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东宝打断正明说话,“你有啥高见一口气说出来,别一茬屎一茬尿来试探我底细,你这些个屁话谁不懂?最起码,我现在为市电业局的任务开足马力,就得让电解铜设备满负荷。我现在问你,你做了那么多年厂长,跟省电线电缆厂对了那么多年,你想过怎样解决他们没有。”

正明讪笑道:“书记,他们是电力系统内部的厂,再怎么都有饭吃的,他们不像我们厂,他们不愁业务。”

雷东宝一阵见血:“因此你从来没有想过怎么解决他们。正明,现在全登峰只有你没事做,电解铜开足负荷的工作交给你做,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

正明没想到,这一下就把他贬为车间主任这样的角色。但他不敢抗争,对着雷东宝紧盯着他的眼睛,他只敢答应,“是,绝对没三长两短,但负荷不能开太足。”他此时已经深信,雷东宝毫无疑问是记恨他。可是他目前别无良方,走,暂时没处去,那就只有委曲求全地留。

雷东宝“啪”一拍桌子,道:“他妈你小子,我以前看着你机灵,今天才晓得你十足跟屁虫,没脑袋。你给我听着,回头利用你那些老关系弄清楚省电线厂从哪家厂进铜,你给我想办法断了他们的源头。怎么做,你自己想办法。我只有两点要求:一,保证登峰的电解铜够用;二,保证省电线厂三天两头断顿。明白没有?你倒是想偷清闲,想光钻进车间拉个满负荷就好,你妈的,我白养你那么多年吗?我看你是我花力气养出来的,才放你看我一个月好戏,等你自己主动上门认错,算你一个投案自首。你今天给我弄清楚,既然你是我养出来的,我只有榨干了你才会放你走。别给我再动歪脑筋,你还嫩,你…”

正明硬着头皮听雷东宝破口大骂,但越听越放心,看来雷东宝一如既往地用他,没有削弱他的意思,原来被骂也可以是件好事。一直等雷东宝骂得口干喝水,正明才递上一杯水插嘴,“书记想搞垮省电线厂?”

“搞得垮它吗?别忘了他们是系统内企业,国家给饭吃。可我们得恶心死它。去吧,做去,我知道你小子偏门点子多。”

正明忙道:“有办法,肯定有办法。反正书记的意思我清楚了,弄不垮它,咱就恶心死它,让它不死不活。这一行谁不知道谁啊,别看他们是处级企业,养的人多过我们两倍,可还没我们生产量大呢…”

雷东宝看着正明趴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邀功一般地分析敌我,当然要比他雷东宝能想出来的详细得多,他不发表自己见解,只耐心听着,偶尔鼓励几句支持几句,然后看正明欢欢儿地出去干活了。他知道,此役,终于把他不在小雷家这一年里正明一人独大培养出来的骄狂打灭了,打得片甲不留。正明真是太小看了他雷东宝,他又不是雷士根,他承受得住登峰因为失去正明出现些许倒退,就是损失个百把万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皮。花再大代价,他都必须让他的威信恢复到一年之前,不容许有任何人胆敢挑战,即便是牺牲一个那么有用的正明也在所不惜。他想尽办法的办出狱是为什么,难道是来息事宁人的吗?不,他是收复江山来的。他不允许他的江山里有正明指手画脚。

但正明好歹是他一手培育出来的人,他之所以培育正明而不是别人,那是看到正明的好处。如无意外,他还是要用正明。因此,他才动动脑筋有策略地收服,而不是逆我者亡。眼下正明在继被他刚回来时候的权威打击后,又被他的成就打击,被他的策略打击,终于不再自以为是,他才赏出一颗糖安抚。

自此,小雷家内部,算是摆平了。

既然已经安内,雷东宝就没理由再拖延,镇上要求他兑现出狱时候对镇里的承诺。但是,此时已经站稳脚跟的雷东宝岂肯乖乖交出他领导着小雷家人一手一脚打下来的江山的一部分无偿送给镇里。可不交又不行,如果是别人给镇里的承诺,他可以赖,可这是他亲口对着众人承诺,他要是敢赖,他现在的身份还特殊着呢,他是保外,而不是正式刑满释放,都不够镇里发怒稍微动手打击一下,他不堪一击。

雷东宝的烦恼被韦春红看在眼里。韦春红在县里开饭店多年,为人又是八面玲珑,早就认识镇里的一帮头头脑脑。她主动请缨,问雷东宝讨来一把令箭,暂时放下饭店的生意,为雷东宝四处活动。她不是小雷家人,她出面意味着私人出面。以前雷东宝与陈平原的交往是公家出面,才会在村办留下一堆纸条成为把柄,让人至今想起依然胆寒。而现在则是私人出面,一切天知地知。韦春红伶牙俐齿,正好弥补雷东宝不会作低伏小的缺憾。

但是韦春红三趟活动下来,心里开始怀疑雷东宝的决策。因为一个镇里领导酒酣耳热与她称兄道弟后隐晦地告诉她,股份制改革对雷东宝个人而言是个大好机会,何必要抵制。她回到家里,一个电话把雷东宝叫过来,两夫妻凑一起商量。

雷东宝听了韦春红的陈述,久久无语。那个镇领导的话一语点破梦中人。对,他去年想把村集体所有改为村民所有,尝试村民做村集体的股东,连宋运辉都反对,更别说上面各级领导。出事后要不是宋运辉替他奔走疾呼,这一尝试可能会成为他罪名一桩。可是而今是镇里出面支持的股份制改造,而且是试点,那等于是拿了一把裹着红头文件的尚方宝剑,未来如果有人反对,那也是追究不到他雷东宝头上来的。趁此大好机会,正好再次推行村民所有。村民所有,就有他雷东宝所有的一份。原本小雷家实业属于村集体所有,没他雷东宝一份子,他呕心沥血,也只拿个死工资,为村集体发展坐牢,回来还差点没有位置。如果股份制改造,虽然得分割给镇里一块肥肉,可是他个人得益,小雷家村民得益,唯有小雷家村集体吃亏。但只要镇里吃了肥肉不说话,谁会在乎村集体吃亏?

