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狐疑,嘴上却是丝毫不愿示弱。

“哼,这只不过是你们使的离间计,堂堂锦衣卫的诏狱,岂会被人轻易潜入?”

他大笑出声,那嗓音却显得格外嘶哑和勉强。

“被同伴背弃,实在让人难以接受,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不过下毒之人已经被我们抓到,他已经什么都招了。”

燕校尉瞥了广晟一眼,越发觉得这人是在虚言恫吓。

下一刻,广晟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问道:“那只长条木盒。”

燕校尉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缩为一点——他怎么会知道?!

“这就是方才那个下毒之人所供述的,看你的神色,我倒是确定他没有撒谎了。”

广晟微微带笑,那俊秀的笑脸看在燕校尉眼中,却是比地狱恶鬼更加可怕!

木盒的事情,他只向金兰会的七公子禀报过,当时站在他身后的只有十二娘子一人!

他们两人都是金兰会的首脑人物,除了他们,燕校尉敢担保,自己连家中妻小都没有透露过!

而现在,这个锦衣卫的恶贼,竟然知道了这件事!

燕校尉顿时心乱如麻,这一刻,他整个人都好似浸在冰窖里,冷得说不出话来!

竟然真的是金兰会来杀人灭口!他们居然如此心狠!

这个想法宛如毒蛇一般窜入脑内,他整个人都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好似感觉这打击还不够,广晟又低声道:“你的妻子儿女都快急疯了,昨夜四处去求人托关系…”

燕校尉身子抖了一下,他出身青州,武举人出身,在京城始终也没谋个好前程,妻儿跟他也没享上什么福。

“你见过那些失踪的营妓吗?”

燕校尉看了他一眼,不知广晟是什么意思——他茫然摇了摇头,这事连七公子也没有插手,据说是十二娘的惊人手腕,因此他是真不知道。

“那些营妓,好些都是官宦人家小姐,因为父兄犯罪才落到这种地步,我听说…你也有个女儿。”

广晟淡淡的一句,让燕校尉彻底崩溃,他的脸色一会通红一会铁青,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整个人都陷入极大矛盾之中。

“再过一个时辰,锦衣卫就会把你的缉捕文书送到你们府前卫——一个时辰之后,你的妻女就会被赶出官家的宅子,被充为罪奴。”

广晟的话让燕校尉急怒交加,顿时又吐出一口血来,他粗声喘息着,终于开口了,“我们金兰会,下级只能听上司召唤到指定地点会面。”

他舔了舔出血的嘴唇,颓然道:“我们见面的地点是岳香楼,我听命于七公子。”

“七公子是谁?”

广晟逼问道。

“我不知道,他从来都是隔着屏风跟我说话…”

燕校尉低下头想了一会,又补充道:“我只知道他和十二娘最是要好。”

十二娘!

广晟禁不住眯起了眼,精神为之一震。

又是这个神秘的十二娘!

上次营妓被劫,就是她的手笔,神秘的铠甲失而复得、王舒玄的莫名重伤…这些迷雾重重的事件,背后都有她的影子!

听说金兰会中的首脑乃是结义而来,她排行十二,可见年纪尚小,却有如此手腕和心机,实在是个棘手而危险的敌人!

他整理一下思绪,追问道:“他们两人身上有什么特征?”

“十二娘我没打过照面,而七公子…”

燕校尉突然眼前一亮,肯定道:“他的身上,有油彩淡淡的气味。”

能用上油彩的,除了少数擅长工笔画的画师,就只有一种人——戏子!

而岳香楼正是有一整出戏班子常年停留!

广晟顿时站起身来,吩咐左右亲兵道:“立刻查封岳香楼!”

他快步走出地牢,身后却跟上了一个尾巴。

刘勉笑着跟定了他,“小子,行啊,居然真的被你问出来了。”

广晟也不理会他,直接穿过仪门、照壁、跑向门外,翻身就要上马。

刘勉也跟着上了自己的马,狠抽两鞭跟上广晟,两人一前一后,冲出锦衣卫官衙所在的长街。这里靠近承天门,偌大的动静顿时惊得隔街相望的六部守卫们频频张望。

“你自导自演了下毒灭口的戏,为什么那姓燕的会相信你?”

