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前锋的锦衣卫军士见他不动,靠在门边也不肯进入——其中就有李盛,他对着纪纲大喊,却只换来后者冷冷一瞥,“你们想抗命吗?”

都指挥使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李盛压住满心惊怒,竭力劝说道:“大人,外面太危险了,您还是撤回来吧!”

北镇抚使刘勉此时也气喘吁吁的从诏狱跑来,趴在墙头冒着如雨弹箭大声骂道:“锦衣卫上下还没死光呢,哪里用得着你跑出去送死!”

纪纲微微一笑,满染风霜的眼角微扬,显出超越年龄的俊逸魅力,气度斐然之外更见淡定从容。

“老刘你这是咒我呀,我还没有这么不济呢!”

纪纲淡然笑言,目光巡视四方,眼神并不凶狠,甚至带着闲适的空渺,不知怎的,触及他目光的将士都心中一震,不敢再抬头直视。

只有萧越昂然抬头,与他平视对眸——他此时也感觉眼角微微刺痛,那人的目光宛如实质。

“果然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啊!我们终究是老了。”

纪纲轻叹一声,端详萧越的目光带着赞赏,“我知道你,出身书香翰林之家却偏偏投入行伍,英俊斯文容易让小小觑,今日却让我锦衣卫上下饱尝败绩。”

萧越不卑不亢答道:“愧不敢当,这藤甲能制成,也是多亏了一位良医,并非都是我之功绩。”

“不骄不躁,日后必定大有成就。”

纪纲点头赞道,突然手中佩刀举高指向他,“可愿与我一战?”

锦衣卫那边一阵鼓噪声,那些将士齐声喊道:“大人不可亲身犯险!”

“你们都闭嘴,退回去把门关上!”

纪纲冷怒喝斥道,听身后没有动静,“这是连我的命令都不听了?”

众人面面相觑,墙头的刘勉以为纪纲想要拖延时间,眼珠骨碌碌一转,低头示意他们照办。千疮百孔的铜环朱漆大门终于关上,随后响起忙碌奔跑的脚步声。

这是要跟他单打独斗一决高下吗?

萧越眼中闪过寒芒,知道眼前这一仗并不那么简单,对方甚至是在拖延时间。

“你们奉的圣命不是捉拿纪某吗?只要你能赢,一切听凭你意。”

话已至此,萧越不能再推辞,他跳下马,众人连连退后,为两人空出一片场地。

纪纲的横刀一闪,宛如妖异鬼魅游走四方,萧越周身笼罩在这份光芒之下,宛如大海中颠簸的小船。

两人交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萧越就感受到对手的强大压力,但他冷静应对,终于抓住对方一个破绽,长剑直挑过去,却并未遭到意想中的格挡,反而长驱直入,直刺对方的心口——

这怎么可能?!

长剑触及肌肤见血的那一瞬,他见到纪纲脸上平静笑容——那是从容赴死的悠然!

第一百六十六章 后生

长剑直刺而入,鲜血四溅喷涌,萧越知道不好,但高手过招实在没有留手的余地,竟是无法收回力道,继续贯体而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有一道银光飞入,打在他的长剑刃口,巨大冲击之下,萧越虎口开裂流血,长剑脱手而出,在纪纲胸前拖曳出很长一道血痕,当啷一声落地。

“住手!”

一声大喝,穿透雷声与雨点而来,“奉太孙殿下之命,两边都暂罢干戈!”

太孙?!

众人听到这一声称呼,心头都是一震。

萧越回头看去,只见一骑疾奔飞驰而来,雨幕潇潇中显得气势如虹,凛然威仪让人群都不由的分成两边,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得得马蹄声中,那骑士很快就来到长街这头,官衙之下。

萧越看到他的面容,顿时心头惊愕——

“是你!”

“好久不见了,萧家表哥。”

广晟翻身下马,仍是那般轻佻不羁的模样,看到眼前这一幕惨景,眼角却似有火光流溢。

他翻手拿出一面金牌,“这是太孙殿下的禁宫腰牌,请萧将军暂时罢手吧。”

萧越皱起眉,对他这般模样最是厌恶不惯,心中暗忖他为何摇身一变,混到太孙那里去了?

