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有些激动,别过头去,“对你来说,我也是个居心叵测的女骗子,你忘了我,另外迎娶合意的闺秀吧。”

她闭上了眼,脸色仍然苍白,胸口的血迹隐然,似乎很快又昏睡过去——广晟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间房的。

“大人…”

李盛犹豫着上来请示,“这伤也治了,人也醒了,要不要?”

他对上广晟冷然冰封的眼,却顿时吓得有些口吃,“要,要不要继续把她绑起来吊上——”

下一刻,他感到那双冰冷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顿时吓得心头一凉,口吃道:“这是圣、圣命呀大人…”

“都快火烧眉毛了,你还有闲心去管什么女犯!”

广晟疾喝出声。快速把事情说了,然后吩咐道:“你们分头去,去查清楚皇宫附近的地下水管,再去宫里向相熟的老宦官打听当年修造宫室的事,你亲自去工部走一趟,找善于水利营造的那位卢侍郎,就说我有问题要请教!”

李盛被这一连串命令弄得晕头转向。正要快步跑去。却被广晟沉声喝道:“都小心点,不要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尤其要防着那边的…”

他比了一个“东”字。后者点头如捣蒜。

另一边在房里,小古见两人走远,缓缓睁开了眼,低声道:“我觉得好些了。再把下一碗药送来吧。”

揭帘子的是广晟的长随沈平,手里的漆盘里是一碗浓黑苦药。身后还跟着一名药童,低着头年纪似乎也不大。

小古只是瞥了他一眼,突然伸手揭开盖子,似乎在嗅着药里的味道。还用手扇了扇。

下一瞬,沈平的目光有些迷离,整个人好似陷入昏睡之中。顿时向后倒,却被后面那人及时接住。轻轻放平在地上。

“你怎么来了?”

小古轻声问道。

“是七哥找到了我,让我来看你的。”

那药童抬起头,露出熟悉而亲切的笑容,正是上次密会没出现的聂景。

“你到底去哪里,我们都丝毫没有你的消息。”

聂景露出一个苦笑,“一言难尽,真是险些就看不到你了。”

他看着小古,低声道:“我们本来是做好长期准备,希望能让我混到朱棣身边去的,这半年来我在太医院里也算崭露头角,虽然不能直接入诊大内,但是很多太监宫女都是由我诊治的,其中也结了些善缘。但是一个月多前,大哥却找到了我,让我为他制作一副人皮面具。”

他说到这,不禁打了个哆嗦,仍然心有余悸,“他们给我带来的,竟然是一具少女的尸体,让我剥下脸皮,做出能长久保存的面具,贴在红笺脸上!”

虽然早就听广晟说过,但此时听来,却仍然免不了心惊——聂景本来是个文雅书生,平时擅长的也是医术,但这种血淋淋剥人皮的事,他也是第一次遇到。

“因为大哥严令,我只好硬着头皮做了。

聂景温和的面容上闪过一道阴霾,显然那对他来说并不是多么愉快的经历,“他们让我把面具藏在诊箱里送进宫,然后就在红笺在宫门口出事的那天…”

小古听到这里已经全明白了,聂景又继续道:“这事完了以后,他又让我报名在宫中药局里值夜多日,因此总也见不到你们的面。”

“他这是避免消息走漏啊。”

小古低声道,随即又问道:“他是不是让你用了什么奇怪的药?”

“什么都瞒不过你。”

聂景道:“宫里的公公经常来我这,他让我拿出一种可以芳香身体的药粉装在香囊里送给他们,因为香味经久不散,各位公公都很喜欢,甚至奔走相告,更多的人来我这讨要。”

宫里的太监都是阉人,身体残缺不说,小解时也是淋漓不尽,为了怕异味被主子们闻见,他们经常在身上佩戴香囊一类的东西。

“他让你用的是什么药?”

“一种黑色的粉末,有奇异的香味。”

聂景说着,突然吓了一跳,补了一句,“我记得,连皇帝身边的张公公也来问我要过。”

“那就错不了了!”

小古咬牙道:“那是我的药!”

这正是上次她在天牢中跟红笺以前救人的时候所用,这种药粉让蚂蚁吞下,它沿途爬过散发出来的气味,就能让方圆半里内人畜全部昏睡,好似中了蒙汗药一般。这药小古只剩下半瓶不到,那一次跟景语对峙后却发现瓶子不见了。

张公公等人在御前行走,药粉慢慢散落挥发,立刻就要有人昏睡,这说不过去,除非他对时间进行精准控制。

她心头一凛,追问道:“他有没有说何时佩戴这香囊?”