如此一想,雷东宝脑袋里豁然开朗。于是与镇领导密切合作,两方各自派出年轻有知识的人马汇成一路,出去其他省考察已经试点成功的乡镇集体企业的股份制改造成功范例,考察了解别人是怎么正确合理地处理乡镇集体企业的产权归属问题: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将产权交给个人,搞个领导拿大头村民拿小头,又不能不改制,继续走集体道路,那么路该怎么走。

这种细节处理方面的事,端的是水磨功夫,雷东宝非常头痛一次次的会议讨论,他不能当老大拍板,还得听一箩筐的废话。但是他不交权,因为他交权就意味着士根将成为主导,他不能让谨小慎微的士根破坏了这回股份制改造试点。

经过近两个月的考察,经过近两个月的开会扯皮,又通过镇领导向市县两级汇报请示获得批准,终于确定改革方案的大纲:建立村民发展基金协会,以基金协会形式与镇里合股。既然大纲确立,一班人马便开始紧锣密鼓的文案工作。雷东宝当仁不让,大权独揽村民发展基金协会成立细则的制定。说到底,还不是去年流产的改村民所有的那套思路?各位村民按照贡献大小,在基金协会里占一定比例的份额,未来就按照份额分配红利。换汤不换药。

原本谁都反对的,被誉为挖集体墙角的行为,因为改头换面,弄了个新鲜的、以村民集体出面的村民发展基金协会,股份制改革就得以顺利推行了,而且上上下下人人还将之视作改革,视作先进,视作创新。雷东宝真是不明白,但他这回学乖了,跟谁都没说,只默默地做,加油地做,快速将改革一推到底,在年内顺利完成股份制改革试点。于是,小雷家集体统一改名为雷霆(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镇里倒是没好意思白占农民太多便宜,再加雷东宝袖手旁观着让村民闹腾了几次,因此股份公司里是农民发展基金协会占了绝对大头。

这事儿,让小雷家又作为先进上了一回报纸。

没想到雷霆集团才成立,便遇到一个开门红。因为电视上马俊仁口口声声说他的马家军长跑成绩卓越是跟喝了甲鱼汤有关,于是中华鳖精横空出世,于是饭店里请客吃饭桌上断断少不了一只王八。市面上甲鱼顿时吃紧。聪明人立刻瞅准这个难得机会,全国各地蜂拥发展甲鱼养殖,全国各地的鱼塘顿时成了香饽饽,鱼塘承包费用日日见涨。

小雷家那些荒废了一年的鱼塘虾塘也立刻有了用武之地。雷东宝将刀子磨得雪亮,合同要求承租方必须承包三年,一次性交足三年承包费用,一分一厘的折扣都没。这么苛刻的条件虽然吓跑一群小户,可也有人咬牙签下承包合同,迫不及待地交出一刀刀的承包金,就怕晚签一天,承包价格又涨。

雷东宝当真没有想到,原本承包猪场筹资的打算,最后却落在鱼塘得到实施。这个时候登峰已经通过红伟率队四处出击抢夺生意,积累不少流动资金,再加发包鱼塘意外获得一笔流动资金,雷霆集团现在竟是资金充裕,日子丰足。这让有些原本对股份制改造持观望态度,担心或等待雷东宝再次因此获罪的反对派村民不再有公开发表反对意见的机会。而对红利发放的期待,令雷东宝在小雷家的威信再次恢复巅峰状态。村里又恢复他一个人说了算的状态,村办形同虚设。

只有忠富没有回来,忠富几乎是清心寡欲地在别处养他的猪,赚他自己的钱,只因户口还在小雷家,而占着一个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即使雷东宝亲自出面两次邀请他回来重启养猪场他都没答应,被雷东宝逼急了,他就说,他只想与雷东宝做个朋友,而不是做上下级。雷东宝反而对忠富敬重起来。

雷东宝也没因为士根是村领导,而给士根大份。他似乎是公事公办地,号称公平合理地给了士根与忠富一样的,只属于不在雷霆工作的普通村民的份额。其实村干部中只除了士根,谁都在雷霆有一份工作,因此谁都看得到士根的吃亏。但是士根无法反对。他是明白人,他也看得出股份制改造与当年村民所有方案只是换个名目,当年是他主动要求空缺,不敢占有股份,甚至后来还因此差点加重雷东宝的罪名,如今他还哪好意思提出要求。雷东宝不给,他没脸提。

村民都是最拎得清的,一看士根只拿最低份额,立刻明白士根后面再也没有雷东宝撑腰,于是谁都不再拿士根的话当回事。士根当然可以想办法训斥,可是他也没意思,懒得强出头,就呆在雷东宝的阴影下面做他的傀儡支书。他也清楚,若不是雷东宝还受限于保外就医的身份,他连这个支书都做不住。雷士根彻底心灰意懒。

一切都似是有了改变,一切又似乎没有改变。

但雷东宝身后那个保外就医的身份就像是消失了一下。看到雷东宝这个人,没人会耐心地探究他的真实底细,都只看到本市改革试点产生的第一家乡镇集体股份制改造成功的雷霆股份,都只看到这么一家从村办开始的企业如今引进国外先进设备,都只看到城里人意外地出现在乡镇企业的办公室里做事…

只有雷东宝自己清楚,改变的只是名字,其余的都没改变。

东海厂众人谁都没有想到,宋运辉出院第二天就苍白着脸来上班,而并未在家休养。也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开会公开批评自己在安全问题上面的忽视,给东海厂一向优秀的安全记录抹黑。会上,宋运辉给予自己很重处分,包括行政上的,和经济上的处分。

所有人都惊愕,没想到宋运辉对自己也是玩真的。私下里议论很多,有说厂长是做给上头看的;也有说厂长自己“以身作则”敲掉大家的月度安全奖,心里过意不去,拿个处分的幌子遮羞。但只要是有其他企业工作经验的人都无法否认,厂长这一手硬,厂长既然能如此强硬地处理自己,当然也会同样强硬地处理别的安全问题。谁的心里都绷起一根安全生产的弦。

但是令宋运辉没有想到的是,小拉来电慰问时候,竟然带来一个流传范围还不广的小道消息,有人说,宋运辉这回毫无前兆的离婚,与年前那宗被否决的合作议案的外方其中一名女职员有关,因此有人怀疑年前那份合作议案的背后有什么猫腻。小拉要宋运辉小心,流言可能三人成虎。

宋运辉当然也清楚小拉为什么对他这么贴心,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是因为他这儿申请部、省、市三块政府合作投资三期的报告在省市两块已经有通过的迹象,再等部里通过,三期便成定案。谁会看不到这是一块肥肉?

