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甚少被人奉承为“福爷”,一张老脸刷的红了,忙说道:“折杀我了,我不过是个赶车的,不用这么客气。”

家丁笑道:“福爷,论年纪,您可以担上我这声‘爷’,事不宜迟,您这边请。”

言罢,家丁骑马将车往前门的西角门处引,阿福不敢自专,对马车里的人说道:“姚大夫,您看——”

姚妙仪觉得有些蹊跷,说道:“他们既然给了台阶,就去看看吧。王宁在开平王府住着,此刻不好撕破脸。”

西角门有小厮歇了门槛,马车直接驶进石板铺就的甬道,宋秀儿十分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开平王府到底是何模样,但又怕被家丁下人取笑了,连带着姚大夫也被人看轻,只得强忍住掀开窗帘的念头。

姚妙仪倒是见惯了富贵,对开平王府没甚兴趣,常家是太子岳家,可是古往今来,能够顺利登基为帝的太子有几个?何况如今洪武帝春秋鼎盛,好像能活很久的样子…

正思忖着,马车在二门垂花门下停了,家丁说道:“内宅不准外男进入,会有婆子抬轿送姚大夫进去,劳烦福爷随小的去门房歇一歇,喝喝茶。”

大户人家规矩多,想当年常遇春也是和父亲徐达一样,都是凤阳普通农户啊!连饭都吃不饱,如今只到了第二代,就立刻身娇肉贵、排场了得,难怪王宁说常家的女儿们过得日子和神仙一样。

果然是由俭入奢易啊。

开平王府是如此,估摸亲爹魏国公府徐家瞻园也差不多…不过目前这个状态,恐怕也难和徐达父女相认了。

毕竟儿时的记忆太过美好,对父亲还有眷恋,当周奎斩钉截铁的说不是徐达作为,姚妙仪的心有了一丝安慰。

但是一旦相认?义父怎么办?如何向明教交代?谢家的冤案如何平反?

还是算了吧。

姚妙仪心事重重,下轿后跟着一个中年管事娘子往前走,也没留心周围的景致和荣华,倒是宋秀儿忍不住了,一双大眼乌溜溜的乱转。

管事娘子看在眼里,暗暗敬佩这个姚大夫的定力和气魄,果然与众不同,难得生的又好看,相貌不输大家闺秀,可惜出身低微了,不然…

心里如此想着,言语间格外客气殷勤了,管事娘子将姚妙仪引到一个敞亮的客堂,“方才进门时有些误会,还望姚大夫海涵。请坐下喝茶歇息,吃些点心,待会就请您去见我们家小姐。”

常家的小姐?是哪位?姚妙仪回忆着小时候的玩伴,当时常家一共有四位小姐,嫡长女嫁给了太子,剩下三个都是和她年龄相仿,时常在一起玩闹嬉笑。

姚妙仪品着龙井茶,吃了两个酥油泡螺,味道和胡善围托付王宁从宫里带出来的一样,看来是内造赐给开平王府的。

客堂东边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人多高的西洋大座钟,宋秀儿盯着左右晃动的铜制钟摆,低声说道:“小姐,这个很值钱,从好远的西洋运过来的,足足要两千两银子呢,我家以前——”

宋秀儿眸色一黯,悄声道:“那时候我父亲还在,爹爹说…将来这个大钟就是我的嫁妆。”

可是父亲一死,继母当家,她就坠入了冰窟…提起往事,宋秀儿眼眶都红了,姚妙仪拍了拍她的手,“总有一天,我会帮你讨回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酥油泡螺是啥…其实我也不确定。

我第一次注意到酥油泡螺这个食品,是小说神殿级别的作品《金{瓶梅》。

众所周知,舟是个吃货。

这本小说我记得最清楚的,不是各种H戏,而是三个食物。

第一是李瓶儿的拿手点心酥油泡螺。

第二是宋慧莲的猪头肉。

第三是潘金莲的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须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酥油泡螺

应伯爵描述:“此物上头纹溜就像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

温秀才含在口内,入口即化,评价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

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伤我心。唯有死了的六娘,她会拣,她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它?”

