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使刘勉站在院子中央。众人之后,缓缓开口说道,他是练过内家功夫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得很广,在众人耳边嗡嗡回荡。

“混账大胆,你们要跟纪纲一体谋逆吗!”

对面街心爆发出更大的怒吼声。暗夜里听来,却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那滚落在地之人好似是将首,狼狈爬起后躲在木包铁的长盾之后,高声继续喝道:“你们都是拿得圣上的俸禄。没必要陪纪纲一起赴死,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他顿了一下,见暂时没有冷箭继续,又娓娓劝说道:“纪纲指挥使可敢出来当面一晤?下官以性命担保,只要您束手就擒。绝对不牵连其他——锦衣卫衙门上下都是你的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你也该为他们考虑着想啊!”

不知是人有急智还是有智囊谋划,这番话却是比刚才厉害多了,也说到了点子上。锦衣卫出去的都是跺脚也得让地面颤三颤的强人。但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对纪纲心悦诚服的一回事,但真要提着全家脑袋跟他造反,估计也没多少人能做到。

“本官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纪纲大人愿意孤身出降,其余人不仅能得到宽赦,还能列入戴罪立功的保奏名单,封妻荫子飞黄腾达!”

这话更是诛心恶毒,但针对人性弱点往往却最是有效。

夜风呼啸更加猛烈,云层中的雷光闪烁不定,街心和屋脊上有尘土飞扬盘旋,整条长街寂然无答,只有那闷雷的声响越发沉郁钝长。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站在望楼之上的纪纲却是淡然垂眸,微微一笑之后轻叹道:“这人太啰嗦了。”

他转而看向广晟,“你来吧。”

“好。”

广晟慨然应诺,内力催提之下,开口喝斥——

“你开口闭口提到圣上,可有哪道圣旨是让你如此大张旗鼓杀进锦衣卫衙门?圣旨上可有写要将锦衣卫上下全数擒拿?”

他的嗓音清朗悦耳,回荡在长街四周,并不让人觉得如何飞扬跋扈,却让并肩而站的纪纲对他赞赏一笑。

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

圣意只可能让他缉捕纪纲,在案情未明前绝无可能将锦衣卫一锅端了。当然,要是纪纲失势,圣上又对他们的能力和忠心失望,那时候就是墙倒众人推的下场了。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广晟继续道:“既然并未要擒拿我等,又何来宽赦一说呢?这种虚言恫吓的手段吓吓城外卖菜的百姓还行,拿来用在锦衣卫身上,未免太小看我们了。”

顿时四周气氛为之一松,众同僚听到他的回答,心中也是亮如明镜,顿时一片声说笑喝骂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后,锦衣卫这边的气势反而高涨起来。

对方见势不妙,强辩道:“虽是缉捕纪纲一人,但汝等若是负隅顽抗,也是一体同罪,出动大军乃是防患未然。”

“纪纲大人并未坚持顽抗,若是你孤身一人入内,他也必定愿意以礼相待接受旨意。”

此时此刻,广晟的口才也是相当精彩,用同样话题将了对方一军,“怎样,下官也以项上人头作保,只要这位大人你解散大军,孤身进来,绝对保证你性命安全。”

对方的阵营里毫无声息,实在也是没法回答。

广晟轻笑一声,又补充了一句,“圣上让你来缉捕纪纲大人,你却摆出两军大战的阵势,这位大人你究竟是奉了圣意呢,还是别有用心?”

他轻飘飘的嗓音传入五军都督府众人的耳中,却是显得诡异而神秘,“你究竟是想来抓人呢,还是想替某人来杀人灭口?”

这个罪名对方可承受不了,怒极之下喝骂反驳道:“你这是血口喷人造谣污蔑!”

“只要你敢孤身进来,我立刻为我的造谣污蔑跪地道歉。”

广晟简直跟他卯上了,对方气的七窍生烟却无可奈何,一旁的纪纲低声问道:“万一他特别有种真的进来了,你要怎么办?”

广晟看着他转动了下眼珠,特别无辜诚恳的说道:“那就把他拿下屈打成招,以我们锦衣卫的刑法,想让他招出谁是主谋都行,到时候情势就掌握在我们手上了——那时别说跪他一次,就是让我扮女装博他一乐都行!”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宿敌

纪纲听了禁不住大笑起来,而下面的锦衣卫官员校尉们也纷纷鼓噪,“有种你进来啊我喊你爷爷!”。

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使真要交出纪纲,也不能任由这群人随意冲入决定生死——锦衣卫自从成立以来,向来掌握天下人的生杀大权,哪有这么窝囊无为的时候?

