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初入宫廷

姚妙仪全身都浸在浴桶里,热水里的干玫瑰花瓣已经泡开了,散发着馥郁的芳香。给太子妃接生完毕,她身上满是鲜血、羊水和臭汗,连发髻都乱了,这副模样无法去见马皇后,常槿就命宫人先给她沐浴更衣。

胡善围借给她穿的衣裙都染了污秽,这种珍贵的衣料最不经洗涤搓揉,粘上血污就等于废掉了。

姚妙仪正在可惜胡善围的衣裙呢,一个老宫人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抬着箱子的小宫女。

“这些都是皇后娘娘赏赐给医女姚妙仪的东西,你们给她穿戴好再觐见,免得殿前失仪。”

哗啦啦。姚妙仪从浴桶里站起来,氤氲的水汽之下,身姿挺拔柔韧,犹如贝壳里的珍珠般美好。

老宫人以前是见过吴中双壁谢氏姐妹芳华的,更加笃定了心中的猜测。暗叹此女命苦,堂堂公侯门的千金大小姐,却流落到了民间当医女,真是造化弄人。

不过想想谢氏姐妹的悲惨遭遇,这个徐凤至少还活的好好的,或许老天还是有怜悯之心…

马皇后所赐,当然是名符其实的华服了。姚妙仪穿着银红织金璎珞绸对襟大袄、貂鼠皮裙,耳挂明月珰,发髻上有一对金镶宝石累丝丹凤含珠步摇簪。

妆成之后,常槿看着这样的姚妙仪,气质高华、柳眉含威,俨然一副将门虎女的模样,不禁怔了怔。

“姚大夫…徐凤,你真的不记得儿时的事情了吗?”常槿说道:“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耍的,那时候我动不动就哭,你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做小汤包,一戳就流泪。”

姚妙仪小时候被父母万分娇宠,性子好强,也十分好动,和常槿这种小姑娘在一起玩耍时,向来是争强好胜的霸道性子,常槿性格娇弱,输了争不过了就好哭,姚妙仪取笑她是小汤包,碰不得。

“不记得了。”姚妙仪淡然说道:“我手里并没有什么识别身份的信物,身上也没有胎记等标记。常小姐别叫我徐凤了,我不敢当的。”

此时马皇后已经回宫了。姚妙仪在华服外面罩了一件火狐大氅,冒着风雪去坤宁宫觐见皇后。

雪大风疾,每行一步都十分艰难。姚妙仪将风帽扣到了鼻梁处,低头看清路面就行。前方引路是太监黄俨,黄俨低声和她聊天,“…初见你时,咱家在苏州府捉拿魔教逆党,当时差一点就唐突姚姑娘了,现在想起来,实在汗颜啊。”

姚妙仪赶紧说道:“黄公公是在执行公务,为民除害,我并无怨恨之意。”

黄俨笑道:“姚姑娘真是深明大义啊,咱家佩服。其实当时咱家就看出来了,姑娘的人品相貌,医术高明,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太子妃母女平安,又得皇后娘娘的青睐,咱家果然没看走眼。”

黄俨的话模棱两可,不像常槿那样直白的试探,真是一只老狐狸。姚妙仪笑了笑,“太子妃和皇孙吉人自有天相,我不过是运气罢了,公公过誉了。”

哟,这小丫头片子还给我打太极呢。黄俨眼珠儿一转,又说道:“姚姑娘真是人中龙凤,自有老天庇佑,投胎到豪门之家,即使流落民间,也有道衍禅师这种高僧庇护。”

又在设套挖坑,姚妙仪说道:“义父和姚家人都对我很好,养以衣食,教以医术,学得一门谋生的本事,乱世也好,盛世也罢,都能活下去。”

反正就是不提她和徐凤的关联。

姚妙仪就像一只小刺猬似的缩成一团,无处下嘴。黄俨心里却越来越坚定了内心的想法:这个姚妙仪,八成就是当年的徐凤。身上流着谢家和徐家两种彪悍血脉的女子,越是在困境中磋磨,就越能发出光亮。

