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肃回过头上下打量阮棠绫,而后一本正经道:“大壮还在扛道具,你怎么不帮帮他?”

季微明赶紧解释:“小婿已经喊了季东让人帮着他把东西扛回去,岳父大人你是怎么杠上桃花班的?”

阮肃继而瞟了季微明一眼:“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季微明愣住,他说了什么?

阮肃摸了摸胡子:“老夫可没有去跟他们抬杠,你看,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老夫赢了!”

倒是赢了,还是季啸亲自判定的。

季微明深觉自己跟阮肃讲话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

阮肃到底几斤几两,季微明从不敢小看,可他装傻起来比起阮棠绫和季微明有过之而无不足,这分明就是装傻三宝,和谐的一家子。

“府上有几坛好酒,前阵子从北侑进贡来的,我从宫里要了几坛过来,岳父大人可有兴趣?”死啦硬拽是没效果了,只能美酒诱之。季微明对阮肃的好奇程度,绝不亚于对阮棠绫。

一听有酒,阮肃当时眉笑颜开,一抚掌,拽起季微明就走。

……

桃花班还在台子上收拾道具,季啸让人开了个包厢悠闲得踱步进去。

那些个不知道季啸身份的早就散了场,知道的也不敢暴露出来,顶多蹲在门口看看季啸邀了谁。

不多时,王如衍陪着王宣走进了包厢,而秦拂玉早已在里头。

“刚才的,看到了?”季啸边喝茶边看着窗外,虫二楼的后方是汀水湖,大纪京中唯一一处尚具观赏性的地方。

“看到了。”王宣毕恭毕敬地回答。

“那桃花班是什么来头?”季啸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问得不是阮肃,而是桃花班。

秦拂玉顿时一愣,她以为那是季啸安排着那天晚上试探季微明的,只是今天不小心被阮肃缠上了而已。

“确实是从东隅来的。”王宣皱着眉,苍老的额头上有几道深深的沟壑,他本是不想查着戏班子的来历,无奈季啸下了令,他不敢违抗。

季啸看着王如衍,问道:“如衍,你是怎么联系上这班子的?”

桃花班这名号本在大纪的戏圈子里极其有名,所以他们来了京城,自然是人尽皆知。王如衍这些贵公子们平日里不是斗蛐蛐就是听戏,兴致高处还能赛个马,所以他知道不足为奇。

王如衍说要包下桃花班,桃花班一口答应,要知道,但凡任何圈子里有些名气的都是摆着架子的,这桃花班能有如今这名头,背后一定有东隅郡王那一班人的提携。王如衍试探着说要一出西怀的戏,人一口就答应了!

和传言中戏圈子里顶尖级别大神架子的桃花班完全不同,王如衍转念一想,东隅郡王谱再高,能和季啸比?东隅名头再好,能和整个大纪比?那定是季啸安排来得无疑!

于是那么阴差阳错的让他们唱了一出西怀秘史,到头来却连后边儿是谁都不知道。

季啸沉吟片刻:“派人盯着这桃花班,看看他们在京城都和谁有往来,阮肃已经查到了底,阮家的底细没有问题,阮肃看起来疯疯癫癫,其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不得而知。拂玉,你回去之后多探探那个阮棠绫,我觉得她和季微明的关系不同寻常。”

“是。”

“为何要盯着桃花班?”王如衍不解,一句话问出来却被王宣瞪了回去。

季啸笑着摆了摆手:“无妨,年轻人心直口快,这桃花班虽然唱词唱功皆没问题,可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好像那季微明,在京里没有过激的举动,他越是这么不愠不火,我就越觉得他那一身纨绔是假。”

想季微明他爹季舟是个实在人,季微明来京,他千挑万选四大护卫,要真教出个浪荡公子哥,回去无须季啸盯着,季舟恐怕恨不得将季微明打死。

季微明如今一个本少是郡王二代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样,这要真一无是处,也不会二十多年愣是没让季啸找出什么可以编排他的理由。

