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母道:“他早就做老板了啊,可好像派头是这一年才大起来的,以前他来我们家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那是在我们家,他找谁派头去?”宋运辉道。

“可大寻就没变啊,大寻还是老样子,小杨变得太快了,说话也上台面了很多,很有…一言九鼎吧,说出来的话下面没人敢不听的。他陪着我们买东西,我们都吓死,他哪里是帮我们还价,那是白拿,那些摊主都还笑嘻嘻的没话说。”宋季山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觉得那不是他们熟悉的小杨,“很霸道的样子,跟香港片里大哥大似的。”

宋运辉回想了一下,想不出杨巡有那么大哥大的样子:“他在我面前还是老样子。呵,不过比以前是改多了,以前有些低三下四。现在说话真是一言九鼎的样子?”

“是啊,好像都是他说了算,旁边谁都追着他拍马屁。你那儿是不是也那样?那样子不大好看。”宋母有些担心。

“何止不好看,旁边溜须拍马的人太多,自己万一把持不住,一个不小心就给腐蚀了。”宋季山这辈子看得多,都是从底层往上看,看到的是一种猴子红屁股。宋季山这话一说出,俩老顿时都看向儿子,警惕地问:“你那儿…不会吧?”

宋运辉忙笑道:“我已经久经考验,周围岂止是推不开的马屁精,多的是送上来的钱物,比起钱物来,马屁还算什么?你们看我拿回家没有?”

宋引在一边举一反三:“我是班长,小朋友送我香橡皮我也不要呢?”

“对,猫猫做得很好。”宋运辉立刻表扬,但不免心里想到虞山卿想塞给他的贿赂。他有些对自己说似的,道:“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做班长的如果拿了人家的东西,以后见人就心虚了,小朋友吵吵闹闹你也不好管,是不是?”这道理说出来很简单,可是,一样的事情,成人遇到的时候,怎么就变复杂了呢?宋运辉想到自己的行政级别。

这边宋季山还是围着杨巡的变化打转,道:“小杨不会是忽然从小杨馒头变成杨哥啊杨老板啊,把持不住了吧?”

宋运辉被父亲提醒,举箸想了会儿,哑然失笑,“可能吧,小杨还真是这一年多才平稳发达,手下多了不少虾兵蟹将,再说现在做的是挂名的合资公司,场面大了不知几倍。”再想想,不禁点头,“是了,小杨的性子确实变了不少,果然变得自以为是。不过他最近刚跌了一跤,可能会改一改。”

“嗯,大寻跟我们提起,说有人好像在搞小杨。小杨到处在查是谁搞他,听说已经有些眉目。”

宋运辉这一听倒是奇了,杨巡和梁思申的纠纷不是结束了吗?难道又节外生枝?他如今与杨巡联系得少,杨巡吃了他几次不回电话后也不敢没事乱找他,他对杨巡的近况还真是不大了解。说起来杨巡现在果真是狂了不少,他不愿结交这样的杨巡。估计,梁思申的合资,商场项目的进展,让从小一直挣扎在生活边缘的杨巡膨胀到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膨胀得都不看看梁思申是他介绍,竟公然拂他面子。难怪,他这下倒是有些理解杨巡上回在梁思申注资事情上的匪夷所思行为了。这个个体户,到底还是缺了点涵养。

梁思申这回是陪着大老板过来中国,而已不是过去的吉恩。一起来的还有亚太区的相关人员。通过他的联络,和驻北京临时办事处同事的跑动,约定了与体改委、计委、人行、两家银行、上海市政府等相关人员的会谈,以及在北京、上海两所大学与学者的交流。他们一行先到北京,然后转到上海。其中一个议程,就是参加有梁父参与的会谈交流。

会谈下来,第二次来中国的老板就总结说,与会人员的开放眼界已经与九二年底那次会谈时大有不同,心态上从过去的警惕、排斥、甚至恐惧,向如今的学习、交流、行动上靠拢。上司说,他已经看到先期开展金融服务方面合作的一线曙光。可见,自接触后,大家不断保持联络,加强沟通的做法是正确的。

梁父自然是期间最得意的,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正襟危坐于会谈长桌边,他心里自豪。当然,女儿在国内私人投资方面所犯的错误,他早不当回事了。梁思申这回没有清高,联络时候常打爸爸和各位亲戚的招牌,见面会谈时候也自己介绍上去。杨巡那一跪给她触动很大,从杨巡那一跪,她才真切认识到一个人想做成一件事,所谓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那个极,是到什么程度。以前只是知道个体户不容易,但是个体户如何钻营以挣得一片天空,她也是有听说没见识。她这回也是犟脾气上来了,冲外公扔下话说她要来中国工作。可是回去后才想到,有类似杨巡这种无所不用其极的竞争者在,她要如何改正工作方式,才能在中国立足?她是不是该放弃一些清高?

她决定试着放弃。就像宋运辉说的,她既然已经站在事实上的高度,那她顺理成章的就该就着这个高度做事,而不必非要俯身做出一个姿态,那倒是有些惺惺作态。事实表明,她做得很好,她也没在做的过程中觉出有侵占别人的意味。不错,她利用了家里的关系,但这只是使她做事效率大大提高,并使国内相关领导能倾听他们的声音,结果对谁都有好处。她并没有因此强求其他好处,她的公司也并不允许她这么做。当然,她也收获了上司的赞许。做事的顺利,让梁思申抛弃成见,灵活应对。

这时候杨巡那边债务变贷款的工作已经完成,但梁父面对女儿的时候,只是问问女儿在美国的经济状况,知道梁思申没有被银行追地屁股着火,而是自有办法应对,他也就不提杨巡那边的事,准备等一切就范时候才跟女儿说明,并将钱汇给女儿。梁思申也没问起,一方面是不想提杨巡这个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还没到分期还款的期限。再说忙得脚不点地,连跟父亲见面都只有在会场间隙。

梁思申这还是第一次近距离出席有这位大老板在场的高级会议,旁听的收获是,她发现,果然经济做到最高级的时候,讲究的却是政治,与宋运辉以前宽解她时候所言一模一样。她一边为自己的发现而高兴,一边认真倾听各位有别于日常事务性工作的发言,小心揣摩其中意义。但是,她知道,她还提不出可以在会上大声发言的优质议题,她只有选择闭嘴。她发现了问题,但是她无法解决问题。

