,比慢还慢,谁感激你。”

程开颜无言以对,还真是处处被宋运辉说中,丈夫有时间来接,丈夫又是个好威风的人,她心里得意,就不免坐办公室里跟谁都说,大家一起哄,就成现在结局。她红了眼圈,嘟嘟哝哝地道:“又不是成天麻烦你,偶尔一次,你脾气那么大干吗呢。我业务不好,话不会说,别的都不好,好不容易有个登样的老公,能不给大家认认吗?”

宋运辉再次哭笑不得,却也不忍再肆意自己的脾气,可也没法消除自己的脾气,只得闭嘴,闷闷呼岀一口气,被程开颜清清楚楚听到耳朵里,程开颜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好在丈夫对她还是好的,要他来接就来接,工资奖金也都交到她手上,可是,丈夫太高高在上了,她捉摸不透。不过爸爸跟她说过,别胡思乱想,好好靠着丈夫,丈夫就该比妻子强。她听爸爸的,倒也不硬逼着自己去跟上丈夫。不过这回教训她记下了,丈夫愿意接她并不是意味着丈夫愿意接别的女人,其中虽然还有一个长得眉清目秀文气可人的,那以后她不做那坏事不就得了。

但她很快就领悟过来,丈夫倒车停车的当儿,她凑上去甜腻腻地问:“小辉,你是不是一下班只愿意看到妻子女儿父母亲?”

“唔,是,聪明。”

“行啦,我以后不带同事下班了还骚扰你。呀,小辉,我这儿积水很深。”

“等着,我抱你下来。”

程开颜笑眯眯地,开心得不行。他们的女儿早闻见汽车声音开门来接爸爸,见此吐着舌头拿着小手指刮脸羞她爸妈,宋运辉的心情这才好起来,放下妻子抱起女儿,让女儿骑在肩上作威作福。程开颜早笑眯眯下厨去帮婆婆的忙,留他们父女在客厅里,女儿向爸爸汇报今天一天做了啥,旁边爷爷补充。程开颜心说,女儿不像她,女儿是个小鬼精,除了爸爸降伏得了她,其他人都拿她小小女儿没办法。可这爸爸经常忙得没时间,家里只有任由小鬼当家做老大。按说,小辉也不是那脾气。

跟女儿饭后又玩了会儿,又教会女儿两个英语单词,pig和dog,这才放小人家回屋睡觉。可惜,女儿睡前要听的故事宋运辉胡诌不出来,他说出来的故事没三句就穿帮,这方面的功力,不如程开颜多了。

小人家睡觉的时间,全家人都是如临大敌,爷爷奶奶溜出园子乘凉去了,宋运辉坐书房里,听隔壁传来女儿与妻子絮絮叨叨的对话,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听着,忽然脑袋里冒出新的念头。他又沉下心来好好在心里做了一番推演,这才舒畅地微笑起来。起身轻手轻脚摸到女儿房间里,却见蚊帐里的女儿已经睡着。程开颜冲他摆摆手,悄悄钻出来,他却钻头进去又偷偷捏捏女儿的小扫帚辫子才作罢。

下去乘凉,园子里茉莉花香扑鼻。宋季山向难得一起乘凉的儿子骄傲地展示他从周围山上移植成活的草药。如今生活稳定,他终于敢公然捡起年轻时候爱好的中医中药,由着自己的爱好把家中小小园子种成百草园,给儿子书房门口贴上三味书屋。宋母则是精研饭菜糕点制作,当然目的只为宋引小小嘴巴的喜欢。

看到爸妈终于敢挺起胸膛说话,抬起头笑,宋运辉心里骄傲。他小时候的理想,其中一条正是要全力庇护全家不受欺负,如今,他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可惜姐姐…

宋运辉扭头看妻子,见三十岁的程开颜在月色下面容娇好如才刚二十出头,两眼清纯更是不亚于二八少女,不由一笑,也好,能让妻子没心没事地过日子,那是他这个做丈夫的本事。程开颜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回头看来,吐吐舌头做个鬼脸,看那鬼脸,不得不惊叹遗传的造化神功,母女两个竟然一模一样。

回头,宋运辉给了老马一份与日商接洽的名单,和出国考察的名单。那份名单,宋运辉充分照顾到所有被他排斥的大佬,还有摇摆在老马身边的亲信,当然也不会忘记安插他自己信任的做实际工作的人。老马看了惊讶不已,此人什么时候生了良心了?