聂景用惊讶钦佩的眼神看着她,“你果然料事如神——他让我跟各位公公说,这种香料很稀少,必须在初四那天拿出来佩戴,能借助已故徐娘娘的福气压住七月半鬼节的邪祟。”

初四?

小古目光闪动——他难道是要在那天动手?

这可只剩下九天了啊!

而且每年的这一日,是徐皇后的忌日,太子和汉王为了表示孝道,都要去殡宫祭拜并斋戒三日。

第三百一十章 蓄势

果然是好机会!

小古随即感到疑惑,“他这么做,必定要防止你走漏消息——那你是怎么离开的?”

“他把那香料撒到我身上,然后把我推到一口枯井里。”

聂景苦笑道,“那里是洪武皇帝的一位碧妃的住处,据说是被勒死的,因此荒无人烟,我就算昏睡多日也没人发觉的。”

他眨了眨眼,有些无辜的低声道:“其实我一直没说,这些苗人的药,真正的杏林高手是有办法解的。”

小古看着他矜持隐忍的自我吹捧,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呢?”

“我喊了半天都没人应答,后来来了一对对食的野鸳鸯,我装鬼让他们把我提溜上去了。”

聂景说得简单,小古却能听出其中的曲折传奇,忍不住笑了,“然后你就遇到七哥了?”

“准确的说,是我们俩撞上了——我扮作药童想进来看看你的伤势,冷不防却在车里被他用刀柄逼着险些敲昏——他想乔装成我进来救你呢!”

小古光是想一想那场面就忍俊不禁了,她笑得花枝乱颤,却扯动了伤口面露痛意,聂景连忙上前来看过伤势,皱眉道:“是旧伤被猛烈撞击后裂开的。”

“这就是红笺干的好事——她最喜欢在任务中开小差,用损招来害她的眼中钉,比如我。”

小古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也算是叹为观止,实在无话可说——她假扮成那个张家庶女的小宫婢,显然背后是有景语指使。

他们准备在下月初四那天,将整个金陵陷入汪洋水演之中…小古目光闪动,压下心头的激动。看着聂景道:“八哥,你相信我吗?”

聂景毫无思索的笑了,“比起大哥来,我觉得你更可靠些。”

“因为他嘴上不说,却干着灭口的勾当,而是你嘴上说着让泄密者自行了断,每一次却都是豁出全力去救人。”

聂景看着她的目光温柔含笑。好似在看自己邻家的小妹一般。“上次你为了去救那个外围成员黄老板,不顾危险潜入诏狱,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小古被他说得感动。鼻头有些酸涩,聂景看着她,最后总结道:“我们金兰会是抱起团来互助互救的,而大哥的行为却是在给我们招祸。”

小古点了点头。又问起七哥秦遥,“他怎样了?”

“我从未见过这么牛心左性的人。”

聂景没好气说道:“伤口没好全就跑出来蹦跶。再次受伤,又没好全,居然想打昏我再次进来救你——这人是当自己有九条命吗?”

小古一阵心疼,再也忍耐不住。顿时哽咽着哭出声来,却是吓了聂景一跳,顿时慌了手脚。

“我没事!”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羞赧道:“他这是为了我…”

“是啊,我看得出来。他为了你,是连命都不要的。”

聂景微笑看着她,眼中含着深意,小古也觉察到了,顿时心头有些乱——她不是笨蛋,就算本来就笨蛋,这一阵危难时刻也算是看出来了:七哥秦遥,对自己真是挖心掏肺的好!

她低咳一声,把这个烦恼的念头甩在脑后不去想它,催促聂景道:“时间有些长了,你快走吧,别被人看出来。”

看着他收拾药箱,她沉吟了一下,终究还是托他带话给秦遥,“你跟他说,景语是要引水倒灌皇城。”

她没顾得上理会聂景惊愕呆然的神情,急促道:“让他注意一下港口码头那边,四哥的动静。”

“常四哥?!”

聂景完全不明白,这事跟那个沉默寡言的四哥有什么关系,只听小古低声道:“常四对京城的地下管道可算是了如指掌,上次救我出诏狱的时候多亏了他,这事必定着落在他身上。”

五城兵马司的指挥姚天聪接到东厂传来的行文时,很想嗤笑一声把它丢到垃圾堆里,但攥在手里终究还是不敢,展开看了,眉头渐渐舒展——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是让他们负责整肃靠近皇城的几条街市容,疏通管道和明沟暗渠。

“估计这帮太监们又想弄什么幺蛾子讨好圣上了,之前闹着要修堤岸,现在又折腾街面。”

他心中暗暗咒骂一声,觉得这事也不难办,就是繁琐了些,需要大量的人手。

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半个时辰后,漕运码头的一个叫做常四的汉子来求见他的师爷,一口一个“小的是码头上混饭吃的,对疏通沟渠什么也算熟悉,奉了薛先生的命令,来给官爷们出点力气活。”

“东厂这次做事颇为妥帖!”