如今勋贵家族那些将门之后,大多锦衣玉食里长大,个个倒是像从走出来弱不禁风的面人儿,罕有徐凤这样的刚烈热血了。

走过一个又一个回廊,穿越一个又一个门墙,明黄的琉璃瓦,高大的墙院,随处可见腾龙的纹饰,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坤宁宫似的。

彼时的姚妙仪还不知道,她将来会成为这座宫殿的女主人。

第一次踏足皇宫,她冒着狂风暴雪、迈着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着至尊之位前进,所有的障碍都被她踩在脚下,抛在脑后,仰望她挺直的背影,从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印中,解读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

姚妙仪走的浑身发热,鼻尖都微微有些出汗时,坤宁宫终于到了。

宫人将她引到偏殿里,说道:“皇后娘娘一夜未眠,刚才用了一些饭食,睡着了,请姚姑娘在这里等候。”

马皇后和洪武帝经历重重患难,落下一身伤病,昨晚太子妃难产,马皇后在东宫熬了一整晚,回宫之后便觉体力不支,头晕眼花,宫人们赶紧给马皇后调了一副安神的汤药,服侍着睡下。

其实姚妙仪也是彻夜没合眼,接生时又脏又累,精神还紧张,此刻坐在温暖如春的殿内,罗汉床上铺着厚实的狼皮褥子,困意上来,她也歪在引枕上睡着了。

面对一团乱麻似的困境,姚妙仪心宽似大海:反正已经这样了,见招拆招吧。当年我毫无还手之力时都逃脱劫杀了,如今我有义父、明教、四皇子、五皇子、王宁等人当靠山,想要弄死我就更难了!

眼一闭,立刻入睡。

黄俨见了,有些哭笑不得,找了一床薄被给她盖上。

这一觉香甜的连梦都没有。感觉到面前似乎有只小动物似的,软绵绵的,喷着潮乎乎的湿气。

梦里不知身是客。

姚妙仪还以为在百和堂药铺了,她还没睡够呢,闭着眼睛往面前一抚,喃喃道:“秀儿,快把这臭猫赶走,又跳到我床上了。”

百和堂养了一只豹猫来驱赶老鼠,不过这只猫有些邪性,正经的猫窝不住,经常往床上蹦。

“大胆刁民!敢冲撞公主!”

一声娇喝下,姚妙仪猛然转醒,忙掀开被子站起来。两个小宫女簇拥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少女杏眼,圆脸,浓眉,皮肤白嫩的就像早上吃的奶糕。

少女额头上戴着白色貂子毛做的抹额,抹额上头还缀着一颗硕大的粉红色碧玺石,刚才就是她俯身打量姚妙仪,凑的太近了,毛茸茸加上呼吸声,让姚妙仪误以为铺子里的豹猫。

这时黄俨急忙走过来解释道:“这是怀庆公主。”

怀庆公主,洪武帝第六个女儿,穆贵妃孙氏所生,倍受宠爱。

“民女妙仪,见过怀庆公主。方才民女失礼了,请公主责罚。”姚妙仪正要跪拜谢罪,被怀庆公主拦住了。

公主豪爽的摆了摆手,“免礼平生。忙了一晚上累了吧?我刚才和姐姐们一起去东宫看了水生小外甥。小家伙个头不大,哭声到能震晕了耳朵——听说是你提议太子妃在温水里生孩子的,我就好奇,想看看传闻中胆大心细的医女姚大夫。”

“你们都退下,我要和姚大夫好好聊一聊。”怀庆公主吩咐道:“泡一壶梅花茶,再端一盘酥油泡螺。”

似乎习惯了怀庆公主的直脾气,宫人们都没有劝阻,按照吩咐办事。偏殿里,庆阳公主拉着姚妙仪在罗汉床上对坐,将一个酥油泡螺递给她,“吃吧,听说你最爱这个了。”

这个怀庆公主也太自来熟了吧?怎么连我这点癖好都知道?

看着姚妙仪疑惑的目光,怀庆公主笑道:“是王宁和胡善围说的,他们都是你苏州老家邻居对不对?我经常听王宁——他们说起过你。可惜王宁北伐征战受伤了,一时无法回宫当差,胡善围又外出办事,也不知去了哪里,何时才能回来——姚大夫,你知道胡善围去哪里了吗?”