此时纪纲却收敛了笑容,终于开口了。

他的嗓音平淡不见波澜,沉然传遍四方,“你们大军呼啸而来,手中旨意是真是假,本座也无法判定。但锦衣卫衙门乃是圣上亲设,非刀兵可以轻亵——一刻之内,统统给我退出街外,否则立杀无赦。”

这话够稳,也够狂,纪纲任由狂风吹拂自己的长发,涓狂之外更见潇洒不羁,他转头凝视着广晟道:“你头脑清醒又有大局观,我总算能略微放下心了。这边的事就交给我吧,你可以去执行‘那个任务’了。”

说到此处,他的嗓音清淡而平静,却有一种风暴顶端的凝重和紧迫!

广晟心中一震,藏在袖中的双拳紧握,眼中闪过一道光芒——那是兴奋混合着紧张的情绪!

两人的目光相对,彼此真正的心意已经不言自明,各自点头,最后看了对方一眼,广晟便开始收拾背上的包袱和装备。

黑巾蒙面,弓弩齐整,一切准备停当,他脚下一纵,飞鸟一般从望楼的侧面滑掠而下——

惊险,却是极快的一瞬!

脚尖落地时,耳边的风声呼啸宛如鬼哭,他动作快如闪动,却又如鬼魅般不发出一丝声音,接连起纵掠跳之下,已经悄无声息的潜出了锦衣卫衙门的范围。

“什么人?”

越是靠近街心就越是危险。对方感觉到屋脊上黑影闪过,喝骂声中长箭如雨疾射而来,广晟闪身挪移。局面惊险万分。

下一刻,锦衣卫的望楼之上。纪纲的声音响起,“一刻已到,看来你们是选择刀兵相向了。”

暗夜里突然亮起一盏灯,照亮了他高踞望楼的身影,随即有无数弹丸从高墙之上射下,街心的官兵顿时发出惨烈的哀嚎,倒下了一大片!

伤口处糜破一大片。铁砂火石深嵌入肉,十分棘手,那五军营的大将见了,顿时面色难看。颤声道:“是火铳!锦衣卫怎么会有这东西!”

火铳射程厉害准头很高,乃是神机营的绝密武器,平时管制严厉,一铳一弹都不准流失在外,锦衣卫只是皇帝亲军。竟然能弄到此物,简直是骇人听闻!

“你们果然是有谋反之心!”

话音未落,又一阵手弩疾射而来,锦衣卫衙门似乎内藏无尽的长距离兵器,根本不容他人靠近。

“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

五军营的统兵大将狂怒之下。大喊:“弓箭手和盾手给我冲上去,后队把云梯给我送来!”

竟是一副要攻城的架势,至于方才发现的可疑黑影,早就被众人忘在脑后了。

广晟在屋檐高墙之间疾奔飞掠,目标乃是城中央的皇宫大内。

此时宫门已经下钥,要唤开宫门,只有“告急变”一个办法!

“急变”乃是将书信从宫门缝隙塞入,一般是城中有大变,禁卫不能有丝毫耽搁,必须立刻唤醒皇帝起来处置!

而纪纲的要求便是——在丑时前将这封密折送至皇帝御前,让他亲自过目!

想到这,广晟紧了紧背上的包袱,布包之内藏的密折他只匆匆看过一遍,却是字字句句入心。

上面呈报的,是汉王朱高煦多年来暗藏的勇士私兵和甲胄武器,光是来源就密密麻麻写了四页,涉及的朝臣大大小小有五十多人!

皇帝对太子猜忌颇深,更认定纪纲与他勾结,暗中藏兵意图谋反,铁证如山之下,纪纲已经无法辩白,那就只剩下一条路——把对手也拖下水!

没有道理只曝光太子的阴私,而让汉王顶着“勇武直率”的头衔继续横行京城!

除此之外,更是向皇帝昭示锦衣卫的作用——这些资料都是绝密收藏不露半点风声,锦衣卫却迅速收集齐整,这般非凡能耐如何不让人心惊!

风声在耳边呼啸,此时此刻广晟又想起纪纲的话——

我可以死,但锦衣卫不该被裁撤闲置!

