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句好似晴天霹雳,鸨母简直要昏死过去,她抖成了筛糠一般高喊道,“我们行院人家做的是下九流卖笑营生,哪敢动手杀人啊,冤枉啊!”

账册…又是这该死的账册,鸨母提起这害人东西,简直要咬牙切齿了!

前几日雨夜,石巡检来红姐儿那西屋过夜时,神色紧张心不在焉,却是提了一个包袱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走的时候却是空着手的,她曾经去旁敲侧击,红姐儿却懒洋洋笑道:姓石的胆小如鼠,最近好似上峰对他颇多关注,又有应天府官员前来查探,于是他就干脆把账本册子藏到了红姐儿这里。

谁知过了两日,竟然有锦衣卫的军爷凶神恶煞的冲了进来,拿着账册就走,还不许她们往外声张——石巡检的勾当,鸨母也略有所知,甚至还从中穿针引线帮忙,私下收了不少银钱,如今来这么一出,她顿时心虚吓得半死,想着收拾行囊回乡下避祸。

但现在这位江湖人称“玉面狐”的宫大姐突然而来,竟然说石巡检是被那账册上的毒毒死的!

“天老爷啊,真是人在家里坐,祸事从天降啊!

鸨母简直是六神无主,说话之间,她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跪下紧紧抱住宫羽纯的腿——

“宫大姐你是本行的行首,手面宽人脉广,求求你救我们一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她哭得涕泪交加,却听头顶好似有悦耳仙音传来——

“我来就是为了救你一命的。”

宫羽纯轻轻踢开鸨母,笑容妖媚而明丽。吹了吹指尖的蔻丹,轻描淡写道:“秦家弟妹,你们俩公母也忙碌了半辈子,可以去乡下享享清福了——听说你有个妹妹在四川,可以去投奔她。”

鸨母惊疑不定,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开口道:“四川离这何止千里,天高路远的有个闪失可怎么好——我和我那口子的老家都在江宁乡下。回去也只是半天的路程。”

“让你走远点就是为了没有闪失——留在这里或是去江宁乡下,你只有死路一条。”

宫羽纯仍然笑容不变,眼角眉梢的冷意却是让鸨母心头发寒,只见宫大姐略一点头示意,她身后的四男四女中就有人越众而出,来到鸨母身前,细细打量着她。

那只是个面貌平凡的小丫鬟。一双碧清妙目却是让人印象深刻,她打量鸨母的眼神很是奇怪,那样一寸寸的梭巡过去,好似要把每一道细节都记在脑中。

“怎么样,有把握吗?”

宫羽纯问道。

“简单小事而已。”

那妙龄少女答道,打开随身的大木匣子,随即取过旁边的靶镜。对着镜子开始梳妆,鸨母在旁看着,却是越看越觉得心惊胆战——

她不知怎么弄的,用了些膏油软泥,加上各色颜料,竟然把自己的脸逐渐弄成了鸨母的模样——鸨母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在一刻之间变成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简直是惊骇欲死!!

“你、你——”

鸨母已经语无伦次了,那少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轻声说了句。“借用一下”,就拔下她耳上的红宝耳坠,又有其他人去掳下鸨母腕上的几只镯子,又不顾她的挣扎,脱下她身上的外衣长裙子,开箱另外拿了衣裙给她去隔间换过。

等鸨母再回来时,出现在眼前的竟然是活脱脱另一个自己!无论衣裙打扮,一颦一笑。都是像了十成十!

“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鸨母也不傻,顿时明白眼前这群人如此诡异,必定有所图谋,宫羽纯的一句话却是让她彻底哑口无言了。“马上锦衣卫就要抓人了,你愿意去坐牢受刑吗?”

见她犹豫不安,宫羽纯又柔声道:“你跟那个白翰林的之间到底有什么事,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去官府可有你受的——与其坐牢受罪,还不如带着你这些细软金银,远走四川去过惬意日子。”

鸨母听到白翰林三字,身子都摇摇欲坠,听完宫羽纯的“开导”,立刻如蒙大赦,颤声道:“我们这就走。”

“送他们出去吧。”

宫羽纯一声令下,三个院子里的男女就把鸨母往麻袋里一装,另有人去找龟公也是如此施为,最后不忘把她的金银细软都给装上,悄无声息的从后门运了出去。

一刻之间,这里就无声无息的换了主人,而那西屋的红姐儿和丫鬟们还完全懵懂,还在长一声短一声的哭闹着。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宫羽纯打量着眼前陌生而熟悉的女子,不放心的又加了一句,“你不会搞砸吧,那样我们就前功尽弃,反而要折损人手——也没人敢去那个龙潭虎穴救你了。”

