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汀姐姐,快带小善子下去把湿衣服换了,当心着凉!”若微一脸关切,催促着湘汀。

“不妨事!”朱瞻基不明就里,反而开口劝道。

而若微却一反常态,面上微怒,当下便冷冷地说了句:“是的,奴才的身子自然是不值什么的。”说罢,一扭身回了里屋。

朱瞻基不明不白突然遇到这样一顿抢白,立时愣在当场,而小善子则机灵地眨着眼睛,接过紫烟递上的手巾,走上前俯下身子为朱瞻基轻轻擦拭半湿的袍子。

朱瞻基推开小善子,转而问紫烟:“你家姑娘怎么了,前晌还好好的,听母妃说今日在柔仪宫中饮宴,讨得皇爷爷很是开心,我这才过来瞧瞧,现在又是怎么了?”

紫烟与湘汀对视一眼,未敢开口,最终还是湘汀老道,从旁劝着:“也没什么,就是宴会结束以后,姑娘去权妃宫中稍坐了一会儿,后又被太子妃传去回话,回来以后弹了会儿琵琶,奴婢觉得,可能是曲子有些悲怆,姑娘如临其境,独自伤神罢了!”

“哦?”朱瞻基仿佛有些明白了,自小被皇祖母,朱棣的徐皇后带在身边,从懂事起看到的就是宫中的妃嫔争宠,捧高踩低,所以湘汀饶是说得再隐晦,他此时也参透了七八分,于是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下去吧!去给小善子换身衣服!”

“是!”紫烟与湘汀等人退下。

朱瞻基挑起珠帘,却并不迈步入内,只笑着问道:“妹妹,我能进来吗?”

若微头也不回,说了句:“这是你家的宫殿,去留随意,何苦问我?”

朱瞻基面上虽然有几分尴尬,但还是走了进来,悄悄坐在若微边上,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看她虽然粉面含愠,似怒非怒,只是眼中分明有些发红,心中不由一紧,连忙问着:“怎么了?说来给我听听,也许能为你排解一二!”

若微半晌不语,拿过琵琶,轻起手,随意而弹的就是《汉宫秋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不仅曲音如珠,若微眼中的泪水也如珠似玉般一同滚落下来。

第66节:新正(1)

新正

朱瞻基的心随之隐隐作痛,这首曲子抒发的是汉时宫女哀怨悲苦的情绪,是对自身无可奈何、寂寥清冷的境遇的一种传达,他不禁将手按在若微的手上,于是曲音突然停止。

若微低垂眼帘,声间细如蚊蚁:“我想逃走,又怕连累我的家人!”

朱瞻基不知如何安慰,心中一急,脱口而出:“不要走!”

若微抬起头望着瞻基,他十四了,比自己大上五岁,已经是个青涩的少年,他眼中的神色为何那般焦急呢?若微喃喃低语:“我留下来做什么呢?也许就是白头宫女寂寞到老,又或者是在宫中争宠沉浮,再或者被人驱使身不由己,我不想这样!”

朱瞻基微微一愣,只呆呆地诵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今我才懂这诗中所说的青梅竹马的意思,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你就信我,日后我定然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若微看着朱瞻基,原本十分感动,只是忽然见他衣襟里爬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立即吓得大叫一声,躲得远远的,随即又放声大哭,惹来紫烟、湘汀和小善子齐刷刷闪进屋内,而朱瞻基面上微窘,伸手一捉,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圆形小漆盒:“不过是蟋蟀罢了,给二弟找来玩的,可能刚才盒子松了,让它跑了出来,瞧给你吓的!”

而此时远远站在榻上的若微,手里指着朱瞻基,气呼呼地说:“拿走,快拿走!”