通过与高层官员的广泛接触,在蛛丝马迹背后隐藏时不我待的机遇催迫下,老板当机立断决定更改行程和议题,进一步广泛接触拜访高层官员,以期获得更多类似“你们来晚了”这样的实质性警示。亚太区负责人和梁思申都兴奋地感觉到,总部的思路可能因此出现重大转折。他们便拿出转变思路的方案,便于后面的沟通交流。

然后,梁思申看到,老板展开亲善之旅,在中国广交朋友,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作为普通话和英语都拿得出手的专业人士,自始自终跟随,虽然累得人仰马翻,可填鸭式地学到很多,很多。的确,已经有同行走在他们的前面…

这几天,梁思申都不知道自己密集地写了多少资料,她连写了多少张纸都无法记清,人就跟陀螺似的和团队其他成员一起,转得飞快。白天的时候,他们以中国时间与中方密集会谈,晚上的时候,他们以美国时间与地球那端的人员密集交换看法,确定最新方案。谁都是亢奋地夜以继日地工作着,没人敢喊一声累,因为他们已经落后了。

在这过程中,梁思申恍惚地抓紧时间考虑到,可能关系并不仅仅只是关系,关系可能也是政治,看大老板如何培养“关系”可知。这个发现,让梁思申似乎抓到什么思路,但暂时因为忙得焦头烂额,而无法清晰深入地思考。

终于在转战上海的时候,老板放了大家一天假,让大家睡觉补眠。其实本来大老板是不准备亲自参与上海会谈的,可他这会儿改变主意了。

梁思申终于有时间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回自己别墅,打算躲在自己家里好好睡个没人打扰的觉。从宾馆打车到别墅,她都已经快撑不住地睡着了。她几乎是半睁着眼睛打开院门走近自己家门的,却看到外公的御用菲佣小王在整理花园,小王因为姓的最前面有个W而被外公自作主张称作小王。小王还认识梁思申,两人打个招呼,梁思申才不管小王说外公去了苏州看桃花,就径直进门上楼睡觉去了。

昏天黑地也不知睡了多久,起来竟是黑夜。梁思申需要思考良久才能想起,这是在中国,她已经睡了一个白天,现在是晚上九点。她把自己抛进浴缸,又昏睡了半个小时,才被冷水冻醒出来,飘着下楼觅食。

没想到小王见外公没在,早早偷懒睡觉。梁思申翻来找去没看到饼干之类的食物,才想到外公这人最讲究活杀现做,可她又全身无力懒得自己煮,就又上楼懒洋洋套上一件厚棉衫,出门问梁大家或者李力家要吃的。

她脚底无力地飘一样地出了自己院门,拐进梁大家门,不管人家梁大有宝贝女友在,赖着要保姆煮点吃的来填肚子。

梁大凑近观察梁思申两眼,奇道:“你怎么了?病了还是挨揍了?”

梁思申伸出四枚手指,有气无力地道:“四天,睡了不足十个小时。刚刚终于给放出来足足睡了十个小时,明天又得连轴转。”

梁大奇道:“你们不是据说是高级职业吗?怎么做得比驴还苦?”

“对啊,就是比驴还苦,就是那个做牛做马啊。阿姨,请给我多多地切肉丝,我不怕腻。”然后她就看向梁大美丽非凡的女友,道:“大嫂,我终于看到你,这还是突然袭击才得看到。”

梁大知道自己刺猬似的女友最反感别人叫大嫂,忙拿话岔开:“小七,你那商场是你参与设计的?很与众不同嘛。别家都有高得跟人民大会堂的台阶,你那儿一阶台阶都没。”

“你怎么知道?咦,你去了?干吗去?”梁思申既懒得也羞于解释自己目前已经与商场无关,只好强词夺理地抢白梁大。

梁大一听,心说不好,忙改了口,道:“和李力一起找他朋友玩去,他朋友带我们看你的作品。李力也说不错。你这回来,会过去看看吗?”

“噢,找萧总。没时间过去,这回跟大老板来,没自由。唔,好香。”

梁大的女友看到梁思申的惫懒样儿,终于微笑。梁思申却斜睨他一眼,心说又不是嫦娥,装什么冷若冰霜。她三口两口地吃完,就告别梁大走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下去就回魂。梁思申这才有力气欣赏外公收拾下的院子,只见廊灯映照之下花团锦簇,竟看不出这才是初春。她背手看了会儿,那些花儿草儿都不认识,正悻悻地想回屋,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哈哈,我想偷袭你太容易。”

梁思申回头,果然是李力,慌忙捂住自己有些浮肿的脸,从掌缝里挤出游丝一样的小声音:“你鬼鬼祟祟来干什么?”

“梁凡说你在,我就翻过你后院过来看看,怎么,脸怎么了?”

“唔,今日打烊,明日请早,晚安,晚安。”说着她就挪步想溜进屋去。被李力哈哈笑着一把抓住,扯到台阶上一起坐下。梁思申也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坐下,终于赌气似的放下手,道:“看吧,晚上回去做噩梦不关我事。”

李力笑嘻嘻地看着,道:“我看挺好,原本是唐寅笔下的美女,现在是吴道子笔下的。”

“你还不如说现在是毕加索笔下的。听说你们去看了我那商场?”

李力若无其事地笑道:“正好过去玩,听说你在那儿有作品,当然得去看看。外观很漂亮,你的审美没的说。不过里面现在的装潢不大上档次,竟然只有向上的自动扶梯,向下需要走楼梯。估计这不会是你的主意。”

“噢…”元旦之后,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商场的消息,想到商场可能因她退出而被杨巡偷工减料,她很是心疼,可是又无奈,现在那已经不是她的事。

李力注视着梁思申的表情,体谅地道:“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你的意思,可是你忙碌成这样,哪里还有时间管理。你原本是怎么打算的?看了你做主设计的外墙后,我很想知道你原本打算的内部装潢。”

“原本…是我一个同学帮我大致规划的,可惜据说国内很难做到这样的效果。你要是有兴趣,我回去把资料寄给你。对不起,李力,我得睡觉去,最近我做苦力,梁大说我跟驴一样苦,我得积蓄体力去。”

李力笑,先起身,又俯身挽起梁思申,送她进门了才离开。梁思申却是一脚把门踢上,靠着门暗自嘀咕好几句。最是消受不住李力的殷勤。

梁思申却在第二天出门前,看到早早回来的外公,和那个梁大口中的外公女友竺小姐。果然漂亮。老头子精神矍铄,似乎年轻了几岁。梁思申看着一张鲜花似的脸,和另一张树皮似的脸,心说鲜花不一定非用绿叶配,门口的梅花就是那老梅桩来衬的。

但梁思申忽然想到一事,面对外公的招呼冷冷地道:“看到你们没去什么苏州,昨晚躲哪儿去了?”