若是他人贸然插入,以他的刚直不阿,必定毫不犹豫的驱赶,但广晟搬出皇太孙朱瞻基来,却让他不敢以等闲视之。

这位太孙殿下,自幼在今上身边学习弓马和诗书,还曾伴随他远征蒙古,祖孙二人亲密无间——比起深受忌惮的太子,太孙殿下才是当今永乐皇帝的心头所爱。

他居然插手今日这棘手局面,实在让人料想不到!

萧越犹豫了一下,却仍然断然拒绝道:“我奉圣命平乱而来,太孙殿下的意思,恕我不能领受。”

“太孙殿下又没让你私放钦犯。只是让你静等片刻而已。”

广晟深深凝视着萧越,又轻蔑的瞥了一眼惊恐不安的黄偏将,话中有话的笑道:“有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迫不及待要杀人灭口了,萧将军自诩高洁,应该不会跟他们是一伙吧?”

萧越面沉似水,冷然道:“谁是谁非我一概不管,但军令如山,天亮前必须擒拿纪纲回报。”

“太孙殿下已经前往陛下停驻之处,亲自回报了。”

广晟冷冷一笑。手中金牌在雨水冲刷下越发熠熠。“他的身家性命都托付在我手中的腰牌上。论起前途,他可比你贵重要紧多了——萧将军又何妨一等呢?”

见萧越眉头深皱却没有再做声,广晟就当做他默许了,他大步走到纪纲身前。见他胸前鲜血直冒,脸色惨白却仍然以剑驻地屹立不倒,连忙上去要搀,却被纪纲断然甩开。

大雨倾盆之下,纪纲摇摇欲坠,一双狭长凤眸却是飞扬不羁,越发显得冰寒孤傲,他高声喝骂道:“本座就算虎落平阳,也轮不到你这旗手卫的少爷来可怜施舍!”

四目相对。他一双黑瞳看似冰冷,最深处却升起了欣慰和信赖的笑意,对着广晟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广晟知道他是为了替自己遮掩身份,让自己这个旗手卫的虚衔能继续存在下去,他心中一痛。却是一个字也不能多说,只能以目光示意。

广晟打量着纪纲,见他胸前的伤痕并不算深,也没有正中要害,总算略微放下心来,但风雨交加之中,鲜血却一直往外冒,他咳了一声,油嘴滑舌的笑道:“纪都使还是这么威风凛凛,可你这么着,血都快流干了——你要是一倒下,锦衣卫可就是树倒猢狲散了!”

臭小子,你才是猢狲!

纪纲知道他是在劝自己治伤,又好气又好笑的瞪了他一眼,却终究接受了他的好意,冷声道:“拿金创药来。”

广晟看向萧越,萧越颔首,顿时就有两名军士送上膏药,纪纲接过敷上,又撕下衣角包扎伤口——他久经沙场,手法娴熟精准,一会儿胸口的血就止住了。

“好大的雨啊,今夜真是热闹。”

纪纲四顾而望,喃喃低语了一句,随即笑着叫住了那两个军士,“既然用了你们的药,不给你们一点回礼也显得我太过小气。”

说完,他丢下长剑,伸出了手腕,淡然道:“把我绑了吧?”

什么?!

广晟一惊,纪纲双眼一眯,眼中冷光却是瞪住了他,随即催促那两个被惊呆的军士,“怎么,绑人没学过吗?”

他说着话,瞪着广晟的目光却似磐石般坚定,又像名剑般锐利无双!

这是他的决定,不容任何人置疑!

广晟咬着唇握紧了拳头,想冲过去把他打醒,更想跳上马将他劫走…这些激越而危险的设想在他脑海里盘旋不定,却终究狠狠的沉入心底。

“大人,不可以!”

见纪纲束手就擒,锦衣卫官衙内发出惊呼反对声,有人挣扎着打开门要冲出来,却又似乎被人抱住拖走,门板砰砰作响,好似有人以头用力磕着。

纪纲垂眸不语,暴风骤雨中,晶莹水光从他眼角滑过,再抬头时,他却头也不回,提气发声却是对着官衙内众人说的,“你们都给我听着,不许乱动放箭,一起静待圣意裁决。”

即使身受重伤,即使五花大绑,他仍然站得笔直,冷然好似千年寒冰。

圣意吗?

广晟顿时想起他先前所说的:圣意飘渺难测,我们身为凡人,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战斗到底!