“啊,这个…”总不能直接说伺候你未来庶母去了吧?姚妙仪慢慢想着措辞,说道:“我不过是一介医女,宫墙内外的事情都不知晓的。”

怀庆公主追问道:“那你总该见过王宁吧?听说他搬出了开平王府,改去那里住了?身体如何?”

这个问题应该可以回答。姚妙仪说道:“王宁搬到文昌巷了,恢复的还算好,已经可以出门走动了,就是要小心,还不能舞枪弄棒。”

怀庆公主听了,立刻撅起着樱桃小嘴说道:“真是的,都可以走路了,为什么不递了牌子进宫一趟,报个平安呢。”

姚妙仪见怀庆公主一副少女怀春的神态,暗道莫非公主看上王宁了?哇,先有善围,而后是开平王府三小姐常槿、这位干脆就是公主,王宁的桃花运太旺了!

怀庆公主托腮回忆故人的功夫,已经有三个酥油泡螺在姚妙仪肚里子了。怀庆公主的目光突然转移到了她身上,说道:“有传言说你就是当年失踪的徐凤,喂,是不是真的?”

公主问话,姚妙仪的手从第四个酥油泡螺那里移开了,说道:“我也不知道啊,七岁时被姚家人收养,烧了一个月,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怀庆公主一笑,“听说你小时候经常去吴王宫玩耍,不过那时候我还小,不记得这些事,不过呢——”

怀庆公主歪着头看姚妙仪,“你和朱守谦确实有些相似呢。”

论辈分,怀庆公主是朱守谦的姑姑,论年龄,朱守谦比姚妙仪还大半岁。所以怀庆公主直呼其名,没有叫他侄儿。

说曹操曹操到,外头传来黄俨尖细的声音,“郡王到。”

此时的朱明皇室,只有一个郡王,那就是朱守谦。

作者有话要说:朱守谦以前的名字叫做铁柱…

肯定是朱元璋给侄孙取的名字。因为朱守谦的父亲朱文正是个风流才子,诗文画都是一绝,绝对不会给独子取名叫铁柱。

也是命苦。外祖父谢再兴谋反,亲爹朱文正也莫名其妙的谋反,亲娘死的也不明白。幸亏马皇后抱过去当儿子养,之后经历各种政治风云,也侥幸保命,估计表妹徐皇后明里暗里帮了不少。

第42章 朱颜易改

姚妙仪对亲表哥朱守谦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铁柱哥哥”的印象上。这个乡土气息浓厚的小名,和水生一样,当然也是洪武帝亲赐的,谁都不敢说不好,就一直用着。

所以凤凰窝里出生的朱守谦一直顶着铁柱这个土气的名字,直到父母双亡,他被马皇后接到宫里,要去大本堂读书时,洪武帝在翰林们的帮助下,取了大名朱守谦。

守谦这两个字有告诫的意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千万不要学他的父亲朱文正谋反,背叛洪武帝。

姚妙仪儿时记忆里的铁柱哥哥,是个胖乎乎、上串下跳、调皮捣蛋、喜欢四处捉蝴蝶、捕蜻蜓、抓青蛙,拿着毛毛虫吓唬漂亮表妹的熊孩子,他额头上永远汗津津的,咧着大嘴巴朝着她招手:

“表妹!我们出去耍啊!”

小时候的姚妙仪淘气程度比起铁柱表哥也不逞多让,表哥将毛毛虫放进她的头发里,她就乘着表哥脱衣服下水摸鱼时,把他的衣服偷偷藏起来,七岁的男童已经有羞耻之心了,不好意思光着出去,也不好意思叫救命,愣是在河里泡了半个时辰等家丁来找…

那一天,姚妙仪和铁柱哥哥都挨了罚。姚妙仪五天的点心罚没了;铁柱哥哥被亲爹朱文正按倒在凳子上打屁股,嗷嗷直哭。

可是次日,铁柱还是偷偷将酥油泡螺藏在衣袖里塞给姚妙仪。也不知为何,那天的酥油泡螺上明明还沾着铁柱的臭汗,可是姚妙仪觉得味道奇美,连指甲缝里的奶油都舔舐干净了。

铁柱哥哥伸出胖断的手指头,擦去她嘴角残留的奶油,顺便往她的额心一戳:“吃个泡螺还留幌子,我怎么有你这个笨表妹…”