外公悠闲地品尝小王做的早餐,微笑道:“为了让你好好休息。我们尊重房主的权益。”

梁思申转手拍拍餐椅,道:“房主说,这么俗艳的餐椅不能进门。请问外公,客随主便吗?”

外公笑道:“这椅子怎么不好,全套六把清中期紫檀四出头扶手椅,你别处上哪儿找去?真是没一点眼光。知道我花了多少钱吗?买你的别墅都够。”

梁思申点头,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原来是清中期的难怪雕花这么繁复,结构这么繁琐,好多画蛇添足的构件,却显得头重脚轻。一点美感都没有。”

外公笑骂一声“妈妈的”,却没反驳,旁边一直静默如羔羊的竺小姐终于开口:“王先生早都知道,讨价还价时候用的就是这些理由。”

梁思申“嘿嘿”一笑,低头冒出一句:“穷途末路啦,用等外品啦。”

外公一听,又是一声“妈妈的”,可是讪讪地笑,依然没有反驳。竺小姐不明白梁思申所这么难听的话,老头子为什么不生气,反而还尴尬地笑。他不知道梁思申说的正是老头子在美国的口头禅,专门讽刺那些家道中落的世家。

梁思申知道不可能赶外公走,也没这个打算,只是看着老头子那么皮实,忍不住想打击一下而已。见外公被她打击得没话说了,这才转为正经话题。道:“外公,妈妈让我问你,春天要不要接你去我们家玩玩,家里已经换了新房子,一套浴具都是从上海买去的TOTO,你不用愁洗澡。还让我问你回国住的惯吗?我已经替你回答,此地乐,不思蜀,没皮没脸别提多快乐,也让妈妈趁早断了请你去住几天的心。谁都别假惺惺勉强自己接受别人约束。这样可以吗?”

外公听了失笑,知道梁思申话里不无讽刺,“行,这样挺好。再跟你妈说,电话也别打来,有事我自己会找她。”

“好,我今天走后,估计三天后直接回美国,不来这儿了。你有什么要带的请今天交给我。”

“嗯,没有,要什么我会让我儿子寄来。你们谈得怎么样?我看你们是准备过来投资了吧。”

“为什么?哪儿露出蛛丝马迹?”

“你们这回访问团的规格是顶级,这样的访问团行程却一变再变,时间越呆越长,不是说明很重视吗?你什么时候驻到上海来?”外公这么说的时候,旁边的竺小姐虽然两只聪明眼睛一直转来转去看两人,可是眼睛深处却是茫然。

梁思申不得不承认老头子的敏锐,道:“可能很快设代表处,但我驻北京的可能性更大,上海也会经常来。这儿你继续住着吧,唯一要求,舅舅他们别不请自来。”

“他们打电话去骂你揩我油了?那你更应该好好留住我,气死他们。”

“你真会出馊主意,我才没兴趣让你坐山观虎斗。我走了,你自个儿好好照顾好自己。不过我也不担心你,你不去招惹别人已经阿弥陀佛,外婆说的。”

“我们不说这些。我问你,你们有什么投资意向?看重哪个方向?”

梁思申警惕地看看外公,这才明白外公何以对他们访问团的行程如此关心,原来他才是想揩油。“不便透露。”说着便站起来结束早餐,上楼更衣。外公则是一脸严肃地看着梁思申上去,一会儿见她衣冠严谨地下来,他不禁暗自点点头,对这样的严谨很是赞许。但还是不死心地追一句:“说说你们这几天的行程,我对你们的大老板很好奇,想看看他。”

“静安希尔顿大堂去等着,你一定能看到。不过上班时间恕我不招呼你。走了,外公再见。竺小姐再见。”

竺小姐本来一直好奇地打量着梁思申非常中性、一点不好看的打扮,没想到梁思申还会跟她说再见,忙起身也跟梁思申说再见,倒是把梁思申弄得愣了一下,才笑笑出去。竺小姐忍不住问外公:“她为什么不穿套裙?”

“他们是银行家,不能乱穿。妈妈的,我现在也是越看这逃椅子越难看。难道卖了它?算了,扔这儿,恶心死她。”

竺小姐听着觉得好玩,这祖孙俩没大没小,说出来的话能吓死别家祖孙。她有些好奇地道:“要不要我去静安希尔顿跟着,你是不是想了解他们访问团的行踪?”

外公鄙夷地道:“即便让你贴身跟着,你也未必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们今天去哪儿玩玩呢?”

竺小姐到底是年轻,闻言脸色一变,闷声不语。外公只是看她一眼,并没哄她,擦擦嘴起身去换衣服,果然竺小姐乖乖跟了过去,一点牢骚都没有。外公老派人,最喜欢女人这种无条件的服从,可这会儿却又觉得没意思起来,希望竺小姐跟他发发小脾气,斗几句无伤风雅的嘴。

杨巡不怕没脸,召集被他带来发财的老乡一起开会,群策群力,非要搞清那只写信坏他好事的暗手来自哪里。经过大家多方打探并确认,尤其是从杨巡以前东北有同居女友这条入手,因为那么遥远的事,只有老乡们才可能知道。有个老乡忽然想起,有木器厂的人与他侃大山时候提起过此事,他记得的原因是那次木器厂的人问得深入,而不是寻常泛泛地一听老板艳史而起哄打屁。这一提醒,大家便都找出苗头来,你一句我一句,终于描出事情轮廓,将目标集中指向木器厂厂长。