正因为这是一块肥肉,宋运辉一直知道身后不知道多少眼睛觊觎着他的位置,他时时感觉如履薄冰。此次受伤兼离婚,正好梁思申不期而至,他早就想过可能出事,但他病床上能做的只有让梁思申八小时内走开,他没好意思向梁思申说明,不能要求梁思申不去看他。其实他当时也软弱地期待梁思申的探望。而今既然传言已经进京,他无法不采取行动灭火,他不愿让传言伤害到水晶般透明快乐的梁思申。很简单,找个其他女子引开投注到梁思申身上的目光就行。至于传言对他的伤害,他不是最在意,他现在已非当年之弱不禁风,他现在除了有小拉之类的人向他积极透风,也有要好上司与他抱成一团。

宋运辉本想待身体好些再作计较,但令他哭笑不得的是,他还在恢复,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上门给他做媒。做媒的人都很抬举他,介绍的女孩个个都是鲜嫩的未婚少女,有两个才刚大学毕业,照片上看比梁思申都小,都长得很美。倒是厂里没一个女孩敢大胆地冲他抛眼色,他积威如冰山。

宋运辉一直到宋引暑假时候才恢复过来,又可以自己开车送女儿去少年宫学钢琴。并不意外的,他遇见陶医生。陶医生穿得很简单素净,咖啡色水洗真丝短袖,配灰色裤子。看在宋运辉眼里,感觉配色并不协调,但穿到陶医生身上,就让人看着舒服。

两人在医院已经认识,见面招呼一声,各自送孩子进教室,回头坐到一起,—长木条椅的两头,中间距离之大,令其他家长常有中间插上一座之思。果然有个家长到中间坐下,但大约坐上了就感觉左右两边气场不对,又讪讪走了。宋运辉与陶医生对视一乐,宋运辉先道:“陶医生好久不见。出院时没找到你向你道个谢。”

陶医生微笑道:“看上去气色好了许多。前一阵子都是看到小宋引的爷爷送孩子来,现在看来宋厂长是大好了。”不过陶医生眼里看到的宋运辉脸色还是不算最健康,但穿着不大常见的深蓝针织T恤和深蓝裤子的宋运辉只要不细看,与平常人已经无异。“还在按时服药吗?”

宋运辉笑道:“药已经停了,不过按时服药膳。陶医生写给我爸妈的营养餐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吃,其中一只红枣当归炖老母鸡我已经吃到第三只,呵呵。正想要请教陶医生,药膳能不能也停了。”

陶医生一听忍不住笑了,她是医生,知道有些病人和家属对医生的迷信,医生说出来的话有人当圣旨照做。可想而知,宋运辉那两个看上去老实本份的父母会如何谨遵她的营养餐单子给儿子进补了,可怜眼前这个年轻有为的宋厂长,回到家里一样也是遇到鸡毛蒜皮的小难事。“那菜单只是参考,主要还是要多吃多休息。可怜的,当归的味道可不好闻。”

宋运辉微笑道:“这话我自己去说,我爸妈肯定不信。本来想请你到我家吃饭,感谢你在医院时候对我的照顾,顺便可以请你帮我阻止我爸妈继续做药膳给我吃,不过我家最近不大方便,不敢连累你。陶医生今天休息,昨晚没上夜班吧?”

“是的,医院照顾我,一般星期天不会排班给我。不过偶尔科室的同事有要紧事,还是得顶一下的。”陶医生看看手表,微笑道:“孩子们出来还早,我看会儿书,对不起。”

宋运辉倒是一愣,他这两年被当作中心当作重心惯了,没想到在陶医生手上吃了个冷遇。他见陶医生果然从一只人造革黑包里掏出书来,忍不住问一句:“陶令田的爸爸呢?”

陶医生看宋运辉一眼,淡淡地道:“我当年非要读研,得罪他了。”

宋运辉问出的时候已经在想自己怎么这么八卦,等陶医生一回答,他挺内疚地道:“对不起。家庭中两个人如果在思想方面不一同进步,也是很麻烦的事。我也因此刚离,背上个陈世美的美名,呵呵,工地摔下来被誉为报应。陶医生,今天天气难得好,不晒,没太阳,等下带着孩子去海边玩玩,怎么样?孩子们一定很喜欢沙子海水。”

陶医生不愿趟这个刚离婚男子的混水,客气地道:“谢谢,真是很好的建议呢,可是田田下午还有补习,没办法。真不好意思。”

宋运辉微笑,没有再提,两人各自看书。间隙的时候,陶医生偷偷看看一边儿的宋运辉,又转开脸去。这样的男人,谁看不出他的好?可是谁敢招惹。大概只有病房见过的那个光彩照人的女孩才能让宋运辉倾情以对。陶医生心中暗暗叹了声气,继续看书,可是心却乱了半拍,为宋运辉去海边玩的邀请,为宋运辉这样的人特意问起她的前夫。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呢?

宋运辉在看的是虞山卿发给他的最新技术动态,他而今虽然已经步步退出具体技术工作,但对于最新技术动态的把握,他依然不愿放弃。他见过水书记因为不懂技术在某些时候的无奈,他现在可以不做,但是他不能不懂。这也是他目前在部里立足的根本。目前系统内谁家要上新设备,部里召开论证会议的话,领导一定会想到他。他与那些专门的技术专家不同,他能给出的是综合评分。

宋运辉心中有些文人气,多少是为自己能从技术方面立足有点骄傲的。因此他也更不敢懈怠,千方百计获取信息,提高自己,以免不进则退。看资料期间,他的手提电话叫了几次,一次是二期工地有事请求批准;一次是老家几个官员明天过来考察经济技术开发区,大家约定见面;还有些常规的问候。他接电话时候没像那些大哥大们似的声若洪钟,唯恐他人听不到,他都是接起就离开,钻进楼梯拐角尽量不影响别人。

陶医生冷眼旁观,心里也清楚,一个这么年轻的人能当上东海厂厂长,又不是高干子弟,一定是有过人的地方。起码看来,这人的修养超过当下好多人不少。她见过的人多了,那些人作为病人到她面前时都客气礼貌得很,可是再礼貌,修养还是掩盖不住。若说人中龙凤,大约就是宋运辉那样的人。

宋运辉接一个电话回来,见陶医生合上书本看他,就微笑道:“陶医生知道哪儿的面包好?打算中午不回家了,带孩子好好玩玩去。”最近他受伤离婚,很是影响到女儿,他今天本来也是忙,可是为了女儿还是休息,多陪陪女儿。

“新街那边有家台湾人开的西饼店,很多花色的面包蛋糕…”

“新街?哪儿?”

“在我们医院后门出去往左,两个十字路口后往右去大概一百米。”

宋运辉想了想,印象中医院后门好像是自行车乱窜的弄堂,哪来什么好路,还十字路口。他笑道:“那儿跟你家倒是顺路,一个方向,要不等下你帮我指个路吧,先谢谢了,绝对不敢多占你的时间。”

陶医生想到自己刚才有些生硬的拒绝,不由笑道:“助人为快乐之本,应该应该。”她感觉宋运辉也不是个太难接近的人。

宋运辉也觉得跟陶医生说话比较自然,说出来的她听得懂,领会得了,又有适当反应,很合他脾胃。干脆又再接再厉地问:“象今天这样去海边带些什么吃的比较好?我带了两壶水,一些香蕉,面包应该多带几个吧?还应该带些什么工具…比如铲沙子啊捉小鱼小虾啊之类的?”

