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会那边,你暂时不要跟任何人联络,好好休养一阵子。静待时机再说。”

小古抿唇,唇角的线条是沮丧和不甘,“他们只怕都要视我为敌寇了…这事又确凿无疑,难以解释。”

无声一叹,她低声道:“也只能这样了,我去城郊住几天,等伤好了再回侯府。”

小古叹息道,随即问起了秦遥,“锦衣卫那边怎样了?”

那一夜的激战,最后却意外失手被那人所伤,随即又匆匆赶去救出那些女眷,也不知时局已经闹成什么样了。

秦遥目光闪动,“锦衣卫那边已经停止反抗,纪纲自愿束手就擒。”

“什么?”

没等小古震惊,秦遥又说起那件轰动京城的“火炮轰击圣驾”的行刺案,“据说是沈家二房的庶次子在火场中将朱棣祖孙救了出来。”

原来如此,小古这才彻底明了,所谓的救驾之功原来是这样,怪不得突然有旨意让少爷袭了爵位。

听完这惊心动魄的一连串事件,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短短两天两夜之间,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看向秦遥,“你觉得,真是纪纲暗中设计,要轰杀行刺朱棣吗?”

秦遥看向她,目光含笑,“我们的想法应该是一样的。”

小古点了点头,“纪纲飞扬跋扈,萌生野心也并不意外,但他若是要行刺皇帝会选个更好的机会,不会拖到最后大势已去才搞这一出。”

“这次所谓的行刺,倒更像是一场匆匆编写、上演的戏。”

到底是谁导演了这场戏呢?

两人对视一样,心中都想起一个人选——

难道是他?

“你觉得,是大哥所为?”

秦遥终于首先开口。

小古默默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我觉得这里面,必定有他的手笔,但最后的那场行刺,却显得有些诡异和多余。”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眼前局势宛如迷雾,所有人都好似戴着假面具,重重叠叠看不真切,只有小心谨慎走一步算一步。

小古咬唇道,“行刺什么的反正与我们无关,是不是他只有他自己清楚,但这些女眷被追杀、我们金兰会的秘密据点连续泄露,这却与他脱不了干系!”

秦遥眼中闪过一道冷然光芒,“我刚才只是怀疑,既然说到这份上,不如把话说开——事实上,我觉得你爹勾结朱棣的证据在此时爆发,也与他有关!”

小古顿时打了个激灵,宛如置身冰窖之中。

她并非蠢人,而是乍逢变故,情绪激动之下未能深思熟虑,此时想起,却也深感蹊跷:胡闰变节背叛的材料早在十几年前就存档了,为何在此时冒了出来?

而最有可能得到这份东西的,就是潜伏在大理寺的景语!

“他为何要这么做?!”

小古低喊出声,那般深入骨髓的愤怒,是被亲近之人背叛的至痛。

“我觉得他倒是不像是要害你,而是要用此事钳制、绊住你的手脚。”

秦瑶仔细分析道,这一答案却是让小古若有所悟——之前那些黑衣人,逢命不能杀她跟小安,小安是因为二姐的缘故,而她…若是此事是大哥景语所为,一切的事情就说得通了。

他派人追杀那些女眷,只是为了达成他的某种目的!

多么可怕的连环谋算!多么冷酷无情的心肠!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交锋

小古不禁打了个冷战,秦遥见她脸色不好,又拿出一个安神的香包,放她鼻端嗅闻一阵,“再睡一觉吧,我这里绝对安全。”

小古点了点头,有些浑浑噩噩的乖乖听话——这一夜她受到的心灵冲击太大,她已经累极了,整个身心都到了崩溃边缘。

大理寺的公房里,薛语正在奋笔疾书,桌上的公文堆成一叠,却渐渐的少了下去。

房外檐廊下有杂役走过,却只是屏息凝神将茶水搁在外间,不敢打扰这位炙手可热的青年主簿。

午后的日光明媚而微带炽热,透过窗边柳荫的碧绿照在纱窗上,薛语眯起了眼,闭上双目略微养神,随即干脆走到窗边眺望远方。

微风吹动他的鬓发,轻轻挠动他的脖颈,那般熟悉的感觉,宛如童年时那个美目盈盈的可爱女童,手中拈着狗尾巴草,这般戏耍捉弄于他。

如郡…

心中念着这个名字,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温柔,随即却化为一声叹息。

她此时,大概正躲在秦遥那里,黯然伤神。

因为她父亲的背叛证据,在此时此刻被掀开,她在金兰会中,已经无法存身。

实际上,那一封证据,正是他精心设计在此时掀开的。

“你若是知道是我所为,只怕要恨我入骨吧?”