杨巡当场破口大骂,众老乡也同仇敌忾,因为木器厂厂长坏了他们扩张市场的好事,这好事中,本来应有杨巡答应放给他们做生意的摊位,可现在既然商业局停止与他们的合作,他们扩张市场的计划自然遭到破坏。眼看着即将到手的财路断绝,谁能甘心,一致跟着杨巡痛骂木器厂厂长,纷纷想出报复主意。

从元旦至今,杨巡已经遭遇太多不痛快,但是他对谁都无能为力,那些人高高在上,杨巡遇到他们就跟鸡蛋碰到石头,硬撞上去只有死路一条。而现在终于来了木器厂厂长这么个平民,杨巡心中早把今年来所有的怨毒全堆积到那厂长头上,恨不得飞出刀子去把那厂长三刀六洞了。他盘踞在中心黑着脸听老乡们纷纷议论,但是一言不发。一直等夜深大家散去,寻建祥抓住他问,杨巡这才道:“人那么多,不能乱说,万一传出去打草惊蛇。大寻,你让那个以前做惯偷的盯住那贼种,贼种只要敢走夜路,立刻通知我。”

“打闷棍?别,兄弟们现在都从良了。”

“操,你让我忍气吞声?你叫人盯着贼种,只要他落单就通知我,也别晚上了。我不打闷棍,我明着揍他。”

寻建祥考虑会儿,道:“好办,这事交给我,你冷静几天,等看事情有什么转折你再拿主意。杨速,你摁住你哥好好睡一觉,睡足了有好主意。”

杨巡冷笑道:“给告黑状的事我已经全告诉大家了,大家都看着我怎么动手。这事情不处理,我以后没脸见人,说话没有人听。我干脆拉倒不干算了。你实话告诉我怎么做。”

寻建祥略一沉吟,道:“明天我盯梢找出贼种家,明晚就拉兄弟打上去,砸他个稀烂,迅速撤走。警察要找上的话,我们赔钱。事情过去继续砸,砸得他们服软为止。放心,咱跟派出所关系好,只要不伤人,砸家当出不了大事。我们目的不是要他们让出木器厂吗?砸到他讨饶还不乖乖听你的?再说砸烂他家动静也大,谁听了都不敢乱吱声。”

杨巡一听,立刻眼睛发亮,背手踱了几步,道:“你先叫人盯上,不急,找出贼种家,再把贼种老婆儿女都找出来,我今天好睡一觉,明天好好想个让贼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主意。大寻,兄弟,最后有事还是靠自家兄弟。”

寻建祥现在有家有口,生活满足,把当年打打闹闹的心收敛不少。知道杨巡这时正在气头上,就拿些话来平平杨巡的气头,免得当晚就闹出事来,不好收场。估计依着杨巡的性子,明天静下,心里会有妥善之策,杨巡现在身家不小,应该也不会给自己添乱,都不用他拉着拖着阻止。这会儿见杨巡终于答应按兵不动,他才放心告辞,但还是留话让杨速盯住杨巡,别让他再喝酒糟蹋自己。

杨巡饱睡一觉醒来,想到昨天大家一起找出的黑手,再想到寻建祥的主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细想方案。他这时候冲顶的怒气已经消散,只有一肚子的怨恨依然发酵,他绝不息事宁人,现在即使那厂长听到风声双手捧着地来交给他,他都不会放过那厂长。

寻建祥手下几个鸡鸣狗盗的人果然有效。第三天晚上,杨巡便派出八个老乡,砸开那厂长家的防盗门,冲进去将那厂长家砸个稀巴烂,并放下话来,这一砸才是开始,是报写密信之仇,如果厂长不退出木器厂,不把木器厂卖给杨巡,他女儿不是每天上学要经过什么路吗?他老婆不是每天上班前去菜场吗?他老爹老娘不是住不远吗?以后都小心不要落单。而杨巡这时候正与管辖他市场的派出所长一起吃饭喝酒称兄道弟。

那厂长报了案子,警察也上门查看了,说等明天早上处理。但是明天早上,他女儿出门上学,才出去不久就哭着折回来,说两个小流氓一直不三不四盯着她胡说,她不敢再走。一会儿他老婆拎着空塑料袋惊惶而回,竟是才到菜场就发现钱包遭偷。那厂长知道麻烦了。他想到不远的老爹老娘,可又不敢扔下屋里惶惶不安的母女,怕一群人再冲进已经损毁只是摆个样子的门来,留下两个女人不是等着受辱?可是他家电话也给砸了,他只好请邻居帮忙去他父母家通风报信,让住到别处去。但不久就有石头缠着纸条从碎窗扔进来,“通知”他老爹老娘已到他弟弟家,已经有人上门前去“慰问”。仿佛到处都有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厂长家的一举一动,令屋里三个人寝食不安。而夜幕降临时候,则是更多石块杂物纷纷飞进窗户,另有人则是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怪叫,连邻居们都不敢再帮厂长的忙,怕惹祸上身。

那厂长硬着头皮支持了三天,到第三天整个人都已走样,睡着都不敢合眼,可是派出所却是等着他上门去处理报案,没再上他家门。他心力交瘁之下,也是在女儿老婆的干嚎声中,终于崩溃,站在窗口发疯一般大喊投降。

杨巡如愿以偿地廉价得到木器厂,中午就包下一家小饭店,大开筵席犒劳众乡亲的帮忙。大家都兴奋得很,都纷纷说外乡人只要在杨哥领导下抱成一团,地头蛇又能拿他们怎么样。杨巡终于一雪这几个月来的烦闷,志得意满地喝着众人敬上来的白酒,两眼则时不时瞄向饭店窗外的一个方向,那儿再过去不远就是商业局。没商业局的帮助,他不也得到木器厂了吗?俗话说无毒不丈夫。而现在,木器厂由他独吞,吞得有滋有味,不给别人尝上一口,只有更好。至于女友,他本就没什么感情,过去便过去,无所谓。

他坚信,不会有人追究他施压那贼种厂长的事,他市场那么多摊位的收入合计起来,现在是区里的利税种子选手,他还没瞄上木器厂的时候区里已经有人提醒他要趁生意热火加紧扩张,区里要是打击了他,谁来顶替他?另外,他与区里的关系,铁着呢。