但宋运辉自己去北京时候,带上亲信方平亲自会见了小拉引见的外商,却把审批报告交给小拉,由小拉带着宋运辉的另一个亲信代为办理。关在宾馆里整整昏天黑地地谈了三天三夜。

小拉只在最后一天参与了一下,等结束谈判,他去外商那儿说了会儿后来到宋运辉房间,将审批批复交给宋运辉,笑道:“这么快就触及实际问题了?你就不怕我拿不下批复?”

“小方,麻烦你去看看周围有没有卖吃的,饿死。”宋运辉遣走方平,才跟小拉道:“他们的设备基本上可以用,他们自己也承认有两套附加设备的功率跟不上,希望我外购。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做的设备倒是最合适的,可惜他们的现在还卡得严。估计得用日本的。”

小拉点头,“那就这样定。”

“有机会我把我那个朋友介绍给你,他现在美国读MBA,应该快毕业了吧。毕业估计还是回那家公司,我改天让他联络你。就我们行业来说,他们的设备是最全面的,他那个人做事也活。”说着拿起批复,翻开看看,看到签字和印章,不由扬扬手中的批复笑道:“早知道问都不用问,小拉兄出马,无不手到擒来。”

小拉不由笑道:“你干吗还一分钟两百字的语速啊,谈判已经完了。老外说跟你说话太压迫人了,问题又多又快,没有充裕时间思考。听说你已经安排人员考察日本公司?”

宋运辉摊摊手,略表遗憾:“有些,我也不能太独裁,剥夺厂长的意思。不过最后技术认定都在我手里,让他们去日本看看吧,从没岀过国。你要不要与我们老马打个招呼?”

小拉一笑:“我不跟无法拿主意的人说话。要不你现在就帮我跟你的朋友联络?”

“好。”宋运辉拿出信纸,边写边道:“现在是他们那儿的早晨,不知他在不在,给他留个传真。我把你大哥大的号码写上,如果我不在,直接找你,行吧?”

“行,你已经把我身份在上面交待了。你一手英语很漂亮啊。”小拉说着起身,叫门外等候的手下进来等传真。

“你也很不错,口语尤其好。我们前三届的人,按说英语好的人不多。刚进大学时候,英语课简直是受罪。”

小拉呵呵地笑:“我一向英语好,高中时候就背十四行诗。当年插队时候我读英语他们批我,我告诉他们,是恩格斯的语录,傻眼了吧。呵呵,什么叫做知识就是力量。他们背毛选,我背祖宗的。”

“当年吃了不少苦?我也插队,养猪,那挑猪泥的筐子特制,很长,我那时才初中毕业,挑着老是搁到小石头上给翻了,打自己一身臭。”他说着把传真交给小拉手下去发,要小拉手下看到方平叫回来。

“我?那猪泥我也挑,叫积肥。但我挑着总喜欢绕大圈,因为有一户农家园子里总是开着花,最不济也有几朵脸盆似的向日葵,看着那些花儿,人才觉得还是活着的,生活还是有阳光的。那时候…人傻。”

宋运辉不由得笑:“天啊,那农家估计怎么也不会想到,几朵花儿招来无妄之灾。”

小拉一想也笑,笑了会儿才道:“那时候我们天真啊,满心都是理想。不过不能不承认,那时候特容易满足,生活那么苦,人还成天笑呵呵的。现在…现在你有没有觉得理想不知失落在哪里了?”

