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怕他起疑,忙问道:“侠士如何称呼?”

那人听到若微的名字,分明愣了愣,喃喃重复着:“孙若微?邹平?”

若微点点头:“正是!”

他突然笑了,原本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显得有些冷酷凶悍,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笑瞬间变了颜色。他的笑让若微想起“拈花一笑万山横”,那感觉就像是传说中成吉思汗问鼎中原时的得意与畅快。

只是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第177节:夜寻佳人影(5)

“丫头,咱们见过面!”他笑着,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若微。

若微仔细看着他,是觉得有些面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什么时候?”

“罢了,你想不起来不打紧,我记得就好!”他面上涌起些许的柔情,声音也极是和缓,“记住,我叫脱脱不花。”

“脱脱不花?”若微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好奇怪的名字。”只是心思微转,立即腾地一下站起身:“你是元人?”

“元人?”脱脱不花又是一阵大笑,只是这笑中带着悲怆与失意,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我是元人,可大元何在?”

“大元何在?”刚刚没有为自己的伤口哼出半声的他,此时竟然眼中含泪,悲恨交加。

大元何在?是的,狂扫欧亚大陆的成吉思汗一手建立的大元皇朝,早已被一代草莽朱元璋推翻,而成吉思汗的子孙七零八落,死的死、逃的逃,听说在遥远的漠北又重新过起了游牧生活。

若微皱着眉头,心思百转。

不知是刻意安慰还是出于什么心思,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吟着:“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

脱脱不花抬起头,对上若微的眼眸:“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若微淡然一笑,笑中也含着些许的苦涩:“这是金章宗的诗作。这西山的雪景之所以盛名远播,最初就是因为金章宗的金口玉言。他冬狩至西山看到山峦玉列、峰岭琼联,又见旭日照辉、红霞映雪,眼中一派银装素裹,这山色也倍极壮丽,不由龙心大悦当即便吟出此诗,自此之后‘西山积雪’才渐渐传开。”

“西山积雪?”脱脱不花瞪大着眼睛,“不是西山晴雪吗?”

若微又重新坐下,缓缓说道:“那是元代著名书法家鲜于枢之子鲜于必仁所写的燕京八景词。是他将‘西山积雪’改为‘西山晴雪’。而大明永乐初年翰林院侍讲邹缉又将‘西山晴雪’改为‘西山霁雪’。其实就诗作的美感来讲,‘西山晴雪’无疑最为出色,是点睛之作。可是这一切都始于金章宗的‘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不花大哥,你可明白这诗句的意思?”

第178节:夜寻佳人影(6)

脱脱不花眯着眼睛细细品味,面色渐渐缓开:“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不管哪朝哪代,即使是汉人眼中的外夷蛮寇金章宗,在夺了江山之后心中念及的也是百姓的生计。瑞雪丰年,是啊,只要百姓丰收,社稷才能永固。”

若微笑颜如花:“此其一,还有其二。这里经历三朝数易其名,可不管叫什么,这西山还是西山,雪景依旧如当年。”

脱脱不花闻听此语,突然重重一拳砸在石炕之上,仿佛恍然顿悟:“得到的并未真正得到,而失去的也不曾真正失去。”

若微看着他神情如此魁梧,语话轩昂又心雄胆大,言谈间更有凌云之势,不由得揣测起他的身份。

脱脱不花见若微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上下打量,微微有些不自在,瞪着她说道:“看什么?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害羞?”

若微低着头,抿着嘴偷偷乐了。

正在此时,远远地听到一阵呼喊声。

“若微!”

“微主子!”

“主子!”