“三姐,我觉得你小瞧人的毛病还是一如既往。”

说这话的人,便是从来跟她不对盘的小古,此时她眼波妖娆勾魂,眼角却有两道细纹,一身华衣却透着不正经的成熟韵味,实实在在是位风流美妇——任谁也看不出,这副易容术底下,竟然是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

看着她从容写意的模样,宫羽纯哼了一声,突然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扬声朝着外面道:“还不请红姐儿去洗脸梳妆,妈妈有话要吩咐她,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不多时,西屋那边就有了动静,三个人的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了,宫羽纯低声道:“这个红姐儿是鸨母新近买来的,彼此之间不太熟悉,你不用担心被看穿。”

小姑坐在榻上,听正房门帘被人掀动,有丫鬟低声禀报道:“红姐儿来看妈妈了。”

小古嗯了一声,略一点头,却是朝宫羽纯瞥了一眼。

“我的事已经办完。接下来的任务就看你的了。”

宫羽纯朝着小古略一点头,转身也从后门离开了。

“妈妈?”

廊下房门外的丫鬟催问道。

“让她进来吧。”

小古在瞬间进入了角色,抚了抚头上的金海棠压鬓,悠然的坐在矮榻上摆弄着被鸨母弄乱的梳妆匣。

“哟,妈妈你还挺悠闲的嘛,急匆匆的喊我过来,不是要一起逃跑吧?”

随着这一声骄矜的嗓音,一名梳成凌云高髻的绝色美人儿在丫鬟搀扶下走了进来,只见她一身水红撒虞美人花缎衣,下系着绯紫月华百褶裙,身上还懒洋洋的披了一件雪狐长袍,却仍显得一派修身窈窕。

她行动之间袅袅妖娆,看来就不是好人家的女儿,纤腰扭动之间却让所有男人都觉得口干舌燥。

光是看到那身影,小古的心头就升起一种荒谬的熟悉感,等到真人露出脸庞,她整个人都呆住了——

眼前之人,竟然是红笺!

就算小古精明聪慧,计谋百出,此时也惊得目瞪口呆,圆睁了眼看着红笺!

怎会是她!!

红笺看到鸨母傻愣愣的坐在那不动,有些不耐烦的走过来,笑着晃了晃她的身子,“哟,妈妈这是魇着了,还是吓着了,你之前生张熟魏的不是挺能摆弄吗,这次出了篓子就成这模样了?”

小古仍然瞪视着她,直到那微凉滑腻而带着香气的手碰到自己臂膀,这才如避蛇蝎的闪开,沉声道:“你来做什么!”

“不是你喊我来的吗?!妈妈是真得了失心疯了吗?”

红笺更加不耐烦的挑高眉毛,“我来是以为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既然妈妈如此经不得事,那就各人顾各人吧——就算进官府衙门我也不怕,反正石巡检是妈妈的老客人了,要找也第一个找你算账!”

小古看到她那飞扬跋扈又卖弄风骚的模样就来气,想起她在地窖火场之中凶残恶毒的做派,险些让自己死于非命,心中的怒火就更盛!

她看一眼周围众人,沉声吩咐道:“你们都下去!”

等到众人都退下,小古冷冷地盯着红笺,“大哥派你来做什么?!”

红笺大吃一惊,脸上泛起激动害怕的红晕,倒退一步手伸入袖中,却被小古一脚踢出正中膝盖,吃痛得低叫一声跌倒在地!

小古上前一步,从她袖中夺走利器,竟然是一支侧边做成锋刃的鎏金掩鬓,切面能倒映出人影,端的是杀人越货、居家妆扮的利器。

小古将这掩鬓丢在地上,发出清脆响声,冷笑道:“你还有什么暗算人的物件,一并拿出来吧?”

红笺倒在地上,却是用那双娇媚大眼瞪着小古,眼波流转之间风流自成,若是有男人瞧见必定要身软骨酥,她略一思索,立刻明白了,“原来是你,如郡!”

她狠狠咬牙,却是破坏了那弱不禁风的娇媚美态,“你居然还没死!”

“你这种祸害都没下地府,我怎么会死呢!”

小古反唇相讥道,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就这么互相瞪视着,眼中都是无比伦比的厌恶和憎恨!

