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点了点头:“想不到好端端的,山东竟然会发生民变,而官兵派了两批,围剿数月不得,最后还是在二皇叔的协助下才得以击溃叛军,而其首领却并未成擒。皇爷爷以三月为限,让方大人将其缉捕归案,我看方大人的神色似乎有难言之隐。”

“哦?”若微眉头微蹙,“我在北上途中也听说了,领头的竟是一位女子,自称白莲圣母,想她一个弱女子能够成事,其中必有玄机,殿下可以去通州码头走走,那边往来商船客舟云集,也许可以打听出来。”

“好主意!”朱瞻基面露喜色,紧紧拥着若微思绪渐明。

第二日下了朝,朱瞻基便换了衣裳带着亲随去通州码头暗访,果然很快便知道了大概。

朱瞻基身着便服,虽然只是一件很普通的藏青色袍子,头发用同色的发巾一束。以这样的装束走在大街上,十个人中倒有两三个和他穿的一样,看起来明明很普通,肃穆的神色也不见出奇,只是在人群中悄然而立,还是有一种说不出的高贵与幽雅。

第276节:开口与谁亲(3)

跟在他身后的贴身护卫颜青警惕地看着周遭往来的路人,生怕有个闪失。

朱瞻基在码头上转了转,随即指着附近一处客栈说道:“进去看看!”

“是!”

一进门,自有热络的小二上前招呼,坐在大厅临窗的位子,一壶淡酒,三两个小菜,朱瞻基自斟自饮。

“爷!”颜青出言相阻,“这等地方怕是腌■了些,爷要是饿了咱们就回府去。”

朱瞻基笑着看了看颜青:“你是第一次随我出来吧?”

颜青面上微窘点了点头。

“当年追随爷爷北征,在漠北极地汲溪水而饮、捧雪而充饥,那样的苦我也甘之如饴。而每到农忙时节,爷爷又命我于田间地头与老农扶犁,入农家品豆饼、番薯、菜粥。如今此处的饭菜比那时自然是强了不知多少。所以你自可放心。”朱瞻基声音低缓,面色柔和,那表情分明是风淡云清,可是举手投足间的气势与风华却如同熠熠明珠,耀眼得很。

颜青心中感慨,难怪圣上会如此看重皇太孙。果然是贵而不骄,贤而不迂,人中之龙,令人敬重。

此时一位中年妇人手提食篮进得店内:“小二!”

小二立即上前:“陈嫂子,陈大哥的病好些了?”

“好些了,所以特意做了些素斋过来看看静云师太。”中年妇人一边说,一边向楼梯口走去。

小二上前相拦道:“陈嫂子有所不知,师太昨儿就离京了。”

“什么?走了?”那中年女人面上满是意外之色,怔怔地说道,“不是说还要在此处住些日子,还要去西山会友吗?这怎么说走就走了?”

店小二凑到中年女人身边,低声说道:“还不是唐赛儿闹的,官军为了抓她,现在到处在抓出家的妇人,现在不走还留在这里等着被官军抓?”

“唐赛儿?唐赛儿是谁?师太跟她又有何干系?”中年女人满面疑色。

朱瞻基的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容,若微说得对,看来街头巷尾茶馆酒楼中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

小二就像说书先生一般讲开了:“山东有个寡妇名唤唐赛儿。是山东蒲台林三之妻,略识文字。其夫被官府逼死之后,就削发为尼,自称佛母,传教于山东蒲台、益都、诸城、安丘、莒州、即墨、寿光等州县之间,贫苦民众争先信奉。她就立志为夫报仇,这不纠集了附近的州郡数万民众,造了反,所以官府现在正在通缉她!”

第277节:开口与谁亲(4)

“啊?竟会有这等事?”中年女人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而东边墙根底下那桌儿的客人也随声附和道:“正是,正是,在下也听说了。听说那唐赛儿能知生前死后成败事,又能剪纸人纸马互相争斗,如需衣食财货等物,用法术即可得,厉害得不得了!”

“有这么玄?我不信!”西墙下一位大汉嗤之以鼻。

“听说她是在扫墓归途偶得一石匣,内藏有宝剑兵书。经日夜学习才通晓诸术,有人说那是诸葛亮遗留下来的兵法!”

“即使如此,那山东的百姓好糊涂,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为何要起义造反呢?”

店内的客人开始议论纷纷,只听一人忽然说道:“你们是在天子脚下,不得而知那山东百姓的苦楚。”

“哦?说来听听!”

“朝廷为营建北京紫禁城、修治会通河,再加上连年北征蒙古,耗资巨大。山东是负担最重的地区,又逢连年水旱天灾,百姓都以树皮、草根为食,卖妻鬻子,老幼流移,无以为生。这时候有人起事,劫官府放库粮,自然是一呼百应…”

原来如此,朱瞻基懂了,为何方宾会踌躇难为,他一定是知道实情所以才不忍心以刀戈向普通百姓发难,而皇命在身,所以才两难。

由此就不难得知那唐赛儿必然是深得民心,人人皆会为她掩护,若她藏匿于百姓家中,三年五载官府又如何能找得着呢?

