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广平侯府的粗使丫鬟她也掌握了几个,若真要对质她也不怕——只是,少爷怎么偏偏问得这么详细?

她心中也提起警惕,越发小心,只听广晟继续问道:“那是几个人一起的?”

“是跟四五个姐姐一起谈天说地,她们非要留我一起睡下了。”

小古偷眼看去,只见广晟面沉似水,双眸幽邃得让人心惊,不知在思索什么。

是跟好几个女子一起睡了大通铺?

这么说,这身上的微弱香味,是沾惹的别人的?

难道说,那女贼易容藏身在广平侯府中?

广晟眉头皱得更紧,只觉得这有些棘手:广平侯是皇家驸马,又掌握兵权,是京城一等一炙手可热的煊赫人家,他的府上,不是可以随意搜查的。

“少爷,我都是跟几位姐姐在一起的,就是为了打听那位袁少爷的性情人品,我错了,不该乱跑还留在人家府上。”

小古很是诚心的忏悔,踮起脚尖轻轻的往外挪,却遭到广晟冷然一瞥,“给我站住!”

小古乖乖的站住了脚,低下头做悔过模样,却更让他又好笑又好气,用手指敲了下她的额头,双目熠熠的问道:“你没见着那个袁二郎吧?”

提起这个名字,他脸色仍然有些不虞——先前在北丘卫中,那厮竟然敢抓着小古不放,举动多有轻薄,还跟他起过冲突,虽然不算大的过节,但想起这人来还是觉得一阵厌烦。

“当然没有!”

小古撒谎都不带眨眼的,恨不能变出尾巴来摇摇,指天发誓没跟这些外面的男人牵扯不清,“袁千户是何等身份,怎么会让我这不起眼的小丫鬟见着呢。”

“倒也是。”

广晟对广平侯府的规则排场还是颇有信心,但想起堂妹如瑶就要嫁给那个冷眼看人的嚣张小子,他心头就有些不痛快,“如瑶堂妹才貌品行都是上佳,怎么许了这个冷面阎王?”

“这是张夫人生前订下的。”

小古想起这件事,心头就是一阵隐痛和恼怒,说起话来也不免带了出来,“纵然我觉得不妥,但如瑶和秦妈妈都觉得这是桩好姻缘。”

“哦?你觉得袁二哪里不好?”

广晟这倒有点惊异了——虽然袁槿跟他并不投缘,但为人秉性还是知道的,家世才干也算出众,不是那种夸夸其谈好色无能的纨绔,广平侯府上也还算清净,没有太多复杂的内宅倾轧。

小古不能直说,只能绞尽脑汁找了个理由,“他跟如瑶姑娘从未见过面,性子又那般冷清,只怕将来未必能琴瑟和谐。”

“这你倒是想多了,我虽然讨厌袁二,但他家的家风却是出了名的清正,不会妾室通房弄了满院子的,如瑶只要不是个傻的,都能好好待他——男女之间,只要一方有心,还怕他不变成绕指柔啊?”

第二百三十八章 印记

广晟说着,目光就似笑非笑的盯在小古身上,后者发觉他眼神别有意味,眼风如刀似的剜了他一眼,却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威慑,反而让他笑意加深,更添几分贼胆。

他轻轻走到她身旁,半是撒娇玩笑,半是认真的抱怨道:“我为你整夜担心,你却跟别人同床共枕!”

眼中却闪过一道犀利的波光——一定要好好查查广平侯府,那里面弄不好真藏着金兰会的贼人!若是让小古跟她们多来往,难保不出岔子…

这种怨夫吃醋的模样让小古气结,她咬牙皮笑肉不笑的,“那少爷你想怎么样呢?”

“又叫我少爷,不是说过了吗,叫我成嘉。”

他蹭到她身畔,不动声色的揽了她的腰,口气却愈发惫懒耍赖,“做人要公平,是不是?下次节辰,你也要陪我一整夜,倒是不需同床共枕,就我们两个去看灯会,别的什么人也不带!”

倒是挺会顺势而上啊…小古正要答应,却听广晟自言自语道:“听说灯会上有种桂花酿,小娘子们喝了都是吐气如兰,热情爽朗的向意中人吐露爱意,我们要不要也去试试?”

试你个头啦…给三分颜色就开染房的家伙!