红笺知道从武力上自己讨不了好,气得酥胸起伏,怒声道:“怪不得,会首告诉我说,不久就会有人来与我接应,原来是你这个小贱人!”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入狱

“嘴巴给我放干净些!”

小古拿起桌上的胭脂花粉,兜头朝着她就撒过去,顿时弄得红笺一身狼藉!红笺惊呼一声被香粉呛得咳嗽,狠狠瞪着小古,却不敢上去跟她动手。

小古想起景语先前给她的计划书内容,这时才明白,所谓跟她一起行动的合作者,竟然是红笺!

两人都是相看两相厌,恨不得对方此时就死的心情,想到要跟对方合作,都是哼了一声,把脸侧过一边,互不理睬。

此时,外间突然响起马蹄和人声喧哗,小丫鬟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惊惶道:“妈妈,不好了,锦衣卫的军爷闯进来抓人了!”

好戏要开场了!

小古略微激动的目光一闪,随即却恢复了平静,她整理了下自己周身的饰物,缓缓的坐回矮榻之上。

她看都不愿看红笺一眼,目光平视前方的虚无,低声道:“等一下他们就要冲进来了,你做好准备,不要露出破绽才好!”

“笑死人了,我才是主角好不好,你只要演好这个鸨母就行了!”

红笺有些狼狈的从地上起身,拍打着身上的粉末,又捡起地上的插鬓收入怀中,冷笑道:“说起来,我还得喊你一声‘妈妈’呢——会首的计划不容半点差池,到时候你可别拖我的后腿!”

话音未落,一群虎狼般的黑衣人冲了进来,他们戴着毡帽,身着灰色箭衣,腰间一根皮带,脚下皮靴上铜钉碰撞有声!

他们旋风般的冲入,瞬间制住几个丫鬟,将房间和走道都团团围住,随即有一个年轻男子大步而入,神色严峻的看着两人,“你们俩就是这间行院的妈妈和姑娘?”

小古笑得娇媚答应了一声。“妾身就是。官爷有什么贵干?”

她娇滴滴的要起身,却被士兵横起的刀口一逼,吓得跌坐在榻上,花容失色之下,眼角的细纹却显得风韵更盛。

“跟我们走一趟吧!”

随即一群人涌上来,毫不怜香惜玉的把两人五花大绑,粽子一般的抗了出去,狠狠的丢在马上,随即一群人呼啸奔驰而过,周围院宅的人都吓得闭紧了院门。

昏暗的诏狱之中不见天日。顺着台阶向下走,视线瞬间失去了目标。脚下一个踉跄,却被人粗暴的拎了起来,不由分说的拖着向下,进入了类似大堂的所在。

方才被颠簸的马身把肚腹硌得生疼,小古忍住呕吐的欲望,竭力让眼睛适应周围环境,开始逐渐打量周遭——黑压压的铁栅栏一眼望不到头。火把那边是另一排密室,似乎有痛苦的呻吟声从那里传来。

没等她看清楚,就被人一把揪住压倒在地,套上了手枷和脚链,叮当作响之中,整个人都失去了自由!

一旁的红笺发出痛呼声,娇慵甜美好似雨后初露,让人色授魂与,那几个锦衣卫的兵士和军余们好似愣了一下。手脚也放轻松很多,给她用的枷也选了轻便短小的。

红笺朝小古飞了个得意的眼波,但下一刻,她被这四人拖了出去。

“你们要带我去哪啊,我要跟妈妈在一起!”

红笺惊慌害怕的嗓音响起,一路回荡在昏黑的甬道里。

小古知道她的用意,闭上眼,用耳静静谛听声音回响的路线和所在…半晌,她才又睁开了眼。

“轮到你了!”

粗暴的兵士将她拖起来,押送的路径竟是朝着那一排密室而去,越走近,那痛苦压抑的呻吟声就越响,出自多人之口,杂乱回响在空中,让人感觉毛骨悚然。

“进去!”

被人推进一间密室,里面竟是无窗无门,漆黑不见五指!

小古摸索着,在地上找到了一张矮凳,刚刚坐下,却突然发现密室之中却有另外一人的呼吸声!

“是谁?”

那人并没有答声,黑暗中,他的呼吸绵长而沉静,却好似择人而噬的猛兽,在暗处潜伏、等待着什么!

“到底是什么人,别装神弄鬼的!”

小古的嗓音已经露出仓皇的颤抖,身子也抖成了筛糠。

“你们跟石巡检,私下在做着什么勾当?”