薛语唇边勾起一道苦笑,却是那般淡定儒雅,“但我别无选择,只能逼你离开。”

小古若是继续留在金兰会中,他下一步的计划,甚至是今后一系列的布局,都可能被她看穿、甚至破坏。

这样的危险因子。其实早在计划前就应该剪除。

但他,又怎么舍得?

无法割舍,无法伤害她。于是他只能出次下策,让她父亲身败名裂。逼她黯然离开金兰会,不再插手这边。

“如郡,希望你能原谅我…”

他轻声叹息道,突然听到门外有人禀报道:“薛主簿,济宁侯前来拜访。”

济宁侯?

薛语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这是那个一步登天的沈家庶子。

他眼中微微闪过讥讽之色。随即却仍是温煦而笑道:“快快请他进来。”

沈广晟吗…这人真是个幸运儿!

薛语想起昨夜发生的一切,只能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他原本设下重重布局,让皇帝一点一滴的发现纪纲勾结太子、图谋不轨的真面目,最后红笺的口供。乃是最终的致命一击。

纪纲的前途和性命,在此时已经彻底完了。

朱棣相信了这一切,并派人去抓捕那些被营救的犯官女眷,而他,只要牺牲了那群女人。就能指证整个锦衣卫都为她们提供保护和帮助。

那时候,不仅是纪纲,而是整个锦衣卫几万人,都要成为朱棣眼中的背叛者,被彻底清除。

所谓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当年朱元璋剪除他那些老部下,不也是动辄杀了成千上万人?朱棣攻入京城时,族诛流放的文臣武将也有上万人。

只是这次,轮到这群侩子手和鹰犬倒霉了。

只可惜,本来完美的计划,却出现了两个漏洞。

一是所谓的“火炮轰击大理寺”事件,此事不是他筹划设计的,对他的计划来说也是画蛇添足莫名其妙!那个姓沈的小子虽然指证是纪纲所为,但无形中却把锦衣卫给开脱出去了,而皇帝竟然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居然只关押了纪纲,没有动锦衣卫任何一人。

薛语深深皱眉,随即又想起小古和那群女眷,眉心的皱褶更深——她不知怎的得到了消息,冲过去救人,竟然将他设置的两处埋伏都打散,让他这一着棋全部失败!

这两处漏洞,让整个计划只完成了一半。

纪纲必死无疑,而锦衣卫…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纪纲、锦衣卫的鹰犬…这些人全部该死!

薛语的眼中闪过戾色,却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不同于仆役的小心谨慎,那是一种沉稳中透出刚毅果断的步伐,随即,有人敲响了门,走了进来。

是新任的济宁侯来了。

薛语回身,对着那人长揖一礼,郑重道:“下官公务繁忙,没能远迎,请侯爷勿怪。”

“薛主簿这几日为圣上分忧,必定是日以继夜的忙碌,一些虚礼又何足挂齿。”

日光映照下,那青年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着红金蟒纹箭袖,外罩石青莲纹鹤氅,绝色姿容之外,更见华贵气派。

景语只觉得眼角微微刺痛,终于将那夜那个一身血污的苍白青年,与今日这气度端凝的侯爷重合在一起。

“侯爷风采真令下官心羡…今日到此,真让我这小小陋室蓬荜生辉。”

他含笑亲手递过茶来,“今日贵足踏我这贱地,是有什么吩咐?”

广晟两次接触,只觉得对方温文儒雅却又不迂腐,谈笑之间让人如沐春风,难以产生恶感,但不知怎的,他却对此人有一种奇妙的隔膜和防备。

“我想见见纪纲那个逆贼。”

“哦?”

薛语目光闪动,眼底的微笑加深,“他可是大逆不道之犯,虽然羁押在我大理寺,我却不敢擅自做主。”

他看向广晟,诚恳建议道:“侯爷不如去找我们大理寺卿陈大人试试。”

“陈大人虽然位高权重,但这件事上,真正说话算数的,却是你薛主簿。”

广晟的话直截了当,大胆却又不显得无礼,“圣上专门派你经略此事,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还请薛主簿通融一二。”

“没有圣上的旨意,任何人接近纪纲,下官都要掉脑袋的啊。”

薛语的神色无奈发愁,“侯爷就不要为难我这个一介书生了。”

“那用这个腰牌又如何?”

广晟拿出的黄金镶象牙腰牌,却让薛语心头一震——这是不需禀报直接出入大内的通行腰牌。

这种腰牌,就算是皇帝亲信臣子,也没几个人能有——他怎会有这东西?