也不知是多少人的呼喊声,在寂静的山中响起阵阵回音。若微腾地站起身走到洞口边,借着水雾的缝隙,似乎看到不远处燃起的火把。

她立即挥着手刚想要开口相应,突然被脱脱不花伸手拽了回来,他一手捂在她的嘴上,一手将她牢牢按在怀里。

若微又惊又窘,瞪着一双大眼睛不停地忽闪着。她想要挣扎,无奈他的臂膀太过有力紧紧地钳着她,使她不能动弹。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对面的火光不见了,四下里又重新恢复了一片黑暗。

他这才松手。

“瞻基!”若微喊了出来,与此同时,委屈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丫头,你莫哭,莫哭呀!”脱脱不花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面对若微的眼泪,看着原本绝色的容颜变得眼泪纵横如梨花带雨一般娇俏可怜,他立时手足无措起来。

若微抽泣着,指着他哭道:“你救了我,我帮你疗伤,你亲口说的咱们两清了。可是刚刚我家里人来寻我,你又为何要阻拦,不让我们相见?”

第179节:夜寻佳人影(7)

“你若不哭,我就如实相告!”脱脱不花面色沉静,站在若微面前如同一尊雕像。

若微立即止了哭,眨着眼睛:“你说!”

“这眼泪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脱脱不花哭笑不得,用手指着那些黑玉酒瓮,“你可曾想过,这是哪里?而我又为何知道有此处可以藏身?”

若微摇了摇头。

“你不奇怪吗?”脱脱不花盯着她,眼中神色有些闪烁。

若微嘟着嘴:“这世上的事千奇百怪,每个人做每件事都会有自己的理由。事不关己,未必要一一问清。知道多了,不是好事。”

“也对!”脱脱不花看着她,“你这样的性子,也难怪连自己的仇家是谁,又为何要追杀于你都不知晓。”

若微深深叹息着,更是凄楚可怜。

在脱脱不花眼中,这小女子比十年前更加可爱。只是当初的情势,即使自己再喜欢也无可奈何。而今朝似乎大有不同,随即狠了狠心直接说道:“实话告诉你,我是大元皇室后裔,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传人,这洞中原是当年行宫镇酒的酒窖,如今,那里面是大元末代皇族子弟们的尸骨!”

“你说的是真是假?”若微用手捂着嘴,扭过头回首看着那些黑玉酒瓮,只觉得万分恐怖,立即转身就向外跑去。

脱脱不花紧走几步,一把将她拦下,若微退无可退,身子抵在石壁之上,瑟瑟发抖。

脱脱不花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不是我不放你走。刚刚你若是大喊大叫引来那些人,我大元皇族先人们的尸骨必将毁于一旦,那我脱脱不花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有一死以谢先祖。”

第180节:别离太匆匆(1)

第三十二章 别离太匆匆

若微怔怔地看着他:“那你此番来到西山,就是为了要将你先人的尸骨运走?”

脱脱不花点了点头:“作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我没有能力匡扶社稷、收复失地,总不能让祖宗的尸骨永远留在这暗无天日的石穴中。我一定要将他们迎回漠北,建庙设陵,好让后世的子孙祭奠他们。”

若微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元朝灭宋时的惨烈,自己没有亲身经历,所以对于元人也说不上有多大的仇视和反感,而这一整日相处下来,他留给自己的印象,阳刚果敢、器宇轩昂,举手投足间有一种海纳百川的大家风范,怒眉阔宇透着那睥睨天下、运筹帷幄的尊贵气度,或者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他是谁,或尊贵、或落魄,却依然能在危难间施手相救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弱女子。还有剜肉疗伤时显出的硬汉风骨,更着实震撼了她。

“那你?”若微此时也没了主意,如果瞻基知道他是元朝皇室后裔,而这里又埋着元朝皇室的尸骨,作为明朝皇太孙,他必须要如实禀告皇上。如果是那样,脱脱不花的命运又当如何?就算瞻基念在他搭救自己的情面上,放了他,如果日后透露半点风声,自然会成为汉王、郑王他们打击皇太子一脉的有力武器。

所以此事,绝不能让瞻基知道。

可是…

“你别担心!”脱脱不花坐在石炕上,终于有些气力不支,“三日之后,我的手下会来此处与我会合,到时候,我将这些酒瓮运出京城。你自然就可以回去了。”

“三日之后?”若微看着这小小的石洞,“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三日?先不说饥寒交迫、体力上难以支撑,就是你的伤口如果不妥善处理恶化起来,那又如何是好?”