工具?又不是修设备。陶医生听了不由莞尔。“应该多带些淡水,玩了后要简单洗洗脚,大人还不在乎,小孩子皮肤嫩,盐渍着又太阳晒着,容易过敏。有铲子当然最好,刚退潮的沙滩上有些小洞在喷水,一铲下去就是一个蛤蜊。没工具就用手呗,一样好玩,沙子软,也不会伤手。宋厂长应该不是本地人,这些可能以前没玩过吧?”

宋运辉点头,“我内地人。”但忽然想到,他河里的那些玩意儿也没怎么玩过。按说来海边的时日已经不短,似乎不能再用内地人做借口,可他还真是第一次带女儿到海边玩,他这爸爸挺不尽责。“陶令田下午的补习要紧吗?要不然一起去,两个小孩子玩得到一起多好。光我带着女儿玩,呵呵,我这人没意思,可能我女儿划拉几下水就要嚷着回家。一起去吧,难得星期天有时间。”

陶医生听宋运辉说他自己没意思,想到宋运辉住院时候有人议论说他是个相当严厉不苟言笑的主儿,不由好笑,不知道宋运辉板着脸怎么跟他女儿玩,心里有点软软地动摇。但刚才已经将拒绝说出口,只得道:“要不等下田田下课,我听听他的意见,沙滩离市区远,我都还没带他去玩过呢,他一定喜欢。那…宋厂长,先谢谢你了。”

陶令田当然爱去,而且是非常踊跃的爱去。宋运辉在陶医生指点下去西饼店买了一大包吃的,四个人一起上路。两个小的坐在后面早已热火朝天地玩上了,他们玩的是宋引的玩具。陶令田是小男孩的声音,瓮声瓮气,宋引是小姑娘的声音,娇声娇气,一车厢就他们两个说个没完。陶医生坐在前面本来有些尴尬,但两个小孩说得热闹,他们大人反而不用说了。她不爱多说,就静静听宋运辉磁带里放的音乐。偶尔看看认真开车的宋运辉,心中略有感喟,这样的生活,只有外国电影里才看得到。她提醒自己不要被虚荣捕获,得站稳立场。

宋运辉心中也有些异样,感觉有些不大正常。也就没有意找话说,好在陶医生也没开口的意思,两人似是有默契。

这海边的沙滩是一块处女地,不大,没开发过,车子开到机耕路的尽头就得停下,须得步行一长段路才能到达。好在海边沙地杂草不多,走着容易,孩子们也不要抱,早欢快地奔跑起来。两个大人只得快步跟上。一会儿陶令田被细藤绊倒摔了一跤,一骨碌就自己爬起来。后面两个大人都还担心他不自在,前面宋引严肃地伸手使劲摸摸陶令田的膝盖,也不知哪来的肯定,说个“不疼”,陶令田也点头肯定地说“不疼”,两人又拉着手跑起来。

后面两人都看着好笑,相视一笑,跟着一起到了潮涨潮落的海水边,大人小孩都甩了鞋子戏水。沙滩大概有一两百米长,已经有人在别处玩闹,大家互不干扰。陶医生反而不大敢下去太多,浅尝辄止,是宋运辉拎着两个孩子玩,几个海浪刷下来,两个小孩下半身早湿了。但大人小孩都不当回事。

陶医生玩了会儿便上来,铺开报纸打开塑料袋,将吃的喝的铺将开来,坐在一边等一大两小玩饿了过来吃。沙滩边上有几棵木麻黄,虽说今天阴天,可没遮没拦地坐着总是不舒服,陶医生占了其中一处树荫。一会儿在远处打排球的一群男女也发现这块宝地,拎着东西过来,摆开架势准备野炊。陶医生见这帮人不像学生,却言语斯文可喜,她也不嫌闹,顾自悠闲地给切片面包涂果酱。闲着没事,有些面包就画上两只眼睛一张嘴,有笑有哭,很是可爱。可旁边那群野炊的却是才刚烟熏火燎地在一连串有关燃烧的术语中升起火来,有人饿得不时过来参观陶医生面前的吃食,眼神如狼似虎。陶医生哭笑不得,但她生性淡漠,没开口搭理,那些人见此也知难而退。

宋运辉带着孩子玩得差不多,才拎着大大小小六只鞋子上来找陶医生。他虽然有卷起裤腿,可也基本整条长裤都湿。带着孩子们往树荫走,他光顾着抓一会儿捡贝壳一会儿踢沙子的两个小孩往回走,没去留意那帮野炊的人,等到有人带着惊讶的口气喊出“宋厂长”,他才抬头,脸上略略变色。不错,他有想过找个谁来引开那些留在梁思申身上的视线,但没想过用陶医生,他对陶医生敬重得很,不愿伤害。可没想到来这野沙滩玩,竟然会被东海厂一帮年轻技术骨干逮到。他,和陶医生,还有两个小孩,谁见了这阵势都会在心里冒出一个“哦”。

可即来之,只有则安之了。宋运辉有些强自镇定地扫了野炊的人一眼,才道:“你们也出来玩?吃什么?烧火怎么烧出那么大烟,小谷,你还是动力车间管锅炉的,整出来的篝火燃烧不充分啊。我老远看着这儿跟烧烽火似的。”

小谷被点名,忙道:“用的是湿树,得等会儿木头烧干了烟才能小下来。”其他人都不说了,感觉这是撞破厂长约会,厂长面子上肯定下不来。但都好奇地偷看,尤其是看年纪不小的陶医生,和小小的陶令田。

宋运辉点点头,此时恨不得拔营离开。他硬着头皮捉着两个小孩坐到陶医生旁边,还得微笑冲陶医生解释,“这些个年轻人都是我们厂的技术骨干,别看年轻,都很能吃苦上进。”完了才有些尴尬的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也没料到…”

陶医生也是满脸尴尬,但见宋运辉如此,她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冲那些年轻男女点点头微笑。宋运辉想了想,索性对那些东海厂男女介绍道:“这位陶医生,我住院时候承蒙陶医生照料。你们吃饭还早?我多买了些吃的,一起过来吃点。”

众人眼睛里又都写上“恍然大悟”四个字,原来是那么回事:公子落难,小姐多情。但谁都推说不饿,没敢上来吃。反而是宋引和陶令田被大人勒令着吃了一只面包后,就逡巡到篝火旁边凑热闹要吃的。这边宋运辉和陶医生更没话说,反而变成看那帮年轻人玩。两人都知道那帮年轻人想什么,可都没意思去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宋运辉吃了半饱,才跟陶医生说话,“陶医生,你看那边伸出来的半岛上面,是我们东海厂。能比较明显看到的是烟囱和主反应塔。天气好点的话,还可以清楚看到码头设施。”

陶医生听了点点头,想了想,却接不上来话,她无话可说。宋运辉理解,那么多人瞅着陶医生呢,就算是专业演员都会不自在。他只得再唱独角戏。“看到远一点的烟囱没,那是二期的,下半年可以竣工。届时,可以预料,生产出来的产品,将是我国同类产品的尖端,填补该类产品的某些空白,而且将改写此类产品的国家标准。虽然目前国际上面已经有成熟的技术,可是在国内,我们还需在先进进口设备的基础上自己摸索运行经验,你看,就靠眼前这些小伙子们。”

陶医生知道宋运辉在有意缓解气氛,只得勉强道:“真不容易。”

宋运辉笑笑,也是没话找话,“不过他们比起我们当年已经算是容易。不说别的,便是能用上的英汉技术辞典已经出来不少新的,新的工具书也出来不少,不像我们当年,基本上是摸着石头过河。”

这回陶医生终于能搭上话,“有利有弊,我们出来时候满眼都是机会,等他们出来,基本上已经一个萝卜一个坑,被我们先来的占满了。机会上说,他们差了我们许多。”

“我七八的,你呢?”