姚大人捻着胡子说道,一旁的师爷凑趣道,“老公们虽然腌臜讨厌,但薛先生可跟他们不同,他是正经读书种子,行事风格当然是懂礼仪知进退的。”(注:五城兵马司的主官属于文官序列,但大部分人望文生义会理解成武将执掌)

“这也是我辈儒生学子,怎么会误入歧途去加入什么东厂呢,于他在士林中的名声有碍,可惜可惜了。”

姚大人说完,挥挥手让师爷去分配那些粗汉干活,随即将这件事抛诸脑后了。

码头上,搬运杂工喊着号子,搬运着巨大石条,景象忙碌和繁荣,秦遥扮作一个商人在码头另一端看货,不时把手伸出袖子,跟人比划论价,一副老到行家的模样,眼角余光却是在不断打量着杂工们的动作。

那些青砖堆积在岸边的堤岸下,整整齐齐堆得小山一般,他微微皱眉,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老哥,那些石头是做什么的啊?”

“听说是朝廷大量高价收购,所以先堆在码头上。”

被他问起的是做木材生意的,说起码头生意经滔滔不绝,“最近好像真的有大金主收购这个,京城周边的石材场都接到了大笔生意,正在忙碌开采呢。”

“我们金陵是石头城,就数大石头最多,这次朝廷收购,价钱也不算低,这些老板可都是喜出望外,督促着帮工赶紧运来呢。”

第三百十一章 艳福

那木材商道:“我们这里夏日汛期已经快到了,朝廷这时候才修,略有些晚了,所以才这么着急,快马加鞭的。”

他继续唠叨着,“不过听说这事还是东厂那帮老公们闹起来的,不然应天府还未必会多管呢,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有良心的中贵啊!”

他挤了挤眼,悄声道:“不过也难说,他们正在跟锦衣卫别苗头,锦衣卫手里有整肃街面干净的活,他们估计是想修缮堤岸,压过那边一头。”

秦遥心中一凛,响起小古那句“引水倒灌皇城,顿时感到不寒而栗——他幼年时钟鸣鼎食,也是读过兵书拜过师的,当然知道历史上多次堰水灌城的例子,每一次都是死伤无数几乎灭城!

小古传出的话,他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如今看到这一幕,他心头的警兆更深,更加信了八九分!

决不能让这种丧心病狂的事发生!

他攥紧了拳头,那木材商见他怔仲面色有异,唤了两声,秦遥这才醒过神来,“木料都在这码头附近的库房吗?”

“是啊,附近的库房都挺保险的,又大又宽敞,不会进水发霉,但就是价钱贵了些,所以木料才不能降价啊我都快赔本了。”

秦遥打断老板的絮叨,“我也有亲戚在做石料生意,借问这一边管事的怎么称呼?”

“东厂和五成兵马司的那人哪里耐烦管这些,都是码头漕运的领头管事常爷负责的。”

秦遥的眉心紧皱,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果然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贡院内每隔二十步都悬挂着灯笼,却仍然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森和静谧。

打更的梆子声遥遥而来,号房里的灯烛已经大半熄灭,很多人卷着铺盖蜷缩在狭小的吧木板上,做着登阁拜相的黄粱美梦,却也有少数几个人正在微弱烛光下奋笔疾书。

景语写完卷面的最后一个字。小心的吹干墨痕,然后将之卷起收在一边,气定神闲的态度好似这不是在会试,而是在家中信笔赋词。

门槛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有衙役提着灯四处检查火烛安全,对上他的眼那一刻,微不可见的朝他点了点头,景语颔首回以微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落地了。

堤岸那边。一切工程看起来是毫无破绽的,他们确实是在加固堤防,而京城这里几条街人多眼杂,若是有人发觉地下被挖出一条额外的地道来,一切就会暴露——幸好,这一切都顺利完成了!

他闭上了眼,想小寐一阵,心中却是情绪激荡,不能入睡。

午夜的灯光有些飘渺,照得他眼皮微微颤动——他想起父亲当年。也是在这贡院考的——那时候,他的心情怎样,是否也跟他一样,惦念着家人,思念着所爱,默默的笔耕不辍?