他多听话,让娶秦拂玉就娶,虽然三天前莫名多出一个阮棠绫。

……

秦拂玉回去的时候阮肃正在后院和季微明把酒言欢。

阮棠绫坐在一边愣是看他们爷俩好了一个时辰,相当怀疑阮肃是不是误把季微明当成了亲儿子。

阮肃是那种一喝酒全身都红的人,不似季微明,怎么喝都清醒的很。

这会儿阮肃已经喝得七晕八素,连带季微明问他话都含糊其辞,虽然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也没能给季微明什么有价值的话。

阮棠绫一如阮肃嫌弃她那般满脸嫌弃地给他满上酒,真怀疑他就是来骗酒喝的。

“娘子,你为何一脸不悦,有人欠你钱了?”季微明眯眼托着下腮看着阮棠绫。

“一穷二白,我欠债还差不多。”阮棠绫随意丢了几颗花生米,“我爹喝酒就这德行,你打错算盘了。”

季微明一脸恍惚:“哦?什么算盘?”

阮棠绫斜视着他,心道你倒是继续装啊,反正大家都在演戏,演技堪比梨园戏子。于是便狠狠瞪了他一眼,兀自浅酌。

院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满院的酒香夹杂着淡淡的芙蕖花香,季微明看着阮棠绫仰起的侧脸,不加修饰的眉眼间尽是洒脱和豪气,一股子不是出身平民巷的贵气。精致的脸颊上染一抹酡红,粉黛未施彷佛清雅菡萏,没有秦拂玉那么华贵艳丽,却别有一番清新脱俗。

如果不是阮棠绫的眉目有阮肃的味道,季微明大抵觉得藏了这么多年女儿的阮肃一定不是阮棠绫亲爹!

“棠棠,”季微明的口吻中带着一丝戏谑,“老丈人承包了个面粉铺子,如果没嫁我,你怎么地也得算一个面粉西施。”

阮棠绫一口酒碰了出来,抹了抹嘴:“季微明,你不但脑子跟我一样不好,连眼神也一样不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看,你才来了六七天,我就被你带坏了。”

阮棠绫愤愤地按了按手指:“瞧你这副……”

“流氓样!”

季微明和阮棠绫顿时一惊,醉死过去的阮肃是怎么毫无缝隙地衔接上了这么一句话?

阮肃突然抬起头来,眼里依旧迷蒙,朝着空气中嗅了嗅,含糊道:“虫……虫子里来人了!”

季微明一脸茫然。

“他说虫二楼里来人了。”阮棠绫翻译道。

而后两个人对望了一眼,虫二楼自然不会有什么掌柜小二来世子府拜访季微明,所以只能是,刚去过虫二楼的人进了府。

后院里很安静,除了虫鸣蝉叫和酒杯的碰撞声没有其他,四下无人,阮肃是怎么知道的?

阮棠绫心知季微明不解:“我之前就说了我老爹是面粉半仙,你还记得他在虫二楼做了个烫面筋饼?他能闻到别人身上残留的面粉味。”

“还有胭脂。”阮肃再一次抬起头补充,“杏月楼的容锦兰花。”

阮棠绫汗颜,阮肃居然还知道杏月楼的胭脂铺最昂贵的容锦兰花?他这是一句话暴露了自己的本质啊!

季微明自然也注意到了,但这与他无关。

“是秦拂玉。”季微明当即断定,“看来在虫二楼看见的确实是她!”

那便很好理解了,虫二楼不仅有季啸和秦拂玉,一定还有王宣和王如衍。

“这世道也真是美妙。”阮棠绫叹了口气,“有人想留你在京城,只要他一个命令就行,何必苦苦寻找你的破绽呢,有权不用的都是傻子。”

季微明不似阮棠绫自小无拘无束,阮棠绫不懂,阮肃却一定是懂得。

在大纪其他地上的郡王不止季舟一个,季啸有心收回西怀封地是因为某些原因,当然,其中不乏想将权力收回中央,他虽是一国之主,但若轻举妄动,那些手上有实权的郡王个个都会暗里开始动作。谁都不愿把权力归还,到时候若是四方揭竿而起,季啸这皇帝还要不要做了?