小古翻了个白眼给他看,甩开他的手就气呼呼往外走,身后传来爽朗醇厚的笑声,显得分外得意。

广晟看着小古的背影。心里好似猫抓一般,得意之外更觉得甜蜜,正要追出去。却听门外有人禀报,“李总旗来了。”

他目光一凛:李盛这个人知道分寸,若是没有急事,是不会擅自来府里见他引人疑窦的。

果然,李盛是装扮成店铺掌柜进来的,他行礼后单刀直入,“您吩咐的老仵作已经请来了。他看过尸体后,确实觉得有些不对。”

他压低了嗓音道:“尸体确实有被水泡肿的痕迹。虽然已经及时晾干,皮肤却有些不正常的白。”

“被水泡过…”

广晟皱眉——这意味着什么呢?

“还有,仵作重新检验,在她脚跟后侧发现了这样一个图案。似乎是长时间挤压在皮肉上留下的红痕。”

李盛在拿出一张纸,纸面上描了一小块模糊的图案,好似是瓦当和城墙上的那种篆纹,看起来极为模糊,广晟看了半天,眉头皱得更深了。

“这个图案查了吗?”

“我们的书吏翻遍典籍,这似乎是皇宫之中才允许使用的,但瓦当和城墙上都比这个要小,没有这么大。”

李盛的话让广晟眼前闪过一道灵光——皇宫!

这桩离奇的刺杀案发生在宫门前。死者在宫门前气绝倒地,随后被宫内的武监仔细搜查后,送到了城郊的殡村里——按道理来说。她是没有来得及接触宫里的一草一木,就已经被杀了。

但他上次查到,尸体胸口平整无暇,完全没有他在车上刺入胸中的细针孔洞,也就是说,这尸体根本不是红笺。而是被人掉包了!

而这具尸体,身上却竟然出现了宫内建筑上才有的压痕!

难道是…

广晟霍然起身。沉声道:“我们再去看看那具尸体!”

说完,带着李盛匆匆起身而去。

日头高照,带起初夏的暑气,殡村密室中的冰块也在快速融化,变成一盆盆水。而平榻上的尸体已经渐渐露出灰败之色,四肢也开始绵软膨胀——保存了这么多天,已经快到极限了。

空气中满是浓烈腐味,混着香料简直让人要呕吐,众人以袖掩住口鼻,纷纷皱眉,却无人敢退后一步。

因为锦衣卫的新任指挥使,正全神贯注的在尸体跟前仔细查验。

广晟全部的心神都聚集在这尸体上,好似感觉不到鼻端的臭味,他仔细触摸死者的脸部肌肤,在与额头和耳廓交接处终于发现了破绽,他用刀轻轻挑开一点,顿时尸臭味更浓。

诡异的寂静中,只听哧啦一声,一张薄如蝉翼的面部皮肤被撕了下来,这赫然就是一张红笺的脸!

众人心中惊悸,不禁后退一步,广晟不顾手上鲜血淋漓,凑近看去,只见下面的肌肉五官都沁出脓血来,昏暗中看来愈发狰狞。

这层面皮似乎与肌肉不太妥帖,广晟仔细观察,却反而觉得这简直是鬼斧神工——这一层虚假的面容,竟然是生生缝到尸体上的,却连针脚都无法发现!

多日的腐败衰烂,这才露出了些微的破绽,否则一开始的仵作不会全无觉察。

人皮面容下的那女人,五官分辨不出真实长相,却是跟全身状况一样,长时间浸泡引起水肿。

广晟转而去看那脚跟的肌肤,感受那块淡得几乎看不清的压痕。

这个图案印在脚跟只是很小的一角…他看了白纸上描摹复画的,闭目测算,半晌才道:“这个图案大概圆形,方圆好几丈。”

“那岂不是比磨盘还大?宫里哪有这样的家什啊!”

李盛失声喊道。

“你们仔细想想,哪里曾经看过这样的图案——还有,为什么是在压在尸体的脚跟?”

“除非是她长时间踩在上面,因为死后血液停滞,才会留下这种痕迹。”

众人对这种现象疑惑不解,广晟苦思之下,干脆起身朝外走去,“我去宫里好好看看!”

众人大惊,待要阻拦,他已经去得远了。

午后的日光更加炽烈,宽阔宫道上人烟稀少,偶尔才见到个把行色匆匆的内侍。

广晟缓缓行走其上,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砖石条板,甚至连地基碑文都不放过,蹲下身仔细端详,倒是把迎面走来的张公公吓了一跳,看清人影后,他一溜烟跑了过来,“指挥使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你在哪里见过这个图案吗?”

广晟把那张纸递给他,张公公看了又看,面露难色,“有点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

“再仔细想想!”