刘勉一边纵马奔驰,一边在风声中坚持追问。

广晟也算服了他了,只得解释道:“光是演那一场戏,他当然不会相信,但我查到了只有他们内部知道的一个秘密讯息,他以为他上司派来灭口的人已经招供,当时就心凉了,再加上不愿家眷受苦,再强硬的汉子也只得屈服。”

第一百二十二章 焚焰

广晟微微一笑,说得很是简略。

只有他自己知道,要查到一条重要的消息,需要付出多大的气力。

他早就派人去查过燕校尉的经历,他十几年来被人排挤去干巡街的差使,却着力结识了各家官宦显贵的家将家奴。国朝勋贵延绵多代,这些人都是为主家奔走在外的,知道很多主家的秘辛。

由燕校尉牵扯到的这些人,可说是鱼龙混杂数量庞大,一般人是耐不住性子一一查证的,只会挑选他经常来往的好友来查问线索。

但广晟却偏偏有这个耐心。他调来二十多个内精于讯问的老吏,让这些人分开供述燕某人的一言一行。

这一举动不仅被人看做是无用功,而且还平白惹来许多高门府邸的抱怨——打狗还得看主人面哪!幸好纪纲统领下的锦衣卫凶名远播,总算那些主家没敢闹腾。

这些人的口供堆起来有半人高,广晟花了一天一夜来看完,最让他留意的却是有三个人都提到,燕校尉曾经问过,是否在主人的书房里见过一只长条木盒。

这几家都是从太祖时候就封爵的老牌勋贵,广晟当时就直觉,这个神秘的木盒一定有文章!

他用这事来虚言诈了燕校尉一回,他果然上当受骗,以为自己被组织抛弃灭口,乖乖叛变招供了。

这个木盒里究竟有什么?牵连着怎样的内幕秘密?

广晟不禁心中猜想,而不远处,岳香楼已经近在眼前了。

原本宾客满堂的岳香楼,此时已经被兵丁团团围住,一派剑拔弩张!

李盛见到广晟,快步跑了过来行礼迎候——两人本来是同僚,此时地位却是高下立判。

李盛也不像上次那样穿着皮甲头戴毡帽,而是一身光鲜的飞鱼服,系着金牌。佩着绣春刀——这是标准锦衣卫小旗官的装束了。

情况紧急来不及寒暄,广晟径直问道;“现在里面情形如何?”

“我们已经所有人都关在院子里,准备一一鉴别。”

广晟吩咐道,“把他们一一捆了,带回诏狱。”

“这、是否牵连太多?”

李盛有点犯难——岳香楼的老板背后也有几位大人的干股。真把事情做绝了。那就是打人家的脸了。

刘勉也赶了上来,建议道:“我倒是觉得,可以把燕校尉带过来。让他一一辨认声音。”

“要改变声音不是难事,而且也有可能听错——这些都是极为危险的逆党,一旦错放,有危险的人是我们。”

刘勉顿时有些脸上不好看,他不仅资格高,品级还比广晟高上一阶,这个新近红得发紫的年轻人居然当面驳回,实在是太不顾他的脸面了。

他阴着脸命令道:“把所有人一齐带走。

百十个官兵立刻冲进岳香楼内,将楼上客人拦在一边。直扑戏子们居住的后院厢房。

正是清晨练嗓的时候,官兵们如狼似虎的冲进去,顿时后院一片骚动,抓人的、申辩哭喊的闹成一团,突然有官兵发出一声惨叫声!

广晟等人快步冲入,只见一个锦衣卫的军余倒在地上。肚子上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连肠子都露了出来!

“快抬下去急救。”

刘勉连忙吩咐道,居然有人敢袭击锦衣卫的人,这让他又是恼火又是震惊——这时他才发现:广晟担忧的事成真了!

“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兔崽子,突然出剑刺向我们…”

其他军余有气喘吁吁禀报的。更多人却一窝蜂追了上去。

“他上了房顶了!”

乱七八糟的嚷嚷声中,广晟抬头,只见一道清瘦敏捷的身影在屋顶上奔跑挪移,不时躲过锦衣卫军士们射出的铁箭,看上去简直像一只伶俐的猴子一般。

看那身形像是个挺拔少年,几个跃身却是朝岳香楼的主楼而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只见他一个猴子捞月、倒挂金钩,用靴尖勾住屋檐,飞身一跃跳了出去,极为惊险的落在主楼的窗沿上。

他纵身跳入二楼的一个房间,在如雨的铁箭下关上窗户,却中了一记,墙壁上喷上了鲜红的血痕。

他要做什么?

广晟眯起眼看着那边的动静,刘勉喘着粗气怒声道:“简直反了,儿郎们快与我冲上去!”

一群人应诺一声,性急的已经踏上岳香楼的木梯——下一瞬,一团团火球掉落下来,落到人身上,顿时燃烧起来,被烧着的拼命扑打身上,却几下就成了火人,发出凄厉的哀嚎声。

那火球好似浸了煤油和黑水这类,在木梯上迅速燃烧起来,随即迅速波及整座主楼。

坐落在应天府繁华地段的岳香楼,此时彻底陷入了火海之中,有好些来喝早茶的富户官员们不远处发出惊呼声,围成一圈指指点点。

第二层的窗户此时突然打开,从中冒出白烟阵阵,好似里面也在烧着什么东西;一道人影站在窗边,用长剑在挑动拨弄着什么,随着他的举动,那浓烟越来越重。

“这小子在烧信件文书!”