这一瞬,广晟心痛如绞: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是彻底捐弃了自己的性命和名誉,只为了保全锦衣卫这个组织!

雷声隆隆,雨声哗然,单调声响中更显出诡异的死寂,这一刻,对峙的两边都陷入了静默,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等待一个结果,一种命运。

而无边的黑暗已经逐渐被雷电驱散,天边隐约有熹微的云光,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走到了尾声。

天近黎明,大理寺之内却是五步一哨戒备森严。

属于主官的书房和起居室早就被小黄门整理干净,又燃起了线香。

室外风雨未减,室内却是灯光明亮,两人正在对弈,一个是精神矍铄而威严的老者,另一个却是唇红齿白的少年。

“你这一着,太过鲁莽了。”

老者淡淡说道,也不知是在说棋,还是在说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催命

面对那老者淡然无波,看不出喜怒的表情,那少年却不像其他人一般诚惶诚恐,一派轻松的笑道:“阿爷,您曾经说过: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那少年英姿勃发却又儒雅可亲,虽然穿着便服,但周身却透出一种上位者的尊贵。

“我也教过你快刀斩乱麻。”

老者淡淡瞥了那少年一眼,“纪纲这个人留不得了,留着他只怕牵扯更多。”

这个话题让一旁躬身伺候的宦官冷汗直冒,那少年却不见一丝惧怕,反而道:“我知道阿爷你保全阿爹,也是一片苦心。”

“哼,这个孽障!”

老者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少年放下棋子就要请罪,老者却挥手阻止道:“此事你不要多管。”

少年朱瞻基碰了这个软钉子,面上却是不急不躁,两个人手谈了一盏茶的时候,他放下一枚白子,满盘的局面顿时活了起来,“这半边已经尽入我手。”

朱棣一愣,随即大笑出声,“居然被你赢了。”

朱瞻基笑着收起两边的棋子,玉石棋子清脆的响声中,他继续道:“我刚才是使诈来着,让您以为我要坚守中央,实则却是在左下角小飞…”

他看了一眼祖父,意味深长道:“可见真龙天子也有打盹的时候。”

话锋一转,他又道:“不过,欺瞒使诈只能一时,早晚会被人发觉的。只是下棋可以复盘,人的性命却不能重来。”

朱棣皱眉,却并未发怒,只是沉声道:“因此你建议留下纪纲一命?”

“脓包总是挑破的好,我也想知道阿爹究竟涉入多深。”

朱瞻基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果断。

“那可是你阿爹,我的亲儿子,查清楚了又能怎样!”

朱棣凝视着自己最宠爱的孙子,后者抬起头来,清澈黑眸中闪过忧伤。随即却低声道:“可我也是阿爷的嫡长孙,大明未来的继承者。”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眼眶也慢慢发红,却仍是熠熠迎视着祖父,毫不退让,“若是中间有小人作祟,离间我天家骨肉,那我阿爹岂不是冤枉?!”

朱棣凝视着这寄以厚望的爱孙,耳边听着他口口声声“阿爹”,虽然话说得狠绝。却仍是在替太子开脱。心中顿时百味陈杂。一种复杂的酸楚和愧疚弥漫在心头。

他心头火辣辣的,垂眸半刻,终于叹道:“都依你。”

没等朱瞻基露出轻松神色,他又道:“不过。锦衣卫那边仍然要严查——他们只是皇家手里的刀,若是不是顺手,就没必要委屈自己,太祖皇帝当年也曾经裁撤缇骑。”

他顿了一顿,想起方才那个薛语所言,“锦衣卫瞒上欺下,多有民怨,况且彼辈好勇斗狠,在京城之中呼啸肆虐。对景儿发作起来,只怕连皇城大内也要受其逼凌。”

他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却听朱瞻基道:“他们有个年轻将官,姓沈,出身济宁侯府。急匆匆跑到西华门前有急事觐见,被淋得落汤鸡似的…我让他宣完手令就赶过来,阿爷您不妨见见?”

“是他?”

朱棣立刻想起了那个端秀美貌的青年,“是他,他有什么急事?”

随即他又想起红笺所招供的“锦衣卫狠抓疑犯,准备栽赃嫁祸给汉王”,顿时眼中闪过狂怒火光,冷笑一声,“是要来告汉王的黑状吧?”