“好!”朱瞻基与小善子立即展开大搜捕,围追堵截,终于把两只蟋蟀又捉回盒中。

这样的一天,对于若微来讲,是永远难以忘记的,立于大明后宫中,见识了天子朱棣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见证了繁华下面隐藏的争斗,更有人给她许下了青梅竹马、永不相负的誓言,是喜是忧,她小小的心灵已然无法承受。

第67节:新正(2)

大明永乐九年新正。

柔仪殿宫中热闹异常。

置身在宫妃女眷中,香风来袭,珠环叠翠。若微一袭红衣,面上带笑,透着节日的喜庆与欢快。

今日万岁赐宴,在前面三大殿宴请诸王和百官。而后宫之中就是王贵妃与太子妃为尊,在柔仪殿中摆宴,邀请东西六宫主位和所有有封号的妃嫔,以及公主、郡主、国夫人。

若微跟太子妃坐在一起,帮忙照看太子宫中的三位郡主,即太子妃诞育的长女嘉善,以及太子侧妃郭氏所生的次女嘉和与选侍谭氏所生的三女嘉庆。

三位郡主都比自己小好多,一个个粉妆玉砌,十分可爱。若微看着太子妃细致入微地照顾她们,给她们布菜,不停地张罗着,心中不免有些伤感,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在宫内度过的春节。

每逢佳节倍思亲,此话一点不假,若微撑着头,她在想,身处邹平的娘亲、继宗、继明还有爹爹,他们如今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自己?

想到此,心中更是难过,只是偶尔对上太子妃关切的眼神儿,她唯有极力掩饰,强作欢颜。

太子妃心中自然十分体谅,于是开口说道:“若微,可吃好了?”

若微点了点头,甜甜一笑。

“那就帮我送几位小郡主先回去吧,看,嘉庆都打上哈欠了?”太子妃面上永远是那么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端庄而秀丽,永远不失分寸,就连体贴和关爱都做的那么滴水不露,合乎情理。

若微感激地点了点头,领着几位小郡主,带着东宫的侍女悄悄退下。

太子妃抬眼望着不远处独自周旋应对、已略显疲倦的王贵妃,不由有片刻的失神儿,王贵妃虽然还在强撑着后宫之主的面子,虽然还在执掌六宫,在重大的场合也与陛下同行。只是宫内上下皆知,如今最为得宠的,是权妃。

就像此时,王贵妃在此处宴请宫妃女眷。而前边三大殿上,陛下身边带的仍是权妃。

谦和内敛,温柔体贴,大度贤淑,她哪里有失?可是如今依旧是形单影只。太子妃想到此,不由又想到太子宫新进的王氏姐妹、淑女李氏、选侍张氏和才人黄氏,心中就酸楚难耐,还只是太子,只是小小的太子宫,就已经有了十几位有名号的妃嫔,日后会怎样?她不敢想,难道自己也会像王贵妃那样吗?

第68节:新正(3)

而若微奉命回到太子宫,将小郡主交给各自的乳母侍女,安置妥当之后,她就独自返回静雅轩。

远远地望见静雅轩的院门,她却停下了步子,要回去吗?她摇了摇头,静雅轩内除了紫烟和湘汀,孤寂一片,了无生趣。

那么,该去哪儿呢?

她一个人在宫内小径中游荡,寻寻觅觅,没有方向。也不知走了多久,想着自己的前世,今生,恍恍惚惚,终于有些累了,就在湖面的一块大石头,也顾不得凉,一屁股坐了上去。

“举头望星空,心事寄谁知?”

默默地念了这一句。

“今天,谁会与我一样呢?”她默默盘算着。

“也许福姬姐姐与我是一样的,她也是背井离乡。”随即又摇了摇头,自问自答着,“她有保姆尚宫跟着,连厨娘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而且还有陛下,今晚一定是陛下在陪着她,她肯定不会孤单的!”

“那么就是贵妃娘娘!”她点了点头,“贵妃娘娘没有孩子,宴会散去,一个人留在那么大的柔仪宫中,肯定也是寂寞得很,而陛下今天应该不会去她那儿。”

她深深叹了口气。

“咸宁,对了,咸宁应该与我一样,她说过,她的母后几年前就过世了,今天她也定会感觉到孤独无依。”

“对啦!咸宁应该去陪贵妃娘娘,如此就两全了!”她居然拍起掌来,而且笑出了声。

就是,这样就对了。

突然想起,这会儿宴会也该散了,顾影自怜不是自己的作风,不管以后怎么样,现在的每一天都要让自己快乐。

想到此,她站起身,掸了掸裙子,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回去。

可是她居然找不到回静雅轩的路,转来转去,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迷路了。

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她看到远远地过来一个人,还有一个小太监手执灯笼头前相引。

她立即跑了过去。

“什么人,黑灯瞎火的,意欲何为?”头前引路的小太监大喝一声,吓得若微立即跪下,头也未抬,只小声说道:“这位公公,小女是东宫太子妃跟前的,刚刚迷了方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多有得罪,还劳烦公公指引!”