杨巡在众老乡一声一声的“杨哥”中放肆大醉,被杨速抬回家睡觉。

这一觉睡得异常美满,几乎连梦都没做上一个,醒来只看到窗户外面天光大亮,似乎已经是中午。杨巡怀疑自己睡了一天一夜,可是找不到人证实,就洗一把脸换上衣服,开车去商场临时办公室。

但才进办公室,便看杨速脸色煞白地围着几个神情严肃的陌生人招呼。杨速见他如见救星,连忙一边暗自飞着紧张的眼色,一边道:“大哥,工行同志来检查财务情况,说是有人反映我们是假合资,说我们贷款合同作假。”

杨巡一听,顿时如同兜头挨了一棍,心里清晰明白一事:中梁家的圈套了。

昨天还说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以为自己是大鱼,吃了木器厂厂长那条小鱼,没想到今天梁家就给他上一堂课,什么才是真正的大鱼。杨巡要到眼下梁家采取公开行动才能清楚,以前梁家每个人所为,件件事都是早有安排。他以为梁思申单纯得有些傻,其实他才是真正的傻。

最先,梁思申似乎是爽快地提出以债权置换股权,先为她退出公司埋下伏笔。

而后,梁父似乎是不计前嫌地以贷款置换债权,为梁思申彻底与他脱钩继续埋伏笔。

再在而后的置换过程中,梁父提出他作为公职人员、国家干部,必须把走钱的程序走得清清楚楚,免得被误会是他从哪儿接受巨额贿款。所以,眼前几位工行的人员很快可以查清,商场建设至今有限的几笔进项都来自哪里,查清原本属于外资那笔,前不久已经销掉,现在所有资金都来自国内,而今商场就是内资企业,而工商注册还作假地冠着中外合资之名。

因此,毫无疑问,银行跟中外合资的商场所签的合同,因为合同其中一方在企业性质方面作假,合同可以宣告作废。根据合同,银行还有索赔的权利。

杨巡知道面前这几个银行人员是有备而来,因此他肯定是行贿无门。这时他又忽然想到,春节过后不久,萧然曾带着两个人旁若无人地参观过他的商场。此时,杨巡心中已经清楚地知道,再接下去,将很可能是工行收回贷款,转给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接受这笔坏账,然后萧然或者与萧然有关的人由此进入商场管理。那意味着,他杨巡的灭顶之灾到来。

杨巡脸色灰败地看着那几个银行人员,恨不得撞墙问问自己,当初梁思申都有威胁要用萧然钳制他,后面梁父将资金运作出去的时候他怎么就没意识到这是圈套呢?他到底还是不懂银行那一套啊。

银行来人果然是如他所思地通知了他,他们先冻结他在所有银行的账户,给他一定时间,等他拿出处理办法。

但是,杨巡从哪儿找钱来还工行贷款?没听来人说吗?他们把他在其他银行的账户都冻结了。他现在等于是一文不名,等着大限到来,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萧然上门。如果萧然或者萧然的朋友拿了本该属于梁思申的那百分之六十股权,他杨巡此前投入到商场的所有的钱,和他投入到商场所有的资金,等于全部泡汤。

他还有挽救办法吗?他上回都已经上门下跪,这回他还有什么办法?梁家显然是要置他于死地,他再去求梁家还有何用?而更让他伤心的是梁思申,上回他去上海求情,她没有出现,而这回她和她家对他下那么狠心的毒手,而且找的还是他准确无比的命门:萧然。

杨巡呆如木鸡地坐了半天,才被杨速死命摇醒,清醒过来听见杨速连连问他要怎么办。他又是闷了好一会儿,才道:“枪顶着脑袋了也得挣扎几下。”但有什么办法呢?杨巡想了半天,愣愣地问大弟一句:“你想出来没有?”

“要不找找大寻,还有宋厂长,请他们找梁家求情?”

寻建祥?没用。宋运辉倒是说得上话,但是,宋运辉肯帮他说话吗?年前,宋运辉已经因为这件事疏远了他。但是他好歹与宋运辉有那么多年的交情,既然宋运辉是说得上话的,他说什么都要试试运气,总比在家干等天塌下来强。他准备硬着头皮拨打宋运辉电话的时候,又想到一计,能不能找个有实力的人或企业出资化解他的工行贷款之忧,让那个人或企业取代萧然进入商场管理?那他还能有些活路。

宋运辉接到杨巡电话的时候正忙着,但是杨巡几乎是哀求他,希望他有空就给回电。宋运辉不知道杨巡又遇到什么事,心说杨巡最近不是应该挺威风得意的吗?而且又听寻建祥说杨巡找了个商业局副局长的女儿,那不也是挺好的吗?以前杨巡如果遇到政府方面的麻烦还需要心急火燎地找他,现在找不是准岳父更好?宋运辉想归想,闲了还是一个电话挂给杨巡。

杨巡接到宋运辉打过来的电话,简直激动得像抓到救命稻草,这说明宋运辉对他还有点好感。

宋运辉听完杨巡的叙述,心里惊讶了会儿。他以前倒是已经想到过梁父这个人爱憎分明,既然能因为他帮梁思申一些忙而对他亲热有加,那么对杨巡摆梁思申一道,也不会轻易放过。年初听说杨巡轻易把股权转为债权,他还奇怪了一下,还以为是梁思申的主意。现在看来,他以前猜测得没错,梁父确实不会放过杨巡。宋运辉只是惊讶梁父的手段如此缜密毒辣,耐心如此之好,看准杨巡工程款结算清楚才告出手。

杨巡急切地道:“宋厂长,我去你家说行不行?我想请你帮忙在梁思申面前说说,你说话她听。”

宋运辉不客气地道:“可是,你们当时起纠纷的时候,她通过我对你劝说,你没采纳,才会有你今天的困局。你说我今天还有什么立场帮你去劝她?”