刘勉怒骂一声,一旁的李盛立功心切正要冲上去阻止,广晟拦住他摇了摇头,“今日风大,助长火势,不过一刻就会把整座楼都烧着,你进去也是白白赔命——况且看他这架势,是不会留下一个纸片的。”

仿佛印证他的话,楼内的白烟越发升腾,最后只见那人把一只火盆举高,长笑一声从楼上摔丢下。

火盆落地四散飞溅,发出巨大的声响,那人哈哈大笑过后,仿佛很是惬意的,在窗边踱了几步,看那身姿英华隽永,简直好似在戏台上走步一般。

响亮的唱吟声从楼上响起——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身影在火光中逐渐模糊,清朗嗓音却回荡在半空中——吐字清晰嗓音圆润,宛如珠玉落地,绕梁回旋一线明灭,周遭那些叫喊、咒骂声都不能压过他半分。

“这声音…这声音是七公子!”

广晟听到身后有人发出惊慌喊声。回身去看,正是那燕校尉被押送了过来。

他浑身都在颤抖,抬起头,死死凝视着窗前那道身影,颤抖着声调说道:“不会错的。这就是七公子的声音。我记得的!!”

原来那个少年,竟然就是金兰会的七公子!

广晟心中一震,而就在这一刻之间。火舌肆虐狂舞,已将整座岳香楼吞噬包围…

巨大的梁柱发出木料剥落声,随即倒塌下来——随即而来的,是众人的惊呼,以及楼阁残垣的轰隆坠地。

燕校尉呜咽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捂住脸,不知是在哭还是笑。广晟叹了口气,只觉得心中怅然若失,满腔激越都好似被冰水一浇。化为了眼前这一缕青烟。

顺藤摸瓜,居然发现了金兰会的重要人物,却终究让他自尽身亡,功亏一篑。

好不容易寻得的线索,到这里再次中断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眼之间恢复了平静。让人把燕校尉押回,又让手下兵士帮忙救火,自己却绕着这一片火场走动着,观察着。

岳香楼在视线中逐渐化为灰烬,再无半点可查。周围的百姓或是兴奋震惊、或是害怕惋惜,都在指点观看着。

这里面,会不会也混着金兰会的奸细?

广晟这么想着——下一刻,他居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和面容!

“小古!”

他喊出了声,随即觉得疑惑,“你怎么会来这?”

小古是来岳香楼找秦遥商量救人之事的,却撞见这样一幕!

她站在人群中,抬头望着熊熊燃烧的岳香楼,心中却是如坠深渊!

她只觉得眼前一黑,努力控制情绪才让自己没有摔个踉跄。

耳边充斥着百姓的议论和兵士们粗暴的叫喊,她一眼看见,站在中间指挥灭火的中年钢髯大汉,正穿着秋黄蜀锦的飞鱼服。

是锦衣卫的人!

一股凉意从四肢百骸升了上来,小古咬住下唇,面上却是丝毫不露。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冷静!

七哥他人在什么地方?是否被抓?还是已经葬身火场?

到底是哪里泄密?锦衣卫的鹰犬们又知道多少?

这些念头回旋在她脑海里…就在此时,她听到一声熟悉的嗓音——

“小古!你怎么会来这?”

抬头一看,竟然是广晟!

“少爷,是你。”

小古看到他,莫名的觉得有些安心——虽然不是金兰会的同伴,但此时遇见熟悉、亲近之人,仍然让人感觉多了一重保障!

“少爷你来这做什么?”

不等他回答,她眼珠一转,哼了一声瞪他道:“你又出来鬼混了!”

被她这一句一讽,广晟这才发觉,自己一直以来都穿着普通京卫军官的战袄与银甲,再加上他信步走远,倒是与那群锦衣卫的显得泾渭分明,完全不是一伙人。

他如今的军籍还在旗手卫,因此纪纲虽然授他相宜独断的权力,服饰却一直没换过来。

这样也好,锦衣卫这种名头实在是吓人,也没必要让小古和家里那帮人知道!

“哪是什么鬼混,我是来听戏的,没想到这里居然有叛党,又是抓人又是放火的。”

他含糊带过,小古却听得五内如焚,追问道:“是什么叛党啊,抓住了吗?”

广晟摇了摇头,“自己放火烧死在楼里了。”

小古身子一晃,下死力掐住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控制了所有的情绪!

第一百二十三章 英雄

“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她的话很是含糊,不知是在说锦衣卫没抓到人可惜,还是在说叛党死于非命可惜。

掌心被握得剧痛,她的眼神不敢向那一团冲天大火看去,心口却几乎要爆裂!

“你怎么了?”

广晟见她神色恍惚不定,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锦衣卫的缇骑又在这里抓人放火,简直是无法无天——你看那些百姓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小古心乱如麻,勉强保持冷静的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