“我承认,我前两天才想过这问题。我女儿在学校里说她的理想是当爸爸那样的人,我忽然想到,我的理想呢?我好像现在只有一个理想,让家里人在我庇护下无忧无虑生活,整一个小农经济。”

小拉一笑:“我现在理想是在美国或者加拿大买房买车。我第一步目标是把我儿子送出国读书。实际吧?真不知以前那些花好月圆的理想跑哪儿去了,咱说起来也是受高等教育的,怎么现在心里只有庸俗的生活呢?哈哈。小宋,我们同龄人真是有语言,我再告诉你一个笑话,我一个小小小小的表妹,她现在凛然叱我变得面目可憎,可让我整整气了三天。再回头一想,她还是抬举我,我要是面目可憎,那也算是有个性,我根本是面目模糊,哈哈。”

宋运辉听了不禁也笑,“看来还是血肉模糊稍微有点血性,你们这些文科出身的,笑死人不偿命。”

小拉看到方平进来,就收声了,又恢复一脸高高在上的模样。正好此时虞山卿的电话进来,虞山卿的声音很有兴奋的意思。

宋运辉不得不将话筒拉开一些才能避免耳朵受苦。“小虞,应该毕业了吧?还回原来那家做?”

“当然,签约的,否则以后一步别想入美国国境。总算苦日子到头了,才上公司报到安顿下来,你传真来得巧,我正好回原租房拿东西,等明天可能你秘书得给你我这儿的新号码了。怎么样,还是年初的老样子?”

“老样子。跟你介绍个朋友,你自己说吧。我下去找一下同事。对了,你太太那儿需要帮些什么忙吗?”

虞山卿笑道:“不用你出马,我有信心让你介绍的朋友帮我。呵呵。谢谢你,兄弟,我很快会回国一趟,去看你。想要带点什么?”

宋运辉一点不客气:“带套西装来。”

把电话交给小拉,宋运辉和方平下去讨论与外商谈话的总结。两人没坐大堂吧,而是坐到等候区的沙发上说话。方平原本只听不说,到这会儿两个人了才发起牢骚。

“宋厂,怎么管管老赵才好。引进设备的事跟他们码头又不相干,他这两天争着也要去日本,非得把我下面的人挤走。这回老黄又没去,他还争什么争。”

“港机也得引进,国产的吨位跟不上。这回我没提,他急。”

“急也不能这样啊,他这人别的都好,就是特贪。什么便宜都要先沾。”

“嗯,不过他有一样好,自己沾,还带动着码头职工闹好处,大伙儿都肯听他,老黄在码头说话的份都没有。老赵想去,不好拒绝,让他伺候老马去。你退出一个人,不久由你带队去欧洲。欧洲的事先藏藏再说。明天约见日商的事联络好了没有?”

方平点头:“约好了。不过只订两套设备,太给他们成套幻想,会不会事后引起反弹?尤其是我们上面的不满?”

宋运辉叹息:“没办法啊,戏不做足,上面怪罪。这回还算好,禁运搞得有几家至今还没动静,前两年筹建时候才忙,我们白天压根儿没法工作,都拿来应付那些走马灯似的关系户了。你那时还没来。”

方平笑道:“要不明天你借口不去,我去吧。”

宋运辉笑道:“天子脚下,上面拿探照灯照着我们呢,我既然来了哪敢不去。再说我得跟他们谈谈考察接待的规格,毕竟是老马去嘛,怎么都得打点周全了。我一个同学以前跟日本人打过交道,据说细节必须都谈清楚才行。”

这时候小拉说完电话下来,说与虞山卿已经初步谈了个合作方案,等虞山卿回头打报告申请了再定。看看时间已经很晚,小拉没多占时间,感谢几句走了。

宋运辉亲自送到门口看着小拉上车才回。走进大门,才对身边的方平道:“明天跟日本人谈的时候,你当着我面声音不重不轻地暗示一下,你就说老马最爱说‘寡人有疾’。”

“寡人?什么寡人?宋厂再说一遍。”

宋运辉只得掏出笔在手心写了给他看,“这还是你一个本家告诉我的,我那大学室友方原现在国外做研究,一直想回国来指导我。老马难得出国,他这年龄,只怕以后也没太多机会了。我们办事的得替他安排好。”

方平记下这四个字,心中不知道宋运辉打的什么主意,竟然肯屈居办事的角色。“可如果真让老赵去,那一队人里面真正与设备相关的只剩一个了,还怎么谈判?”