风声在暗夜里呜咽,宛如地底的冤魂和英灵,在朝着他低低诉说,他感觉浑身的血脉都在这一刻奔流翻涌!

这么久以来的苦心谋划,千般算计。终于到终局的时候了,虽然时间略显仓促,但他们已经没时间了——朱棣准备要迁都,而他本人将在第一批离开!

幸好。如郡找到了那只木盒,而他也从她和如瑶手里夺到了木盒和玉钥,总算找到了皇宫的地下线路图,顺利完成了布置。

狂风骤雨即将开始,而他就是独坐将台的大帅,等着接下来的惊天好戏!

他原本以为自己该激动兴奋的——大仇即将得报。凶狠残酷的篡位暴君,以及那些趋炎附势的墙头草,都将在涛涛江水中化为浮尸!

但他终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反而心中诬陷疲惫,胸口空落落的,周围的黑暗和寂静,都似乎在朝他逼压而来。

如郡…

他闭上眼,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这个曾经他魂牵梦萦的名字。

如郡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在那段彼此失散的漫长岁月里,他因为血仇和怨恨,一步步走向复仇的深渊时,她曾经是他心头唯一的阳光和甜美而此时,如郡却因为他的设计,受伤被悬吊在锦衣卫的碉楼旗杆上!

夏夜露深,她的伤势有没有恶化,那个姓沈的小子有没有好好照应她…而她,有没有对他恨之入骨,伤心绝望?

他深吸一口气,拒绝自己再想下去——这一切,还有最后六天就要彻底解决!在那之前,他不该去想如郡,也不能去想!

如郡,对不起…

他的鼻子有些酸涩,暗夜的烛光下,眼角依稀有晶莹的微光闪过。

又到一日之中最炎热的午后,日光近乎变为淡金白炽,小古被放下来的时候,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广晟把她抱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心里刀割一般。

“哟,沈指挥使真的好艳福啊,这么一个大美人搂在怀里!”

东厂那边奉命来视事的宦官嗓门尖利,目光在两人身上梭巡着,显得格外猥琐。

广晟脸色一沉,却是仍然没放开,一双桃花眼看向这宦官,唇边笑意艳丽而冷冽,小古看到这熟悉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犯坏了。

果然——

“小李公公,这男女之间的事,你都没尝过滋味,因此只有这纸上谈兵的经验啊!”

这一句一出,顿时那年轻宦官脸上一阵发青,周围人发出一片嗤笑声,七嘴八舌的起哄。

“那是当然,都被割了卵蛋了,连女人的胸脯都没见过摸过吧?”

“你这话就说偏了,人家弄不好有宫女姐姐对食?”

“什么呀,欺负我没见过世面是吧,能弄上对食的,起码得是少监这一档的,否则人家如花玉的姑娘凭什么跟你?”

锦衣卫上下对东厂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又有顶头上司亲自毒舌,于是各个七嘴八舌的嘴贱起来,气得那宦官脸色涨得通红,手握刀柄目光恶狠狠的看向众人。

“都给我住口,怎么可以这么编派东厂的公公呢,真是太没规矩了。”

第三百十二章 灭顶

广晟懒洋洋的笑道,口气轻飘飘根本不是斥骂下属的,随即话锋一转,轻佻笑道:“不过这位公公,你确实是太青涩了,看到一男一女抱着紧些,就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我们锦衣卫审犯人,无论男女都有全身不着寸缕的,那样你岂不是要看直了眼?”

他啧啧了两声,将怀中的小古交给聂景,随即缓缓走近那人,低沉的嗓音分外魔魅,“不过,也许公公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呵呵,所以看到男女抱在一块,才这么大惊小怪…公公,你说是不是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凑着他的脸说的,那般眼波流转,比女人更精致绝丽的容颜,顿时让那个宦官面红耳赤,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只是喃喃回答道:“是,是…”

周围爆燃而起的大笑声让他蓦然惊醒,这才知道自己方才回答了什么,看着周围锦衣卫的人抱着肚皮狂笑不已,他的脸色红了又青,最后简直是发黑了,再也不敢啰嗦半句,窜得比兔子还快。

趁着这一阵热闹,聂景将小古扶进房里,趁着上药的空档耳语悄然,已经把情况三言两语说了。

“也就是说,码头和临近皇宫的几条街,都有常四哥的人出没?”

“是的…不过今天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听说是沟渠已经疏通完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