有人说发泡的奶油,有人说是类似乳扇的奶酪制品,有人说其实就是现代的泡芙。

比较通用的说法是这样:

将牛奶倒进缸里,自然发酵,煮成奶渣,使劲搅拌,分离出奶油,搀上蜂蜜、蔗糖等,待凝结以后,挤到盘子上,一边挤,一边旋转,制成一枚枚小点心,底下圆,上头尖,螺纹一圈又一圈,这就是酥油鲍螺。

猪头肉

宋惠莲于是起到大厨灶里,舀了一锅水,把那猪首蹄子剃刷干净,只用的一根长柴禾安在灶内,用一大碗油酱,并茴香大料,拌的停当,上下锡古子扣定。那消一个时辰,把个猪头烧的皮脱肉化,香喷喷五味俱全。

潘金莲的那个茶。。咳咳,我觉得这个不是茶,简直就是一碗汤啊

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就是腌制的雪里蕻),海青拿天鹅木须(就是鸡蛋!),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

这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各位读者,你们有兴趣可以试一试。

为了舟总结的三样菜谱。

亲,撒个花吧

千面红颜

姚妙仪和宋秀儿正在耳语时,东间的绣房里,崔嬷嬷和常家三小姐常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常三小姐常槿是太子妃常氏的同胞妹子,因还在父孝期间,常槿脂粉未施,发髻上插着素银风头簪子,面色苍白,一副病容,生的和太子妃有几分些相似,但是比太子妃貌美许多,有西子捧心之相,不像将门虎女,倒像是的小姐。

常槿的嘴唇毫无血色,气得微微发抖,说道:

“崔嬷嬷,你怎么可以自作主张,用这等下作的伎俩折辱姚大夫?她不是普通的医女医婆,她是王宁的同乡好友!”

“莲心!你这个死丫头又来告状?!”崔嬷嬷狠狠的瞪了一眼常槿身边捧着茶碗的青衣丫鬟。

丫鬟莲心打了个哆嗦,将身体缩到了常槿身后,嗫喏道:“嬷嬷,您这次做的太过分了,那位姚大夫岂止是王千户的同乡,她还是道衍禅师的义女呢。您安排人砸医馆、引她走下人出入的后门,这事若传出去,恐怕有人闲话说开平王府轻狂。于咱们小姐的名声也不好听。”

今日之事,背后主使其实就是刚才在百和堂装好人的崔嬷嬷,是她指使家丁一而再、再而三的撒泼找事,以试探姚妙仪的深浅。

崔嬷嬷冷哼一声,“莲心啊莲心,你才进府几年?乳臭未干的臭丫头,敢教训起我了!什么道盐(衍)、道油、道醋的,不过是一个和尚的养女,我是小姐的奶嬷嬷,她这出身给我提鞋都不配。”

常槿看着崔嬷嬷浑然不觉的轻狂样,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对丫鬟使了个眼色,“莲心,你下去,我有话和嬷嬷说。”

“是。”莲心放下茶盅,行礼告退。

崔嬷嬷以为三小姐要和她说体己话,便重新泡了一壶红茶,添了两勺新酿的桂花蜜,双手捧给常槿,“小姐,你月事不调,小腹很难受吧,来,喝喝这个,最能暖宫去痛了。”

常槿接过了茶盅,却放在案上不喝,叹道:“嬷嬷,您是我的教养嬷嬷,目光不能仅仅盯在内宅这些琐事。那个道衍禅师不是普通的和尚,今年蒋山法会,道衍禅师得了皇上的喜欢,钦点去天界寺修《元史》,后来又封了使者,拿着国书去东北高丽国。”

“多少豪门贵族想要结交而不可得,你何苦为了一些莫须有的谣言得罪姚家呢?”

崔嬷嬷板着脸说道:“怎么是莫须有?王宁就住在咱们开平王府,他是咱们开平王一手提携出来的青年才俊,小姐的三个哥哥都喜欢他的人品才能,留他在王府居住。尤其是咱们三爷,还和他拜了兄弟。若不是孝期,小姐和王宁的婚事就能定下来。”

“如今倒好,突然冒出一个什么同乡医女姚大夫,王宁只要得空,就拿着一堆东西去百和堂看她。我还听三爷无意间说过,这个姚大夫和王宁在苏州是街坊邻居,从小青梅竹马,孤男寡女的,这里头不知有什么道道呢。”

“今天是重阳节,家里人都去了钟山登山祭祖了,就小姐一人身体不适在家里。所以我就想出这个办法试一试姚大夫的深浅,若是个好打发的,对王宁并无多少情谊,那就罢了,给她一些钱财,从此和王宁断了来往。若是难缠的,这个王宁再好,也不是小姐您的良配,咱们也早点另觅——”