铮铮有声,慨然壮志。

他心头涌起一种又热又酸的况味,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

整个金陵都陷入了沉睡,他感觉到头顶有淅淅沥沥的雨丝飘下,正要抬头去看,眼角却瞥见一股寒光——说时迟那时快,他侧身一闪,一道银光擦着他的面庞飞过,顿时一缕鲜血滑落下来。

他警惕的扫视四方,却只见无尽的暗色笼罩,不见任何人声。

他站定原地不动,脚下的瓦楞却是咔嚓一声,碎为数块,细小声响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

下一瞬,他纵身而起,龙狼般狠戾踢出一脚,碎裂的瓦块化为绝佳暗器,朝四方溅射而去!而就在此时,他的身影宛如青烟般捉摸不定,竟然绕到了屋檐的另一侧。

对面平行的房舍屋顶,一道人影匆匆躲闪,宛如鬼魅般从眼前掠过!

终于抓到你了!

广晟扯下背上铁弓,力尽于臂射、瞬间连环射出三箭!

箭头射中屋檐下的铁马,顿时火星四溅!那人刚刚闪过,又是连环三箭,封死所有退路!

那人看似陷入绝境,却是腰身向后一仰,以难以想象的柔软身姿闪过两箭,却被最后一箭射中发绳,顿时一头青丝逶迤而下!

广晟双腿一蹬直射而去,在墙上一个接力,瞬息之间已经到了对面屋脊,落地时已拔剑在手朝对方刺去,黑暗之中只见那人双眸宛如寒星熠熠,身着全黑夜行衣连面容也蒙住——她也颇有急智,没等广晟落地,一撒手便是一阵蓝色烟雾!

那烟雾香味甜腻,广晟才吸入一口便暗觉不妙,瞬间闭气却是手脚一软,顿时对方手中的银匕便疾射而来,他极为狼狈的就地一滚,落到了屋檐最低处,咯噔踏破几块瓦,这才稳住身形。

“嗯,竟然是你?!”

这熟悉的香味一出,广晟心中便知遇上了老对手——对面那个神秘的黑夜女子,正是屡次与他对敌的金兰会十二娘!

第一百五十九章 爱杀

竟然是她!

广晟心中一凛,眼中升起冷厉光芒,脚下灌注真气,瞬间已将戒备提高到十二万分!

暗夜寂静,两条身影快如闪电,轻如鬼魅,各自蒙面身着夜行衣,在长街两侧的屋檐上警惕对峙!

广晟握紧弓身欲射,对方却也发出一声轻咦,好似也认出了他,将垂落的浓密黑发迎风一扬,那蓝色烟雾便随风更加扩散!

广晟闭气快速在屋顶奔跑,那神秘女子却也紧追不舍,一道银光好似天外飞仙般回旋飞越,从街道对面的屋顶上穿梭刺杀而来!

广晟以铁铸弓身抵挡,利器碰撞之下火星四溅,他身影挪移,那银光却安如活物一般,以刁钻不可思议的角度再度疾射而来!

暗色夜空之中,他匆匆一瞥,却有白亮银丝划过眼前!未及躲闪,那短刃又追至眼前,他终于看清这银丝系在短刃尾端,对方以腕力催动卷起,论起娴熟灵动已臻化境!

当的一声,两人各自震退半步,却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死死盯住对方!

“又见面了,十二小娘子!”

广晟扬声调侃道。

“又是你啊,锦衣卫的高官大人!”

那女子嗓音沙哑平板,显然也是经过伪装的,“上次你那么威风凛凛的审我,这次为何却藏头遮面,像老鼠一样偷偷溜走?莫非锦衣卫真要树倒猢狲散了?”

两人口中说笑,实则却是紧盯对方动作,不放过每一处破绽!

那女子手中银刃悬丝又出,广晟抓准时机顺利躲闪,正要还击,眼前突然白光一盛!

不好!

无数银点宛如飞蝗夺日、暴雨梨花一般袭来!

他不顾形象躺平,沿着光滑的屋檐青苔向前滑去。耳边只听到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侧脸看时,只见无数小银锥密密麻麻射中屋顶。整片屋脊已被射成刺猬一般,吱呀连声过后。轰然倒塌下来,房中的百姓顿时发出惊骇的尖叫声!

真是逼人太甚!

广晟心头火起,却并未轻举妄动,反而伏在断裂的残垣附近静静等候!

“出来吧,你今日注定不能活着离开此地。”

那般淡漠无情的语调,仿佛只是宣告一件最简单之事,广晟心中怒意更甚。整个人却越发沉着冷静。

咔嚓咔嚓…银锥落在身旁的动静好似冰雹,他继续蛰伏着,等待对方接近!