他怒不可遏的来回踱步,冷厉眼神扫向一旁的朱瞻基,原本和煦疼爱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猜忌阴冷——

难道连瞻基都参与此事,跟他父亲沆瀣一气,要给汉王栽赃?

后者感受到他情绪的转变,一时愕然,不知为何他会勃然大怒。

“宣他进来,朕倒是要好好见识一下,锦衣卫都查出了些什么东西?”

朱棣的口气轻渺淡漠,却让朱瞻基背上生出冷汗来——这是他真正雷霆大怒的前兆。

“这人必定是来告你叔父的!”

朱棣冷笑之下,说起方才听到的一幕,而朱瞻基一颗心却是沉到了底,他不由的为广晟担忧起来。

广晟打马前来,没等休息就被引入觐见。

此时以是黎明时分,闷雷和闪电已经停歇,雨仍然哗哗直下,在屋檐下等待了不到一刻,浑身再次湿透。

进入房内后,广晟依礼叩见,却敏锐的发现气氛压抑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来。

“起来吧,你今日前来,究竟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讯息要说?”

广晟用眼角余光瞥见,皇帝身旁,正站着那位太孙殿下,他面无表情,瞳仁最深处却闪现一道焦急光芒。

他皱着眉朝广晟摇头示意,动作微小几乎看不见,广晟心中咯噔一声,藏在袖中的密折捏得更紧,“微臣确实有急情上报…”

他停了一下,断然道:“有人暗中纠集人手,私铸武器,准备图谋不轨。”

一旁的朱瞻基听到这里,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

他知道广晟最后的底牌,就是那道密折,上面有汉王藏匿人手私造兵器甲胄的详细证据。

原本这是个大杀器,但他却刚刚得知:有人棋高一着,提前用口供反告锦衣卫准备污蔑汉王,为太子扫清障碍。

这样一来,广晟手里的证据,就不是什么底牌大杀器,反而是他诬陷亲王的证据,是一道催命符!

朱瞻基想到这,拼命朝广晟眨眼,指望他看懂自己的意思。

虽然与这人才认识两个多时辰,对他的才华性情却颇有投契欣赏之意。

今夜,他原本是在南内的太孙府内跟孙氏小酌,灯下看美人正是旖旎——孙氏是新封的太孙嫔,原本是他母亲太子妃张氏亲自择定的儿媳,选入宫中教养多年,与他可算是青梅竹马,同窗切磋。这么一对金玉良缘,却在正式册立太孙妃的时候平地起了波澜——钦天监竟然声称“后星直鲁也”,朱棣派人去山东地面寻访,斟酌之后决定另立胡氏女为后,原本内定的孙氏便落了空,为了不让她出宫另嫁,朱瞻基费尽心思才让她以选秀的名义留下,费尽周章才为她讨来太孙嫔的封诰。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的洞房花烛夜,朱瞻基与孙氏私语盟誓,正在说着情话,却冷不妨屋顶一块瓦被揭开,一道人影飘然而入——

“所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太孙殿下你大祸临头,竟然还有心思儿女情长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救驾

随着这近乎大逆不道的言语,出现在他眼前的,便是这个美貌更胜女子的沈广晟!

当时孙氏慌乱正要叫人,朱瞻基却是觉得此人危言耸听,“本殿整日闭门读书习武,能有什么大祸?”

“我知道太孙的依仗,不在太子,而在今上。”

事关紧急,广晟也来不及跟他客套,直截了当说道:“即使太子风雨飘摇,您仍然是皇上信赖爱重的太孙,地位可以确保不坠。”

朱瞻基眉头深蹙,正要喊一声胡说,却听广晟笑道:“圣上曾言:若非有此贤媳佳孙,大儿更是不堪!这话总不会有假。”

这是朱棣亲口褒贬的话,大内禁宫之语不得外传,这人又怎么知道?

朱瞻基目光闪动,那人却深施一礼,拿出表明身份的金牌,朱瞻基一下便认了出来,他让孙氏退下,沉声问道:“你是锦衣卫之人?”

他微微一笑,少年的锐气和矜贵一闪而过,“大祸临头的人是阁下才是,怎么有闲心来我这做梁上君子?”

“锦衣卫一旦倒下,太子就要坏事,而幕后主使下一个针对的,就是太孙殿下您。”

广晟微微苦笑,眼中光芒却是犀利无比,“叔叔夺了侄子的宝座,在我们大明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