“住口!”常槿大怒,素手往案几上一拍,茶盅呯呯颤抖,抖出几滴殷红的茶水。

“嬷嬷好糊涂!父亲新丧,我三年父孝在身,此时谈婚论嫁,置忠孝纲常于不顾,岂是人子作为?再则我们常家虽然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但是…”

常槿纤长的睫毛润湿了,她眨了眨眼,强行将泪意逼退,“但是父亲已经走了,三个哥哥都还年轻,并无多少功勋,如今太子东宫里头…侧妃吕氏正得势,吕氏的娘家世代书香,多少门生故旧对吕家俯首帖耳。”

“咱们常家稍有不慎,就会被文官御抓住把柄参奏,长此以往,爹爹以身殉国的功绩就会被抹黑,开平王府岌岌可危,还会连累东宫太子妃,姐姐这几年的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又何苦给她添乱呢。”

崔嬷嬷一愣,“不至于吧,那些文人就喜欢胡说八道,嘴欠人贱,敢诬陷我们开平王府,活该被剥皮挂在城隍庙示众!我们老爷立下盖世的功绩,以亲王之礼下葬,皇上怎么可能对我们常家不满呢。”

常槿长叹一声,“常家富贵,也得圣宠,比起当年谢再兴谢家如何?”

当年谢再兴极得洪武帝赏识,当年洪武帝的儿子们年纪还小,所以就将谢再兴的大女儿嫁给了自己的亲侄儿朱文正,小女儿则赐婚给了最有前途的大将徐达,谢家当年是何等风光富贵,谁知后来…

“呸呸呸,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崔嬷嬷忙说道:“谢再兴背叛主公,投靠张士诚,罪有应得。咱们常家对皇上向来忠心耿耿,太子妃娘娘也是咱们常家人呢,又生了皇长孙,将来肉烂在锅里头,咱们常家的外甥登上皇位——”

常槿目光一冷,打断道:“崔嬷嬷,这种话不要再说了。皇上千秋鼎盛,太子仁孝,皇位和常家何干?”皇上和太子都好好的,还轮不到姐姐生的嫡长孙朱雄英。

崔嬷嬷并不明白常槿的意思,不满道:“小姐说的是什么话,皇位和我们常家外甥无关,难道和吕氏那个狐狸精生的庶子朱允炆——”

“嬷嬷!”常槿拍案而起,这一下使尽了全力,连茶盅上的杯盖都震掉了,落在案几上晃晃悠悠,最终滚落下来,砸在地面上,碎了一地。

崔嬷嬷下意识的往回退了几步,飞溅的瓷片依然还是砸了几片在她的鞋面上。

“小姐!”崔嬷嬷从来没见过常槿如此大发脾气,不由得愣在原地。而后反应过来,大声叫道:“莲心!莲心!你这个死丫头,听到声音也不来收拾一下,万一扎伤了小姐,看我不活剥了你这个小蹄子!”

常槿冷冷道:“嬷嬷别叫了,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敢进来。倒是嬷嬷你,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劝怎么提醒解释,你都执迷不悟、自以为是、恣意妄为,长此以往,必然酿成大祸!嬷嬷,你伺候我母亲多年,又当了我的教养嬷嬷,可是…”

常槿顿了顿,“你,自请离府养老去吧。”

啊!

崔嬷嬷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雍容端庄的面容顿时扭曲变形了,她厉声叫道:“三小姐!我打小就伺候王妃,是她身边最信任的人。当年王妃生了你,我狠心把半岁的小儿子交给婆母,只身进府给你当奶娘,一口口奶水喂养你长大,凡事都替你操心、凡事都替你打算。”

“我的婆母照看不周全,小儿子一岁那年得了水痘,就这么去了,我为了不传病气给你,硬生生忍着,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啊!”

提起往事,崔嬷嬷嚎啕大哭。

“王妃过世后,我在她灵前发誓,将来替你觅良人,寻一门好亲事,将来还帮你打理宅院,养育后代,不让姑爷欺负你,我一辈子都给了你——你却嫌我啰嗦多事,赶我走?!”

“我没有一点私心,何尝学那些人管家仆役中饱私囊、吃里扒外?我样样都是为了你好、处处为你着想,你却…三小姐,你不能赶我走啊!”