季微明举起酒杯转着把玩,阮棠绫随着他的手视线左右摇摆。

“棠棠,有时间,你可以多去书房转转。”

“嗯?”阮棠绫不解。

“书房里有些有趣的书,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季微明淡淡一笑如沐春风,阮棠绫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趴了许久的阮肃突然间又抬起头来,季微明和阮棠绫顿时静下声来。

“味道重……鼻塞!”

季微明下意识地循着阮肃的手指得方向看了一眼院子的拱门,秦拂玉正好走进来,看见桌上一片狼藉顿时惊了惊。

☆、第10章 图文并茂

阮肃依旧趴在石桌上一副被季微明灌醉了的样子,可刚才那一下子季微明便知道,阮肃根本就没有醉。

他在提防世子府里的人,如此细致观察秦拂玉的位置,大约便是秦拂玉对他产生了威胁。

“有事?”季微明便沉下脸色一脸不悦。

秦拂玉不动声色道:“前些天渝重那边进来了些玉雕月,父亲知你爱酒,让人送来了几坛,就在门外。”

季微明点头:“那就送进来吧,放在酒窖就行。”

秦拂玉寻了给借口便出去,阮肃再一次抬头揉了揉胡子:“玉雕月?”

阮肃那是天南海北哪有好货色都一手掌握动态的人,自然不会不知道玉雕月这等好酒。

“小婿一会儿就让人把玉雕月送您府上!”季微明何等聪明伶俐,拍阮肃的马屁从来不用动脑子,阮棠绫则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石桌,似乎完全没有她什么事。

秦拂玉来了,秦拂玉又走了。

她在拱门外就应该知道院子里有人,为什么还要进来?

只是为了告诉季微明,王宣让人送来了几坛玉雕月?

阮肃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石桌打了个哈欠:“老夫……老夫先走了……今天的面条……还没擀呢!”

季微明立刻扶住了他,看起来极为孝顺:“小婿亲自送您回去。”

阮棠绫瞟了个白眼给季微明,看着他二人离开院子。

阮肃走到拱门外停了停,鼻子一嗅,忽然全身倒在了季微明身上,看样子是醉得不清,阮棠绫看得明白,让人收拾了桌上的残藉径自走回乔木轩。

“棠绫,棠绫!”屋顶上传来阮大壮的声音。

阮大壮平日里总是调侃阮棠绫,非紧急时刻从不如此严肃,阮棠绫打开门瞅了瞅门外,没有人,很安全。

“怎么了?”她抬头对着房梁问道。

“老大让你赶紧去书房,立刻马上!”

阮棠绫突然想起在后院的时候季微明说让她多去书房转转,那里可能有她感兴趣的书。阮肃此刻让阮大壮来带消息,一定是书房里发现了什么!

她立刻开门跑了出去,直径冲向书房。

正好季东从书房所在的府邸东边走过来,和阮棠绫打了个照面。

“夫人。”

“我去书房!”阮棠绫根本没停下脚步。

只听得季东独自喃喃:“今天是文曲星下凡么?怎么都去书房?”

阮棠绫顿时停下脚步:“还有谁?”

季东一愣,随即平静回答:“玉夫人。”

秦拂玉提前一步去了书房,所以阮肃让阮大壮急着等阮棠绫是为了这个?

阮棠绫二话没说加速跑去,季东只觉得面前一阵风吹过,这风一样的女子……

随即季东一拍脑子,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那天,季微明在书房写下了“简单粗暴”四个字,之后一直很忙几天未踏足书房,到现在,那幅字怕是早已经风干了吧?

阮棠绫到达书房的时候秦拂玉也刚刚到达,一进门便看见了桌上平摊的四个字,顿时怔了怔。

而当阮棠绫冲进来的时候,秦拂玉才刚刚回过神,顿时看见了她同样思考字意的表情。

字写得苍劲有力,同那个看起来纨绔肆意的季微明全然不同,都说字如人,阮棠绫心中唯有一句话:小样,让你装!