脱脱不花不再答话,只用手指了指对面石壁上的石窟,若微走过去一看,里面有几个油纸包,取出来放在石桌上一瞧,居然是些肉干和干粮。

原来此人早已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他的手下,所以早早备下干粮。可是如今他受了伤,还能挨得过去吗?又想到瞻基心中更是惴惴不安,知道自己出了事,瞻基会急成什么样子?还有紫烟、湘汀,想到此处,若微更是坐立不安。

站在洞口翘首以盼,虽然眼前雾气沼沼,抬眼望去外面也是黑漆漆的一片,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你如果实在想走,明日天亮,我可以送你下山!”

第181节:别离太匆匆(2)

“真的?”若微喜出望外。

他不再作声,把头靠在石壁上,眉头紧蹙,仿佛十分痛苦。

若微凑上前去,把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初拭之后便又惊又急,他烧得滚烫。又为其搭腕诊脉,不由更是大惊失色:“不行,等不到明日了。咱们这就下山先去找家医馆要紧。你所服的药都是止血治伤的良药,可是刚刚定是受了风,再加上那伤口我也未必处理干净,怕是要恶化起来…”

若微搀起脱脱不花的手臂,就要扶他起来。

而他稍一用力,便岿然不动:“没事,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分明已经发烧了!”若微又急又怕。

“你去外面抓两把雪来帮我敷在额上,一时三刻就能退烧!”

“可是,可是!”若微急的眼中又有泪花闪过,从有记忆时起,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六神无主过。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想起一个人,那风淡云清又带着些许不屑的眼神儿仿佛正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看着她。是的,因为有他在,每一次她都能逢凶化吉,并没有真正去面对什么危险。可是现在,他在哪儿呢?眼泪不知不觉就滑落下来。还记得离开南京的那天,当她站在船头回眸远望时,他远远地立于岸边,唇边带笑,像是开玩笑似的随口说了一句,“自此之后,就把我忘了吧。”

她脸上无喜无悲,踌躇了半晌摇了摇头。

“那就留下。”像是一个赌气的孩子,微风轻拂带起他的一缕发丝,英俊的面容似水含情。

她依旧摇了摇头。

他不再说话,只是目送着官船一点儿一点儿远去。

在对方的视线中,他和她都渐渐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儿。可是她们彼此却深信不疑,他俊秀的风姿,她娇俏的容颜,在两个人的心里都不会随着距离与时间而真正忘却。

为什么在此时,脑子里挥之不去的竟然会是他,那个许彬?

若微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脱脱不花伸出自己那只带着厚厚茧子的大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抹,拭去她眼角边的泪滴:“哭什么?”

第182节:别离太匆匆(3)

那神情中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与温和,如父如兄,这让若微恍惚极了,更是珠泪涟涟。

“别怕,死不了。今日天色太晚,一方面加害于你的人也许就在附近,还有那些恶犬像是服了什么猛药,如狼似虎,大意不得。再说万一碰上你的家人,我们冲突起来,伤了任意一方怕是都会令你为难。明日清晨我就送你下山,再顺便找个医馆疗伤。全都依了你,就别再哭了?”他声音越是柔和,若微就越是心惊,总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有个什么闪失。

若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些元朝先人的尸骨,真是要吓死。于是,若微从外面崖壁上捧了两捧雪,用帕子包了敷在他的额上为他去热。

又从石桌上拿起那只铜壶,蹲在池边用池水洗净,接了泉水,放在石灶上,取来火石点了干柴升起火来,如此石洞里立时暖和起来,不一会儿水便烧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