宋运辉站电梯里不便回答,只是笑着不以为然地摇头。方平想了想才一拍脑袋笑道:“你看,我又当真了。真没法把他们当成旅游团。有一个在已经够分量。”

“老马也是懂行的,别小看他。早点睡觉,明天日本人比这三天的更难搞。”

方平快手地开门,可忍不住嘀咕,“可真是浪费,这一队人,得多少外汇。”

宋运辉想不说,可不愿低落了亲信方平的士气,只得解释:“有时候内耗虽然看不见,损失却比这种浪费大得多。拿这种看得见的浪费解决一下内耗,也是不得已的办法。老马他们这批去日本考察的人员名单安排上,我侧重建厂老功臣,有些东西…我们自己知道吧。我们厂新,做事环境已经算不错,想想金州。”

“是,大家都说,幸亏是做事的宋厂揽权,呃,主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意思差不多。”宋运辉笑笑,不过心想,如果换成是老马揽权,估计大家在工厂建成后也会说幸亏是马厂揽权,新厂,元老们多少占点便宜,谁揽权都一样。

宋运辉还是联系了老徐,老徐挺忙,经常全国各地的跑,难得见面,这回倒是有缘,宋运辉一联系就约好时间见面。这回见面的地方是在全聚德。

两人交流了一下彼此近况,老徐奇怪宋运辉既然已经大权独揽,为什么还不下手,要宋运辉别拘泥成规,开始寻找机会。宋运辉没隐瞒,说二期就是机会。宋运辉心里,基本已经厘定思路,小拉这么好的刀子不用,更待何时。

梁思申的暑假,是陪着吉恩等三个上司考察中国。他们从北京开始,再到广州,然后折回上海。梁思申根据爸爸的提议,没联络外办走走过场,搞个会见,就算完事。她通过爸爸的关系联系到三地的计委和工商银行,虽然是关系打头,但三地这两个机构都很愿意安排这样的会见,甚至可说是踊跃。如此高层的会见,自然比梁思申自己冬天时候在广州上海跑一圈的效果好得多。再去证券市场,又是一番新的面貌,里面人头簇簇,甚至有人如打扑克牌似的一下拿出一叠几百张身份证申购新股,据说是把全厂人的身份证拿来一起压新股,因为新股中签率太低了,每张身份证又有限购额度,不多拿些身份证来中不了,等中了大家平均分收益。吉恩等三个看看有限的股票,再看看无限的人气,都很有感觉。回头吉恩就说,上海很可能后来居上,成为全国经济中心。

但是,吉恩不是中国人,更不是上海人,吉恩肯定了上海的未来,却认为现在还不是他们这样的公司进入的时候。吉恩开玩笑说,他个人倾向拿现金来上海做一回大冒险家,大量接手星罗棋布地厕身中心市区的业绩不良工厂,等待土地升值。吉恩说,那简直是一本万利的好生意。但老法师也有栽倒在小鬼手上的时候,梁思申告诉吉恩,中国的企业几乎包了职工的生死,那是制度决定的现状,买下工厂,必须面对职工医疗和养老的包袱,升值预期是不是够支付那包袱。吉恩思考之后,给了一个否定的答案,这个答案还是他在与计委人员对话后得出的结论,他否定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对上海未来发展速度的不确定。吉恩感觉中国的发展有许多问题不符合要求,比如没有规范的制度,比如庞大的吃饭人口基数,比如均摊到人口头上并不丰富的资源,还有官员们嘴里说出来的无法让他采信的数据。如此充满风险的市场,在看不到相应高额回报可能的前提下,他不愿涉足这样的陌生领域。面对梁思申不断强调的上海这十来年的飞速变化,甚至是冬天到夏天才半年来的飞速变化,吉恩都是微笑聆听,坚决说不,并教育梁思申,投资行业容不得感情用事。

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吉恩在几天时间里的交谈中说的一句话,却在梁思申心头点燃一簇小小火焰。吉恩其实也是无意的,他只是在梁思申的安排下,得到好于同行的对话环境,获得更多内部信息之后,很有感慨地问梁思申,既然在中国有如此四通八达的人脉关系,有没有考虑毕业后回国发展。梁思申当即回答没考虑。吉恩当时也笑说,还好还好,他可不愿把亲手培养两年的好手养熟了放走。梁思申当时还挺得意,她确实是个不错的人才。但回头回想起来,忽然想到,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