崔嬷嬷一边哭着,一边跪着膝行,抱着常槿的腿不肯走,瓷片深深扎进膝盖和小腿上,痛彻心扉,可是崔嬷嬷浑然不觉,这些皮肉之苦,都比不上离开常家的恐惧。

膝行之处,留下两行血淋淋的痕迹。

“嬷嬷快起来。”常槿温和的将崔嬷嬷扶起,态度却毅然坚决,“嬷嬷,你早就脱了奴籍,如今你大儿子在军中做官,儿媳孝顺,孙子孙女双全,理应回去享清福了。”

崔嬷嬷哭道:“我不走,我在王妃灵前发誓,要伺候你一辈子的。”

常槿说道:“嬷嬷,你必须离开,原因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如今朝里朝外的局势…唉,说了也白说,你若听得进去,就不是今天这个结果。”

“总之开平王府现在需要沉寂、低调的过日子,万万不能张扬跋扈。嬷嬷,你回家关起门来,怎么过日子都行,但是常家不可以,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王府,哥哥们已经很累的,我不能因为你而连累他们。”

扑通!

“不!我不走!”崔嬷嬷重重的跪在地上,瓷片再次扎入膝盖,鲜血直流。

常槿不避不退,直直的盯着崔嬷嬷,“嬷嬷,不要折腾得最后一点脸面都没了。你是主动请辞,还是被逐出家门?嬷嬷自己决定。”

常槿能够做出这个决定,并非一时被激怒兴起而为之,崔嬷嬷越来越自专了,屡教不改,昔日情分磨得越来越淡,她堂堂千金小姐,岂能被一个奶母掌控?

堂堂开平王府,岂能被一个愚妇抹黑?

父亲去世了,三个哥哥还年轻,府中有些人心思活络起来,想要奴大欺主。常槿是嫡出三小姐,逼奶母崔嬷嬷告老归乡,也是杀鸡儆猴,震慑诸人。

崔嬷嬷抬头怔怔的看着这个从小奶【大的少女,初秋艳阳天,一般人还穿着单衣,常槿已经穿上了白绫薄棉夹袄了,身形孱弱,看起来楚楚可怜,仿佛还是襁褓时那个时时需要她照看爱护的婴儿。

可是常槿的眼神是那么决绝凌厉,气质也为之一变,居然依稀像死去的开平王常遇春。明明还是那张如寒梅傲雪般清淡瘦弱的脸,可崔嬷嬷觉得自己看的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她从来不曾认识的常家三小姐。

常槿淡淡道:“莲心,扶崔嬷嬷去姚大夫那里疗伤,然后派人好生送她老人家回去静养吧。”

作者有话要说:柔中带刚,果断决绝的常槿。

无论常槿将来是对手还是队友,智力和情商与妙仪对等才有意思嘛。

秦淮堪画

姚妙仪和宋秀儿在书房里等候,喝到了第二杯茶时,还是没见到正主。却看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面如死灰的崔嬷嬷过来了。

方才还威风八面的管事嬷嬷,此刻就像被人抽去了魂魄,木然的躺在罗汉榻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姚妙仪剪开崔嬷嬷膝盖一下的裤子,将插【进皮肉的碎瓷片一一拔【出来,有些还伤了骨头,崔嬷嬷只是皱皱眉头,哼都没哼一声。

敷药包扎完毕,崔嬷嬷看都没看姚妙仪,她扶着榻沿坐起来,两个丫鬟正在去搀,她却忍痛跪在地上,对着常家祠堂所在的方向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王爷、王妃,槿儿已经长大了,自己有主意,我也不中用了,不得已要违背当初的誓言,回去养老了,王爷王妃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槿儿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这一番动作,伤口再次开裂,疼痛难忍,崔嬷嬷跪拜完毕,身体干脆趴倒在地,最终被丫鬟背着上了轿子。莲心亲自送崔嬷嬷出府,逢人就说崔嬷嬷摔伤了,要回家养伤。

处理完崔嬷嬷的伤口,又有一个十分标志的丫鬟来请,“姚大夫,请随我来。”

姚妙仪来到东间的绣房,门口的才留头的丫鬟打起了帘子,说道:“三小姐,姚大夫来了。”

原来是常家三小姐,太子妃的亲妹妹,还曾经是姚妙仪幼时的手帕交,只是多年不见,姚妙仪和常槿都不再是当年胖乎乎、粉嫩嫩、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了。