“同年,我高一读完老师让我试试,没想到考进了。”

宋运辉笑道:“这下可找到同道了。我进大学后做了两年小小弟,一直等到三年级才有人比我小。他们大同学说话我没法插嘴,说的那些东西我体会不了,只好埋头读书。然后继续向下发展,找附小的小朋友玩。不过女生小点可能是受保护,男生小就是被欺负了。”

陶医生笑道:“哪里受保护了,也是一样被欺负的。不过帮了我一个忙,分配时候他们看我还懵懂,没把我分进妇产科。那时候我们没多久就捏手术刀,现在分进来的孩子等一年都还等不到,想起来也算是运气了。”

宋运辉拿手指指忙于做饭做菜的一帮人,道:“他们运气也不错,我们正处于飞速扩展阶段,等下周我去趟北京,估计三期也可以谈下来。我们今年一招就是三百多大学生,为三期预备的,下月起都是他们手下的兵。他们那些分进老厂子的同学可都没那运气。”

“真快,好像才刚奋力挣扎出来,忽然轮到我们为他们安排前途。”

宋运辉一愣,点头赞同,“对,不说还真没想到。你提醒我,这回大学生分进来我得给他们讲讲话,这回进来的机会没去年前年进来的好,得先拿话压压他们的燥气。现在分配进来的大学生一年比一年基础扎实,不过一年比一年不肯吃苦。”

“那是,生活好了呗。我们医院刚来的大学生,一个不高兴,档案都不要就走了,传来消息说有个在深圳一家医院,有个干脆去海南做了卖药的。非常可惜。想想我们,都是忍无可忍,咬牙再忍,那时候哪敢轻易说走啊。进了医院,生是医院的人,死是医院的鬼。”

“我有一度曾经想走,实在对以前那个单位的迟缓发展忍无可忍,幸好来东海主持工作,要是没这个机会,可能我现在某家外资企业。今天说起来回头一看,竟然沧海桑田已经走过那么多变革,毕业这么些年的变化真是巨大。”

“包括人,包括这社会。”

“对。原以为走进校门,天地开阔。没想到走出校门又是一番世界。这几年什么世界观人生观几乎日日在变,跟着社会的变革和开放一起变,唯恐跟不上形势被淘汰出局…”

两人说着说着,竟是很有话说。两眼都看着各自的孩子不让闯祸,嘴里则是一句接一句说得热络。两人都是少年得志,说起进步时候的遭遇,说起一步一步走来内心的挣扎,都是很有感受。

陶医生忽然冷不丁感慨一句,“我有时候想我怎么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可回头又想,我内心时时挣扎,说明我还是好人,还有希望。”

宋运辉听了一愣,细细想来,陶医生这话满是滋味,可竟是答不上来,半天才是一句,“没想到我们毕业工作已经十一年。”

陶医生却是冷静地道:“我五年制,毕业十年。”

宋运辉一笑,不由收回眼光看了陶医生一眼,忽然很有亲亲眼前这个女子的冲动。他忙收回心神,抓起一块画了笑脸的面包,道:“我把孩子们的份儿吃了吧。画得挺有意思。”

陶医生笑笑:“大人挺没意思,只好做些有意思的东西取悦孩儿们。我们吃了就走吧,孩子们也玩累了。”

“别,你看他们精神还挺好。难得出来玩,让他们尽兴玩到坐上车就横七竖八睡着那种状态。等下教我们挖蛤蜊?”

陶医生点头同意。这一天他们四个玩得尽兴,回去时候,两个孩子果然在后面横七竖八睡着,是陶医生在后面坐着看着两小。宋运辉浑身轻松地回家时候想起一天的玩乐,立刻非常精确地得出结论,今天最愉快的,是与陶医生边吃边聊的那段短暂时间,竟是一拍即合的感觉。宋运辉心说自己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离婚让他花心起来,他似乎对陶医生很有点好感。他不由得内心小小挣扎了一番,可还是决定面目可憎地顺其自然:他还想逮空找陶医生聊天吃饭。

但宋运辉最必须要吃的是送别小拉父亲的聚餐。小拉父亲年纪一到,光荣退休,众友好纷纷设宴相送。论理,以宋运辉的级别是排不上号的,可因为有小拉,因为小拉还想继续后父亲时代,他才有机会与系统内大佬同桌叙餐。闵厂长作为一方大员,却是理所当然位于受邀之列。两人出发前便已通话,约定上海机场见面,一起赴京。

闵厂长带着几个随员早到,见宋运辉只单身出现,奇道:“你还真是一个人去?”

宋运辉笑道:“知道你带着人,我还带什么。”

闵也笑道:“你这是明目张胆地、令人发指地侵占我们金州的资源,现在都轮到不跟我打招呼,直接电话动用我的人手。”闵一边说着,一边将宋运辉的机票交给他,“你说说,你这是第几次动用我们金州驻上海办给你办事?”

“哪来那么小气,我这不是怕三天两头一个电话烦死你吗?”宋运辉看看票价,将钱数出来交给闵的秘书,顺便把身份证和机票也递过去,让一起去办登机。不过他当然不能明目张胆、理所当然地使唤金州的人,还得与秘书寒暄几句。完了才跟正主儿闵道:“前几天电话里一直没说,这事儿得见面才能道谢…”

“谢什么。”闵一听就知道宋运辉想说什么,一口打断,“鸡毛蒜皮的小事,给老程女儿安排个好工作还不容易。听说上面准备给你东海升级?”

宋运辉一笑:“我也正问他们,怎么打发我?把我高配,还是调个高级别领导来管东海?可是给我升级的话,太超前了吧。”

闵不由笑道:“赶紧去改了的身份证,改老几岁,省得总资历不够。我还听说,新来的头准备单独见你。有这事?”

宋运辉冲左右看看,闵连忙挥手让手下离开三米,宋运辉才轻声道:“有这事,主题也交给我了,说是要谈产品升级的事。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拒绝,你肯定不可能听说:上面想让我回金州。”

闵顿时愣住,盯了宋运辉好半天,才轻道:“谁的意思?什么原因?你前天一定要跟我同行就是想跟我说这件事?”