张公公被如此疾喝,心中虽然不快,但看到广晟阴云密布的脸色,知道兹事体大,倒也没有跟他计较,冥思苦想之下,嗫嚅道:“我恍惚记得,以前做小太监的时候见着好几次,但后来升至皇爷身边侍奉,就印象淡薄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缸底

也就是说,他做小太监的时候经常接触这图案,流光一瞥没有放在心上。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张公公皱眉不语,像他这样有身份的宦官内侍,轻易不愿吐露自己的过往生涯。

广晟俊眉一敛,冷然道:“张公公你在圣上身边最是得用,想必是身家清白,为人忠勇果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吧?”

这话听着诚挚,实则却是隐含威胁——张公公面上怒意上涌,却终究还是开口了,“奴婢以前做的活计可多了,先是做外殿的执扫粗使,大风雪天还得洒扫擦地,后来又调去茶房,再后来总管太监见我机灵,就让我去御前伺候。”

广晟脚步匆匆,一言不发离去,身后张公公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隐觉不妥,终究还是急急跟上了。

外殿宫阙分外三座,台阶廊道对称而曲折,蜿蜒向外显得庄严雄伟,广晟沿途仔细观看,身后不远处跟着满心疑云的张公公,看到有宫女太监围观,立刻毫不留情的驱赶。

不知不觉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了,日头渐渐西坠,广晟却是一无所获——他连茶房的壁炉都撬开看了,完全没有看到那个图案。

那么大一团的图案,怎么会找不到呢!

每日宫中来往众多,怎么会都视而不见呢?

他心中疑窦更深,却不见烦躁,反而心思更加冷静缜密。

夕阳渐渐染红天边。金色余晖照耀了整座云台,张公公上前来,低声劝说道:“已经酉时了。朝房再过一会就要关闭,大人您也不便久留…”

广晟点了点头,沿着云台的阶梯缓缓走下,脑海里却仍然在不停思索,他的眼神无意中瞥见一片金光粼粼,凝神看时,却是甬道两旁放置的几口鎏金大铜缸!

这种大缸有一人半高。又被称之为“吉祥缸”、“太平缸”,通常设置在殿前两列。因此又被称之为“门海”,寓意“以水克火”,借此祈望皇宫大内不要发生火灾。

这些大缸由十几个内侍专门负责管理,每天从井内取水。一担一担把缸打满。冬天还要在缸口上加盖,外层包上一层棉外套,甚至要点燃炭火,昼夜不熄保持水面不冻。

他心头一震,凝神看着这四只大缸,突然灵光充满脑海,下一刻,他疯魔一般跑到大缸旁边,不顾张公公的呼喊阻拦。他抓来一架矮梯爬了上去,把头伸过缸的边沿,看向里面——

水波粼粼。夕阳晚霞下漾起点点光斑,而透过无波平静的水面,他看到了缸内底部的图案——

一个完整的圆型图篆,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像分列四方,云纹古朴厚重。

他拿出怀里的纸片,终于对上了图案的一角。

一切都明白了!

那具伪装成红笺的尸体。是被丢在某一口大缸中浸泡了许久,由于每日只会有挑水的内侍例行爬上来。所以整整一天之中,根本不用担心被人发觉!

尸体就是这样被丢入、蜷缩在底部,由于上方石炭圈的压力,脚跟靠在缸底,这才印下了那个模糊的压痕。

广晟目光幽闪,突然一把抓住张公公,追问道:“这样的大缸一共有多少口?”

“三百多口。”

这个回答简直让人绝望——三百多口的大缸,要查到那一天才有头绪?

幸好张公公还有下文,“虽然有三百多口,但这种精铜鎏金的实在不多,只有三十多口,其余都是青石大缸和铁铸的。”

广晟松下一口气,随即却一把攥住他的衣领,“一口一口带我去看!”

“这,宫门都快要下钥了。”

张公公劝阻,却听广晟冷笑一身,低声道:“如果拖过一晚,贼人湮灭了证据,这个罪责我们锦衣卫可承担不起,公公深受皇恩,其中分寸一定会斟酌。”

张公公只能满口答应,广晟让他集中了几十个小太监,去三十多口缸前放光了水,用印泥在纸上拓了底部图案,一一拿来对比。

四处传来奔跑和忙乱声,在这逐渐暗走静谧的天光下,显得分外怪异。

不远处的墩台高处,朱棣一身细布葛袍,灰白头发用白玉簪随意一束,静静看着这一幕。

“皇上,如此扰乱宫廷实在不成体统,要不要去让他们停下?”