但她此刻很是平静,随手走去翻了本书,便好像没有看见秦拂玉那般。

秦拂玉既然不是悄悄地过来,那一定不会现在明着做什么,否则一查便知,她又不是个傻子。

随手抽起的书名便是《大纪风韵史》,看着像是写大纪风流人物传记,不过这名字多有深意,阮棠绫不看不知道,一看到也没被吓着。

秦拂玉看阮棠绫如此淡然地看书,不经意道:“这《大纪风韵史》讲得是大纪建朝以来的名人名事,上述几代从太宗开始,虽然名字随意可也是正史,你出身贫寒,想必此前没有接触,若是感兴趣,我那里还有《大纪通传》和《大纪分封史》可以借你。”

丝毫没有针对的意思,反倒是有些刻意拉拢。

莫不是白天在虫二楼季啸吩咐了什么?

阮棠绫顺手一和书,笑道:“有没有图文并茂的?”

“……”秦拂玉顿时惊呆了,她怎么忘了阮棠绫出身鹿鸣巷,别说看书,能认得几个字已算不易,无论阮棠绫身份是何,倘若她身份无疑,那么自是不认得字的,若是身份有异,装也得装出个穷酸样。“这些正史多是咬文嚼字的枯燥历史,你若是看不懂想看些有趣的,不妨看民间新出的野史本子,也许能找到有图的。”

阮棠绫故作恍然大悟,虽然第一天时秦拂玉对她的态度并不好,可看她现在这般礼数有加,也便连声感谢:“既然这样,那不然妹妹你有空的时候带我去书市看看?”

秦拂玉很想说,这事情可以直接找下人,阮棠绫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一把拽起她:“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

阮棠绫一下子就将秦拂玉拉了出来,在她回头看书房的一瞬间将门关了起来。

随手又偷偷打了个手势,她知道,阮大壮一定在附近。

而与此同时,秦拂玉也朝着前方的某个角落比划了一下,躲在角落的人受了命,立刻消失。

……

大纪京城的书市里大多由些赶考的书生编纂的野史闲谈写来赚些路费,书的质量参差不齐。是以来书市的人并不多,除了写爱看话本子的闲人,倒是也有淘货的尖眼。

书市是一条街的长度,开这些铺子的大多也是赶考书生挣点糊口的钱,也有传了几代的老铺子,在一个戏剧风靡的城里,卖书虽赚不了大钱,却也不至于饿死。

秦拂玉面上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事实上也不过是给替人卖命的杀手,只是她的运气比较好,听从是大纪的皇帝罢了。所以书市这些地方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阮棠绫则更是熟悉,阮肃那种戏曲爱好者,没少来书市淘书,阮棠绫倒是没来过几次,不过方向感极好。

书市少有秦拂玉这般衣着显贵貌若天仙的女子来,所以秦拂玉一出现便引起了周边的目光。相比之下,阮棠绫便隐藏在了大众之中。

从小在鹿鸣巷长大,她最懂得如何伪装自己。

阮棠绫拉了秦拂玉去了书市最大的一家店,上标三个大字:竹笺斋。

赭色的大门古旧的书架,竹笺斋的掌柜是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看见客人来也不招呼,这里向来是无声胜有声。

规矩便是自己挑,只要不打搅到别人,怎么挑都行,五十个铜钱一本。

秦拂玉随手翻了几本,她就是应付阮棠绫的,哪有这闲情逸致,倒是阮棠绫挑得不亦乐乎,可左右找到了一摞的话本子,都没有找到图文并茂的野史。

阮棠绫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要不,去别的铺子看看?”

秦拂玉点了点头。

掌柜的一抬头,开口便是苍老凄凉的萧瑟声音:“两位姑娘要找什么书?”

阮棠绫一打岔,笑道:“有没有画本子的野史?最好是全画的。”

秦拂玉一脸面无表情,一身华裳对上看起来一字不识的阮棠绫,怎么着都有诡异感。

“这……”掌柜地摇头,“别说是竹笺斋,你找遍整条书市都不一定能找出一本。”

“文字插图!”秦拂玉为了避免阮棠绫和掌柜的唠嗑直接插了一句。

掌柜的一看这女子一脸贵气便知道遇上了有钱的主,想了想回答:“老夫来找找。”

找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勉勉强强找到一本二十面带一张插画的,秦拂玉还想着季微明的书房急着离开,从外头进来一个摇着折扇的白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