所以常槿并没认出姚妙仪,初次见面,有些惊艳,或许是经常抛头露面的原因,皮肤有些粗糙微黑,但是面目生的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似乎将周围的光芒都吸进去了似的,亮的有些令人心悸。

难怪崔嬷嬷会如此不择手段的试探她的底细,且不论气质人品,单是这个相貌,就很令人不安啊。

姚妙仪也在探究好久不见的常槿,她一身重孝的打扮,面目清淡雅致,如照水梨花,坐在黄花梨三弯腿罗汉床上,靠着一个弹墨引枕,手里拿着一本双色套印的全唐诗,艳阳天里,腰际以下却盖着长绒毛毯,更显得身形娇弱,有西子捧心之态。

重阳节是举家登高秋游的节日,常槿没有跟去,估摸就是身体不适的原因。

“姚大夫请坐。”常槿放下书本,指着罗汉床旁边的一张黄花梨玫瑰椅。

姚妙仪的眼神不闪不避,端坐在玫瑰椅上。常槿暗道,此女举止大方知礼,并非市井民女缩手缩脚的模样,或许是道衍禅师教导的缘故?

常槿欠了欠身,“今日委屈了姚大夫,是我没有好管束下人,致使他们行事孟浪无礼,真是对不起。作恶之人已经受了惩罚,他日定去百和堂负荆请罪。”

常三小姐亲自道歉,姚妙仪当然不能再端着了,“多谢三小姐主持公道,小惩即可,不用负荆请罪了。”

方才给崔嬷嬷疗伤时,姚妙仪隐隐猜出了大概,晓得不仅仅是“小惩”那么简单,只是她不明白为何崔嬷嬷要刁难自己。论理,王宁是常家的座上宾,就是看在王宁的面子上,也不好做出“砸店”、“走后门”的事情。

或许王宁无意间得罪了常家的某些仆役,所以借机报复?如此,倒可以解释的通了,阎王易躲,小鬼难缠,尤其是开平王府这种豪门世家,豪奴飞扬跋扈,欺上瞒下,无恶不作。

常槿是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又在孝期,当然不好直接告诉崔嬷嬷想要撮合和王宁姻缘的打算,便换了话题,“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还请姚大夫开帖药调理一下。”

姚妙仪仔细看诊把脉,其实常槿没什么大病,就是少女普遍的月经不调,小腹坠痛、加上前段时间父亲离世,伤心过度,再经历冗长繁琐的丧事,身体就垮下来了。

常槿和这一代人生下来就有丫鬟婆子伺候,是一盏见风就倒的美人灯。不像凤阳农民出身的父辈经过了饥荒和沙场的锤炼。

“无需吃药,好好养着就是了。”姚妙仪说道:“是药三分毒,再平和的太平方子对肝肾都是有损害的,我们百和堂有一种自制的玫瑰酱。用红糖、蜂蜜、干玫瑰花还有几味补气的食材熬制的,每日一大勺,用温水或者牛乳冲着喝一杯,或者包在点心里当馅料也行。经期时加倍用量,调经补气,还挺管用,在苏州城时有些名气,回去我叫人送到府上。”

这个秘制的玫瑰酱也算是姚家的祖传秘方之一,姚大郎夫妻算是厚道人,一点也不藏私,都教给了姚妙仪。

常槿说道:“不用劳烦姚大夫,我叫人去百和堂取就是了。”

也好,这样省事。姚妙仪诊治完毕,便告退了。一个女管事给了五两银子当做诊金给了宋秀儿,并亲自送了两人到二门的垂花门下,有崔嬷嬷前车之鉴,这一次下人们的态度明显恭敬殷勤许多。

阿福已经早早赶着马车候在垂花门下,宋秀儿扶着姚妙仪上车,将雪亮的小银元宝拿出来,“王府果然大方,咱们百和堂开张以来都没赚过这么多银子。”

姚妙仪看着元宝底下的标记:“洪武三年铸,哟,是今年户部铸的新钱呢,留下来镇钱箱招财,别花用出去了。”

“我省得。”宋秀儿将元宝放进荷包里,外头赶车的阿福问道:“天色还早,去不去秦淮河看菊花?”