“是,提醒你早做准备。电话里不便说。谁的意思暂时不知道,我也不便问,你也知道我级别不高,有些时候只有听的份儿。估计是上面有人非议金州这几年没有上大项目。可我怎么可能离开东海,东海没包袱,管起来轻松,我干嘛回金州找罪受,再说我现在避着前妻都来不及,哪还敢回金州。于公于私都不回,可我想着,我不去,上面会不会考虑别人?”

闵一张脸煞白,细细汗珠顷刻钻出额头毛孔,他相信宋运辉的话,正因为宋运辉于公于私都不可能回金州,才会跟他实话实说。他不由握住宋运辉的手,急切地问:“你看还有没有其他原因?这事太突然。”

宋运辉摇头,“别急,我还想问你金州内部有什么变故。叫我回去这事我估计是不知道谁想叫我回去当枪使。我的低级别都已经影响到东海升级,怎么可能去替代你在金州的位置,回去也是做副手。所以我估计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有人看中我在东海的位置,想等我结束二期,争取来三期投资之后取而代之,做便宜老大,当然,那是非得把我先远远调开才行的。另一个可能是有人想安排你我鹬蚌相争吧,目标对准的是你。也可能一箭双雕,我们两个是捆一起的蚂蚱。”

闵握住宋运辉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大力气,他闷头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肯定与你无关,不然不会预先让你知道,你别扯上自己让我宽心。是有人想搞我。搞我的人很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唉,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前阵子果然托大了。”

宋运辉很有感慨:“金州太复杂,内耗太大,让我回去坐你位置我都不愿去,一大半精力都得花内耗上面。我看你这两年一半时间扔内耗上,还哪有精力考虑发展,可惜啊。你原来是那么大刀阔斧。走,进去登机。”

闵心事重重地跟着宋运辉进去安检,但一直到飞机上坐下了,才又跟宋运辉道:“小宋,把你准备跟新领导谈话的大纲给我看看。”

宋运辉不由一笑:“我哪有大纲,又不是做报告。我这回去是应考,所以晚上还约了一个外商代表了解动向,临时抱佛脚。老闵,我倒是有个提议,别忘记发挥发挥水书记的余热。水书记又不可能再影响你,好好待他,一则可以显得你厚道,二则水书记可以帮你理清内部,让你可以脱身内耗,他也可以老有所为,双方得益的好事。而你这回去北京,多留几天吧。”

闵听了没有反对,点点头,但也没明确表示肯定。宋运辉知道闵心里矛盾,水书记离任前摆了闵一道,闵不可能不记恨,要他重用水书记,那真是为难闵。可不与水书记言和,将水书记收为自己人,水书记却可以让闵犹如陷入水草堆里的泳者,任期陷于内耗,直到被上司训斥。这就是金州,谁都可以是障碍。因此宋运辉引以为鉴,在东海重用技术型人才,宁可忍受码头老赵那样的人时时放刁,也不愿放太多官僚生事。宁可忍受一个萝卜一个坑,人手常常捉襟见肘,连自己有时出差都没陪同,也不愿放任何人无所事事,因无事生妖。

但是宋运辉又看着身边沉思的闵,在心中怀疑,就算是他好意提醒了闵,可这回闵进京活动又能获得多少效果。闵这个不上不下的工农兵大学生,虽然生产管理上有一套,可是基础知识的薄弱摆在那里,闵又没水书记的开阔胸怀,在而今这般百舸争游的年代,管理者如果没有前瞻的思维,不说别的,金州自他宋运辉走后,已经多年没有拿得出手的技改了。也不全是内耗的事儿,说内耗,那是他给闵找理由。再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闵的老靠山刚退休。

虽说以前他和闵有过不愉快,可就事论事,谁坐到他和闵的位置上都会起冲突,是工作造就,与人品无关。事后闵也守信,给他挪到东海,无论是否被迫,总是帮他一个大忙。现在两人又相处融洽,宋运辉说实话,不愿金州换了主子。可是除了出个让水书记发挥余热的主意,他也帮不了多的,比起闵,他在上面的关系还嫩着呢。谁知道,或许这回闵不是因为自身管理方面的原因,而是因为得罪了不知哪个上司呢。

宋运辉也担心他的仕途,小拉父亲退休,对他冲击不小。而他现在起码在私德方面有些“臭名昭著”,又是抛弃发妻,又是与外商勾搭,如果新领导听到这些,难免心里落下不良的第一印象。所以他最先也不急着离婚的,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现在倒好,陶医生无意之中帮了他一个忙,加上他的暗中促进,很多人都开始倾向于相信他确实因为性格不合过不下去才离婚,而不是因为有第三者。既然已经离婚,新找一个女友也是理所当然。陶医生年龄不小,学历不低,中人之姿,还不如程开颜,而且还是单亲妈妈,无家庭背景,总体条件并不好,可这些正说明他是个正直的人,并不是因为色衰爱弛抛弃发妻,也并不是因为另攀高枝而抛弃发妻。这时候身边的闵重重呼了一口气,宋运辉也忍不住深呼一口。东海随着三期上马,规模进一步扩大,企业级别提高在所必行,上级到底是青睐到破格提拔他,还是会适配一个级别符合的人来当他顶头上司?小拉爸退了,他明天面见新领导,等于面试。面试结果,天晓得。因此他在面试前不敢大意,不得不进一步利用了陶医生,尽管海边一游之后没再见过陶医生,但他在同僚面前有意识地暧昧了一把,让众人都以为有那么一回事。

他现在的处境,没比闵安逸。可与闵不同的是,他有过硬的技术,东海现在缺了他还真转不起来,这就是他的仗恃。而闵就不一样了。

宋运辉想到,他必须更多努力,在上面多打桩脚,才能确保江山稳固。再看闵,曾几何时,闵也是那个时代的一面旗帜,才可能年纪轻轻便受重用。可时过境迁,闵现在却成了落后者。宋运辉想到而今新分配大学生开阔的眼界,全新的科技知识,以及咄咄逼人的气势,他每每心生不进则退,心力交瘁之感。他从新进大学生那儿看到,他需要学习的有很多,比如计算机技术及应用,比如自动化控制,比如国际金融,比如最新环保知识,等等,他即使只做到粗浅了解,都有些力不从心。他现在都有些感觉他仗恃的过硬技术都有些岌岌可危。难道他需要转向,学习水书记,做一个严格意义上的政客?