一幕幕往事在心头浮现。

可是踏入偏殿的朱守谦,早就没有任何“铁柱哥哥”的痕迹了,他身形瘦长,举止优雅得体,面若晓月,眉若新黛初描,如画中谪仙人,还带着龙子龙孙的贵气。

单论相貌,朱守谦可以把那些堂叔们都比下去。他的轮廓眉眼和姚妙仪相似,这对表兄妹相貌都随了母亲。

四目相对,朱守谦和姚妙仪都沉默着打量着对方。

一旁的怀庆公主左看看、右瞧瞧,拍手笑道:“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呢,要我说,她肯定就是你失踪多年的表妹!”

朱守谦却目光转冷,他瞥了一眼案几上的酥油泡螺,“十年过去了,口味还没有变?是有人告诉你当年的凤儿喜欢吃这个,还是你自己爱吃?”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并没认准了我是徐凤吧,既然如此——

姚妙仪往后退了半步,规规矩矩行了跪拜大礼,“民女姚妙仪,见过郡主爷。”

朱守谦并不躲闪,站在原地受了姚妙仪的大礼。怀庆公主忙过去拉起姚妙仪,对着朱守谦吹胡子瞪眼,“这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妹啊!怎么舍得要她下跪!”

朱守谦冷冷道:“凭什么证明她就是我表妹?冒认皇亲,是要杀头的。”

“看脸啊!”怀庆公主指着朱守谦的鼻子,“你今日出门是不是没照镜子?自己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朱守谦说道:“以前也有模样相似的女孩去了魏国公府的瞻园认亲,那时候我也以为她是凤儿,可结果——天下相似的人多的去,我若都认下了,一间房子都装不下那么多表妹。”

朱守谦说的句句在理,可是未免有些凉薄。怀庆公主说不过她,只得强辨道:“倘若她真的你是表妹呢?将来想起这一幕,你岂不是要后悔死了?”

朱守谦说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大不了我磕回去,向表妹赔罪。”

“你!”怀庆公主愤然道:“你真是没心肝的人!姚妙仪不是随便某个和你长的相似的人,她还是胡善围和王宁的朋友、道衍禅师的义女呢。你对她尊重点!”

被六姑姑如此指责,朱守谦面上并无波澜,“你们现在如此抬举她,其实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将来她若真不是呢?一直在草根里生活并不可怕,毕竟大部分百姓都是这么过一生的。可怕的是…”

朱守谦顿了顿,定定的看着姚妙仪,继续说道:“可怕的是从云端坠入草根,还被扣上冒认皇亲的罪名,岂不是死路一条?”

“——你!”怀庆公主气得直跺脚,却不知如何辩驳,只得说道:“就你歪理多。”

朱守谦见怀庆公主动了气,便没有继续激她,毕竟她的母妃是帮助马皇后协理后宫的孙贵妃,不好得罪狠了。他幼时遭遇惨烈的家庭变故,之后一直寄人篱下,心眼子特别多,马上转移了话题,轻飘飘的说一句话:

“哦,刚才我见过王宁了。”

谁?

这下姚妙仪和怀庆公主都呆住了,王宁怎么进宫了?

怀庆公主连连问道:“真的假的?他怎么来了?不是身受重伤吗?你在那见到他的?他现在在哪里?”

朱守谦说道:“他可以正常走动,只要不动武就成。以前王宁不是和常森一起在大本堂和我们一起读书吗?他要回来继续了,反正拿笔翻书又不用使劲。”

怀庆公主心都飞了,“我去看看他。”

金枝玉叶,说做就做,居然一阵风似的走了。偏殿里只剩下朱守谦和姚妙仪无言相对。

□□怀庆公主不在了,姚妙仪以为朱守谦会继续讥讽自己,可是怀庆公主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后,朱守谦冷冰冰的脸色蓦地一变,瞬间从冰山变成了春日暖阳!