颜青不知皇太孙为何今日兴致突起,会乔装来到这嘈杂水运码头,只是冷眼观之,见皇太孙年轻的面庞上,满目凝重,眉头微拧,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

朱瞻基在桌上放下一锭银子,起身向外走去,颜青不敢怠慢立即紧紧跟上。他不知道朝中一场政治风波即将来临。

皇太孙府宜和殿内胡善祥懒懒地歪在榻上,用手指轻轻从案上的碟子里夹起一颗梅子放在口中含着,面上的表情十分怡然。

“娘娘!”慧珠自殿外进来,手里捧着一个妆匣,而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各抱着几匹纱绢,慧珠恭敬说道:“宫里赏的云霞纱绢,说是让娘娘添些夏裳。还有贤妃娘娘赐的这一季的胭脂水粉。”

第278节:开口与谁亲(5)

胡善祥摆了摆手,随口说道:“这些东西,或是入库或是分给各院,你做主便是了!”

“是!”慧珠转身吩咐:“都先下去吧!”

众人退下,慧珠这才挨着胡善祥坐下一脸关切道:“殿下好些日子不来了,妹妹可曾想过这里面的缘故?”

胡善祥将口中的梅核吐出,轻叹着:“殿下的心思我是越来越看不透了。也许是因为现在有了身子,不便侍寝所以才…”

“妹妹好糊涂!”慧珠拿眼扫了一下殿门口,见四下无人这才轻声说道:“那边呢?这肚子都挺起来了,可殿下还不是一天两次地往那边跑?这厚此薄彼也太明显了!”

“姐姐!”胡善祥仿佛有些不悦,她用手轻轻抚着刚刚显怀的肚子,冷冷地说,“罢了,我现在是有子万事足,殿下来与不来又不是你我二人能左右的,只要腹中的孩儿好好的,我便知足了!”

慧珠的唇边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幽幽地叹了口气:“妹妹可曾想过,如今你与若微皆怀有身孕,若是你先产下男胎,既为长子又是嫡出,这身份自然是正之又正,管她再生男生女都不能撼动你的位子。可是若妹妹这一胎是女儿,而那边生下的是长子,那妹妹说,这情势又当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浸在初为人母的喜悦中,胡善祥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这个太孙妃一直就摇摇欲坠并不安稳,也忘记了那个孙若微时时带来的威胁,此时她的脸上笼着一片愁云,喃喃地自语:“先不管男女,姐姐应该知道妹妹此胎比那边晚了一个多月,怎么可能抢先生下长子呢?况且…”

胡善祥看着慧珠,生生咽下去后半截话,在这皇太孙府中孙若微是不能出半点岔子的,要是想法子让她落了胎,恐怕世人都会怀疑到自己头上,以往积攒下来的贤名也将付诸东流,实在是进退维谷。

慧珠凑到胡善祥耳边低语片刻,胡善祥眼中竟是惊异之色,她手指轻颤,难以置信地盯着慧珠,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微乎其微地从嗓子眼中挤出几个字:“让我想想,好好想想!”说着便闭上眼睛,身子歪在枕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在她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是波澜四起的心绪,久久难平。

第279节:血染宫门柳(1)

第四十七章 血染宫门柳

太子宫内,两座比邻而居的殿阁,是太子妃专为胡善祥与孙若微而设的产房。入秋之后,太子妃即差人将两人接到太子宫,每日聆听胎训,由太医问诊,衣食住行处处妥帖。

初冬时节,随着太子宫内嘹亮的哭声,两个女婴一前一后来到人间。

这哭声慰藉了狂躁不安、圣躬不愈的朱棣,虽然是两个女娃,但却是嫡孙朱瞻基的血脉,所以朱棣依旧十分宽慰,孩子刚刚满月,朱棣便下旨册封这对玄孙女为顺德、常德郡主。

当胡善祥再次回到宜和殿,怀里抱着小小的顺德郡主——她和朱瞻基的长女,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慧珠在旁看了也心酸不已。

是的,为了争一个长子嫡出的事实,她命人配了催产丹,让胡善祥偷偷服下,这样胡善祥怀胎未及足月便抢在若微之前生产。

只是生下来的却偏偏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女婴。

这个事实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此她们即被逼到了悬崖之边。

“姐姐!”产房内的胡善祥从慧珠的神情中猜到了,她摇了摇头,“现在不要,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愣住了,当时不是商量好的吗?如果胡善祥头胎生的是女儿,那就想尽办法让若微的孩子夭折,管不得她生的是男是女,为了保险起见都不能让她顺利生产,怎么事到如今妹妹反而改了主意?