“妾、妾身是真不知道啊!”

按照事先设定好的布局和计谋,小古尖声求饶道。

“账册上的毒,是谁涂在上面的?”

那人又继续问道。

他的嗓音冰冷,好似金玉钢铁碰撞之声,却完全听不出人类应有的情绪。

这个人,应该是刻意改变自己的嗓音!

小古心中暗忖。

他是谁?为何要这样?

这两个疑问在她脑海里回荡着,嘴上却是继续矢口否认,“这位官爷,妾身哪敢下什么毒啊,这必定是弄错了——”

她嗓音戛然而止,对方的手突然伸了过来,掐住了她的咽喉!!

“说。”

毫无情绪起伏的男人嗓音在她耳边回响,那手掌微凉而干燥,指尖略带薄茧,刺得她脖颈间的肌肤又痒又疼。

“妾身是真的不知——”

手掌在下一刻收紧,缓缓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唔…”

小古只觉得呼吸开始不畅,费力的扭动着脖子、张大嘴唇,却挣脱不了那人的铁腕钳制。

挣扎之间,她唇边的香脂抹在了那人的虎口之处,对方却毫不在意,继续用力。

眼前开始冒出金星,整个人的意识都有些漂浮,小古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喘息着低声道:“饶了我,我、我愿意说!”

手掌突然放开,她无助的跌落在地上,整个人大声咳嗽着,整个人发髻蓬乱散脱狼狈不堪。

那人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的在黑暗中看着她——虽然小古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注视。

“你可以随便编些谎话来。”

那人的嗓音在黑暗中听来,仍是冰冷毫无起伏,“但只要我查到有一字虚言,我就在你这纤纤手指上割一刀,把指甲生生地撬开——我想你是不愿尝到那种苦头的。”

虽然早对入狱有种种心理准备,但那人以如此平静的口吻说起这般酷刑,小古仍然觉得身上一寒!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而对面那人的眼睛变得更加闪亮——小古知道,这一局演得火候到了。

她低声抽噎了两声,咬着嘴唇貌似为难,终于开口道:“此事,大概跟白翰林有关…”

“白翰林?”

黑暗中那人似乎也为之一惊,好似脑海里完全想不出这个名号对应的人物。

“是太子詹事府的属官,上一科的进士,不到三十的年纪,跟我家红姐儿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一见面就对上眼了…”

小古以凄惶害怕的嗓音开始讲述,而随着她断断续续的说话,对面那人散发出的气势也越发严峻,整个牢室都沉浸在一种让人窒息和恐慌的气氛之下!

广晟站在黑暗之中,听那鸨母带着哭腔的嗓音叙述着,眼中异光连起,心中却已是波澜万丈!

据这个姓赵的鸨母所说,石巡检是这里的常客了,她之前养着另外几个姑娘的时候他就频频前来,简直是把这间行院当做他的办公场地了——倒不是这里的姑娘多么国色天香,而是因为这是他熟悉的地盘,跟人会面谈事都比较安全妥当。

巡检只是八九品的小官,实在是不入流,但他掌握着交通要道的通行检查职责,若是在穷乡僻壤那简直是没人正眼瞧他,但他掌管的却是江宁县,这里不仅是靠近北直隶的交通枢纽,更是贴近应天府金陵城的天子脚下,随便发几张通行证,放一些违禁的人或是物品出入,石巡检就赚得盆满钵满了!

但国朝以来,从上到下都有职权制衡之力,石巡检最怕的就是巡按御史发现蛛丝马迹,就算是兵马司和地方卫所,一旦抓到他的把柄,他不仅肥差不保,连性命都要搭上去,所以才把这间行院弄成了自己一个据点,从鸨母到丫鬟上上下下都收了他的金银,绝对不会漏泄。

“跟石巡检来往的人很多,三教九流大都有,但最近跟他打得火热的,却是在太子詹事府当官的那位杜翰林。”

鸨母的话在他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广晟面上不变,心中却是知道此事越发棘手了——

追查金兰会的同党,一路顺藤摸瓜,竟然发现此事跟太子的手下有关!

这怎么可能?

太子乃是储君之尊,未来的天子,怎么会去跟建文余孽的金兰会搞在一起?

广晟的目光停驻在那鸨母身上,黑暗中看不清她的神色,却听到她害怕得低声抽泣着,随即好似掏出了帕子来拭泪,一股如兰似麝的浓香弥漫在牢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