身畔传来新任的东厂督主安素的恭敬嗓音,朱棣摇头,冷冷瞥了他一眼,道:“这孩子虽然鲁莽,但终究是忠勇果敢,勤于任事。”

这话听在安素耳中,却宛如晴天霹雳,他浑身出汗,慌忙点头,却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宫里的体统,难道大于朕的安危性命,大于朕想要查的要案?”

这一句更让安素惶恐不安,正要谢罪,却听朱棣冷哼一声:“你出去这半个月,声势倒是很大,满京城都知道多了个东厂,满朝文武都尊你一声厂公,倒是挺威风啊!”

他话锋一转,看向安素的目光宛如冷电利剑,“可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案子有什么进展,金兰会的贼人到底抓住了几个?”

安素吓得抖成了筛糠,咕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急切分辩道:“是奴婢做事不力,没给皇爷长脸,实在是罪该万死…”

“好了,你起来吧,好好去看看人家沈指挥使是怎么做的,也照样学学。”

朱棣的一声吩咐,安素如蒙大赦,心中虽然把广晟恨之入骨,面上却唯唯答应,急匆匆退下去了。

朱棣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之上,看着底下众人的忙碌,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朕的眼光,终究不如惟仁啊!他看中的后生晚辈,资质确实不错。”

张公公此时已经跑回来禀过,此时他拿了一件外袍替朱棣披上,轻声劝道:“皇爷恕奴婢插句嘴——安伴伴虽然才干平庸,但胜在忠心啊,非那些外朝文武可比。”

“你说得倒也对,这世上的鹰犬,听话才是第一,何必要他们英明神武呢,这不是抢了文臣武将的饭碗吗?”

朱棣嗤笑一声,却见底下有好些小太监纷纷向广晟禀报,似乎结果已经出来了。

第二百四十章 南苑

“这小子目前看来也算忠心——他跟家中父母亲长都是不睦,除了忠心事君,只怕也没第二条路走了。”

“就怕他学了自家师傅…”

张公公不知是在替皇帝分忧,还是在替广晟上眼药。

朱棣突然淡淡瞥了他一眼,“听说你跟他父沈源颇有交情?”

张公公也吓得魂飞天外,慌忙跪地,“皇爷明鉴,奴婢跟沈大人以前在燕王府潜邸时,经常共事也算熟识,但奴婢知道勾结外臣是死罪,绝不敢犯!”

“只是说笑而已,你又何必如此惊慌,起来吧。”

朱棣似乎并不在意,张公公一头一脸的冷汗,却是不敢擦,只是跟朱棣一起看着下面的动静,再也不敢多言。

广晟接过各张拓印,跟自己手中的比对后,眯起眼端详着细微的差别。

即使是同一批烧铸的大缸,多年使用之后,因为水纹动静,日晒雨淋,缸底的图纹也会有细微的差异,没有两只是全然一样的。

广晟对比之后,终于发现了一模一样的图案,一问地点,竟然是出自南苑!

他心中一惊——南苑乃是皇宫最偏僻的一角,住的都是些获罪为奴的宫人,或者是贬谪冷落的宫妃,平时也没什么人愿意去那。

但,另一个巧合和疑点是,那晚出事的西华门,距离南苑只需要穿过一个拐角的甬道。就可以从一片竹林和矮丘间穿行到达。

广晟带着人旋风一般的赶去了。

南苑虽然地处偏僻,却也并不如何荒凉。

幽深曲折的巷子环绕宛如迷宫,粉墙略微剥落失色。青砖却仍然沉厚凝重,琉璃瓦在日光下熠熠发光,越发显得四周沉寂无声。

广晟他们这一行人长驱直入,也没什么人过来接待盘问,只有几个老太监坐在墩台上,懒洋洋晒着太阳,远远的瞥了他们两眼。

广晟与众人几步来到仪门前。果然两口鎏金铜缸安然分列两旁,锦衣卫的一个校尉爬了上去。再次用印泥拓了下来,广晟确认果然分毫不差!

尸体果然曾经被放在这个缸里!

也就是说,偷换尸体的人很有可能就在周边出没!

广晟示意大家散开搜寻,但正殿前的这一大片却是空荡荡的。每日都有人清扫,就算真有什么线索也早就被清理干净了。

他眉头微皱,沿着后面的甬道一直走,眼前却是一片尚算完好的小院,他正要上前,院子里却出现了一名四十上下的女官,她身着宫服,看到锦衣卫们闪亮的飞鱼服,有些吃惊。但还是上前来阻拦了,“各位大人,这里面是宫女们的住处。你们不便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