他本来是以平常心对待即将到来的面试的,可是看到闵被他一句话刺激得一路两个小时都紧绷着脸闭目沉思,不免兔死狐悲,没想到闵的心理这么脆弱,原以为混到闵那级别的人,多少不受几句风言风语的影响,可从闵的紧张反应来看,闵很把他的警告当一回事。可见闵的地位也脆弱。脆弱的地位,才有脆弱的心理。而他又好到哪儿去呢?看着闵的紧张,他不免也深思了一路。

下了飞机,是虞山卿接了他。虞山卿也认识闵,不过只寒暄了一下,没什么热度。宋运辉心里敏感了一下,告别闵他们上车后,就问虞山卿道:“你这生意人,怎么不趁机与闵厂长拉拉关系。”

虞山卿笑道:“看死他没生意给我做。再说我们以前彻底翻脸的。喂,宋大厂长,您老真会粉饰形象啊,玩起轻车简从的招数来了,想给新领导好印象吧。”

宋运辉不由笑道:“什么事经你嘴巴一说,怎么都变味了呢。我这回来没别的事,送旧迎新,完了拍屁股就走,带那么多人干吗,让他们无所事事看我给新官上任的火烧一把啊。小拉呢?你晚上一起去欢送宴会吗?”

虞山卿微笑:“你们各路诸侯这回来了不少,你知道我们怎么说你们?上京赶考!呵呵。来个系统外的新领导,是有些人的机会,更是有些人的噩梦,不过对于你宋大厂长而言,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看好你。但很多人并没留意到你,你行政级别不高,倒是隐身了,也是好事。别跟我提欢送宴会,我哪有份,我是边缘活跃分子。”

宋运辉听着觉得与自己平时电话里打听来的差不多,有些放心。“你好啊,做生意就做生意,竟敢管起国家大事人事调度来,你说闵厂长会怎么样?”

“他还能咋样,过时了。他留用不留用,对我都没什么区别。唯有你,Dear 宋,You are my sunshine,my only sunshine。赤裸裸吧?”

两人俱是大笑,宋运辉笑罢才道:“虞山卿,你做起真小人来,比过去在金州可爱多了。说说你们怎么分析我。”

虞山卿笑道:“还能怎么分析,你自己还会不知道?你这样子一号人,缺了你暂时不行,你又不是谁的派系谁的亲信,谁来都不会对你反感。如果是新官上任想烧把火,正好得重用你。我看啊,你还是一个电话让你几个手下收拾资料赶紧来,趁热打铁申请三期赶紧批准。”

宋运辉微微一笑,“不急。赶考后再说。”

虞山卿故作惊讶,道:“你该不会想着赶考后立刻回去修整方案,成倍扩大申请规模吧。”

宋运辉笑道:“你就大胆设想吧。成日只知道盯住生意,多了还不够多,大了还不够大,你到底有没有底?”

虞山卿笑嘻嘻道:“哪里有底。哎,先别去宾馆,我带你打高尔夫去。”

“小拉还等着我。”

“哦哟对了,差点忘了这茬。提醒你一下,小拉最近心情不好,你自己悠着点。我劝他今时不比往昔,别闹脾气坏了老交情,可他不采纳,反而说我势利眼。等下送你到宾馆我就不进去了,省得他见了我生气。”

宋运辉一笑,没应茬。心想虞山卿现在对系统里的事情这么熟,这当下怎么可能还与小拉绑一起,与其跟着小拉通过小拉找关系,不会他自己直接找吗。虞山卿当然不肯再去硬着头皮挨小拉的脾气,这符合虞山卿一贯性格。

虞山卿果然送到宾馆门口就止步。宋运辉进去大堂左右看看没见到小拉,便自行前去总台登记,房间是小拉替他定的,小拉自会找到他。但没想到正登记着,一个年轻女子仅穿泳装光脚披着浴衣跑下来,到总台交涉要回钥匙。宋运辉听着好像是这女子长住这家宾馆一个客房,今天去宾馆游泳池游泳,回头签单时候,却发现已经退房,连游泳馆寄存箱里的衣物都已被取走,女孩硬是强披了一身游泳馆浴衣下来,要不就差一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宋运辉心想怎么还有这种事,但他没多管闲事,办了手续便上去入住。不想才进房间,就接到小拉电话。小拉在电话里二话没说,先问一句:“刚才一幕活剧有意思吗?”

“什么活剧…哦,你什么意思?那女孩子是你什么人?”

“情妇。可我厌烦她每天跟我使小性子,今儿让她吃点苦头。你休息吧,我走了,晚饭前我会让司机来接你。”

宋运辉目瞪口呆地看着话筒,好久无语。这才明白刚才一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小拉心情不好,就趁情妇去游泳,下手退了房子。房子肯定是以他名义租的,他去退当然容易。可断交就断交吧,何必弄得人家女孩子大出洋相。这才明白虞山卿这么八面玲珑的人为什么不肯见小拉,原来小拉是这么在发脾气。当然小拉是不敢冲他这么撒气的,可宋运辉引以为戒。谁知道这是不是小拉给他的下马威呢:就设计着等着他进门看这幕活剧。

宋运辉一时想不清楚他撞见这一幕是巧遇还是被设计,但他再懒得去猜小拉的心事,还是虞山卿那样的避开最好。他自然不会乖乖在房间里呆着,也不去刚刚新老交替的办公大楼,他去找老徐说话,尤其是找老徐了解政策。下去大堂时候,那女孩还在哭闹,宋运辉远远看看,没有停留,找一辆出租车走了。

老徐对他热情,不过在他和老徐之间,雷东宝已不再是话题。

老徐却是问起梁思申。宋运辉很是诧异,心说缘分就是缘分,没有办法。

晚上欢送宴会,新领导没到场,据说昨天的更高级别欢送宴会上已经到过。大家都在敬酒,宋运辉众所周知的不会喝酒,可今天也叫嚷着说是拼着老命也得敬,然后就“醉”在一边。他理所当然地不醉也醉,省得被小拉逼着表态。他心想小拉这是何必,这个时候就算是大家都给他当场写下血书保证以后好好待小拉,可以后真能保证?小拉太自以为是了点。他不如装醉。

果然小拉没有再找他。曲终人散,宋运辉心想,小拉的一页该翻过去了。

宋运辉回到宾馆,虞山卿已经在等他。两人就现在技术发展说到半夜,都是感慨技术世界日新月异,变化太快。尤其是电脑,虞山卿说起来直摇头,说他现在回美国去,最头痛是遇到电脑,那些指令总记不清,只一个“dir”没忘记,可也没大用。两人谈到半夜,终于说到私事。虞山卿说想把妻子移民出去,带着女儿去美国受教育,这事已经有些眉目,问宋运辉要不要把女儿托付给他妻子带去美国,虞山卿保证签证通过。宋运辉笑笑摇头,这么明显的行贿,他哪敢接受。但是与虞山卿分手后,宋运辉着实心动。看看梁思申的教养,要是哪天宋引也能那样出色,他做梦都会笑出来。可是,问题是,哪来的钱。

想到钱,想到虞山卿的收入足以把妻儿送去美国接受良好教育,他宋运辉如此出色,指挥着如此庞大的重点工程,却不能够,心里很是不平。对了,杨巡已经通过梁思申,将考出托福的杨连送出国,杨巡都已有这等财力。这一想,宋运辉对着天花板发了好一阵子呆。他到底为啥辛苦为啥忙?