宋秀儿眼巴巴的看着姚妙仪,姚妙仪笑道:“去,一定要去,反正今日小赚了一笔,提前打烊,我们喝酒赏菊去。生意每天都可以做,重阳节只有一天。”

十里秦淮,如一根玉带般横穿金陵城,其中最繁华的河段在金陵南城的东牌楼府学附近,这里读书人多,也有许多附庸风雅的商人富豪愿意奉承,后来教坊司几座安置官妓的妓院也设在这里,就更加热闹了。

云霞翠轩,烟波画船。

秦淮河上,各种奢靡的画舫穿梭其间,文人骚客、歌姬舞姬,恍如仙境般。沿岸是堆成小山般的菊花盆景,游人如织,一边赏花,一边艳羡画舫上的贵人们挥金如土的生活。

酒足饱饭后,三人游秦淮河,赏菊花。阿福尽职尽责的走在前面开路,以防登徒子骚扰姚妙仪和宋秀儿。

一盆盆堆砌的菊花,好像给秦淮河镀了一层金粉,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游的累了,姚妙仪三人坐在河边石墩上歇脚,两个女人分食油纸袋里的菊花饼。阿福无肉不欢,吃着梅菜肉酥饼。

姚妙仪中午喝了不少菊花酒,走路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停下歇息,酒劲上头,有些醉了,她靠在宋秀儿身上,指着洒金般的秦淮河说道:

“一个多月前,将星陨落,满城皆缟素;如今呢,是满城尽戴黄金甲。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那个功成名就的将军最后也是会死的,全都化作枯骨,早死晚死罢了。”

宋秀儿觉得姚妙仪情绪低落,仿佛有厌世之态,忙劝道:“小姐,你青春年少的,少学道衍禅师参禅,小心移了性情。”

这时从河中画舫里传来一曲悠扬的笛声,阿福也有些微醺了,兴之所起,不由得唱了一曲:

“你看看江上晚来堪画,玩水壶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你觑这远浦孤鹜落霞,枯藤老树昏鸦。助长笛一声何处发…”

唱段形容的美景正好和现在秦淮河相似,可听到枯藤老树昏鸦时,姚妙仪猛然回想起了幼年时母亲被刺杀前的景象:寒鸦栖在满是积雪的枯枝上,簌地飞起,顿时落雪纷纷,寒鸦在天际变成小黑点,直至消失,然后是飞箭如雨,母亲举簪自尽…

十年了呢,姚妙仪闭着眼睛细想。母亲的面目已经很模糊了,昨晚手刃仇人周奎,应该去母亲坟前拜祭一下,告知大仇已报,可以安息了。

次日朱橚在百和堂坐诊,姚妙仪说要去城北鸡鸣寺烧香还愿,说的振振有词:

“我曾经许愿百和堂生意红火,昨天不就小赚一笔了么?菩萨显灵了,我要去还愿。”

鸡鸣寺在城北鸡鸣山,鸡鸣山是一块风水宝地,礼部已经在此地选址,修建洪武帝将来的寝陵——孝陵。为以示恩宠,洪武帝赐给开国功臣们的家族墓葬也在鸡鸣山脚下。比如开平王府常家、魏国公徐家、曹国公李家等等。

姚妙仪的母亲谢氏是徐达明媒正娶的继室夫人,当然葬在鸡鸣山了。

徐家墓葬有守陵人看管着,姚妙仪给守陵人的酒里加了一些“料”,将其迷倒,偷偷溜进墓园祭拜母亲。

“娘,周奎已经死了,您安息吧,我过的还好,有一门手艺傍身,不愁吃穿。徐家…我不想回去。于心安处便是家,谢家的冤案还未昭雪,我无法安心去瞻园当大小姐,还有义父养我教我,我也没帮他做什么事情。”

“周奎这个恶人临死前说过一句话,‘人生在世,不是讨债,就是偿债’。如今债没讨完、也没还完,女儿不甘心,娘若在天有灵,就保佑女儿早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吧…”

姚妙仪跪在谢氏的陵墓前唠唠叨叨说了一下午,直到天边暮【色【降临时才罢了,出了墓园,守陵人还在酣睡呢。

姚妙仪租了一匹骏马代步,阴天黑的早,山上又开始起雾,山路若隐若现,加上周围都是各种墓园,时不时能够看见磷火,此情此景十分渗人。

好在姚妙仪是大夫,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她拍了拍马背,在山道上疾驰,天色已晚了,必须姚赶在城里宵禁之前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