“表妹!”朱守谦有些激动的快步走近,伸手想学着小时候那样摸一摸姚妙仪的头顶,走到一半,想起表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姑娘了,就垂下了手,声音带着微颤,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是凤儿。”

怎么变脸如翻书?十年不见,铁柱哥哥仿佛换了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壳子,也换了一副弯弯绕绕的心肠。

姚妙仪说道:“我不是——”

“嘘!”就像儿时一样,朱守谦将自己的食指竖在了姚妙仪的唇边,小时候是粗短白胖、如今是骨肉均停,纤长有力,指甲修剪的堪称完美。

朱守谦低声说道:“我知道的,你其实没有忘记过去。但是既然一直不来金陵投亲,直到现在还借口失忆否认,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不会勉强你。”

“谢家只剩下我们两人了。”朱守谦眼里蓦地腾起冲天的怨恨,“当年外祖父和我父亲相继被构陷谋反,至今都没洗脱罪名。谢家灭了满门都还不够,连两个出嫁女都不肯放过。你母亲被刺杀,而我娘是…我娘其实是心灰意冷,自尽而亡,可是偏偏有人编排说她是畏罪自尽!”

“这世道…已经没有公正可言,颠倒黑白,堪错忠奸。这名利场是一团污秽、群魔乱舞!”表哥平静谦和的外表下,压抑十年的愤恨转化为一股滔天的戾气,遇到契机就会冲出来张牙舞爪,恍若坠入魔道。

“红尘就是地狱。”朱守谦指着窗外的璃瓦黄墙,整个身体却似乎都罩在拨不开的阴霾之中,苦笑道:“皇宫也是如此,我被接进宫里,只是昭显皇上‘仁慈宽厚’的名声罢了,何必把你也卷来呢。过你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姚妙仪觉得自己身世悲惨,此刻觉得表哥其实更加悲催。他也不信自己的外公和父亲能够做出谋反的事情,可却无奈的被迫接受现实,顶着“守谦”二字在皇宫里生活,这十年明面上和诸位皇子一样,可是暗地里应该受了不少委屈和冷眼。

可是他连躲藏的机会都没有,被迫直面人生。

姚妙仪的心不是铁打的,那么多的试探和追问都挺过来了。可是亲表哥一席话,却拨动了内心最脆弱无助的一根弦,仿佛又回到过去她还是个在父母怀里撒娇小姑娘的时候,对整个世界都怀着善意的猜测,对所有人都不设防。

只觉得脸上一片冰凉,抹了一把,不知早已何时泪流满面了。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哭起来,就像是下暴雨似的。”朱守谦正待掏出帕子给表妹擦泪,外头门扉似乎响了三下,正是之前和心腹宫人约定的暗号。

朱守谦忙收回手,面色一肃,恢复了刚才冷眼旁观的样子,用正常的声调说道:

“姚姑娘,好话歹话今日都撂在这里,你自己掂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

外面踩着积雪咯吱咯吱的脚步声越来越重,一个老宫人走进偏殿,正是在东宫给姚妙仪带来马皇后赏赐的女官。

这个女官看来在宫里很受尊敬,就连朱守谦也点头打招呼,“朱尚宫。”

宫廷女官中,尚宫是五品,品级最高的女官。

朱尚宫本来无名无姓,乱世流离的女子,后来服侍马皇后有功,不仅封了五品的尚宫女官,还赐了国姓朱,在宫中地位超然,皇子皇女们都很尊重她。

朱尚宫说道:“皇后娘娘醒了,宣姚姑娘觐见。”

“是。”姚妙仪整了整衣襟,跟在身后。朱守谦又换了一张脸,撒娇似的说道:“朱尚宫,我也跟去瞧瞧,免得叔祖母被蒙骗了。”

朱尚宫看着朱守谦的目光很柔和,笑道:“皇后娘娘自有定夺,郡王别瞎搀和了。听话,听说皇上今日下午很可能亲自去大本堂考校功课,赶紧温书去吧。”

一听说“考校”二字,朱守谦就皱了眉,愁眉苦脸的说道:“又要考?上次考校武艺,我都被打趴下了,这会子还疼呢。”