面对薛语惊疑眼神,广晟好整以暇道:“这是皇上赐我查案时用的。”

话说得不明不白,却更容易引人遐思。

薛语心中咯噔一声:虽然责成大理寺查纪纲,但朱棣是个疑心病特别重的皇帝,难道他另外派了这小子在调查此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真相

虽然之前有旨意让大理寺彻查此案,但按照朱棣猜忌的个性,确实可能让两边同时查案——他未必会相信单方面的结果。

九五之尊,任何时候都是喜欢制衡权力。

他心中几乎要确定这个想法,但此时却又升起一个念头——眼前这位侯爷的话,语焉不详,只怕也是颇多保留。

各怀心思的两人,隔着茶水的清香和气雾,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广晟气定神闲,实则心中却也有些惴惴——他这番拿了鸡毛当令箭,可以说是半真半假。

这腰牌是特许他可以随时出入宫掖,上意明旨里也有“监察不轨清弊除恶”,但这其实是对锦衣卫官常有的嘉许之词,并不是说真让他去查这案子。

这样行为,往大里说可以是假称圣意,其实是冒着绝大风险的。

但,他必须见到纪纲一面!

薛语看着眼前这个凤眸俊颜的青年,心中思绪渐渐延伸开来——

他真的有上意密旨吗?

为什么要见纪纲?

这个人,会不会有问题?

无数的疑问在他心头闪过,就在这一瞬,两日内目光对撞,波光熠熠之下,却是各自的心思博弈。

“我也知道,薛主簿尽忠职守,不敢有丝毫松懈,我也不想为难你。”

他看着薛语,诚挚的继续说道:“我可以不跟他接触,但必须看看他是否安好,身上是否有什么异状。”

这个要求听起来更加合理,但不知怎的,薛语心中那种奇怪的感觉却更加清晰。

他垂眸思索,片刻之后抬起头来,断然道:“既然如此,我陪侯爷一起去吧。”

竟然是要跟着他一起去察看人犯!

广晟目光一凝,随即若无其事的笑了,“有主这是你的地盘。客随主便,我听你的便是。”

大理寺的监牢跟刑部、锦衣卫的截然不同。

锦衣卫的阴森恐怖,曲折深回,十步之内就能看到血腥狰狞的刑具,宛如他们的恐怖名头一样,可以止小儿夜啼。

刑部的监牢方方正正地方宽广,犯人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里面有住得很舒服的单独小院,也有多人挤住的腌臜斗室,那边是热闹滚滚不绝人声的。

只有大理寺的监狱。永远是那么冷清寂静。不闻人声。

这里只会接手皇帝钦定的大案要案。而在皇帝极为信任锦衣卫之时,这里甚至是空荡荡的。

通过重重铁门,没有任何台阶一直向前,最深处的那间。宽广而洁净,甚至还点起了白蜡,毫无阴森恐怖的感觉。

广晟的脚步停住了,因为他的眼前已经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纪纲着一件蓝色细棉直缀,发间一根竹簪,脚上是乡间士绅儒生常穿的千层底布鞋。

他手持一卷纸书,正看得专心致志,好似完全没有发现拐角处有人。

广晟盯着他,将每一寸表情都收入眼底——纪纲看样子没受什么刑求。神色之间也不见憔悴,那般居家庸常的穿着,在他身上竟然显得舒适闲逸。

广晟此时此刻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以极大的自制力,压住了眼眶的湿热。

这一刻,他想起了两天前那个漫长、几乎看不到尽头的险恶之夜。

那一夜。他奉了眼前这人的命令,前去皇宫告急变,递送汉王蓄养私兵图谋不轨的证据。

然而圣上突然离宫不知去向,进退两难的他就这么站在宫门前的倾盆大雨里,任由雨水浇灌。

那一刻的绝望和手足无措,他一生一世也无法忘记。

后来,他想出办法,请出了太孙,整个局面似乎要绝处逢生了。

似乎。

在跟太孙一同前往大理寺的路上,他打开了装有证据的包袱,里面除了文书证据,还有一只锦囊。

封口处写着,最后时刻开启。

什么是最后时刻?

他不知道,但他毫不犹豫的打开了,而里面的内同,却让他整个人呆若木鸡。

里面是纪纲的亲笔信,告诉他:如果亥时前还没把证据送到,那就是对方早有警觉,这份证据立刻销毁——因为它不仅是没用了,而且反而会成为敌方手里的武器。

随后,他让广晟做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的重要工作。

出首告发他。

告发他对他有知遇之恩的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广晟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