胡善祥盯着怀中的婴孩儿,只喃喃地重复着“现在还不是时候”!

慧珠心中默念,半晌之后仿佛渐渐明白了,就算孙若微此番生下儿子那又如何?就算是母凭子贵,改立嫡庶的关系,现在还只是太孙妃,离皇后之位差得远呢。在未来的日子里,有的是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如果此时贸然在太子宫内涉险行事,万一行差一步露了马脚,恐怕连这太孙妃也要白白拱手相送。

是的,还不是时候,慧珠点了点头。

而当几日后,孙若微也产下一女的消息传来,她们才真正安心,天佑吉人,看来她们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第280节:血染宫门柳(2)

乾清宫东暖阁内,铺着金色云纹的大红地毯,满室皆是耀眼的红黄二色,在午后骄阳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华美。南窗根底下是一排暖炕,上面摆着炕桌和热气腾腾的茶盏,而此时炕上却空无一人。

在西墙下是金漆紫檀带靠背的雕花大龙椅,上面铺着明黄色的褥子,左右各是两个黄色的方墩扶手,顶上是绣着金龙、垂着金色流苏的华盖。

朱棣坐在当中,仿佛是在假寐,只是当殿外的小太监悄悄入内与立于圣驾身侧的马云使了个眼色时,朱棣便猛地睁开眼问道:“都来了?”

“是,户部尚书夏原吉、兵部尚书方宾、刑部尚书吴中、吏部尚书蹇义、大学士杨荣皆在殿外候驾!”马云回道。

“宣!”朱棣端然稳坐,静静地注视着门口。

当大臣们跟在小太监身后一一入内,行了君臣之礼分列两旁时,朱棣才开口说道:“阿鲁台果然是不想让朕过几天安稳日子,才消停了没几天又来闹事,战报你们都已经看过了,朕欲再次亲征漠北,今儿召你们过来就是议一议,早些定下行程!”

说到此处,朱棣把目光投向了户部尚书夏原吉。

夏原吉心中暗暗叫苦不迭,天子亲征,动辄就是数十万大军,这兵马一动,粮草先行,而库中的存粮与国库的户银,因为修建北京城和连年的征战早就不如从前。在太平时期因为他的精打细算才可勉强应付,若是应战,夏原吉太清楚不过了,银两、马匹、粮草皆是贫乏,一时半刻上哪里去给皇上变银子去?

朱棣见他不语,索性问道:“原吉,昔日你跟在朕身边,朕随口一问,这天下的纳税户口、各州府库、人丁田亩、赋税纳贡,你皆对答如流,今儿是怎么了?哑了?”

夏原吉立即起身回话:“回圣上,如今户部存粮与银两皆够维护日常开销,若是应战…这军马储蓄实为不足,一时之间难以筹措,臣乞圣上…”

“什么?军马储蓄不足?”朱棣沉了脸,“你是户部尚书,管着天子的钱袋子,如今朕要用钱,你却说储蓄不足?”

第281节:血染宫门柳(3)

“陛下息怒!夏大人也是出于对朝廷的维护,臣虽主管刑部,也知道江浙与山东等地连年天灾,这两年的税收少了好几成,夏大人也确是为难。”刑部尚书吴中出言相劝。吏部尚书蹇义与兵部尚书方宾也从旁劝慰,众臣的意思皆是劝阻朱棣暂缓北征。

朱棣初时静静地听着,随即便冷冷说道:“今儿召你们来不是议该不该出兵,而是让你们出谋献策,如何战之即胜。兵部、户部应是竭力备好物资,随时准备大军出征!”

天子一言九鼎,此语说得甚是明白,就是召大家来是商量怎么把仗打好,而不是该不该去打这场仗。

朱棣此语一出,众人不再开口,东暖阁内一时静悄悄的,呼吸声皆可相闻。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向少言寡语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再次开口启奏:“圣上,历年征战师出无功,军马储蓄十丧八九。如今灾眚迭作,内外俱疲。况圣躬少安、尚需调护,乞遣将往征,忽劳车驾…”

“叭”地一声,天子御座前的龙案被猛地掀翻,朱棣勃然大怒,指着夏原吉骂道:“好你个夏原吉,朕的功过是由你来评说的吗?没钱,没钱,朕让你执掌户部就是为了让你天天在朕耳边哭穷吗?”

如狮吼一般,他的眼神儿残酷无情如地狱鬼火,众人皆不敢言语,朱棣怒不可遏:“好好好,既然你这个户部尚书做得如此为难,就不要做了!”

当下朱棣即传旨,将夏原吉罢职下狱,改由吴中兼任,吴中谦辞并为夏原吉开脱,也一并连坐,被革职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