杨巡只得道:“宋厂长,我错了,我那时鬼迷心窍…”

“小杨,你别这么说,你那时有那时的考虑,现在想起只是悔之晚矣而已。给小梁的电话我晚上会打。不过我想以一个老乡的身份提醒你,小杨,你应该好好反思,这一年多来你是不是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这件事…我看你得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而不要一味责怪梁家心狠手辣。”

宋运辉对于杨巡顺口溜一样地说出“鬼迷心窍”的话很是反感,感觉出里面有浓浓的不真诚,纯粹是为了让他去梁思申那儿说话而自打耳光,却不是真心承认错误。他因此提醒杨巡一下,很希望他晚上给梁思申打电话之前看到杨巡的态度改变。他准备视杨巡的态度决定如何帮杨巡在梁思申面前说话。

杨巡捏着电话久久回味着宋运辉的话。宋运辉这话是什么意思?宋运辉难道不止是因为梁思申的事而疏远他,还因为他“这一年多来变化太多,丢弃了以前很好的诚恳热情守信的品德”?他一把抓住擦身而过的杨速,疑惑地问:“老二,宋厂长说我一年多来变化很大,有吗?”

杨速心说现在火烧眉毛,两人电话里怎么还谈论这些有的没的。他简单地道:“我看没变。”

“我看也没变啊,可是我要是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宋厂长看上去不会帮我说话。”杨巡嘀咕着,抓起钥匙去找另一个能在梁思申面前说上话的人,申宝田。自从元旦他被申宝田训斥一顿,申宝田与梁思申的资金往来进度他就不清楚了。但他能清楚的是,那条资金通道肯定没断,申宝田肯定还是常与梁思申通话。他准备让申宝田帮他想想宋运辉的问题。相比之下,宋运辉更说得上话。

对于杨巡,申宝田的态度是不愿得罪,因为杨巡掌握着他的秘密。申宝田敷衍着杨巡,答应帮打电话,也答应帮杨巡努力,但是怎么努力他自己心里有分寸。杨巡又提出申宝田能不能帮忙买下那60%的股份,从此成为商场的大股东,申宝田就一口拒绝了,那不是妨碍梁家收拾杨巡吗?但是申宝田有他的理由,股份制改造完成前,他不想节外生枝,徒惹麻烦。

杨巡也清楚他没办法在申宝田面前强求,更不敢强迫,他最多只能请求申宝田看在他去年牵线的份上帮他个忙,而不敢拿知道此事要挟申宝田,得罪了申宝田,他还想活吗?木器厂厂长的昨天就是他得罪申宝田的下场。但是他正好把宋运辉交给他的问题请教申宝田。

申宝田只是通过杨巡嘴里知道宋运辉是他大哥,其中有些什么深远的交情。因此听了杨巡问出来的问题,点头道:“宋厂长是你自己人,才会说这些。可惜你…”他看着杨巡摇摇头,“太狂。去年底我劝你好生处理梁家事情的时候,你说的那是什么屁话。你以为把朋友哄顺毛了就行?跟朋友,少动点小脑筋,多拿出点真诚。”

杨巡听了,知道申宝田没蒙他,可他想了半天,还是道:“我承认有点小脑筋,可是不能不防啊。这社会明枪暗箭太多了,一点不防赤膊出去,死都不知道死哪儿。”

“你防你去防,可你占着人家的干吗,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没到让谁见你都乖乖听话地步,你想霸道还早呢。我都还没敢那么明目张胆。”

“我其实…我其实…我其实不知多顺着梁思申,什么都依她的,就这事,我也没觉得太大不了。可她今天这手也太狠了。”

“先出手的是你,你就别怪别人狠。你看着没啥大不了,我看着很严重,谁敢打我钱的主意,我跟谁死磕到底。我晓得你打梁思申的主意,你那样做就更不行,你要钱不够还想要人,你太贪了。你回吧,我跟美国打了电话再跟你说。现在也说不出结果。”

杨巡只能灰溜溜回去,又加油联系了几个大户,有集体的有国营的,可暂时都无人拍板表态要还是不要那60%的股份,毕竟那是不小的数额,人家需要讨论。而个体的则少有资产那么多的,找都不用去找。

有朋友请他出去吃饭,他没兴致,回家跟杨速一起吃。可又没食欲,天都快塌下来了,还吃什么吃。他一颗一颗地咬着花生,一口一口地抿酒,两眼盯着桌面想该怎么办。又想宋运辉扔给他的话,他必须赶在美国时间天亮之前向宋运辉表态。

他清楚宋运辉对梁思申的想头,很早以前他就猜测宋运辉为什么对梁思申那么好,没有道理,自从在医院见过宋运辉最虚弱时候看向梁思申的眼神,他就知道了。有本事的男人怎么可能允许别人欺负他的女人?他杨巡肯定得给宋运辉一个交代。可是,他该怎么说?是不是就该像申宝田对他说的,他狂,他霸道,他承认对梁思申的事有错?

他抬起布满红丝的眼睛问弟弟:“我现在很霸道?怎么个霸道法?”

杨速吃惊于这个问题,道:“什么是霸道?你一向这样对我们,家里你老大,从来就你说了算,这叫霸道?”

“对你们当然这样,我为你们好。妈在的时候对我也是说了算。我对别人也是说了算?我对别人也是说了算?嗳…好像是这样。”

“可大哥你管着所有,公司都是你的,当然你说了算。”

杨巡思索再三,摇头道:“可是梁思申的钱不是我的,我也在替她说了算。其实妈以前对我说了算的时候,我也反感,要不是妈阻止,我可能早已结婚…老二,你们都反感我吗?妈走后我对你们三个全部管头管脚,春节还让你们全去做商场清洁。”

杨速忙道:“大哥,快别这么说,你一个人辛苦把家撑起来,我们背后常说不知道怎么帮你才好,都希望你找个最好的大嫂,以后有人好好照顾你。我只恨我钝,有些事想不到你前面,不能先一步帮你做好,替你分担辛苦。”

杨巡点头,伸手摸摸杨速的头,又是低头闷声一粒一粒地嗑花生。好久才问:“我很狂?不接受别人意见,自以为是?还是目中无人,当别人都是傻瓜?”