“太子妃宫中?”一人轻声笑着,与之前那名小太监的公鸭嗓自然不同,有些英气逼人,若微不由好奇,抬起头一看,立即又低下了头:“汉王殿下,”心里想着,惨了惨了,上次因为给太子殿下处方一事,显然已经得罪了他,今日相遇,更是撞在他的手上。

心里上下扑通,忐忑得很。

“除夕佳节,宫内各处均在饮宴,你不在太子妃跟前随侍,一个人躲在这里做甚?”他今日倒是平和得多,不似那日那般吓人。

若微不敢不回,又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想爹想娘了,在前边宴席上怕失仪,就跑出来透透气。”

“哦?”汉王眉头微皱,望着这个小女孩儿,有片刻的失神儿,自己不也是因为看着父皇身边,不见了母后,又补了新人,心中难过,才出来走走的吗?他淡然道,“守岁樽无酒,思亲泪满巾。”

“想不到这禁宫之中,你我倒是同命相怜之人,也罢,本王就做回好事,送你回去。”汉王一脸和色,态度亲切,若微愣了一下,才回道:“谢汉王!”

于是便跟在汉王身后,在他的影子里,跟着他小心翼翼地回到住所。

第69节:误会(1)

误会

神色焦急地守在静雅轩门口的紫烟与湘汀二人,看到汉王送若微回来,均有些吃惊,不过仍是连忙上前请安行礼:“参见汉王殿下!”

汉王驻足,低头看着若微,有些说教又有些警告的意思:“本王劝你日后还是好好地呆在静雅轩,不要再出去多惹是非了!”

他的眼神中令人感觉到片刻的沉溺,虽然一闪而过,但是若微捕捉到了,那是深藏的一种莫名的忧伤、孤独、破碎和弃绝…

然而只是转瞬之间,他就重新恢复了以往那淡定从容的眼神,沉着而专注。

若微点了点头:“谢过汉王殿下!”

汉王神色微微一滞,转身而去。

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若微这才收回思绪,转过身,一抬眼,正对上了朱瞻基的眸子,他的嘴紧紧抿着,微微有些生气的神色。为什么要生气?若微不明白,欢欢喜喜地上前去拉他的手:“可是给我带礼物了?”

第70节:误会(2)

“日后离二皇叔远些!”瞻基面上一沉,甩开手,转身进了屋。

若微满头雾水,也跟了进来。

“姑娘,殿下等了你一晚上!”紫烟好心小声提醒。

若微点了点头,而瞻基仍在生气,若微不知他气从何来?也并无刻意相劝,两人似是对峙,就那么不说话地熬着,若微靠在床上有些困倦,哈欠连连之后,才忍不住开口相劝:“长孙殿下,天晚了,回去歇息吧!”

朱瞻基看着她,一语不发,起身就走。

湘汀与紫烟跟上去要劝,而若微则说了一句:“随他去!”

随后的日子里,朱瞻基与若微就像是赌气似的,不论是在太子妃宫中,还是在咸宁公主处,即使见面,也没有了往日的和睦亲切,仿佛有了间隙。若微隐约知道瞻基为何生气,但是又觉得自己没有错处,于是也没有刻意求和,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人还是闹着别扭。

清晨,权妃照常带着保姆尚宫和侍女去贵妃所在的柔仪宫请安问好。

“贤妃娘娘请稍候!”柔仪宫的管事姑姑态度亲和,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正月里的宴请聚会多,事务繁杂,贵妃娘娘旧疾犯了,昨夜里睡得不安稳,今儿起得迟了,贤妃娘娘只好委屈了,多等上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