第二天清晨,宋运辉穿上深灰西装走了二十几分钟,去轮候新任领导问话。都是熟知规矩,因此宋运辉到了等候地点,就看到也才刚到此的闵厂长。宋运辉熟门熟路地找杯子,给自己和闵到了两杯水,一起坐下。闵心里紧张,有意想以说闲话缓解气氛,就道:“小宋,你怎么还是没一点酒量。”

宋运辉微笑道:“我进医院闻到酒精味都晕。他们说我动手术时候别浪费麻药,直接拿酒精在我鼻子边晃几下就行。你也是约今天谈话?”

闵迟疑了一下,摇头道:“我昨天提了,不知道能不能约到。你约今天?几个小时?要是半天,我今早就不用等。”

宋运辉立刻明白,他竟然比闵更早被约,而闵看来还不知道约几时。“我已经约定今早,不知道谈几个小时,初次见面,估计时间不会长。”

闵想了会儿,道:“你谈话时候帮我提一下,我怕他们没传达上去。你倒是机灵,什么时候约的,也不跟我说一声。”

宋运辉说了实话:“我没约,是上面通知我今天来。”

闵顿住,看了宋运辉好半天,才道:“等下你出来如果没见到我,打我这个电话,告诉我一下你们谈话内容。看来我还真有麻烦。”

宋运辉叹道:“你打电话问问其他几个,他们有没有被约见。不要急。我进去了。”

宋运辉背负着闵焦燥的眼光,走去目的地。他对于今天约见的主题胸有成竹。产品升级?那是他一直关注的项目,说起来都无需资料。但是他对于比闵早被约,却心下忐忑,上面这是什么意思?如果是好意,在这么一个新旧交替的时候,这回被迫太抛头露面,绝不是他一向的风格。他在去的路上就打定主意,将话题收窄,尽就自家东海厂出发说事儿。

没想到,一谈谈了那么久。

宋运辉傍晚快下班时分走出办公室,便知道这事儿明天就得在全系统传开。现在这时候,不知多少远的近的目光盯着这扇门,从门的一开一合揣摩上头旨意。宋运辉从这扇门走出来,没去各办公室坐坐,就直接慢吞吞走回宾馆。一路回想今天一天的谈话,回忆有没有说错什么可以及时弥补。不知不觉走回宾馆,直到被人挡住,才收回思考,却见是满脸忧容的闵厂长。他连忙如是条件反射地道:“走,去我房间,先说话。”

“说到我的问题了?”闵不顾这还是大庭广众,焦急地问。

宋运辉却按兵不动,直到进门,才道:“不,我怀疑上头准备调整产业布局思路,向沿海转移。今天有关产品升级换代的内容谈得不多,跟我预料的差不多。更多的是谈市场,原料供应和销售两方面都谈,是从我口头请求上三期的一条理由中扯远的。我说从目前经济发展和内需飞速上升来看,不远的将来我们将向海外寻求原料供应;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改造设备提升产品质量,发展来料加工。因此亟需在沿海扩大布局,以减少运输成本。我从领导对这个思路中有关思路的了解,感觉他对沿海布局已经很有考虑。所以我想你不用担心了,他既然一上来就考虑沿海,一定就是有所侧重,叫我先来谈话也是理所应当。看来我的三期很有希望了。”

“你宽慰我?”闵一时有些不信。

宋运辉道:“我宽慰你干什么。我说起我从金州出身,顺便提一下你,看得出领导都对你没印象。他新来,这很正常。如果真有拿下你的考虑的话,应该对你很有印象。”

闵听了大松一口气,拍拍宋运辉的手,诚挚地道:“谢谢你,这样就好。还有没有跟你提起回金州的事?”

宋运辉道:“没有,我也放心不少。走,请我吃饭去。边吃边谈。”

闵起身道:“那好,虚惊一场。走,请你吃海鲜,我要好好请你。那看来我可以回家等约见了。”

“你还是再留两天活动活动,我想要我回金州的传话不会是空穴来风,你找找是来自哪里。别太大意。”

闵答应,回头好好请了宋运辉一顿,席上多次与宋运辉说,要同声共气,互帮互助。宋运辉都是答应,同僚嘛,又是没利益相关的,当然是互相帮衬着点。而且他还真担心要他回金州,那地方,想着都头痛。倒不是怕它的内耗,他现在也不是什么善主。而是怕它沉重的经济包袱。

还有,他不愿直接面对也在金州,估计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金州的程家。

想到今天白天的谈话,想到本系统很可能下一步对沿海地区的侧重,宋运辉有足够理由怀疑,他还真的可能如虞山卿笑话所言,得回去重写三期计划,将规模和产品档次再度提升。想到可能有的飞跃,宋运辉热血沸腾,昨晚想的为啥辛苦为啥忙的念头又抛到脑后。人生能有几回博,他有幸轮到这等大好时机,那是前辈子修来的运气。打死他都不会想离开做虞山卿那等生意,再赚大钱又有何用,换得来这样的机会?

可是,大钱还是有用的。宋运辉到底已不是二十才刚出头的毛头小子,住寝室吃食堂,只要有事做就甘之若饴。他现在有个宝贝女儿,他对女儿有所期待。他还想梁思申,想得心痛。要他怎么办才好?

杨巡这几天非常忙。自从梁思申上回来了确定下方案,她又快递过来大致布局思路,以及相似建筑风格的照片,杨巡就开始紧追设计院加班加点地设计。但是设计师们都对杨巡嘀咕,这样的建筑风格,工程上能做到,可是装饰方面不可能,现在哪儿找得到这样的外墙饰面板。如果没有那样的外墙面板,那种味道根本出不来。

杨巡看来看去,没觉得那饰面板有多特殊,不就是颜色灰黑的石板吗。而且这石板坑坑洼洼,都还没他老家人们做坟用的石板光滑。这些个设计师都是城里人,从小只见水泥不见石板,难怪不认识。杨巡让设计师定下尺寸,就要人找邻近采石场看谁能做,他觉得容易得很。但一问下去,才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回事,得用花岗石才行。杨巡派杨速出去,一找找到福建,订做一大批。

杨巡已经有建筑两个市场的经验,什么事要预先做,什么事要延后做,什么事可以拖一拖,他现在门儿清。他们现在最终确定的项目是大型商场,与萧某的想法一致,因为他们实在不愿放弃这等市中心风水宝地,这样的地块,不做商场,简直是暴殄天物。可是因为资金有限,他们只能造起裙楼五层,留下设计余量,待以后再往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