杨速想了会儿,才有些为难地道:“大哥有时候态度很差,不拿别人平等看待。大寻就好得多,谁有话都肯跟大寻掏心窝子。”

杨巡瘪着嘴想想,点头道:“那是,我手里有钱有机会,他们不得不听我的。有数了,以后…客气点。”他不得不又联想到梁思申,凭两人的强弱,梁思申又何必看他脸色行事?应该是他看着梁思申脸色行事才对。梁家认为他做小账要挟梁思申,颠倒两人强弱关系,梁家怒了。要是哪个老乡敢对他家杨逦不三不四,他还不将那人打出肠子来?倒是一样的心情。

这么一想,能够理解宋运辉说的“变化太多”的意思了。以前他什么都以别人为重,做事先想着让别人心里舒坦,才能换来别人对他回报。宋运辉说的“诚恳热情守信”应该就是缘于此。可是现在他做大了,手里捏着那么多好处,换作别人事事以他为重了,他现在…

但是他都已经坐到这个位置上,拼到这份田地上,难道宋运辉还要他拿出以前卖馒头时候的低三下四?杨巡心里有反感。但是想到,形势比人强,在宋运辉面前,他能强到哪儿去?甚至也不能在梁思申面前强。他叹了声气,再喝一口酒。

他总算是明白了,他坏就坏在忽然拔高了身份,后面也有了跟着的人,却忘记前面还有更厉害的,一张脸没分成两半使了。因此申宝田说得对,他到底是狂了,年轻轻狂,不知道掩饰,因此让人憎厌。他应该收敛,别不知道天高地厚,应该跟宋运辉一样,笑也不笑得大声。

他心里默默组织了半天语言,这才打电话给宋运辉道:“宋厂长,我明白了。我这一年多来事业特别顺利,地位节节高升,我都狂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会改,我以后会多多考虑别人感受。谢谢你提醒。”

宋运辉听了这话,认为杨巡基本上已经发掘出自身缺陷,他也就作罢,道:“小杨,你是个天资很好的人,我几乎是看着你长大,一步步走来不容易。可你现在膨胀得厉害,被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做事只想到自己不想到别人。可是别人难道是傻瓜吗?都不是,别人弱的记恨,强的出手,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要强要钱,可是你得留给人面子留给人利益,不能一口独吞。否则你身边只有伸手问你要利益的人,没有跟你分享利益的朋友了。你既然现在已经领会问题出在哪儿,我想我跟你说的你也应该可以接受。你若是不接受,就当我的话是耳边风吧。”

宋运辉一席话,让杨巡对刚才生出来的一丝反感感到内疚,人家对他说的是实话。他这回不敢顺口溜似的说话,只老老实实地道:“我会好好想想。”

“等着我电话。”宋运辉便也放过杨巡,不再追究,开始给梁思申拨电话。宋运辉经常很想给梁思申打个电话说说话,可是没有事情的时候他左手管右手,克制住自己。现在杨巡倒给了他打电话的理由,他其实打得很积极踊跃。

梁思申才刚起床,一听宋运辉说给的事,惊住了。她不是跟爸爸说了到此为止吗?怎么爸爸使出这种几乎置人于死地的杀招?她忽然想到梁大和李力透露出的口风都是去看过商场,难道这是偶然的吗?她拿着电话懵了好久,才在宋运辉一迭声问她“喂,在线吗”中反应过来,道:“这事我不知情。”

宋运辉为这句话松了口气,梁思申应该不是这么精于算计而毒辣的人。道:“我理解你爸爸的决定,人同此心。现在杨巡很艰难,他终于明白他问题出在哪里,他就跟很多从底层走出来的个体户一样,做大了后因为修养有限,不知道克制。在中国,这种人现在被称作暴发户,这个词很贬义,形象不良。你看,他现在已经知错,你能不能给他个机会?”

梁思申道:“可是我本来就不打算处置杨巡,而且也跟爸爸说过。现在不是我在生气,而是我爸爸在生气。”

“我理解。”

“可是杨巡…杨巡…”梁思申说到这儿,忽然刹车,将杨巡下跪的一幕吞回肚子,“杨巡已经付出很大代价。我认为我爸爸已经不必再跟他这种人计较。”

宋运辉听着这话感觉味道不对,梁思申对杨巡,似乎不是生气,而是另一种情绪,似乎有鄙夷的成分在里面。便道:“对于杨巡这个人的认识,有必要一分为二,承认他的能力,但也要承认他的修养层次。这样吧,我大概明白你的想法,回头我跟你爸爸谈谈。希望你爸爸手下留情。我几乎是看着杨巡长大的,他乱来的时候我很生气,也几乎与他断交,但现在看着他这样,我于心不忍。”

梁思申道:“Mr.宋,说句实话,我爸爸这么做,我看着心里痛快。但是我会跟爸爸打电话,你不用打了,不能让你为难,还有,既使我没拦住我爸爸,杨巡也不会不得好死,他最多损失在商场扔下的这一年多心血,他的实力并没有损伤。Mr.宋是太好心的人,你你不用太替杨巡担心。”

宋运辉闻言惊异,想不到梁思申是这个态度。他意味深长得道:“好吧,交给你处理,可见,你对杨巡是一点好感都没了。”

梁思申断然地道:“是,我承认。但我会处理好,只是因为Mr.宋打来这个电话。”

“谢谢。”虽然不知道杨巡的问题能不能从梁思申手里得到解决,但是梁思申对他的态度让他高兴。

“Mr.宋,我也正要找你。我了解到国内已经在元月出了第二批境外上市预选企业名单,其中没有东海的名字。现在第一批还有没正式上市的,第二批都还一家家地在努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第三批。我正整理申请程序,整理无误后发给你。我觉得你得加油呢。”

“呵呵,你还替我想着这事,谢谢。程序不用发给我了,我已经递交申请,包括计委、经贸委、体改委的路子都已经走遍,不过他们有个顾虑,就是我们的三期虽然资金已经基本落实,可最后造得怎么样还是个未知数,现在连设备都还没最终确定呢。因为我从美国看了两家类似工厂后,正提出新的方案,准备把改造一期和使用大量国产辅助设备上三期一起来,争取用现有的资金,将预计产能比原定预计的再扩大。因此暂时也无法给上市一个明确文件。看起来你现在对国内市场的了解深入了许多。”

梁思申听了略有懊恼地道:“我每次以为自己一日千里,结果发现Mr.宋又跑在更前面。”

宋运辉心花怒放,笑道:“傻瓜,你怎么跟我比,我前面已经有十多年打底,现在正该是我奔跑的时候。”但说到这儿,宋运辉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亲昵,似是能滴出蜜来,连他自己都对自己如此甜蜜的声音毛骨悚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梁思申听了会如何看他,宋运辉惊得连忙干咳一声调整声调,中规中矩地道:“这回回国收获很大?”