死一般的寂静,突然有瓦片连续动摇的声音。混杂在雨声淅沥之中,几不可闻——她已经到了这一侧,而且在不断接近!

广晟握紧了手中的长弓!

天空渐渐飘起了雨丝,小古一身黑衣,轻灵如仙的挪移飞跃。

她的步伐宛如羽毛。让人无法捉摸轨迹,看似轻松的表象下,却无人发觉她的额头已经见汗!

这一场激烈的追杀突袭,也耗尽了她大半的体力。而体力对于女子来说,本来就是弱项。

那一大片黑魆魆的瓦砾残垣半悬在空中。好似一张睁大的狰狞之口,正在等待她进入陷阱。

小古摇了摇头,将这种莫名的不安感甩去,她手中银刃在空气中划过轻盈弧度回到手上,凝神警惕戒备。

仍是一片死寂,那锦衣卫的少年好似整个人都从这天地之间消失了。

小古的黑眸熠熠,凝神屏息缓步前进——下一瞬,她的眼前突现黑色身影和长剑银光!

小古射出手中短刃,正中那人的要害,她却并未萌生胜利的兴奋,反而心中古怪!

等她看清眼前的黑影只是一件抛出的外袍裹着长剑时,她心知有诈,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剧烈的痛感袭中她的右胸,鲜血喷涌而上,染红烧灼了她的眼,整个身体都好似失去控制,断然从屋顶上滑落…

她最后看见的,是那人站在残垣的木梁上,弯弓搭箭的沉着英姿!

无尽的黑暗…只有那人身上染满雨水的反光,隽永、冷酷,强大!

广晟剧烈喘息着,发觉手臂已经酸得抬不起来,而脚下的半根木梁也不堪重负,发出吱呀的断裂声。

他踉跄着下来,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口中跃出!

他抛出衣袍和佩剑,只为迷惑对方取得一瞬间的机会,间不容发射出一箭,却是看都未曾看清,只凭冥冥之中的直觉和判断。

空中传来清晰的裂帛之声、箭入人体的轻微裂响,他当时抬起头,却只能看到那个纤细敏捷的身影,像断线风筝一般跌落下去!

终于射中她了!

不知怎的,他毫无艰难取胜后的狂喜,反而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惆怅。

青石板的街上,因为水光而显得润泽闪亮,他喘息着,一边跳下屋顶想要看清楚她的面容——下一瞬,四周散开一阵浓密的白雾,等他踉跄着跳开,地上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迹,只剩下一大滩鲜血在雨水里蜿蜒扩散,渲染出惊心动魄的颜色。

夜近亥时,梆更的声音混着雨声 远远传来,宛如梦幻,整座金陵城的人都好似进入梦幻,而靠近皇宫西侧的大理寺衙门里却是灯火通明,其中一间公房里,却有一人正在埋头书写。

公房并不宽敞,四周堆满了书籍宗卷,却是井井有条,风雅之中更见博学。

一旁的长凳上,坐着一个娇美窈窕的身影,却是有些不安,将手帕都揉捏得不成样子。

“你的计划到底能成吗,如郡她会不会失手?”

埋头书写的那人头也不抬,直到写完最后一笔,这才抬起头,“红笺,你太过慌张了。”

“我只是不信任如郡那丫头而已。”

红笺蹙眉,说不尽的娇弱好看,眼珠却是闪烁不定,“她虽然有几分能耐,但锦衣卫派出高手呈送密件,她真能拦住吗?”

她偷偷瞥了那人的脸色,嘴甜如蜜的笑道:“我信不过她,还能信不过你吗?以你的聪明能耐,必定还有后手,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那青年书生微微一笑,不回答却也不曾否认,红笺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笑吟吟的走上前去,挽了他的臂膀,撒娇卖俏道:“阿语,你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连我也不能说吗?”

第一百六十章 好戏

身旁便是温香软玉,美人旖旎,景语却不为所动,似笑非笑说道:“别忘了你现在是戴罪立功的阶下囚。”

他的目光瞥向她,仍是那般和煦含笑,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笑容是毫无温度的。

“回去原位坐好吧。”

他淡淡说道,并不疾言厉色,红笺却是一句娇嗔也不敢有,乖乖入座。

景语将写完的文书节略轻轻吹干,递给红笺,“等一下就会有个重要人物来听你的供述,你就照着这上面的来说。”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