“这次可能是考四书。”朱尚宫笑道:“再说了,皇上马上得天下,要后代子孙文武并举,打趴下算什么?听说二殿下被皇上打的至今都起不了床呢。”

二皇子朱樉和三皇子朱一样,都是李淑妃所生。

朱守谦说道:“其实二叔挨打,不是考校功课的缘故,是因…唉,反正就是二叔做错事了,说了不该说的话,被皇上责罚——朱尚宫,那我先回大本堂了。”

朱尚宫说道:“去吧,好好准备,你最近都瘦了,这身子骨可没有二皇子经打。”

朱守谦看似和朱尚宫闲聊,其实在暗示姚妙仪慎言,不要说“不该说的话”。姚妙仪心领神会,跟着朱尚宫去正殿觐见马皇后。

马皇后正在用中午饭,居然直接招呼姚妙仪坐下和她一起用饭。虽为一国之母,马皇后的生活向来勤俭节约,毫不铺张,平日里正餐也不过是两荤两素、一叠春不老咸菜(其实就是雪里蕻),一个汤而已。

“你从苏州来,我叫御厨房加了两道苏州菜,花篮鳜鱼卷和胭脂鹅脯肉,你尝尝,是不是家乡的味道。”

姚妙仪有些愕然,原本以为进坤宁宫要经受“重重考验”,类似审理囚犯般,软硬皆施,连连追问的。可是马皇后对她十分亲热的样子,亲手加夹了几筷子苏州菜放在姚妙仪的碗里,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

别说是家乡熟悉的味道了,就是砒/霜也要吃下去啊!

作者有话要说:皇宫之行,犹如过五关斩六将,明刀暗箭,防不胜防。

还来了一个翻脸如翻书的大表哥…

我微博上有朱守谦的画像,虽然是老年时期的守谦了,但是依然很帅,可以看见年轻时小鲜肉的影子。

所以可以遥想当年大小谢氏的风华啦。

明朝把雪里蕻叫做春不老,据说腌制之后也能保持翠色的缘故。

第43章 冥昭瞢暗

既来之,则食之。

被一连串的惊险经历打磨出了城府。姚妙仪坦然的陪着马皇后用午饭。两人边吃边聊,马皇后轻描淡写的问了一些她在苏州时的生活、姚家都有那些人、姚大伯多大年纪等等,均是琐碎的家务事。

就当姚妙仪以为马皇后会一直家长里短下去时,马皇后突然话题一转,“听说守谦和你见面了,他态度有些冷淡,还颇有微词?”

姚妙仪说道:“怀庆公主说民女是当年失踪的魏国公嫡长女徐凤,郡王不以为然。”

马皇后问道:“你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世?”

姚妙仪说道:“父精母血,生恩如山;义父含辛茹苦,养恩难忘。妙仪生恩养恩都要报答。只是妙仪早已不记得儿时往事,总不能因贪慕富贵,而错认生恩,岂不是对亲生父母大不敬?况且冒认皇亲是重罪,妙仪不能因贪恋而连累了义父和姚家人。”

马皇后沉吟片刻,说道:“不被富贵迷了眼,你是个重情重义的明白人。”

姚妙仪说道:“皇后娘娘过奖了,妙仪其实也是个追名逐利的,名利是安身立业的根本。有地位、有银子,百和堂才能在天子脚下继续开下去,妙仪打小就在姚记药铺学医打杂,深知谋生不易,败亡却最快。”

姚妙仪捧着手中的饭碗,“手中的碗有多大,就吃多少饭。贪得无厌,凭着小聪明能够风光一时,却不能风光一世。小心谨慎些,方始终能有一碗安生饭吃,也能保住家人捧稳各自的饭碗。”

这话说的极俗,马皇后听的却很入耳,笑道:“你们这一辈的小姑娘呀,都没吃过苦,脚都没粘过泥,说话文绉绉、轻飘飘的,风一吹就散了。你是个很有趣的姑娘,以后时常进宫陪我说说话。”

有了马皇后这个大靠山,何乐而不为。姚妙仪说道:“是。”

话音刚落,外头朱尚宫笑着进来说道:“娘娘,庆阳公主求见。”