梁思申经常自嘲傻瓜,可决不肯被别人说一句傻瓜,本质是个极其骄傲的人,但宋运辉一声“傻瓜”她却并不反感,听着还觉得挺好。回道:“我这次回国一半工作是老板的翻译秘书,不过也因此接触了所有的高层会谈。每次会谈已经是高度紧张的事情,我不是专业翻译,很怕这样的高级会谈坏在我这个翻译手里,好在中方的翻译在专业知识方面比我差劲。会谈结束我都得整理会谈内容,交付当天讨论。我总是要在讨论时候才能领会老板他们会谈中提到的某些我看着觉得大而空的话是其实有背后含义。然后我就想我真傻我真傻,我得记住这件事还有那些举一反三的理解。但是到下一次谈话,我又傻了。Mr.宋以前跟我说的,经济上升到最高级就是政治,我深刻体会…嗳,Mr.宋,你听着吗?”

“我听着,我听到你看到差距,发现新的视角,这很重要。这估计是观察思考问题的能力出现一次新飞跃的契机。”

“是的,我就像是不经意间推开一扇门,门后面霍然开朗,带给我一个全新的世界。才明白我以前做的好多事都是注重于事务性的分析,而没看到隐藏在经济现象背后的本质,我以后一定得在这方面上多下工夫。我现在正争取回国工作的机会,但竞争看似比较激烈,好多来自东南亚和港澳台的资深经纪人也是候选,可是,我有人脉,我真厚颜无耻,可我正用这优势争取回国的更高职位。我现在不回避了。”

宋运辉一直微笑着听梁思申用已经比过去快很多的普通话唧唧呱呱说着她的事,他很爱听,一直听到这个地方,他才道:“你这决定是对的。影响一个人分析判断能力的主要还是阅历和手中所能接触到的资料。你的阅历很特殊,这对你是优势,但是你年轻,经历少,对判断影响比较大。既然如此,你可以尽量多地掌握资料,来开拓眼界,弥补不足。争取更高职位是争取尽量多资料的办法。拿老话来说,登高望远,你眼下不能很好理解你们老板的每一句话,与你平日接触层次有关,你不用妄自菲薄。好好做事,我相信你通过努力很快会有飞跃,你这几年一直变化很大。回到国内,可能更可以发挥你的优势。”

“是的,而且我看到国内还是一个新兴不成熟的市场,蕴含无限机会。Mr.宋,我会记着你的每一句话。可能因为你也是一步一步靠自己走来,你的话比我爸妈的有理得多,也可能我跟爸妈有代沟。”

宋运辉听着欢喜,道:“杨巡的事情你在你爸爸面前争取几句吧,给他个知错改错的机会。他受的教训够大,不要一巴掌打到底。你我都是辛苦自己走路的人,懂得获取一点成绩不容易,对成绩的珍惜也是只有自己最知道。杨巡现有那些成绩,不容易。”

梁思申想了想,道:“我现在已经无法体认杨巡的感受,但我会把话转达给我爸爸。”

宋运辉道:“恕我背后议论。你爸爸的身份决定他成就得来容易,当然更不会对杨巡有些许理解。我几乎可以肯定,我现在就可以跟杨巡说让他准备后事。是不是?”

梁思申毫不犹豫地道:“那也是杨巡求仁得仁。虽然说我们都是上帝眼里有罪的人,都没资格扔出一块惩罚的石头,但是在这一件事上,我可以问心无愧。我并不想扔出那块石头,但我的理由是我不跟他一般见识,而并非理解同情。不过既然Mr.宋来电,我会收起我的观点,只说你的意见。”

宋运辉听出梁思申对他的重视,但也听出梁思申的不情愿。他考虑了下,才道:“不要勉强,这事我只是在想,你爸爸没必要跟杨巡计较。你如果跟你爸爸通话,你还是阐述你自己的观点吧。”

梁思申奇道:“Mr.宋?我没听错?”

“没听错。”宋运辉放下电话沉思了会儿,知道自己最后几句话藏私。他清楚梁父的心思,梁思申的资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的杨巡手里却出事,而他当时又无法迫使杨巡低头解决问题,其实他已经没有立场要求梁父现在撒手。同时,现在他如果强烈要求梁思申帮忙劝说梁父放过杨巡,梁父因此会怎么想?会不会怀疑他和杨巡合伙诱骗梁思申,也因此对他产生怀疑?宋运辉绝不想在梁父心里留下不好印象。再说梁思申本心是不想如此处置杨巡的,因此未必会很支持她的父亲痛下杀手,梁思申自有分寸。综合三点考虑,他决定还是通知了梁思申便罢,他不勉强梁家的任何决定。自然,虽然杨巡已经认错,可是宋运辉心中对杨巡已经失望,他再也没了过去一帮到底的血性,既然梁思申也说杨巡不会死得彻底,他做事便也见好就收。

宋运辉给杨巡的电话里说,最近梁父的一系列动作与梁思申无关,等梁思申打电话回家后再看事情发展趋势。

杨巡为事情不是梁思申主谋而略感欣慰,他觉得这说明梁思申还是理解他的,理解他过去的辛苦,和他的苦心。既然梁父只有背着梁思申做这事,可能被梁思申知道后,电话回家便可阻止。他这下终于将提起的心放下一半,一下吃了好几颗花生米,大大喝了一口酒。但转念便忽然想到,不好,梁父既然是瞒着梁思申做事,说明梁父心头之恨,恨得对他杨巡的小命志在必得,不惜隐瞒女儿。如此,梁父会是梁思申三言两语能劝阻的吗?再说,梁思申远在美国,鞭长莫及,梁父尽可女儿面前虚晃一枪,回头照旧。梁父已经运作了那么多,现在如果忽然罢手,对方方面面帮助或者协助梁父的人,以及等待摘取果实的人,也不好交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